他淡淡道:“孟秋同志做的。”
张云起一口烟呛进去,咳嗽了好几声,他看看季屿那张面无表情的脸,总觉得他脸上写了两个字,左边“炫”,右边“耀”,合起来就是一个大写的“炫耀”。
“得意什么?我听说你在家里,饭都是你做?老季啊,你这地位不行啊。”
季屿亮了亮铁盒:“孟秋同志做的,亲手。”
“……”张云起,“给我尝尝!”一片破叶子,我倒要看看孟秋同志做得是不是有多好吃!
季屿手一翻,收起铁盒:“不给。”
“嗨你个老季!”张云起严重地谴责他这个不讲义气的行为,故意道,“孟秋同志初来乍到,你就给她一个人丢家里,放心吗?”
季屿看了他一眼,张云起立马投降:“得,是我嘴欠。哥哥一把年纪,老胳膊老腿,比不得你们年轻人,你别给我们‘加餐’了啊,我可真不行了。”
季屿低头继续看地图,目光落在旁边草地上一朵不知名的野花上,停顿了一秒。
“阿嚏——”
省城,孟秋打了一个喷嚏,宋玉茹看向她,她揉揉鼻子,示意没事。
她们现在位于省城的一家无线电厂。
关于怎么突然跑到省城来,还到了这里,中间也是有原因的。
本来一大早她们去的是县城,结果那个修理收音机的人是个二把刀,不给力,零件不全就算了,工具也不全,根本没法做到。
宋玉茹见她发愁,就说:“那就去省城呗,这算个什么事?”
孟秋说:“可以吗?”
宋玉茹领着她,先把自行车放在她亲戚家,又直奔车站,成功赶上一班到省城的客车,赶在中午吃饭前,两人顺利到达省城。
到了地方,两人先去吃了个饭,然后她带孟秋去找她那位在省城工作的同学。
那是一位年轻的男同志,戴个眼镜,文质彬彬的。见到宋玉茹,眼睛迸发出的光彩,连镜片都遮掩不住。
一听她们还想找一些收音机上的元件,男同学就说带她们去。
宋玉茹问他:“你今天不上班吗?”
男同学红着耳朵,结结巴巴地说:“没关系,我请……请半天假。”
宋玉茹“噗嗤”一声笑了:“耽误你工作,下次过来,我请你吃饭。”
男同学不仅耳朵红了,脸、脖子都红了。
孟秋左看看,右看看,总感觉自己好像路边的狗,被踹了一脚。
男同学带她们到了一家电子产品处理门市部,这里的东西要多得多,如果说县城那个修收音机的存货是一家私人小卖部,这里就是一个大超市。
孟秋仿佛恶龙掉进金库,这个想要,那个也想要,可惜她兜里的钱有限,只能克制自己。
门市部里的同志跟男同学认识,但一开始他的注意力在手里的《无线电》杂志上,对她们的到来并不热络,男同学解释道:“国庆是个无线电迷。”
国庆兄虽然沉迷书籍,但大概是看在男同学的面子上,还是有问必答的。
在孟秋问他有没有电路板后,两人聊了几句。
国庆兄问:“你攒的是哪款收音机?”
孟秋答道:“红旗2408。”
“你有电路图?你带了吗?能不能给我看看?”
孟秋还真带了,她不仅有电路图,还画了印刷线路布线图、机械加工图、线路装配图等等。本来是想到县城,看看能不能做,没想到县城条件不足。
她把手伸进斜挎的背包里,拿出一个本子,图纸就夹在本子里。她翻出电路图,带出了其他图纸,国庆兄的眼睛立马粘了上去。
“等等别收,别收……”
他拿着布线图看了一会儿,眉头皱了起来:“不对,我记得红旗2408电路板不是这样设计的。”
孟秋用手指在图纸上点了点:“我改了一部分。”
“为什么这样改?”
“你不觉得原来的2408内部元器件靠得太近吗?原来的布局中,这个和这个距离太近,相互之间会产生一定的干扰。还有这里……”
“原来是这样……”
国庆兄恍然,看着手里的图纸爱不释手:“你这图纸给我一份怎么样?今天你买的东西……我不收你钱!”
电子元器件别看小,价格可不便宜,孟秋只买了几个,就花了十二块五。
她毫不犹豫道:“成——”
“交”字还没说出来,就被宋玉茹打断了,她把孟秋的手拍下去,看着国庆兄道:“不成!这么精细的图纸,就换这么点破东西,空手套白狼啊?”
“什么破东西?她眼睛尖着呢,挑的都是好的……”
宋玉茹一副我不管的强硬姿态:“快,图纸还我们!”
男同学夹在中间左右为难,最终还是选择女同学,国庆兄气道:“张剑你重色轻友!”
张剑同学虽然羞愧,却坚决不转换阵营。
国庆兄看着宋玉茹已经将柜台上其余几张图纸收起来,忙道:“我我我……我再加一张大团结!”
宋玉茹拽着他手里的图纸,国庆兄不放,一脸肉疼:“你别扯坏了……真不行了,她那东西都值十多块了,再加一张大团结,都二十多了。我就是想自己也攒一台,再多真没有……”
他将求救的目光对上孟秋:“你不是想自己做电路板吗?你有工具吗?我带你去做怎么样?专业车间,设备齐全,缺什么,我出!”
宋玉茹征询地孟秋,孟秋点头,她才勉为其难道:“行吧,看在张剑的面子上。”
国庆兄看看旁边的张剑,大叫:“你还脸红?吃亏的是我!”
国庆兄带着他们直接到了无线电厂,全程熟门熟路,跟回自己家一样。
孟秋目瞪口呆:“你是无线电厂的工人?”
国庆兄说:“不是。不过也差不多,我爸妈是厂里的工人,我舅舅一家是,我姑姑一家也是。我是根正苗红的厂里子弟。”
于是他们就出现在了这里。
“你会用吗?”
“当然。”孟秋撸起袖子。
国庆兄见她一开始动作生涩,还以为她吹牛,谁知道几分钟后,就见她熟练得仿佛一个老工人。
国庆兄喃喃:“还真会啊?”
当然,都说了她上辈子参加过兴趣小组嘛!
国庆兄忍不住凑过去看,看着看着,就变成了给对方打下手。
几个小时后,孟秋从无线电厂出来,心情愉悦。
今天来得太值了,不仅把收音机的重要部分完成了,还一分钱没花,薅了不少元件。
她真诚地向国庆兄表示感谢:“今天谢谢你的帮助。”
国庆兄:“不客气。我叫余国庆,还没问你的名字。”
“我叫孟秋,孟子的孟,秋天的秋。”
“哦哦孟同志……”余国庆摸摸后脑勺,踌躇了一下,没好意思直接问,偷偷跟好兄弟打听,“这妹子谁啊?家住哪儿?你帮我打听打听?”
他俩干活的时候,张剑和宋玉茹没傻等,两人出去逛了逛,中间也聊到了孟秋,他欲言又止:“你还是别打听了?”
余国庆不解。
张剑低声道:“她已经结婚了。”
“啊?不可能吧!她这么年轻……”
张剑同情地拍拍他的肩膀,余国庆的一颗少男心碎成了八瓣。
他惆怅又遗憾,最终还是对无线电的热爱战胜了失落,送别她们的时候,不舍地挥手:“你下次来省城,能把组装好的收音机带给我看看吗?”
孟秋很感谢他,道:“好。”
当天晚上,一个人在家的孟秋熬夜把收音机组装好了。
内部的结构,她尽可能做到最好,外壳就将就着来了,以致于组装好的收音机看起来不如原版的好看,但孟秋试了试,她敢说,性能音质绝对不输原版。
孟秋颇有成就感。
系统适时地出现:“检测到宿主的作品已完成,距离挑战赛截止日期还有十天,是否提交?”
孟秋下意识地说是。
“确定吗?确定吗?确定吗?”
系统一口气问了三遍,孟秋突然不确定了,总觉得系统在暗示她什么。
“等等,等等,还是先不提交了!”
作者有话要说:
备注:1、平行时空,红旗2408取材牡丹8402收音机;
2、收音机的发展历程来自百度。
左边的红黑配色,造型优美,右边的木制外壳,看起来简陋粗糙。
但两者,不论是音量、音质,还是信号接收速度、操作便捷程度,都不相上下,可以说是毫无差别。
孟秋想不通。
中午去食堂打饭,也一直在想这件事。
今天食堂的伙食不错,有包子,油渣大白菜馅的,虽然油渣少白菜多,但已经很难得了。
孟秋要了两个,冯大娘瞧见了,撇撇嘴:“还吃俩……”
她宝贝大孙子也叫着要吃,冯大娘觉得都是被她招的,她阴阳怪气道:“吃什么吃呀?咱家可没那么多粮票……”
冯大娘故意对着路过的孟秋说,却见对方毫无反应,仿佛没听见一样。
她“呸”了一声,突然眼珠子转了转,冲上去,拦住孟秋,道:“小孟啊,今天这包子怎么卖?我家家宝要吃,我没带粮票……你看,你这有两个,你一个姑娘家也吃不了,分我们一个吧,回头大娘还你!”
说着她伸手就要抓包子,孟秋一半的心神都在想事情上面,还好后退得及时,避开了她伸过来的手。
“……啊?我吃得了。”
我管你吃不吃得了!冯大娘没得逞,暗自气恼,说:“谁家有好的不是给孩子吃?没见一个大姑娘嘴馋的,还吃这么多……”
她骂了一通,一副勉为其难的样子:“这样吧,你借我两张粮票,也不找你多要,四五两就行。你都吃食堂,肯定还有粮票!”
“我们家日子跟你们家可不一样,我们家负担重,老家连饭都吃不上。不像你,天天不是鸡蛋就是包子,地主老财都没你吃得好……”
“一样都是营长,怎么差别这么大?真是没天理啊……”
冯大娘噼里啪啦说了一大串,孟秋的注意力不在眼前,听在她耳朵里,就是——
“巴拉巴拉差别巴拉巴拉……”
差别,差别,差别……
她明白了!
灵光一闪,孟秋突然想通了。
眼前的人在她眼里,就是“障碍物”,她直接绕了过去。
冯大娘还在唱念做打,话说到一半,眼前人跑了……跑了?
她对着远处的背影跳脚:“吃,吃,吃不死你!”
那边,孟秋回到家,将饭盒随手放在一边,将两个收音机摆在眼前。
她知道问题出在哪儿了。
问题出就出在“没有差别”四个字上。
她意识进入系统空间,翻找出当初安装时系统的自我介绍,仔细看了看。
果然没错。
当时系统说它是一款学习系统,旨在帮助宿主培养良好的阅读习惯、提升学习能力……它说了很长一段,其中有一句正是“激发宿主的创造力”。
“创造力”三个字,顾名思义,也不能是简单地复制吧?
她做出来的这台收音机,性能上和原版没有差别,外观设计上还不如原版。严格来说,或许连一比一复制都没有做到。
试想,这样的作品,以旨在激发宿主创造力的系统的标准,会给她打高分吗?
孟秋呼叫系统,流光一闪,书本样式的系统出现在眼前,它在外界不如在系统空间中大,只有成人巴掌大小,坐在桌子前的窗台上,翘着二郎腿。
看起来很像一只家养小精灵。
孟秋戳戳它:“系统,系统,是这样的吧?”
系统没说是,也没说不是,傲娇地“嗯哼“一声。
孟秋会意:“好的,我明白啦。”
按照系统的标准,很大概率现在这台不会得高分,那么,要想得高分,就只能在此基础上加以改进。
孟秋想了想,大概有两个改进方向,一是更加便捷,二是增加功能。
红旗2408在市面上的收音机中算是小巧的,但也有一块砖头大,装上电池,大概有一斤多重。
如果要缩减体积和重量,一是改进电路图;二是删减更换内部元件,比如有些晶体管可以用更小型号的替代;三是电池。
目前红旗2408需要用四节五号电池,她做的那台,和原版一样也是四节。
电池若是能减少一部分,重量自然可以减轻,但电池一少,使用时间就缩短了。
除非,换一种电池。
比如,可充电电池?或者太阳能电池?
要是有镍镉、镍氢、锂离子或者太阳能电池就好了,一节更比四节强,尤其是太阳能电池,连充电都省了,多划算啊。
可惜,现在根本没有。
她要是想用,除非自己做。
然而,就凭她这些过家家一样的家当,自制电池?饶了她吧,麦克斯韦复活也不行啊。
要是有实验室就好了,孟秋脑子里闪过这个想法。
电池没法换,只能还用现在的,数量上,最多减少两节。
那就在电路和元件上下功夫吧!
“咕噜咕噜……”
肚子里发出嗡鸣声,孟秋才想起来饭还没有吃,她急急忙忙跑下去,饭已经凉了。没有微波炉,也没有电磁炉,只是热个饭,烧火太麻烦了,孟秋干脆拿热水泡了将就着吃了。
包子她没吃,放在一个干净的碗里,用盘子盖上,脸盆里倒上半盆凉水,将碗放进去冰着。
天气还不算热,包子留两天应该不会坏。今天的包子馅有油渣,据说不常见,反正她今天去打饭的时候,食堂的同志都说一人最多只能买两个。
她想留着等季二哥回来,她俩一人一个,刚刚好,不吃独食。
吃完饭,将饭盒洗干净,孟秋又急急忙忙地上楼。
距离挑战赛结束的时间没有多久了,她得尽快完成。
之前做好的那台收音机又被她拆了,内部的元件,能去的去,能替换的替换,精简了一切可以精简的地方,最后做出来的成品,较原版有明显的变化。
测算了一下,体积减小了三分之一,重量减轻近一半。
但和后世巴掌大的收音机相比,整体看起来,还是稍显笨重。
孟秋不太满意,可电路板的大小摆在那儿,再缩小都塞不进去了,只能暂时作罢。
除此以外,第二个改进方向,增加功能。
收音机上能增加什么功能呢?想想也只有录音了。
收录一体机是存在的。
在收音机原有的结构上,增加录放音电路、频率补偿电路,内部再增加一些录放音及其相关设备,比如传声器、磁头、机芯……
很多孟秋当前都没有,她不得不再次联系远在省城的国庆同志。
上次见面,留下了他的联系方式。无线电厂是有电话的,他家所在的街道也有。国庆同志说,街道会有专门的人接电话,然后吼一嗓子,谁谁谁的电话。要是他不在家也不要紧,等他回家,就给她拨回来。
驻地也有电话。
幸好如此,不然她只能再跑几趟省城了。
在国庆同志的远程帮助下,收录一体功能成功实现,只是最后的成品有些一言难尽。
体积忒大。
如果说便捷版收音机勉强可以手持,那么这台收录机就需要用搬的。
只它一个,就占据了孟秋桌面一大半的位置。
且为了播放得更清楚,不得不增加一个喇叭。左右各一个喇叭伸在外面,都不能用简陋来形容了,称得上一个“丑”字。
孟秋捂脸。
现在还没有装外壳,等外壳装上,把那些杂七杂八的塞进去,应该会好看一点,但那个时候,就更重了。
总的来说,收音、录音,没问题,就是只适合摆在家里使用,很不方便携带。
孟秋看看便捷版的,再看看收录机版的,忍不住叹气,这两个怎么就不能综合一下呢?
要是有集成电路就好了,体积太大?重量太重?都不是问题。
集成电路,一个伟大的发明。它带来了电子产品工艺技术的革命,让人类社会更快地由电气社会进入信息社会。
在集成电路出现之前,电子设备用的基本上都是电路板。
这两者的差别,通俗地解释就是,电子设备内部需要很多元件,电路板就是这些元件排列组合安在上面。而集成电路是改变硅片的特性,让其具有电路的功能,直接在一个硅片上制造成百上千个元件。
在超大规模集成电路技术发展起来,一个指甲盖大小的硅片上甚至可以包含几百万个晶体管。
而孟秋做的这台收录机内部所有的元件才不过几百个。
也就是说,如果有集成电路,一个硅片便能解决所有电路,别说再缩减一半的体重,就是做出来像后世那样巴掌大小的随身收音机,也不是没有可能。
当然,现在的技术还没有达到超大规模集成电路的水平,但据她所知,六十年代初期,他们国家就已经可以做出包含几十个元件的硅片了。
现在都已经七零年了,距离第一个集成电路硅片诞生至少都有五年了。
五年时间,集成电路技术能发展到什么程度?华国的一些重要机器说不定都用上了。
云川省无线电厂作为省级大厂,应该也有这个技术吧?
“什么?集成电路?那是什么?”余国庆挠头,一头雾水。
孟秋疑惑,他家里人都在厂里,他对无线电这么感兴趣,不可能没听过啊,难道没有?
她皱了皱眉,预感不太好,大致解释了一遍集成电路的概念。
“几十上百个元件在一个晶体管上?真的能做到?”余国庆满脸不可置信。
孟秋点头,肯定道:“能。硅晶体管怎么来的你知道吧?”
“硅片经过外延、氧化、光刻、掺杂、金属化等工艺,制成晶体管。集成电路与晶体管在工艺上有很多相同之处。硅片的特性是可以改变的,在硅片中掺入不同的元素,可以改变其导电性,形成电阻。在表面特定的氧化层区域镀一层金,可以让它具有电容的特性……”
“按照电路设计要求将它们相连,是完全有可能将电路缩放至一个小小的晶体管上。”
“和传统的电路板相比,大部分的元件在同一片硅片上,使得电子设备的体积大大减小,此外,还减少了元件失效和引线断裂的可能性……”
“当然,集成电路和单独的晶体管制造也有不同的地方,集成电路也确实比分立器件有难度。但是,以目前的技术水平,是可以解决的。”
“所以,为什么不能呢?”
余国庆大脑接受了太多信息,他消化了一会儿,竟然觉得她说得有道理。
“可是,可是……”
他问了几个自己觉得困难的地方,孟秋一一解答,余国庆越听越觉得,欸?好像真的行。
他想了想孟秋说的集成电路的优点,一时激动,一时兴奋。
他上回还听他舅舅说他们厂里的收音机体积太大,要是有了集成电路,他们厂里岂不是能研制出比红旗2408还方便携带的收音机?
余国庆右手握拳,捶在左手掌心,说:“走,我带你找我舅去!”
他舅可是技术科科长!
“副的。”听完外甥的来意,余舅舅看了一眼外甥身旁的姑娘,淡淡地纠正他的说法。
“哎呀都一样,都一样。舅,在我心里,你就是正的!”余国庆讨好道,迫不及待地问,“舅,咱们厂里不是一直发愁吗?咱们把集成电路研究出来,什么红旗2408、牡丹515,通通都是我们的手下败将!”
余舅舅表情淡淡,和他外甥的反应形成鲜明对比。
他摆摆手,道:“去去去,该干嘛干嘛去,别拿我逗闷子。”
“舅,我们没拿你逗闷子!你别不信啊,就那个集成电路,不难,那什么硅片特性……”
余国庆卡壳,求救地看向孟秋:“孟同志,你给我舅再说一遍呗。”
孟秋道好,知道他舅舅是搞技术的,说得更加仔细了。
余国庆在旁边听得半懂半不懂得,心里却是火热的。
“对对对没错,就是这样的……”
“一个硅片顶几百个元件,至少可以节省一半的空间……”
“舅,咱们厂里不是生产硅晶体管吗?仪器设备都有,只要稍微研究一下,就出来了!”
说了半天,他舅舅还在那儿不紧不慢地喝茶,偶尔还抖一下报纸,一点儿都没有把他们当一回事的意思。
余国庆很不满,他舅舅这是什么态度啊?这可是能帮助他们厂成为全国重量级无线电厂的重要技术啊!
“别看了!”他一把把他舅舅手里的报纸夺过来,“舅舅,你不会以为我们在开玩笑吧?我们说的是真的!具体怎么做,我朋友都写了,我觉得是可行的。要是不信,你自己看……”
余国庆将手里的几张纸展开在余舅舅面前,试图让他相信。
纸张上密密麻麻的字,甚至有些地方还画了图,看得出来,作者写得很认真。
但余舅舅只扫了一眼,就收回了目光,倒是多看了孟秋一眼。
“她写的?”
“嗯!”
余舅舅不相信这出自一个小姑娘之手,至于他外甥为什么这么说,八成是为了哄女人。
他道:“国庆,你知不知道有一句话叫,多做多错,不做不错?”
“就算这个方法真的能制造出那什么集成电路又怎么样?我们厂里要做的是完成上面分配的任务,不是去搞什么研究!”
“研究不需要时间,不需要投入吗?”
“就算真的研究出来,国家需要吗?上游厂子需要吗?能让厂子产值增长吗?要是不能,做的就是无用功。”
“万一没有成果,耗费的时间、精力、金钱,谁来承担?你来承担,还是我来承担?国庆,你舅舅就是一个小科长,不是厂长。就算是厂长,浪费国家资产这份责任,他也担不起……”
从无线电厂出来,余国庆跟霜打的茄子似的,蔫头耷脑的。
孟秋也被泼了一盆冷水,她熬夜写的论文,前后修改了三遍,余舅舅甚至都没有看。
她问余国庆:“无线电厂里面都是这样的吗?”
余国庆唉声叹气,既为他舅舅的话气愤,又为舅舅在朋友面前如此表现而感到羞愧。
他稍微为舅舅解释了几句:“其实我舅舅以前不是这样的。他以前刚到技术科的时候,经常跟领导顶起来,说领导鼠目寸光,不肯在技术上投入,一天天就知道跟在人家屁股后面捡吃的……”
“那个时候我妈老骂他,说他不知道人情世故,早晚被领导穿小鞋。”
他舅舅小鞋没穿,却一步步干上了生产科副科长,可是后来……
余国庆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在厂里我舅舅这样都算正常,我们厂长才是万事不求有功,只求无过,他有个绰号,就叫‘不出头’。其实也不能怪他,厂长以前也是很有志气的。”
“当年厂里面考虑要不要研究最新的一款机子,厂长拍板研究。那时候厂里也穷,厂长顶着巨大的压力,支持技术科的工作。”
“结果,成绩不理想。厂长差点被斗下去,用的就是浪费国家资产的借口。从那以后,厂长就变了个人,再也不肯干什么超出职责范围的事。”
“当时斗厂长的一群人,领头的还是革委会主任的儿子。”
革委会说是鬼见愁也不为过,谁敢招惹他们?
“就是因为厂里变成这样,所以我才不乐意在厂里……”
两人边走边聊,走着走着,前面突然走不通,一群人堵在路边,指指点点,不知道在干什么。
孟秋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余国庆个子比她高,踮脚瞅了一眼,暗道晦气:“咱们别走这边了,咱们绕路吧。”
“怎么了?”孟秋好奇。
余国庆低声吐出两个字:“批斗。”
又指指马路对面:“看,那个就是革委会主任的儿子,带头批斗我们厂长的人!”
孟秋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过去,马路对面有一个二十多岁的青年,穿着一身旧军装,胳膊上戴着一个红袖箍。
他吊儿郎当地站着,嘴里叼着根烟,站在台阶上,看着人群中间的批斗,兴致勃勃。
队伍很快走过来,孟秋他们想绕路也来不及,只能站在原地,等待人群经过。
余国庆对这帮戴着红袖箍的人显然没有好印象,他让孟秋站在里侧,自己挡在外面,如临大敌。
孟秋只能从他和人群中间的间隙看几眼。
被批斗是一个年迈的爷爷,他的双手被绑在身后,胸前挂着一个牌子,上面用毛笔写了三个大字“臭老九”。押着他的红袖章小将时不时向人群叙说一番他的恶劣事迹,再“呸”一口,以表示自己的正确。
老人神情麻木,头发花白凌乱,眼镜少了一个镜片,斜着挂在脸上。中间不知道被谁推了一下,眼镜摔在地上,老人低头想去找,身后人重重推了他一下:“干什么?还不老实?”
老人一个踉跄,不小心踩在眼镜上,剩下的那只镜片“嘎吱”一声碎了。
红袖箍哈哈看笑话。
余国庆气得攥紧了拳头,咬牙切齿:“这帮王八蛋……”
孟秋问:“你认识那个爷爷?”
余国庆点点头:“他是我高中老师……马鸿飞,就是对面那个革委会主任家儿子,以前也在我们那个学校,高老师也教过他。”
“以前在学校,他就不好好学习,还经常仗着家世欺负同学,高老师训斥过他,他当时就不服气,还说等哪天落到他手里,要高老师好看……”
“前段时间,高老师被人举报,好在最后没事。没想到还是被……一定是他,一定是马鸿飞构陷高老师,公报私仇!”
余国庆气愤,却也知道现在冲出去没有用,不仅帮不到高老师,还会被打为同党,只能等事后,悄悄地去找高老师和师母,看看有没有什么事他能帮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