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日相见by北倾
北倾  发于:2024年08月1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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塔顶的天窗今日开了,正逢朝阳初升,光线争先恐后地从天窗涌入塔内,似百鸟朝凤般,聚入塔身。
平日里看着总有些灰败破旧的浮屠王塔,此时才恢复了一些南啻时期的恢弘与煊赫。
了了边走边张望,等发现裴河宴已经停下来等她时,她刚爬完第三层。
她收回视线,快步追赶。
待她和小师父保持两级台阶的距离时,她忽然觉得眼前这一幕有一种劫后余生的熟悉感。
于是,裴河宴走着走着,发现身后的脚步声又丢了。
他蹙了蹙眉,按奈住不耐,转身看去。
那小孩抱住栏杆,仰头看着他,一脸的壮烈不屈。
裴河宴微挑了挑眉,没闹懂她又在折腾什么花样。
不过他也不着急。
裴河宴往后,用腰抵住楼梯扶手,懒洋洋地一倚,就这么居高临下地看着她。
两人对视了十秒后,了了先忍不住,飘开了视线。
她扬起下巴,颇有些虚张声势的大声说道:“我昨晚梦见你骗我下地狱,还是底下有火海的那种十八层地狱。”
说完,她自己也觉得有些荒谬,毕竟此情此景看来,她说这些很有些找借口的嫌疑。
就在了了琢磨着怎么补充一二时,裴河宴微抬了抬下巴,虚指了一下:“你要不先把嘴擦擦,谁家十八层地狱还有肉松吐司啊?”
写到了这一段,就唠两句吧……
停更太久,我恢复手感花了很久很久的时间。文案其实才是最开始定稿的开篇,但后来还是觉得不太满意,又推翻重写。
真正能进展下来,有突破性进步,是我先去写了第四法界的番外,在番外有两万存稿的时候终于有了些自信,这才回来写的正文。
就……我很爱这个故事,也在写故事的过程中重新爱自己,更爱你们。
哦,忘了说,这是第六法界。
《春日》不算前世今生的故事,它就是现代言情。但它有前序,按佛教讲,人的灵魂是有轮回的。
故事里,他们会找到无数个自己的碎片。

第十一章
裴河宴这么一说,了了慌忙抬手,摸了一下嘴角。指腹清晰地将面包粉渣的触感传递给了大脑。
了了瞬间脸色通红。
她光是想到,小师父打开门见到的就是自己满嘴吐司碎屑的邋遢模样,便觉得窘迫。
她匆忙背过身,用手背,将嘴角两侧的粉渣清理干净。
裴河宴对观赏别人的窘态没有太大兴趣,但了了除外。
她就像一只小松鼠,平日里憨态可掬,可时常会做出一些令人意想不到的举动。
比如此刻。
了了反复确认过嘴角已经干净后,才磨磨蹭蹭地转回身。
这么一打岔,她早忘了跟裴河宴计较昨晚做噩梦的事,一步一挪地跟上他:“你早就看到了,为什么刚才才说?”
裴河宴奇怪地看了她一眼:“你自己不知道吗?”
了了被他一噎,连反驳都不会了,只能小声嘀咕:“你就是爱看我笑话。”
昨天她在洞窟外睡着是这样,这次吃吐司沾了面包渣也是这样,他总是好整以暇地看着她洋相尽出,满地找缝。
裴河宴没辩解,他甚至没有接话。
他不说话的时候,即使只有一个背影,也令人觉得气氛压抑。
了了被这气压唬住,开始反省自己说话是不是有些没了边界。理论上来说,裴河宴是他爸的同事,即使他再年轻,辈分上也高出她一大截。
她理应尊敬,礼貌,并客气一些。
可实际上,光对着裴河宴本人,她其实很难生出对长辈该有的敬畏感。甚至,因为他长得过于好看,她总会在不经意的打量间,分散注意。
裴河宴没留意到了了走了神,他把人领到房间内,先去开了窗。
今天天气很好,开了窗,蓝天和微风一并涌入室内,将房间里的檀香香味吹散了大半。
空气一经流动,凝滞在细小微尘里的香气一股脑涌进了了了的鼻腔中。
她用力嗅了嗅,香气消溢前,会格外浓郁。
她皱了皱鼻子,点评道:“没上回那个好闻。”
裴河宴忍不住挑了挑眉,不置可否。
他自然不会向了了解说两种香存在着的本质区别,一是说了她也不懂,二是事实确实如此。他也更喜欢上回那根棋楠沉香。
可棋楠做成线香,不仅奢侈,甚至还有些暴殄天物。如他,也舍不得每日都点。
他支好窗,走到书桌后的蒲团上坐下。
了了见状,跟到书桌前,有模有样地先向裴河宴鞠了个躬,诚恳道歉:“小师父,对不起,我不是有意的。”
裴河宴昨晚就从了致生口中了解了事情的全部过程,了先生还替了了向他道了歉,并且与他协商补救办法。
这样的处理方式,在裴河宴看来,除了感受到被尊重外,还有些太过郑重了。
“手抄佛经是我平日的功课,先生想要多少就有多少,不算珍贵。”
他原想说,即使手抄本丢失了也没有关系,他随时可以再手写一份。只是话未说完,便被了致生打断了。
他不太赞同地皱着眉,摇了摇头:“虽然是你随手可做的功课,但你借给了了,她却保管不当,导致物品丢失,这就是她的错。没有什么好辩解的。”
这一点,裴河宴还是挺赞同的。
但他不理解了致生这么做的动机是什么。
他自小在寺庙里长大,和了了的成长轨迹不同,他不曾有了致生这样的父亲角色在他的成长道路上悉心管教。
佛家讲究众生平等,《璎珞本业经》中就称佛陀是大用无方法王。
于诸众生随其所应而为说法。知其所作,知其因缘,知其心行,知其欲乐,再因材施教。
他师父对他,便是观机逗教,让他自行领悟,并不干预太多。所以,在与人交往上,他大部分时候都如白纸一般,迟钝空白。
起初,他还在思考,是因为了了犯了错,不敢来他面前,还是了致生怕他为难了了,所以代为道歉以解决问题。
可听到这,他逐渐有些不确定了。
了致生的措辞和态度……一点也不像是要他息事宁人的样子,反而,有那么点拱火让他帮忙收拾了了的意思。
不解之下,裴河宴直言道:“了先生,您不如直接开门见山?”
当然,等他听完了致生的“建议”后,裴河宴有那么片刻,在后悔自己的直接。有些问题,可能还是迂回着处理比较好。
谁能想到,他都皈依佛门了,还要替人管孩子呢?
裴河宴回过神,看向还保持着鞠躬姿势的了了。
她虽然不算乖巧省心,但本性纯正,并不招人讨厌。
他抬手,捏了下眉心,眼神微抬,虚指了一下桌对面的蒲团:“先坐。”
这可不是什么好信号。
了了看了一眼蒲团,立刻摇头:“您还是先差使我做些什么吧,不然我坐得一点也不安心。”
裴河宴懒得虚以委蛇,了了这请求正中他的下怀,他连铺垫都省了,抬手指向对面堆积成山的各类书籍,道:“我一共借了三册佛经给你,这三册佛经的译本、手抄本都在这里,你先找出来吧。”
了了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差点石化:“全部吗?”
裴河宴已经开始清理桌面,准备做早课,闻言,他头也没抬,退了一步:“书架里,三本佛经分别有十三本的存量,你每本佛经只要找出一本,即可。”
了了默默掐着指头算了算,三十九本,听着是挺多,可跟眼前的书堆纸海一比较,这无疑就是大海捞针啊。
更何况……三本佛经,她除了抄完的那一卷还有些印象,其余两本就跟密密麻麻的蚂蚁浮在纸页上一样,一点头绪都没有。
她颇为心虚地询问道:“有没有什么书名或者……提示之类的。”后半句话在裴河宴的注视下声若蚊蝇。
裴河宴已经铺开了宣纸,他收回目光,语气轻飘飘地问道:“需要我替你找出来,放到手心里吗?”
这么明显的讽刺,了了还是能听懂的。
她搓了搓脸颊,没敢接话。
裴河宴拿起桌上的书卷,翻至昨晚夹了书签的那一页。
挺巧的,正好是《华严经》中,有关佛陀如何教导弟子的经文。
“于诸众生随其所应而为说法。所谓知其所作,知其因缘,知其心行,知其欲乐。贪欲多者,为说不净;嗔恚多者,为说大慈;愚痴多者,教勤观察;三毒等者,为说成就胜智法门;乐生死者,为说三苦;若著处所,说处所寂;心懈怠者,说大精进。”
小师父的声音清悦低沉,刚好介于青年男子和成熟男人的音色之间,有沙沙的低哑。
他阅读时,专注得仿佛分不出一点旁杂心念,既不催促了了,也未曾将余光落一点在她身上。
被彻底无视,了了反而松了口气。
她望着眼前一摞又一摞,完全看不懂的书,陷入了灭顶的悔恨之中。
但凡,她勤劳诚恳,安安稳稳地把经书抄完,不存任何偷懒侥幸的心理,也不至于落到现在这个地步。
经书要是没丢,她这会还在香喷喷地睡懒觉。说不准,还能目送早起的了致生出门,再在他羡慕嫉妒的目光中,翻个身继续补回笼觉。
这种朴素的幸福,她怎么就没好好珍惜呢?
了了一步一回头,步伐沉重得像是谁在她脚上绑了两块千斤石一般。
她走到书山前,踮起脚,看看这个,瞧瞧那个,迟迟下不了手翻找。
这里的书,随便哪本看着都比她的年龄要大上许多。封皮上的字体,有些她认识,有些认识她,各种各样,就是没有重复的。
她生怕这些“古董”价值连城,缩手缩脚地伸出几根手指,拎了两下。
这一拎,灰尘扑面而来,精准地扬了她一脸。
了了被呛得闷咳了两声,她赶紧捂住嘴,生怕打扰了裴河宴。
可身后诵经读文的人一点没受干扰,甚至连短暂的停顿都没有,显然是一点都不关心了了这里的动静。
她悄悄竖起的耳朵默默地恹耷下来,彻底接受了自己今天要在大海里捞书的命运。
她返回书桌,搬起蒲团,在书堆前清出一小块空地,随即跪坐在蒲团上,开始找书。她翻找得仔细,手上动作也是小心翼翼,连书本的褶皱都不敢多抻一下,生怕一不小心撸下来一片残页,给她本就水深火热的处境雪上加霜。
裴河宴视线微抬,从书卷落到了前方小小的背影上。
初升的阳光还很柔和,她跪坐在书堆前,整个人几乎埋入陈旧孤寂的书堆里。
那堆书确实太久没有整理了,沙漠中的灰尘无孔不入,没有风时,眼不见为净还好。一经搬动,尘埃纷纷扬扬,从各个角落汇入空气中。
他光是看着,便觉得鼻腔受阻,呼吸困难。
书籍搬动的声音时不时混着两声轻咳,在安静的塔内显得十分突兀。
了了揉了揉鼻子,翻开手心,看了眼乌黑的手掌……光这个灰尘的厚度,足以可见,小师父是个懒和尚。
别是故意找她来帮忙整理书架的吧?
她嘀嘀咕咕的,又搬下来一摞书。
《华严经》一卷念毕,裴河宴阖目静坐了片刻。
身后没了动静,了了浑身都不自在起来。她悄摸摸转头,看了眼身后小和尚盘膝坐着,双目轻闭,如雕塑一般沐着阳光,圣洁无比。
她有些纳闷地转回身,继续挑挑拣拣:他这样打坐不怕睡着吗?
这一念起,了了翻书的动作便越来越慢,越来越慢。
偏偏,如她所想的那般,身后的呼吸渐渐平缓,几不可闻。
她狐疑地转过身。
方才还圣洁无比的小和尚,果然已经垂着脑袋……睡着了!!!
文中“于诸众生……”引用了《华严经》内容

第十二章
了了眼睛瞪得溜圆,在“假装不小心吵醒他”和“装作没看见他开小差”的两股思想中,挣扎了片刻,最后发现自己……毫无立场。
她郁闷地转过身,和书堆生闷气。可手脚,却下意识地放轻了。
整理完一摞后,她挪了挪蒲团,翻找第二个书堆。
专注做一件事时,是不太能感受到时间的流逝的。并且因为放松,脑海里的意识会像小树苗一样,逐渐抽出枝桠,不断长大。
她甚至在意识的小角落里找到了一段从不曾想起过的画面。
那是一个下着雨的午后。
她在单杠上压腿,做热身。
和她同在舞蹈室的还有连吟枝,她正站在落地镜前,舒展身肢。
那一天她的心情很好,了了从她格外放松的肢体上就能看得出来。
也因为这一点,连吟枝破天荒地和她闲聊了片刻,她问了了:“你现在能看到自己的未来了吗?”
“未来”这个话题太过庞大,了了想了一会,刚准备回答时,一抬眼便看见了连吟枝眼中笑盈盈的笃定。
那一刻,了了明白了,她并非真的询问,而是想听到她这么多年训练自己得到的训诫成果。她笃定了了会回答,自己将来会是个舞蹈家。
因为她每一天都像是旋转的陀螺一样,不停地练舞,不停地练舞。
许是验证了哪里有压迫哪里就会有反抗一样,了了唯一的乐趣就是和连吟枝唱反调。
她移开目光,不与连吟枝对视:“未来还太远了。”
连吟枝挑了下眉,耐心地继续引导:“你现在就是在为你的未来铺垫啊。”
了了偏了偏目光,看向镜子里的自己。
习惯了舞蹈练习前的各种热身动作,她已经驾轻就熟,很少出汗了。可今天,窗外飘着雨,温度适宜,她的额头还是出了一层密密的汗珠。
她换了条腿压上单杠,神色不变道:“我以后会做我喜欢做的事。”
了了接连给出软钉子,连吟枝已经有些不耐烦了,她语气微僵,和了了闲聊的兴趣在她不识趣的回答下几乎告罄:“你喜欢做的事?你喜欢做什么事?”
“图书管理员吧。”了了回答。
难得休息的一天,她在安静的图书馆内,看管理员推着车,将书籍一本一本放入书架。那画面过于解压,她甚至看到差点睡着。
果不其然,她的回答很轻易地激怒了连吟枝。她冷下脸,看着了了的表情并不像是看着她的女儿,而是仇敌一般,质问道:“图书管理员谁都能当,有什么门槛?你怎么就学不会珍惜自己拥有的宝贵资源?永远要跟我唱反调!”
她显然很后悔方才会有跟了了聊一聊的想法,快步走到她面前,歇斯底里道:“我不想管你了,你跟你爸去吧。”
于是,了了的这个暑假,被连吟枝发配边疆一般,送到了了致生的身边。
了了回过神,看着眼前毫无头绪的书堆,深刻地后悔起来。
如果再问她一次,她一定不选图书管理员。志愿当女机长、当翻译、当探险家都行,哪个不比在这里收拾老古董强。
她深深地叹了口气。
这口气太过真心实意,陷入“冥想”中的人也被惊醒了过来。
因他的师父是过云大师的原因,裴河宴的辈分很高,他最小的师弟也已年过三十,刚刚而立。再小些的师侄,也没比他小太多。他并没有和小孩相处的经验,更遑论,他现在还得帮人带孩子。
所以,了了叹的那口气,自然而然被他理解成了对这项惩罚的无奈。
他坐着醒了醒神,待清醒了些,他起身离开书桌,走到了了跟前。
了了头顶忽然蒙上一层阴影时,她还以为是云层遮挡了太阳,并不以为意。所以当眼前忽然伸出一只手来,她冷不丁被吓了一跳,一骨碌摔进了刚码好的书堆里,惊起一地的烟尘。
她被灰尘呛得连声咳嗽,透过拥满沙尘的光线看向呆住了的小师父时,满是埋怨。
走过来也不出个声,吓死她了!
裴河宴看着被她撞散了一地的书籍,眉头紧锁:“还好吗?我的书。”
了了刚想回答,就听到了后半句。她为自己的自作多情羞愧了数秒后,避开书本,撑着地板的空隙处坐起来,将书一本本重新摞起。
裴河宴低头看着,见她用力到嘴唇都跟着使劲时,无奈地摇了摇头,在空出来的蒲团上屈膝坐下。
了了见自己搬过来垫膝盖的蒲团被他占了去,刚想张嘴抗议,还没发出声,就见他挽了袖,帮她一起捡书。
她赶紧闭上嘴,憋回去。差点不识好歹了……
奈何,这一套组合动作动静过大,他余光瞥见,便侧目问她:“怎么了?”
了了立马摇了摇头,努力捡书。
“这样不行。”裴河宴打断她。
他掌心里已经叠了五六本书籍,见她看来,裴河宴用指尖在书封上轻轻一落,“这几本是《南啻·周生传》的全套,由南啻时期,一位名叫周碧野的书生所著。”
了了垂眸看去。
裴河宴重新用指尖敲了敲书名,见她有了印象,他拿起另外三本图册,继续补充:“这本是《大乘本生心地观经》。”
了了听得一头雾水,还在努力理解时,裴河宴已经说到了第三套:“《中阿含经》,这本经书没有原籍,全是手抄本。”
了了好奇:“没有原籍,这经书是怎么保存下来的?”
“孤本在一千多年前就已经失传了,昙摩难提在前秦建元二十年时曾译出过五十九卷经文,但也因保存不当,早已流失。如今留下来的经文,都是历代僧人和学者翻译所著,可大多都是单经零本,梵文残片,很难再收齐全本了。”
他说完,略微停顿了一会,惋惜地整理了一下书扉:“你父亲,以及这里的大多数人,都在自己喜欢或为之深耕了半生的专业中做着同样一件伟大的事,那就是保护和传承。”
了了忽然想起千佛石窟内有一个很特殊的洞窟,不仅洞窟的石壁上刻满了梵文,就连洞窟内都伫立着满满的石碑,它如同一座巨大的坟场,埋葬着数千年来不为人知的历史与宝藏,萧瑟又冷肃。
以前她并不能理解伫足在石碑前忙碌的学者,裴河宴的这番话像是点醒了她脑中那汪死寂的潭水,它们泛起涟漪,掀起微风,悄悄地在角落里酝酿出一场只与她有关的风暴。
这场谈话之后,了了的态度端正了不少。
她向裴河宴借了纸笔,每当裴河宴讲解书名,她便奋笔疾书摘抄书名再配上很有自己风格的中文翻译。
一个上午下来,洋洋洒洒的,竟然也记了满满一页纸。
眼看着马上要到饭点,了了心不在焉,频频望向窗外。
裴河宴察觉到她在不停地走神,终于停下来,低头看着她:“都记下了?”
了了趁机揉了揉酸疼的虎口,把小抄递过去。怕裴河宴看不懂,她还挑了几个解释了一下:“你说的那些生僻字我认识的都找了同音字,不认识的就自己拼了个读音。”
裴河宴接过那几张被她压得有些皱皱巴巴的纸张,扫了两眼。
看来汉字还不是她写得最丑的,那些照搬的梵文才是重灾区。一个个梵文字体,自带加密效果,连他都差点没认出来。
他没作声,只重新递了回去:“还继续吗?”
了了摇头:“我得去给老了打饭了。”
裴河宴显然也猜到是饭点到了的缘故,微微颔首,示意她自行离开。
了了麻利地收拾了纸笔,边站起身,边拍了拍裤子上的灰尘:“那我下午还过来吗?”
裴河宴今日休息,并不离开王塔。她这么一问,他稍微愣了一下,才想起她还未完成他交待的任务。
他思索了片刻,才说:“随你。”
声音淡淡的,仿佛刚才耐心教导的人,不是他一般。

了了给了致生送完饭后,并不像往常那样,着急回去。
可她不走,也不做别的,就搬了个小凳,支着下巴看了致生吃饭。
了致生是饿急了,今早出门时最后两块吐司被了了叼走了,他摸了个空,把宿舍都翻了个遍,才找出一袋干脆面。
那花花绿绿的包装,一瞧就是了了藏的零食。
他思想斗争了足足有三分钟,才在父女亲情和填饱肚子里,毅然决然选择了考验他与了了的父女情分。
等填到五分饱,了致生这才有空问她一句:“你盯着我吃饭做什么,中午没吃饱?”
了了努了努嘴,没接话。
上午裴河宴无心的一句“你父亲,以及这里的大多数人,都在自己喜欢或为之深耕了半生的专业中做着同样一件伟大的事,那就是保护和传承”,令了了第一次换了个角度去看了致生。
她从不觉得她的父亲有多伟大,了致生在她的童年里,一直都是缺失的状态。连吟枝每每提起他,都是十分厌烦的语气,甚至,连了致生打来电话她都不会让了了来接。
连吟枝怨他放弃了前途光明的工作,也怨他追求可笑的梦想弃家庭于不顾。照顾了了、平衡两个家庭,早已让连吟枝疲惫不堪。两人的感情也在长期的两地分居以及理念不合中,岌岌可危。
受她母亲的影响,了了对了致生也从未真正的尊敬过。
直到这一次,连吟枝出国表演,将她送来了了致生的身边。
了致生被了了盯得有些心虚,他琢磨着这小崽子这会应该还不知道这件事啊,怎么跟他欠了她十罐可乐似的,紧盯着不放呢。
他从饭盒里抬起脸,语气硬梆梆的,虚张声势:“你有事说事,别这么看着我,我饭都吃不下去了。”
了了瞥了眼饭盒里只剩两口的大米饭,忍不住嗤了声:“您都快吃完了还吃不下?”话虽这么说着,可她还是移开了目光,问:“爸,我能看看你的手稿吗?”
“手稿?”了致生含了下筷子,反问:“什么手稿?”
了了直接从他的工作台上取来了他的笔记本。
了致生除了修复日志外,另有一本自己留底的工作笔记,笔记里的字迹凌乱,草图更是画得到处倒是。若不是每张纸的底部都写有日期,和当天的工作心情,估计连他自己都看不明白。
“这个啊,你拿着看呗。”了致生扒拉完最后一口饭,拿上饭盒:“我先去洗个碗。”
了了翻开扉页。
笔记本开始的日期是二月,到今天已经快满半年了。类似这样的笔记本,了致生的床头还放了好几本。这要是看起来,估计跟追连载差不多。
二月十号,了致生的工作心情是“这壁画,画的人是睡着了吧,眼睛都少画了一个”。
二月十七,“哪个龟孙子手这么贱,好好的壁画上划了三道缝”。
二月十九,“对不住老祖宗,前两天骂早了。那三道缝是壁画开裂了”。
三月三,“还是古代的颜料便宜啊,一块宝石说研就研了,搁现在多少能买个一居室”。
这条工作心情下面,还列举了数种可做高级颜料的石头,并配了“啧啧”两字。
了了之前就觉得了致生的工作态度不太严肃,这会看了笔记本,越发肯定她爸的精神状态不太稳定。
她用手摸了摸黑色水笔涂画的线条草图。
了致生下笔很轻,纸张足够厚实的笔记本上并没有太清晰的触感。小到壁画上的一棵树,大到跪坐在祥云上讲经布教的佛陀,有时候是侧面,有时候是三面立体,并没有太多规律,全凭个人喜好。
了了蜷了蜷手指,第一次觉得这些小小的草图,也有独特的可爱。
了致生洗完饭盒回来,见她看得入迷,嘴唇轻轻抿着,似笑非笑的模样,后知后觉地想起笔记本上自己那些不太着调的“一句话总结”。
他轻咳了两声,从了了手里抽回笔记本,挥手赶人:“忙你自己的事去,别打扰我工作。”
接下来的两天,了了跟点卯似的,早上六点去,中午十一点回。给老了带完饭,就坐那看他的工作笔记。
了致生起初还有些不好意思,但脸皮嘛,看着看着也就厚了。有时候了了笑出了声,他还会探过脑袋去看一眼自己写了什么。
有些壁画,他印象深刻,光是重温笔记就能回忆起当时的修复情况。见了了颇感兴趣,他便适时做些补充,说到兴起时,甚至会就地捡块石头,以沙作画给她比划上两笔。
了了在石窟待了这么久,还是头一回感受到了壁画的乐趣。
浮屠王塔第五层的书架已经整理出了大半,三本经书中的其中一本她已经找出了五套。另外两本,她实在没有印象,有时候没了耐心,隐约觉得对得上号,就立刻拿到小师父面前试探答案。
几次下来,裴河宴早就摸清她是完全不记得了。
不过他也不提示,毕竟这书架,还有半扇没整理呢。
了了再次圈掉一本书名后,用笔帽挠了挠头,转身去看裴河宴。
裴河宴正在冲茶。
他往青瓷杯中注了水后,盖住茶碗,静醒茶叶。
瓷杯旁,还放了一个鹅黄色的汝窑花口杯,釉面刻了一只虎斑猫,憨态可掬。这是前两天,裴河宴送给她喝茶的小茶杯。
醒完茶叶,他倒了一次茶汤,再泡注时,直接压住碗盖,往她的小茶杯里倒了浅浅一盏。
了了搁下笔,去书桌喝茶。
茶水有些烫,她双手分别掂着两根手指端住茶杯,小口小口地抿。一杯喝完,她推着茶杯回到他的面前,无声暗示她还想要再来一杯。
裴河宴没说话,一指压着碗盖,扣着瓷杯又给她倒了一盏。
收茶时,他抬腕没注意,腕上珠子的背云敲在杯上,发出一声脆响。他垂眸看了一眼,褪下念珠戴在了脖子上。
了了适时找到了开口的机会,她看着那串佛珠,由衷道:“它好特别。”
裴河宴抬眼,看了她一眼。她和了先生不愧是父女,有话不直说的习惯简直一脉相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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