幼年时,她以为死亡,只是会变成照片。
再有印象,是她十一二岁的时候。
奶奶和外婆接连过世。
奶奶去世时,是春天。连吟枝以她周末要练舞为由,撇下她,独自回了南江的老宅。一周后再回来时,手臂上别了黑色的袖章。
除此之外,没有任何改变。
再后来,是一个寻常的冬日傍晚,她还没有放学。
那天天色昏暗,寒风凛冽,一场冬雨悬而未落,挂在云捎。
教室里同学们呼出的暖气将窗玻璃烘得朦朦胧胧,连吟枝出现在窗边时,并未引起注意。她先看见了了了,随即走到教室门口,敲了敲门,打断了数学老师的最后一堂课。
了了至今记得,连吟枝红着眼眶,轻轻扯住围巾挡住嘴唇的模样。她简短地说明了原因,提出要先带了了回家。
所有孩子都安静地等待着,包括了了。
她捏着笔,紧张地回忆自己是不是又犯了什么错。是因为练舞偷懒了吗?还是因为她想早点睡觉,故意撒谎说作业做完了?
直到,数学老师走回教室,让她快点收拾书包跟妈妈回家。
连吟枝牵着她的手,从教学楼一路走到校门口,抱着她坐上自行车后座时,才声音哽咽地告诉她:“你外婆去世了。”
了了搂着连吟枝的腰,冷风顺着她的袖口灌入校服,她却连大气都不敢喘。
因为她最畏惧的连吟枝,在那一刻,哭得掩不住她的脆弱和悲痛,就像她摆在窗口的瓷娃娃,再结实,被风一吹,也摔在地上碎了一地。
她这才明白,死亡不是变成照片,而是长埋地里。
了了这几天的心情,就和那一天一样,充满了未知的恐慌和无措。
她不想失去老了,可她帮不上任何忙。甚至因为她还是个小孩,并不会有人来找她交换信息,商量对策。
所有人看着她的目光,都是同情的悲悯的,就连庆嫂也时而望着她欲言又止。就好像,所有人都认为,她爸回不来了。
只有小师父,是唯一清晰而明确的告诉她老了会平安回来的人。
于是,她一直抱着这点微薄的希望,小心翼翼地捂在心口,一遍遍地祈祷着。
可今天,已经是第四天了啊……
她仰着头,眼底清晰地倒映着他的模样。
而他的目光却越过她的脑袋,看向了她身后那里,正有一个熟悉的人影,在逐渐走近。
裴河宴眸光微转,忽生笑意。
真是阿弥陀佛,随喜赞叹。
第三更在晚上八点。
他是和同车的领队一起回来的。
领队作为当地土著,对沙漠地形无比熟悉,在发现沙尘暴来袭时,他及时带领车队进行躲避,第一时间避免了人员伤亡和财产损失。
南啻遗址地处荒漠腹地,除基地以外,沿途仅设立了零星的补给站。这几年,因路况稳定,补给站大多荒废,只剩残垣断壁。
他们运气不错。
车队遭遇沙尘暴时,刚好经过一个废弃不久的加油站,离基地仅剩最后的十五公里。
“可是车里没有备用油了,要不然领队也不会想着带我们去加油站碰碰运气。”了致生斜倚在床头,指尖夹着一根不知谁递来的烟,烟气袅袅,他半晌才想起吸上一口。
有人唏嘘:“幸好中途去加油站了,不然这荒郊野地的,连个藏身的地方都找不到。”这要是和沙尘暴正面遭遇,几人不是困死在车里,就是被这风沙就地掩埋,连尸骨都找不出一块来。
了致生笑了笑,轻弹了一记烟灰:“但没有汽油,我们也差点回不来了。”
在度过最危险的第一晚后,领队分配物资,等待沙尘暴过境。
沙尘暴中心的飓风一旦减弱,真正的危险除了粮水紧缺,便是极端的日夜温差。
起初,众人还在安心等待救援。可在与外界彻底失联两天后,无尽的恐慌终于在食物耗尽的威胁下彻底爆发。
在断水断粮的生存危机面前,了致生和领队在第三天一早,带上仅存的物资,出发寻找基地,寻求救援。
沙尘暴不仅让可见度十分受限,大量的沙尘掩埋了路标,让两人彻底失去了对方向的掌控。
好在指南针并未失灵,两人行走缓慢,走上一段路便及时自纠,根据地图确定方位,以防偏离方向,彻底迷失在沙漠之中。
就这样,短短的十五公里,两人走了近两天,才终于找回基地。
又一截烟灰掉落在地,了了瞥见有零星的火沫子在地上翻腾了两圈,最终湮没于沙尘之中。
这几日,即使门窗紧闭,沙尘暴带来的大量沙尘仍是无孔不入。不一会儿,就在地面上积下浅浅一层。
她出神的这片刻,有人发觉了致生的疲惫,提出了告辞。
乌泱泱的一屋子人,顷刻间就散得干干净净。
庆嫂出门前,又留了留,叮嘱来送她出门的了了:“我就在隔壁,你有事就来喊我。”
了了乖巧点头,连声道谢。
庆嫂摸了摸她的脑袋,话却是对着了致生说的:“这孩子,很是惦记你。”
那支烟已经燃至烟嘴,了致生被火星烫了手,微微分神。他松手将仅剩一截的烟头碾熄在床边的烟灰缸上,再抬眼时,目光泛着笑意,低声道:“我也是想着了了,才能坚持到回来的。”
这句话,这像火焰一般,烧得了了心口滚烫。
滚烫着滚烫着,一直滚烫到她半夜都没能睡着。
她翻身坐起,趴在上铺床沿,垂着脑袋往下看:“爸,你睡了吗?”
了致生白天睡多了,这会正在闭目养神,他闻声睁眼,入目就是一个披头散发的脑袋倒垂着直勾勾地盯着他。
他吓了一跳,捂着心口,连声嘀咕:“本来是没睡的,看到你,差点长眠不醒了。”
他坐起来,把床边的壁灯打开。灯光印在白色的水泥墙上,扩散成一圈一圈的彩色光晕。
他从枕边的烟盒中抽出一根烟,拿在指间把玩:“事情刚发生的时候,有没有很害怕?”
突如其来的沙尘暴,遮天蔽日。他失联的消息传到她耳中,又久久盼不到他归来,他光是想着这些情况,便觉得内心焦灼。
了了趴累了,躺回床上。她抱住被子,翻身看着墙上的灯光:“我知道你一定会回来。”
了致生对这个回答倍感意外:“你怎么知道我一定会回来?”
昨晚露宿野外时,他坐在背风口,冷到骨头都在发颤。四肢更是麻木到无法动弹,酸痛得像是生锈的零件,任何一个小小的打击都会使他的身体濒临崩溃。
他从未如此期待过天亮的到来,不是为了看日出,也不是为了迎接崭新的一天。而是单纯的觉得,只有天亮了他才能活下去。
只是这些话,他不会告诉了了。
“我找小师父替你卜了一卦。”说起这件事,了了洋洋得意:“他用六爻替我算的,跟我说你一定会回来。我本来半信半疑,但有希望总比没有希望强,我就这么信着信着,然后你真的回来了。”
“小师父?”了致生疑惑了一下:“你说的是裴河宴?”
了了并不知道小师父怎么称呼,她比划着,形容道:“就是上午和我一起的那个小师父。”
了致生更疑惑了:“他什么时候会算卦了?”
不过了致生没在这个问题上纠结太久,他想到了一个更应该重视的问题:“你上午干嘛去了,为什么会在浮屠王塔?”
了了整个僵住。
她的直觉告诉她,如果实话实说,她今晚可能省不了要面壁思过外加一张千字检讨。
就在她绞尽脑汁试图转移话题时,外面忽然车声喧沸,一束束车灯透过模糊朦胧的玻璃窗照入室内。
了了一愣。
了致生也转头看向了窗外。
虽已是后半夜,但还没睡的或被惊醒的,大有人在。相邻的隔壁宿舍传来了床板翻动的吱呀声,紧接着,开门声,跻沓着拖鞋的走动声接连响起。
就像是热油锅里突然溅入了冷水,整个基地都沸腾了起来。
救援车队来了,路通了!大家都有救了!
了致生被救援队请去了解情况后,只留下了了独自待在宿舍。
下铺床头的壁灯还开着,屋内灯光暖融融的,刚刚好笼住了她心里唯一不安的那一角。
她赤脚爬下床,踩着凳子趴在书桌上,拔掉了玻璃窗上的插栓。沙漠风沙太大,屋内的窗子总如摆设一般,从不敞开。
她费了点劲,推开玻璃窗,看向远处的浮屠王塔。
晚上起了风,沙尘散了些,连月光都能清晰地落在塔尖,将塔顶的那颗顶珠映照得如同观音法界中盛放的优昙。
她从未以这个角度看过王塔。
了了生活成长的地方,是数朝古都。有宫宇楼阁皇家庭院,也有千年佛寺深宅大院。
无论是历史人文,还是名家底蕴,都是数一数二的。她从小受着熏陶,来南啻遗址也就新鲜了两天沙漠环境,随后便被枯燥的日复一日磨平了棱角,连带着对这一片土地都有些排斥。自然更不会欣赏这座掩埋在风沙中,又意外重见天日的南啻遗址。
可现在不同了。
她受过浮屠王塔的庇护,躲过了这次突然袭击的沙尘暴,也见识过塔内破败到难以重现的辉煌。
更重要的是,塔里住着一个小和尚。
一个看不清,摸不透,甚至有些神神鬼鬼的小和尚。
了了从下往上,数着塔层。数到第六层时,她凝神看去。
黑惘惘的塔身并未透出任何亮光,仿佛今晚的热闹喧嚣与他完全无关一般,漠然到连一丝关注都吝啬施予。
了了忽觉无趣,撇了撇嘴,慢吞吞地掩上了玻璃窗,回去睡觉。
这一觉睡醒,迷航在沙漠中的基地仿佛被灯塔牵引着,终于靠岸。
在补给站等待救援的所有同志都在清晨被送回了基地。通讯设备也在替换零件后,恢复了对外信号。
一场风波,有惊无险,逐渐消弭。
但这场沙尘暴带来的影响,在整整一年后,才算彻底恢复。
老了休养了几天,便不顾阻拦,加入了石窟的清沙队伍。
石窟内的壁画和彩塑因这次沙尘暴的破坏,情况越发糟糕。
于是,了了除了送饭外,闲暇时间便留在石窟里帮忙打些下手。她的活不多,也很轻便,不是给了致生擦个汗搭把手,就是爬上木架给小师父递些工具。
至于测绘、摄影、拓印等这类精细活,是从来不要她插手的。
为了奖励了了,了致生斥巨资在小卖部给她买了瓶罐装可乐。
了了如获至宝,搂了一晚。
第二天,了致生吃过午饭,抹完嘴一抬头,就见他闺女爬上几米高的木架,巴巴地把可乐放在了裴河宴身旁。
他顿时一口老血哽在喉间,差点把自己噎着。
了了丝毫没有感受到她爹复杂的心理情绪,她晃着脚,坐在木架上,把可乐又往小师父身边推了推:“这是给你的。”
裴河宴正在调色。
他单膝盘坐,调色板就搁在腿上。明明姿态随意,可浑身都散发着一股剑拔弩张的不耐。
佛像的补色因颜料始终调配不对,已经延滞好几天了。
他看都没看一眼,便出言拒绝:“不用,谢谢。”
了了其实挺理解他现在的心情,毕竟她每回写不出作文的时候也很烦躁。
她有些不舍地看了眼可乐,她昨晚捂在手里,都快给它捂沸腾了。可她的零花钱早在每天变着法地送他礼物时花光了,不然她高低得给自己再买一罐:“那我给你放这了啊。”
见她似听不懂一般,裴河宴终于转头看了过来:“我不喝这个,你拿走吧。”
了了不敢置信地双目圆睁:“可乐也不行?它也不是油荤啊,犯不了你的戒。”
了致生平安归来,了了知恩图报,挖空心思想要感谢小和尚。
她第一天帮着打了午饭,特意撇掉了荤菜,全要了素的。可人家不仅吃过了,甚至瞥了眼饭菜,对她说:“粮食最不可浪费。”
说完,还用那双清冷得似戒尺般的眼神一眼不错地看着她。
于是,她莫名其妙地一个中午吃了两顿饭……吃到洗饭盒都是扶着墙一步步挪出去的。
有了如此深刻的教训,了了第二回 精挑细选,在小卖部买了纸笔,细心地用报纸包装成礼盒,送给了裴河宴。
后者彼时还存了几分客气,装模作样地婉拒道:“太贵重了,修行之人最忌奢靡浮躁。”
了了瞪着手里纸包的纸笔,差点把眼珠子瞪出来。
这个叫奢靡?
但人家不收,就说明送礼没送到心坎里。了了再接再厉,第三回 搜刮了小卖部的所有零食,直接装在帆布袋里,递给了裴河宴。
许是在了了的疲劳轰炸下,烦不胜烦,小师父也懒得装了,他摇了摇头,抬指轻弹,示意她赶紧拿走,连话都没跟她多说一句。
甚至,那一天颜料不够,他都没让了了帮忙,自己亲力亲为,跑了趟腿。
今日,耐心告罄。
裴河宴蜷腿坐起,乌黑的眼睛望着她,音色沉洌:“为什么一定要送我东西?”
他的语气不算太友善,这突然的发问,问得她微微发窘。
了了眨了下眼,有零星的几点阳光溅落在她本就微浅的瞳色中,将她的眼睛晕染成浅浅的棕色。像曦光初升时,结队出来觅食的野骆驼,它们被惊动时就如她此刻,微微惊慌。
“许愿要还愿,心愿达成也是一样。”了了解释道:“我妈每年带我去寺庙求文殊菩萨时,就这么告诉我的。”
裴河宴:“……”
他深刻怀疑,这小孩就是来折损他功德的。
晚上八点,会再加一更。
明天还要加更吗?
木架底下的了致生,被逗乐了。
他抬头看了眼自家实心眼的傻闺女,恨铁不成钢地摇了摇头,不再关心他两的说话内容。
裴河宴看着眼前满脸真诚的女孩,头疼地发现,她对这件事有事在必行的认真。
至于他喜不喜欢,希不希望,并不在她的考虑范围内。
脚边的颜料已经空了好几管,他放下调色板,用绒布擦了擦手。
他擦得很仔细,从手指到指缝,一点一点,精细得像是在打磨一件艺术品。
不过他的这双手,确实算得上是艺术品。手指修长,骨肉匀称,像极了橱窗里用来展示珠宝的手部模型。但比起那些纤细到了无生气的手模,他的手指更富有力量感,从骨节到指尖,每一寸都有极具拉扯的牵引和张力。
“一定要送?”他问。
了了收回目光,点了点头。这是刻在她骨子里的教养,她从小就养成了习惯。
裴河宴放下绒布。
了了这时才看到,他的僧衣上,已经染了多处颜料。
她下意识的,仿佛又找到了一个支点。如果他还拒绝,她就强行帮他洗衣服!洗上三天三夜,怎么也能还上人情了。
没等她展开细想,裴河宴看着木架底下正在誊写修复日志的了致生,忽然想起他曾看见过的一手小狗字。
那是了致生刚回来,身体还未彻底恢复时,因清理洞窟,手部脱力,导致握笔困难。了致生便将每日修复的记录工作交给了了了,并特意嘱咐,另起草稿。
裴河宴原以为是了致生工作严谨,恪尽职守。还曾宽慰他,特殊情况特殊对待,不必多给自己增加工作量。
直到……了致生掏出了那本爬满小狗字的草稿本,他才恍然大悟原来是家丑不可外扬。
他思索了几秒,转眼时,目光与满眼热切的了了对视了个正着。
于是,忽生怜悯之心的小和尚,乐于助人道:“如果你必须为我做些什么才心里舒服,那就帮我抄经书吧。”
他的眼神从她泛着光的毛茸茸的发顶,落到她因吃惊而格外生动的表情上,窒闷的心情忽然好了许多。
慈悲度人,果然快乐。
了了傻眼。
小师父能在一堆选项中挑出她最讨厌做的事,果真是很有本事啊!
她不爱握笔,更不喜欢写字。
在她一箩筐多的童年阴影中,练字这一项,绝对排得上前三。
连吟枝在她的成长道路上,主打一个查漏补缺,铁腕教育。她和了致生,一个出生于高知家庭,一个成长于艺术世家,都是顶顶优秀的精英。
而了了,像是基因突变。既没有继承连吟枝的舞蹈天赋,也没有继承了致生的儒雅智慧。要不是择优录用了两人的颜值基因,她一准会被质疑是不是从垃圾堆里捡来的。
连吟枝这么骄傲要强的人,自然不愿意接受自己的女儿如此平庸。
了了舞跳得不好,那一定是她不够努力。于是,她每一天都被关在舞蹈房里,三小时、五小时、八小时地练习,直到她达成连吟枝设定的标准。
了了字写得不好,连吟枝便重金聘请书法老师,早习晚练。于是,光了了练习的字帖便塞满了整个书柜。
连吟枝就像是控制树木长势一般,强硬的在她的成长过程中,不断地干预,不断地矫正,不断地修剪。
她不停地在了了身边绑满能让她笔直向上的木架,将她牢牢地禁锢在自己设定的范围内。而在那个狭小的范围里,了了唯一自由的空间就如一道缝隙,只够她喘息而已。
她许久不出声,裴河宴察觉出异样,主动问道:“有问题?”
他的声音轻且缓,看似是商量,可并未留出余地。
了了下意识摇了摇头:“没有。”话落,她又后悔自己接得太快,小小地挣扎了一下:“但我的字……写得很丑。”
他当然知道。
只是这话不好接,接得不好浪费他的善心事小,让她误会自己被看轻,那事就大了。
他沉思的这片刻,了了生怕裴河宴没抓到重点,刻意又强调了一遍:“我的字,真的写得不太好看。你要是不信,我写给你看。”
她拿起画笔,蘸了些清水,在粗木板上,大笔一挥,写下“了了”二字。写完,她仔细端详了几秒……这会怎么感觉写得也没那么丑啊。
一定是短短几画难以呈现她的书法到底有多烂,她抬头,飞快瞄了眼裴河宴,重新蘸湿了画笔,另寻了块干净的木板,写下“裴河彦”三字。
裴河宴瞬间皱起了眉头。
了了顿时心中大喜,她妈请书法老师教了一年都没能把她的字体掰正,这会画笔笔尖粗粝,又是在木板上绘字,水渍一晕开,本就不怎么样的字越发显得潦草。
这还怕丑不到你?
了了志在必得,眼巴巴地等着他改变主意。
这一幕落在裴河宴眼中,更觉得了了可怜。
若不是戳到了她的痛处,她也不会这么急切地表现自己。
违心的话,他自然是说不出口的。但一笔带过,倒也不是不行。
于是,他拧眉接过了了手中的画笔,蘸湿笔尖,用指尖将用力过猛而劈了叉的笔刷捏合了一下,在她写错的“彦”字下方,重新落笔:“我的‘宴’,不是硕彦名儒的‘彦’,是‘海晏河清’的宴。”
了了将脑袋凑过去,看他寥寥几笔写出的“宴”字,忍不住咂巴了两下嘴。
这人,故意的吧?
他这一手好字看习惯了,看她的不会觉得是鬼画符吗?
她实在好奇,想着这话怎么也算恭维他,便问出了口。
裴河宴收起笔,梳理着笔刷,轻描淡写道:“抄经是一种持戒,你的身体和心念都专注在经书上,就能修身养性。你诵念一遍经书,既是还恩,也是祈愿。这与你的字写得好还是不好,没多大关系。”
了了一听“祈愿”便双眼放光,“抄经还能许愿呢?”
裴河宴略感无语,他微微低头,看向了了:“你就有这么多愿望吗?”
了了不好意思地揪了揪手指,并未回答。
她的愿望确实很多啊,她希望连吟枝不要再逼她跳舞了,她真的一点也不喜欢舞蹈。她还希望能吃很多的巧克力,夹心糖,可是练舞要保持体重,她一年到头也就过年时,能贪两口嘴。她还希望,了致生不要待在这了。自打老了头也不回地来了南啻遗址,家中矛盾不断,她的日子实在不太好过。
她不回答,裴河宴也没有追问的意思。
他将画笔插回笔筒内,不疾不徐道:“佛经云,境随心转。抄经可以快速整理内心,驱除杂念。意随心动,你精神安定便能养护心神,即,心诚则灵。”
了了听得一知半解,总结下来,也就四个字“心诚则灵”。
她对这个说法接受良好,早没了刚才的抵触,忙不迭点头道:“我抄我抄。”
她雀跃时,发顶的茸毛也随着她的脑袋点点晃动,像极了阿蛮的猫尾巴,每次吃饱喝足时总会高高扬起,左右扫动。
裴河宴微勾了勾唇角,心道:还挺听劝。
既然答应了要给小和尚抄经,了了干劲十足。回家后先把上回包扎得既简陋又潦草的纸笔给拆了出来。
她甚至查阅了抄经的注意事项,按照步骤,先洗手。
洗完手,是沐浴。
她虽大为不解,洗手和沐浴为什么要分成两个步骤,但还是认认真真走完了流程。
她闻着洗得香喷喷的自己,边用干毛巾擦着湿发,边腹诽:抄经绝对是个精细活,没点客观条件抄不了一点。
这要是每回抄经书前都得洗个澡,了致生估计能把她直接在沙漠里放生了。
她嘀嘀咕咕地擦干了头发,坐在书桌前,摊开纸笔。
刚握起笔,忽觉不对。
等等,经书呢……?
忙活了半天,最后发现白忙活的了了整个僵坐在书桌上,一动不动。
了致生冲完脚回到房间,挨着床沿坐下。他从床头拿了本书,刚翻上两页,余光瞥见一旁坐得十分板正的了了,一脸疑惑:“你干嘛呢?大晚上的。”
了了答:“抄经书。”
哦,这事啊,他知道。
好事!他闺女那一□□爬字,拿出去都辱没他了家的门楣,实在是没法看。
练练字挺好。
了致生兴之所至,站起身,走到了了身后,打算观摩一二:“这抄经啊,要耐心,也要专……”他话说到一半,探头往光溜溜的书桌上看了两眼,不解道:“你经书呢?自己编啊?”
了了本就受了打击,闻言,更是耷拉着脑袋,垂头丧气:“爹,你去帮我借两本吧。”
了致生沉默着与了了对视了几秒,微笑:“这样,你拿好笔,我现在帮你编。”
月黑风高,浮屠王塔。
裴河宴净了手,焚香点墨,拓印石简。
今晚,他难得奢侈,点了一根棋楠沉香。棋楠香气馥郁,是香中极品,一根便价比黄金。
他静坐片刻,等香气萦绕在呼吸之间,一静一动都可嗅闻时,才展开拓纸,覆于石简之上。
石简厚重,在文字记载中,这类文献少之又少,并不常见。
但这一块石简,打制的薄厚和竹简无异,石面的颜色也十分特别,青墨色如碧玉一般,是特属于沙漠戈壁中产出的类玉石。
因石简上镌刻的佛经是《楞伽阿跋多罗宝经》,这本佛经因最初翻译时文字晦涩,后世传播艰难,唯梵音寺留存了珍贵的孤本,这才交由他代为修复。
他刚铺上纸,塔门便被人敲响。
女孩的声音在空旷的沙漠中清晰无比:“小师父,你在塔里吗?给我开开门,我找你借点经书。”
话落,未等回应,她又冲着塔门嘹了一声:“小~师~父,你听得见吗?”
那语气,真叫一个百转千回。
裴河宴头疼地揉了揉眉心,望向正燃着一点火头的棋楠线香。
她是闻着钱味过来的吧?
今天最后一天加更,第二更在18点20分。
了了第二次进塔,轻车熟路。
甚至还能回头提醒了致生,哪一级的木板松动,哪一层楼有些歪斜,又是哪一阶楼梯被蚀空了不受力。
了致生起初并没把了了的提醒当一回事,直到被楼梯木板夹了脚,他嗷地一声,冷汗直流。
匀速上塔的队伍顿时停了下来。
裴河宴拿着烛台,从最前方走了回来。
他蹲下身,轻拢住摇晃的烛火,检查了一下了致生的伤势他穿着人字拖,大脚趾被楼梯夹缝挤了一下,红了一片。
“没外伤。”裴河宴抬起头,看着了致生:“但估计会有淤血。”
了了凑过脑袋,仔细端详了片刻:“会截肢吗?”
了致生原本还疼得说不出话,闻言,差点想把他这个亲闺女直接送走:“我截肢了对你有什么好处?”
裴河宴歪头,看了了了一眼。
烛光下,女孩的脸庞似细瓷捏就的一般,没有一点瑕疵。此时,她嘴唇微微弯起,牙齿轻咬着下唇,笑容狡黠又明媚:“谁让你那么不听劝,我都提醒你了。”
了致生理亏,懒得和她争辩。他问裴河宴:“这楼梯坏成这样,也没人来修缮吗?”
“王塔性质特殊,一般不会有人来这。”裴河宴见他缓了过来,继续上楼。
这一回,他走得慢了些。
性质特殊?
了了捕捉到敏感词,往楼梯外看了一眼。
浮屠王塔是一座巨大的藏宝楼,可楼里像是有黑洞似的,总透不进光来。
上回沙尘暴,大家借佛塔暂避时,就曾说起过。这塔虽是佛塔,可没有一点佛性。总是冷凄凄,黑惘惘的,瞧着更像是关押犯人的锁妖塔。
就在了了竖起耳朵,想多听一些内幕消息时,第六层到了。
裴河宴推开门,侧身让两人先进。
了了刚进屋,就闻到了扑鼻而来的夹杂着一点烟火气的复合香韵。
它和连吟枝的香水味不同,它不分前中后调,而是一种揉合了花香韵的奶调气味。不仔细分辨时,它似乎无法归属于任何一种标签,既不是木质香味,也不是奶香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