觉悟原本早就该走了,可他放心不下,硬是多留了几天。结果这几天,连两人的影子都没见着。
自那日他在佛堂看着了了红着眼眶离开后,这两人就一直保持着避而不见的距离。了了是泡在法界里,不到天黑不休息。裴河宴去了云来峰,连着两天都没见着人。
反倒是他,跟街溜子似的,一趟趟进出,无所事事。
于是,直到了了下了车,回到民宿,觉悟也没提一个不该提的字。
她恍惚着回到房间,又恍惚着洗完澡,等她吹干头发趴到床上,她都有些想不明白……怎么就没聊呢?为什么不聊呢?难道这是什么以退为进的心理战?
让她以为要被声讨,从开始就削弱了她的心理防线。结果,就在她作好反击的时候,他们鸣金收兵退她一个措手不及,让她松一口气的同时感念他的手下留情,从而达到令她幡然醒悟的目的?
没用的!她才不会反思呢!
她做任何事,出发点都是为了她自己或者裴河宴。
她见过老了为她放弃热爱,重拾烟火的模样。也见过连吟枝放弃她,成就自己的样子,无论出于什么,喜欢和爱都不该成为折断别人人生的理由。
这不是牺牲,也不是成全。
任何以此为理由要求你妥协退让的,全是卑劣。
她不会这么做,裴河宴也不会。
如果觉悟担心的是这个,那完全是多此一举了。
她压根用不着任何人来提醒她做到这一点。
觉悟落地机场时, 已是后半夜。
他原本是要在机场附近的酒店过度一晚, 第二天一早再回寺里。
可他刚下飞机,就接到了了尽的电话。了尽已经和司机等在了停车场,说是过云法师知道他今日回来,吩咐务必要将觉悟接回寺里见他。
觉悟一听,脸色都凝重了起来。他片刻不敢耽误,与了尽碰面后,才追问道:“师伯现在还在等我?”
了尽点了点头:“是,老祖让师父无论多晚都去他那一趟,他有事要问。”
那必然是为了裴河宴的事了。
过云卸任住持后,便不再插手寺里的事务。这几年下来,也就提了壁画修复的事,这还是觉悟去请示,让他拿的主意。
觉悟这趟离开,怕给裴河宴生事,谁也没说。别人或许猜不到他走这么多天干什么去了,但过云,应该是什么都知道了。否则也不会这么大阵仗,直接让了尽来机场接他回去。
他心中忐忑,不知会被责问什么,也拿捏不准自己该如何回话。心乱之际,抱着试试看的心态给裴河宴发了个条微信,说明了一番他眼下的情况。
意外的是,这个时间点了,裴河宴居然还未睡下,很快回复了他:“照实说。”
觉悟噼里啪啦回:“还不睡?修仙呐!”
裴河宴是被雨声吵醒的,醒来时发现自己还在躺椅上。
木门敞开着,雨水混着雨声溅入地板,将他的睡袍沾湿了不少。风一吹,湿了的睡袍贴着他的皮肤,冷得彻骨。
他没第一时间起来,而是就着灯光看着溅落在地面上的雨珠出神。
他欣赏着雨水溅落的姿态,直到大雨浇湿了小院的地面,形成了深深浅浅的水坑。了拙刚种下不久的一株花树,还没缓过挪窝再重新扎根的劲,先被雨水打落了满树的花瓣。
他瞧着觉得可惜,刚想去杂物间看看有没有遮雨的油布,就收到了觉悟的信息。
其实,刚看到这段话时,他有些想笑。他和了了在这件事里兵荒马乱的也就算了,但觉悟乱什么呢?
觉悟像是能读心一般,下一句便解了他的困惑:“怕你一回来就得去跪佛堂。”
方丈院里的佛堂除了打扫的小僧,平时并不让人随意进出。裴河宴这一跪,他又得每天来回送饭,总不能差使哪个方丈跑腿打饭吧?除非他是活腻了。
但实际上,过云并不喜欢罚弟子跪香。他喜欢罚抄经,他总觉得小错跪了也白跪,还扰了佛祖清静。抄经不仅能静心,还能攒点功德。
可后来,他发现裴河宴投机取巧,平日里总会先抄一些备在手里后,气得吹胡子瞪眼,三天没和他说话。
觉悟等了一会,见他没再回复,长叹了一口气一把年纪了还要给师弟兜篓子,累死他算了。
他独自进了方丈楼。
过云没休息,也没在自己的房间,而是在方丈楼的竹楼上,逗着一只猫。
他一来,那猫儿受了惊吓,一溜烟蹿了个不见踪影。
觉悟入内,颔首称礼:“师伯。”
过云指了座,倒没觉悟来之前想得那么严肃可怕,他笑眯眯的先打量了觉悟两眼:“累不累?我年纪大了觉少,倒是累的你们小辈没得睡了。”
“岂会。”觉悟干笑了两声:“本来也该早些回来,准备菩萨寿诞的。是弟子最近懈怠寺务了。”
过云挥挥手,示意他不必这么说:“时间也不早了,我们先说正事。你这趟过去,可是为了河宴的事?”
觉悟点点头,正襟危坐着如实交代了一遍。连了了是什么态度,他都没漏下一句。
说完,他便等着过云开口,看看老祖对这个事又是怎么看待的。
过云闭目沉思半晌,忽然睁眼说道:“你挺喜欢那小丫头的?”
觉悟刚有些放松,被老祖这么一看,又提了十二分精神,谨慎措辞:“她年纪轻轻,就能把事拎清,离不开她的成长遭遇。她确实性子也好,人也长得乖乖的,很讨喜。”
过云捻着佛珠没接话。
觉悟吃不准他是什么意思,试探道:“要不,法界的壁画画完,寺里的壁画就不考虑她了吧?”
过云斜乜了他一眼:“你用不着试探我,你要是就这点格局,你也不适合当住持了。”
他这话说得太重,觉悟立刻就识趣的闭了嘴。
两人又聊了聊近在眼前的菩萨寿诞,没多久,过云便挥手放他回去休息。
觉悟一脚都迈出了门,想了想,又缩了回来老祖不让他试探,那解惑总可以吧?
他放低姿态,虚心求问道:“弟子是真的担心师弟,并非单纯好奇。”他看了看过云,见他掀了掀眼帘,一副默许的态度,这才问道:“他是必须舍了了了,才算渡吗?”
“这谁能说的准呢?”过云懒洋洋开口道:“拂宴法师舍了公主,就成佛了吗?”
显然没有啊……
觉悟听完越发困惑:“那……到底是渡什么呢?”
过云这次没再回答,他合上眼,盘腿入定。
这明显赶人的姿态,令觉悟自觉地退出竹楼,掩上门离开。
回房间的路上,觉悟越猜度越迷茫……老祖前一句明显是否认了裴河宴必须要舍弃了了才算“渡”,可他师弟要渡什么,老祖却不说了。
嘶,觉悟头疼地摸了摸脑瓜。
这事……看来是有转机啊!
半个月后,四方塔的壁画提前交工。
普宁寺的住持在壁画验收后的当天就让监院把尾款打了过来。
了了临走前,在四方塔流连了一下午,这还是她第一次完成这么大篇幅的壁画。对她而言,酬金还是其次,壁画本身存在的意义才是最大的。
为了四方塔壁画的收尾,她上周连请了几天假,一心扑在了普宁寺。眼下壁画完工,她收拾收拾,就该去重回岛了。
民宿的租期也随着壁画工期的结束而提前解约,房东给了了留了两天时间搬腾行李。但有了无这么一个大体格和一天能拎八桶水的了拙在,她当天退房,当天房间就直接清空,恢复成了她入住前的模样。
了了的行李不多,之前就搬了一半去禅居小院,这次退租也就收拾出一个大尺寸的行李箱以及装满了零零散散物件的旅行包。
行李搬到禅居小院时,天色还早。了了约好了无了拙晚上一起吃素火锅庆祝后,立刻去了一趟附近的超市购买食材。
禅居小院靠近岛上居民的生活区,附近不仅有重回岛上最大的农贸市场、连锁超市还有一个非常怡情雅兴的花鸟市场。
了了买完菜,顺路去了一趟。
她出门前看见落地窗的角落里放了好几个空花瓶,最近又正好是芍药花期,可以买些花带回去插在花瓶里。
本以为这个时间点,下班的下班,做饭的做饭,接小孩的接小孩,花鸟市场里的人会少一点。可了了低估了重回岛岛民对生活的热爱,岛上家家户户靠收租和开民宿实现了躺平自由,多得是时间可以挥霍。
所以,即便临近饭点,花鸟市场里仍是摩肩接踵,纷纷拥拥。
了了边走边看,各种草花,月季一大桶一大桶地放在路边随意搭起的简易凉篷下。百花齐放,个个美得别有风姿。
眼花缭乱之际,她终于在一家花铺门口看见了成把成把的芍药。
芍药的品种繁多,了了只认得其中几种。她蹲在花铺前,边看一旁展示用的成花,边挑颜色。等看得差不多了,她起身,去花铺里找花店老板。
刚进入花房,视线由明转暗,她看着站在玻璃房前正轻俯身修剪花枝的男人背影,开口道:“老板,外面的芍药怎么卖?”
了了的声音对裴河宴而言,很好辨认。她的音色不同于同龄女孩的乖乖软软,而是明媚上扬的,轻跃活泼。
他握着花艺剪,转身看去。
四目相对之际,了了明显一愣,发出了一声很轻且带着疑惑的气音。似乎是在说,你怎么在这?
“你要买芍药?”裴河宴问。
“嗯,对。”了了半转过身,指了指门口的芍药:“我看家里有好多空着的花瓶,就想着买几束花装点一下。”
裴河宴闻言,放下剪刀,随她出去:“你喜欢哪些?”
他一往外走,了了只能跟上。
她进来之前,把购物袋靠在了花铺门口。怕自己买完花忘了拎走, 还特意放在了比较显眼的地方。裴河宴路过时, 低下头多看了两眼:“你今晚下厨?”
了了火速摇头,否认:“不是下厨,就是备个清汤涮个素火锅。”
他点了下头,也不在意了了没有邀请他。走到芍药摊子前,半蹲下身,抬头看了她一眼:“这些芍药都是山东基地发来的,品质不错,开花后花朵也比较大。”
话落,他用自己的手掌和正盛放的芍药对比了一下,旋即看着她。
了了没怎么养过花,上学的时候是没有时间。毕业后东奔西走,除了春节,她在家里待着的天数屈指可数。
反而是了致生病重时,她每次都会在花朵枯萎之前及时去花店买现成的鲜花续上。
既没醒过花,也没换过水,纯纯一次性买卖。
而芍药,开花前和开花后完全是两种模样。她看着被绿瓣紧紧包裹到一丝颜色也没露的花朵,有些无从下手。
裴河宴一眼看穿了她,笑了笑,问:“喜欢什么颜色?”
了了:“……都挺喜欢。”像她们这样时常与颜色打交道的,虽有偏爱的颜色,但任何色系在她的眼中都是斑斓多变的,从来无法彻底定义。
裴河宴换了种方式问她:“那这些已经醒开了的花里,有你喜欢的吗?”
“有啊。”了了指了几朵。
他顺着她手指的方向,耐心地报出花名:“这是杨妃出浴,它花蕊是红心的,盛开后就是美人出浴。第二朵是沙拉,粉色重瓣,花型很饱满。第二个是粉池金鱼,花瓣之间的撞色分布不均,像红鲤穿梭在粉池中,所以得名。”
了了原先只是觉得花美,听完名字又折服在如此贴切的花名中。眼前的花像是和别的花都有所区别了一般,每一朵都是仙姿玉貌。
“就这些?”裴河宴问。
了了不太确定:“应该够了吧。”
裴河宴想起花房里还醒了几束,便点点头:“差不多了,我还挑了落日珊瑚和御前表演,大概能养个一周。”
见了了对这两种芍药没什么概念,裴河宴将她挑的那二束收起来,一并拿入花房:“跟我来。”
他领着了了走到刚才的玻璃房前,台面上的花瓶里插着十余朵颜色浮艳的芍药,半数开了,还有半数含苞待放,只露出一色殊姿。
饶是了了不那么喜欢色彩如此饱和的鲜花,仍是为芍药破了例。
她就没见过哪朵重瓣芍药是长得不好看的。
了了欣赏了一圈,刚想问怎么付钱,花房内除了她空无一人。
诶……她纳闷地走到门口瞧了瞧,再转身时,裴河宴和一个容貌十分艳丽的女人边说着话,边一起从玻璃房内走了出来。
对方瞧见她,掩着唇,仰头和裴河宴说了几句什么。大概是说了什么与了了有关的话,他下意识看了过来。
他应当是不高兴的,看过来的眼神里有没来得及收起的锐利,像乌云沉沉罩拢,将眸色压得如乌羽般又深又沉。
了了方才的轻松瞬间消失了。
看到满屋子鲜花带来的愉悦感填补不了情绪上的失落,她心口忽然空了一块,说不上是什么滋味。
裴河宴推开玻璃门,先一步走出来。
厚重的玻璃门一被推开,老板娘的说话声便瞬间变得清晰起来:“你要是每天来这帮我醒花修花,你买花我就不收钱了,权当做工费,你觉得如何?”
她说完便笑,笑声清脆朗朗,很有南方的韵调。
裴河宴习以为常,懒得搭理她,只微微抬了抬下巴,指向不远处的台面:“叶子都摘完了,我们先走了。”
了了就站在花铺门口的不远处,他走过来,极为自然地将包好的花递给了了拿着。随即俯身,将地上看着就沉的购物袋拎起,先走出门去。
走了两步,见了了没跟上,他还回头叫了一声:“了了,走了。”
“我钱……还没付啊。”了了没敢走,回头见老板娘笑得促狭,刚想抬步跟上裴河宴,她往后倚住台面,笑得娇娇柔柔:“我这可以以身抵债哦,妹妹。”
“我付过了。”裴河宴说完,站在原地等她。
了了这才跟上来,小声抱怨:“我没想让你付钱的。”
“有什么不一样吗?”他问。
这……可太不一样了!
钱从他的钱包里出去,和从了了的钱包出去,压根就不是一个事。
可这会付都付了,她说这些也为时已晚。她抱着花穿梭在人满为患的市场里,很小心的不让自己压着花瓣。
裴河宴留意了她一眼,他步子大,了了走着走着就落到了他身后。
前方拥挤到看不见尽头的人流里,她跟在裴河宴身后,两人像是达成了什么默契,一前一后,始终保持着一臂的距离。
熙攘的人群,像是一个天然的屏障。
了了偶尔抬起头,看见他的背影,莫名有种被他牵引着往前走的错觉。
刚才空落的情绪,在这人声鼎沸却又无人关注的角落里,悄然生长,重新将她缺了口的瓶子一点点补满。
虽然不该,可她此刻仍是萌生了想要和他一直一直走下去的念头。
无法遏制,也不想遏制。
从花鸟市场的晚市里出来后,四周瞬间变得清静无比。
了了揉了揉耳朵,耳边似乎还回荡着方才的吆喝声,以及查据不到具体声源却震得耳蜗一并共鸣的巨大嗡鸣声。
回去的路还有十几分钟,了了看了眼被裴河宴拎在手里的食材,心虚地补问道:“你今晚有空吗,要不要一起烫个火锅?”
她原本盘算的就是,碰到了就招呼一声一起吃,不主动邀请。可变化这东西永远都不按计划出牌,谁能想到买个花也能碰上啊……
了了忍不住在心里叹了口气。
怎么说呢……莫名就有种分手后的尴尬感,并且她还是那个始乱终弃的人。可四方塔的壁画一结束,她接下来的每一天都得往返优昙法界和禅居小院,总不能一见面就摆出一副老死不相往来的架势吧。
“好。”出乎了了意外的,他竟然不假思索的答应了。
“恭喜你,真正意义上的有了自己的壁画作品。”他说这句话时,特意停了下来,注视着她说道。
了了看着他的眼睛,看着他眼底倒映出的自己,像是被一股力量吸入了洪流中。
她终于明白为什么裴河宴是不可替代的。
他在她十二岁介入她生命里起,就成了她的船锚。这个世界上已经没有可以让她分享喜悦的人了,但他除外。
他说恭喜她时,她好像真的,感受到了这是一件值得被庆贺的事。
她独自站在完工的壁画前,除了那点稀薄的成就感以外,便只剩无边的孤独。但此刻,他更改了洋流的流向,将她深埋在心底的那点开心,轻轻地托举出了海面。
火锅这种吃法,即便全是素的,也能令人吃得十分满足。
了了最先放下筷子,她食量小,后半场向来只能望锅兴叹。不过,她不是一个会扫兴的人,即便自己已经吃饱了,也没有提前离席。
她咬着吸管,边陪着聊天边小口抿着杨梅汁。
也不知道她是怎么做到的,裴河宴两次看过去,她手里的杨梅汁都始终维持在一个水平面上,纹丝不动。
岛上夜风大,火锅的热气散去后,干坐着已经有些冷了。
了了回屋拿了件开衫披上,再出来时,聚餐结束,了无和了拙正忙忙碌碌地在厨房善后。
她刚打算回房间,路过客厅时,见裴河宴正俯身检查着芍药的醒花情况,犹豫了一下,走了过去。
从花铺带回来的芍药早在晚餐前就修剪好了长度养进了花瓶里,客厅茶几上的那一个白瓷花瓶还是了了亲手放过去的。
裴河宴身后的光被挡住,他转头看了一眼,见是了了,把抱在手里好一会的青瓷花瓶拿给她:“桶里的芍药还要再醒两个小时,珊瑚已经全部开了,你先带回房间吧。”
了了接过来,眼神却没离开醒花桶。她亲自挑的花,又抱了一路回到小院,即便剪根摘叶没轮到她做,她也像是和它们有了连结,连路过时都忍不住要多看几眼。
“我今天在法界见到你的朋友了。”
他突然说话,了了反应了一会,才意识到他说的是楼峋。
她有些意外:“他今天刚来吗?他都没告诉我。”说话间,了了把花瓶放在了一旁的隔断柜上,拿出手机,给楼峋发消息。
她似乎只是随口一问,没等楼峋回消息就把手机放回了口袋里,随后重新抱起那盆芍药,下巴微抬,虚指了下醒花桶:“我过会再来看它们。”
说完,她托住花瓶,转身回了房间。
门未掩实前,手机铃声响起,她接起叫了声楼峋,旋即房门关上,彻底没了声音。
裴河宴仍站在原地,仔细地查看芍药花苞,从听见铃声到门锁落下,整个过程他连眉头都没多皱一下。
早前,他还会因为楼峋的存在而心生堵闷。情初始时,不知滋味,总反复琢磨了了与楼峋在一起会是什么场景。想得多了,烦闷不已,即便静坐诵经,也难以平静。
但自从知道自己有所图,图什么后,楼峋在他眼中便不再是威胁。
了了若是喜欢,等不得片刻。
《大慈恩寺》的壁画工期还剩一十天左右,了了之前已经完成了最初步的起草线稿,接下来只要上色,定形便能完工。
了拙做事细心,是了了的不一帮手。
她将色块做了区域描边,分注了数字,让了拙对应着数字填色。这种操作手法与现代人用作娱乐的数字油画十分相似,但从古时起,大幅的多人壁画便都是这么完成的。
了了没有助手,一是没有签定团队,她有独自作画的能力并且壁画风格早已自成体系,没必要再从头做起,浪费时间。但单打独斗,招助理便十分困难,她没有稳定的接单渠道,也还没有形成个人品牌,能接她临时散活的大部分只是为了领工资,合作起来顺不顺手全看运气。
一是她觉得自己还没有教学生的能力,有一部分画师的助手都是长期学徒,刚开始只做铺平墙面和涂色这类的散活,边做边学,时间久了,成长到一定程度便开始独立。这也是许多画师功成名就后必然会走的道路。
不过感受过有助手分担工作压力的快乐与效率后,了了忽然觉得,招聘助手这事似乎是可以提上议程了。
想到这,了了悄咪咪地试图挖觉悟的墙角:“了拙,你喜欢画壁画吗?”
“喜欢啊。”比枯燥的打坐要有意思多了。
“你现在还小,就这么确定这一辈子都要当和尚吗?”了了尽量不冒昧地问道:“有没有考虑过以后做什么?”
相比了无坚贞地敬爱着觉悟绝不背叛,以及了尽欠着觉悟一条命的恩情程度,只有了拙没有必须留在佛寺的理由。
“我是佛学院毕业的,虽然学历不高,但当和尚还是比较轻松的。”了拙笑得腼腆,似乎是对自己志向如此普通感到不好意思。
了了刚撬起一丝墙角的墙缝还没见光呢就严丝合缝地合了回去。
“其实,我们这些人里,小师叔是最正经修行的。他论起佛经,如数家珍,对佛教的钻研,即便是我师父也追赶不上。所以我们师侄辈的对小师叔都是发自内心的尊重和敬仰。”了拙顿了顿,言语之间,很是惋惜:“要不是碍于小师叔俗家弟子的身份,许多场合他都无缘出席,他如今的造诣远不止如此。”
了了撅了撅嘴,不置可否。
一提到裴河宴,她连一点闲聊的心思也没了,专注工作。
了拙拎着了了的工具箱回禅居小院时,裴河宴刚煮好面,让了无端到餐桌上。
了无见了拙又是一个人回来的,嘀咕道:“小师兄又和那个楼峋吃饭去啦?”
他在云来峰挂了牌,早晚都要做功课,勤学苦练的,一天下来也就晚上能见到了了。可自打楼峋来了之后,小师兄一到饭点便跟他去吃饭,接连好几天了,连个人影也瞧不着。
他忿忿不满:“小师叔你也不说说她。”
“明天你也出去吃吧。”裴河宴舀了口汤,喝得不疾不徐。
了无还以为自己说错了话,小心地看了他好几眼。
裴河宴没搭理他,径自问了拙:“壁画画了多少了?”
“一半了。”了拙洗了手在餐桌上坐下:“再有十天便能完工了。”
“那我明天去看看。”他说完,又补充着交代了了拙一句:“你明天记得和她说一声,我有事回梵音寺了,让她不用再装着每日都和楼峋出去吃饭了。”
了拙拿筷子的手一抖,茫然的“啊”了一声:“小师兄不是被约走吃饭的吗?”
裴河宴没解释, 喝完了汤, 起身离开。
转天午休时,了拙想起此事,起了个话头,将裴河宴昨晚让他转达的话转告给了了。他自然不会真的按原话转达,而是委婉地说:“小师叔有事回梵音寺了,接下来吃饭可能得在斋堂或者外出用餐解决了。小师兄你要是和我们一起吃饭,可以提前说一下想吃什么。”
了了压根没察觉这是裴河宴让了拙带的话,随口答应下来。
了无和了拙连着和了了一起吃了几天饭后,摸着下巴,沉思道:“小师兄还真是避着小师叔啊,他两是不是闹矛盾了?”
了拙早就发现了两人之间的不对劲,但他比了无有心眼多了,知道有些事是掺和不得的,很干脆地掐死了了无蓬勃的求知欲:“不知道,你可能想多了。”
了无摸了摸光溜溜的脑袋,立刻就被说服了:“也是,他两好着呢。”
裴河宴回到梵音寺,先去见了过云。
过云似乎早就预料到裴河宴这次回来,是有事找他,在竹楼打篆焚香,静候到访。
师徒见面后,裴河宴先照例关心了过云的身体状况。得知过云身体无恙,他起身坐到茶桌后,起壶煮茶。
过云掀了掀眼皮,没说话。
通常他有话要说时,都会煮茶静坐上片刻。这还是过云替他养成的习惯,凡事三思,三思后仍非说不可,那时再开口。
他看似没留意裴河宴的动静,可余光一直关注着。看他醒茶摇杯时有条不紊,提壶注茶时也稳得没溅出一滴茶水来,便知他今天找来,已是深思熟虑过,不再动摇。
他没再故意考验裴河宴的耐心,而是直接开门见山道:“你既想好了,便直说吧。只是说之前,我有一话问你。”
裴河宴颔首,用双手把茶杯移至过云面前:“师父请说。”
过云没看那盏茶,脸色微厉,严肃道:“我做了你一十多年的师父,若我和你意见相左,你可听我的?”
裴河宴没立刻回答,他心中有了答案,自然不会因为谁的意见就轻易更改。
只是过云对他而言,于师于父,他即便是这么想的也不能说得那么直白。
他垂眸,给自己也斟了杯茶。一杯茶满,他反问过云:“您就这么笃定我和您的意见相左?”
两厢都打了太极,避而不答。
气氛僵滞间,裴河宴把玩着刚沏满茶的茶杯,他像是丝毫感觉不到烫一般,清冷自持道:“我不愿为僧。”
过云捻住胡须, 深叹了口气。
以裴河宴对过云的了解,他不说话也不表态,摆明了是对这句话的不认可。他若是识趣,今天就该到此为止,改日再谈。
但裴河宴并没有选择离开,他拿起镊子夹住倒扣在茶盘上的茶盏,烫了烫杯口。
他无须向过云解释自己是下了多大的决心,又做过哪些挣扎,过云教养他二十余年,对他的脾性了如指掌。
从他坐上茶桌的这一刻开始,他说出的话便不能收回,做出的决定也无法更改。
这是规则,也是他从小就必须遵循的法度。
一个茶盘洗完,过云仍是不愿与他说话。
他盘膝坐上竹席,拂袖赶人:“你回吧。”
裴河宴抬眸看了过云一眼,他正垂首整理僧袍,似要打坐。他这回没再坚持,放下竹镊,将茶盘恢复原样,这才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