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日相见by北倾
北倾  发于:2024年08月1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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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话落后,整个佛堂都安静了。
裴河宴定定地看着她,怕她误解刚才那段话的意思,他又解释了一遍:“我不是将压力给你,我只是……”
“我知道。”了了打断他,重复了一遍:“我都知道。”
僧人持戒,犯戒,再破戒,是不通忏悔的。
她喜欢小师父,自然不想看他左右为难。喜欢她的第一步就要承受无法回头的后果,委实让她切身感觉到了他所承受的压力。
不该这样的。
人生还很长,他不该为了她抛下积累了这么久的功德。他们之间,也远远没到这个程度。如果喜欢的代价这么大,那便止步吧。
知道他喜欢自己,了了已经满足了。
她这还没谈上恋爱就先体验了一回分手,也是前所未有。
但这世界,本就是求而不得才是常态。
她撑着蒲团站起身,想再说些什么,可脑袋空空,什么也想不起来:“那我先回去了,明天还要去普宁寺画画。”
了了刻意避开了裴河宴的眼神,她现在很难当作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去面对他。
她快步走到门口,拎起她的工具箱。
走下台阶前,了了还是没忍住,回头看了他一眼。
他仍跪坐在蒲团上,只是不再面对着佛像,而是转身看着她。
夕阳沉没前的最后一缕光影下,他清亮的眼神像是一盏被吹灭的灯,就这么熄灭在她眼前。
她本来还没觉得有多难受,可看着他这样的眼神,她瞬间鼻子一酸,痛彻心扉。

觉悟提着饭回来时,刚好撞见了了拎着工具箱离开。
他的招牌式笑容还没舒展开,便先瞥见了她揉得通红的眼角。她低着头,只顾着看台阶,并没有留意到他,匆匆的一路小跑着上了车。
觉悟往佛堂的方向看了一眼,等他再转回头去看了了时,那辆商务车已经驶入暮色中,消失不见了。
也就过去半个多小时,怎么谈成这样了?
觉悟看着手里的饭盒,沉沉地叹了口气:亏他还打了两份饭呢,这下又得自己吃了。
了了从码头坐上了回洛迦山的轮渡,她有优昙法界的工作证,来回可凭证件享受员工专趟。可她今天却不想等,她在售票窗口买了乘客票,随大流一起登上了马上就能开走的客轮。
客轮的柴油味浓烈的有些呛鼻,了了从船尾走至船头,找了一处栏杆靠着。
海水在轮船的引擎反推下,如滚沸的粥,沿着船底的轮廓肆沸着激荡起白色的浪花。
她倚着轮渡的栏杆,望着眼前夕阳沉没后,被墨蓝色边界线逐渐掩盖的天空。还未彻底遮盖严实的天幕里,最远最远的海平线上还残留着一抹最亮的暮光。
可能人在情绪低落时,看到什么都会联想到自身。
了了看着那抹挣扎着想要突破黑夜的地光渐渐被夜幕吞没,仿佛看到自己次次求生又次次被按回泥潭里的模样,苍凉得想掉眼泪。
相比日落,她更喜欢日出。
夜晚一切归于沉寂,商铺要关门,鸟禽要归巢,人类要睡觉。白天的热闹一旦到了晚上便会烟消云散。
而人类的情绪,阴暗的,恐惧的,消极的,都会在无人的角落里无限滋长。
对于了了来说,夜晚太难熬。只有阳光破开黎明,从地平线上跃出来的那一刻,她才能感觉到安心。就好像崭新的一天开始,今天之前发生的就都成了过去,厄运会就此远离,无论什么都可以重新开始。
可她最近总看到日落,一轮轮沉没的金乌,像是将她也带入了无尽之地。
海风吹的她眼睛有些涩,她低头时,用指尖拭了下眼角。再抬头时,她回眺了一眼多宝讲寺。
讲寺楼高,重檐飞瓦,碧绿的琉璃与金色的顶珠在一片古式建筑里格外醒目。
了了看不见偏殿,更看不见佛堂。可这远远的一眺,算是为今天的事做了最后的告别。她在轮渡靠岸之后,拎着她的工具箱,从容不迫地离开了码头。
裴河宴受诫的后续,了了没再关心。他既然犯了戒,在他未退僧籍之前,那都是该受的。只有受过罚,他才能回归原位,无人置喙。
了了只庆幸,四方塔的壁画还需要收尾。这样,起码有一块和他没有任何关系的地方可供她疗伤修养。
沉浸在工作里时,了了的内心无比宁静,她的眼里只有壁画。这种抛开一切的专注令她久违的想起了了致生刚去世时, 她也曾靠着他留下的文稿, 度过初时最难熬的四季日夜。
状态好的时候,她会开解自己。了致生的离开未必不是好事,起码对他来说是一种解脱。即便她不愿意承认,可事实上她确实是那一块绑在了致生脚上的石头,拖着他一路沉底,永远无法浮出水面。
状态糟糕的时候,她会好奇如果伤害自己,能否会从疼痛和鲜血里获得内心缺失后的平衡与满足。可她太怕疼了,犹豫了无数次,才在某个夜晚划开了自己的大腿。
鲜血涌出的刹那,先一步攻击她的是恐惧,而非疼痛。
她回想自己拿起美工刀之后的每一步,都像是耳边有恶鬼引诱,它们笑闹着,用最无所谓的语气来勾起你心中最阴暗的私念。
她当然知道这是错的,她甚至怀疑自己生病了。可那一幕留下的刺激足够震慑,她像是就此幡然醒悟,学会了及时控制自己的情绪。并且因为运用熟练,只要她不去想裴河宴,在佛堂发生的事就像被她关进了暗无天日的囚笼里,丝毫影响不到她。
她并不难过这戛然而止的喜欢,裴河宴需要付出的代价太大,得失衡量之下,她肯定优选最轻的代价。
人没有爱情不仅可以活下去,还能活得很好。可一旦失去了最宝贵的信仰,与死又有何异呢?
所以没什么好难过的,了了。
她一遍又一遍地安慰着自己。
可眼下还有个亟需解决的问题,她每周四晚至周六都会待在禅居小院和优昙法界,那不就又和裴河宴抬头不见低头见了吗?
而且,她都已经把话说到止步于此的地步了,要是还能若无其事地回去和他相处……反正她是做不到。
但搬出来……也不行啊。
她这才刚搬进去住了几天,就急吼吼地往外搬,不仅对裴河宴对了无是一种伤害,甚至还有种昭告天下“我们有情况”的高调感,太小家子气了,不妥不妥。
了了纠结来纠结去,埋在被窝里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怎么办,一想到小师父她就有点喘不上气。
周四中午午休,了无来普宁寺找了了。
最近天热,午时热气更盛,了了被小沙弥叫过去时,先去寺外的小摊上买了两根甜水冰棍。
近一周不见,了无看上去沉默寡言了不少,高大的身影坐在供香客歇脚的廊下,看着跟大厦塌缩了似的,消瘦颓丧得只剩了个空壳。
了了走过去,在他身旁坐下,把冰棍递给他。
了无一愣,没接,他摆摆手:“不吃。”
“那我吃一根化一根?”了了说完,又把冰棍往他面前递了递:“拿着呀,特意买给你吃的。”
了无看了看她,这才接过冰棍,慢吞吞地拆了塑封。
他这异于平时的沉默,让了了忍不住多看了他两眼:“怎么了?出什么事了吗?”
其实不用了无说,她也大概猜到裴河宴受诫一事估计和他脱不了干系。而能引发这个事的, 不是因为酒店, 就是她那天早上抱了裴河宴。
这两件事都跟了无有直接关系。
她抿了口冰冰凉凉的冰棍,也不催促他,就这么眯着眼看松树枝桠上飞快横窜的松鼠。
“小师兄。”了无呐呐地叫了她一声:“我是来跟你道歉的。”
了了转头看着他。
了无握着那根冰棍,还没开口就先红了眼眶:“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酒店订错房那个事是我告诉师父的,但我的本意不是告密,是我发现我犯了错不知道该怎么办,才会请示师父。”
了了看着他一副快要哭了的模样,抬起手,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没人会怪你。”
先不说了无这满身筛孔的心眼有没有告密的这个智商,就凭他过去这么久还不知道裴河宴是因为什么受罚的,这个事就得反过来心疼他了。
她不安慰还好,一安慰,了无就更憋不住委屈了。
觉悟罚他跪香,他没任何意见。可在饭点跪香,足足一周,把他饿得前胸贴后背,直接饿瘦了七八斤,这就多少有点罚得太重了。
“本来就每天吃不饱。”了无边说边咬了一大口冰棍,那凉意冻得他牙齿酸冷,嘶嘶地哈着气:“现在还干脆少吃了一顿。”
他的表情太哀怨,即便话中的内容实在好笑,了了也只能努力忍着。她别开眼,看了眼被山风吹起的许愿牌,木牌子上都缀了铃铛,风一吹满树丁零当啷,很是悦耳。
她却因此想起了佛堂前的那株梅花树,连带着曾在那株梅树下和她说“但见到你,我很开心”的那个人。
她垂下眼,看了看自己晃荡的双脚,若无其事地咬了口冰棍:“你小师叔回去了吗?”
“还没,要明早才能回。”可能是想着裴河宴比他还惨,了无没好意思再诉苦,二两口将冰棍吃完:“我是先去找小师叔道歉的,他说跟我没关系,如果我觉得过意不去,那就当面等你原谅。”
还没回去啊。
了了叹了口气,头一回有些怨他的较真。可若不是他在修行这件事上这么纯粹地坚守,她也不可能那么果断的说出那些话。
道理深刻,却蚀心剜肉。
她发呆的这会功夫,了无小心翼翼地瞧了瞧她的脸色,问:“小师兄,你是不是觉得我总是粗心大意,不仅处理不好事情,还总捅娄子。”
了了回过神,刚想否认,他先一步开口道:“你不用安慰我,我都知道的。虽然我刚才说我师父对我太严厉,可我内心仍是很尊敬很爱重他的。我智商有点低下,是我师父收养我,才让我如今能吃饱饭。”
了无会智商低下这事,了了连想都没想过,他除了做事迷糊毛躁外和常人并没有什么不同。他性格乐观开朗,待人也真诚热情,看上去并不像有智力缺陷的人。
见了了一副震惊的模样,了无心中反而觉得熨贴,这说明小师兄从未嫌弃过他蠢笨。
“小师叔说,人人都有自己的坎要迈,或快或慢罢了。我不聪明也不见得是个坏事,我能遇到师父,遇到小师叔,遇到我的师兄弟,我每天都很开心的。”他说完,看着了了,十分真诚道:“所以小师兄,你也要开心一点。你开心了,小师叔才会开心。”
谁说了无智商低下的?
他这段话说得滴水不漏,令她都无从辩起。
世人追名逐利,得到了想要更多,失去了想着弥补,很少有人能真正领悟什么叫知足常乐。了无少了一点,得到的却反而更多。
但她呢,得到过什么?又为什么一直在失去。

第七十二章
也许是和了了聊过后,了无了了一桩心事,不再愁眉耷脸。即便午休结束,他也没立刻返回重回岛,而是跟着了了上了四方塔,陪她画壁画。
他对待了了像是对待失而复得的好朋友,带着几分讨好,又带着几分欢喜,别说只是给她递画笔了,即便是替她跑上跑下拎水桶,他都安心乐意。
了了起先还有些不好意思,特意给他拿了个小马扎,让他坐着看风景。
了无安生了一会,很快就厌倦了。他搬着马扎越挪越近,最后直接搬到了脚手架上。要不是了了抽空看了他一眼,他正打开折叠凳,打算就支在脚手架上坐下。
了了吓了一跳,连忙阻止:“你这样坐不稳的,容易摔倒。”
了无看了看小马扎,又看了看了了。那挣扎的表情,让了了立刻明白他是曲解了她的意思,他可能以为他必须坐在这个折叠椅上,可他现在更想离了了近一些。
了了见状,把叠在脚手架上的报纸分了一沓给他,她拍了拍身旁的位置,示意他过来坐下。
了无这才心满意足。
“你下午不用回去吗?”了了问。
了无仰头看着墙上的壁画,摇了摇头:“不用,小师叔给我放了几天假。我这几天可以任由小师兄差遣。”
了了左手拿着调色盘,右手上的画笔还蘸着颜料,本来是要往佛像的衣襟上绘制定胜纹,可听完这句话后,她顿了顿,再看向墙壁时已经完全忘记了自己要做什么。
他让了无来陪她,那他自己呢?
傍晚下了工,了了带了无去洛迦山的一家素斋吃晚饭。
她没再纠结要不要搬出禅居小院的事,裴河宴既然连让了无来陪她的小事都考虑到了,那同住的问题他定然也心中有数。
那她就没什么好躲避的,一切顺其自然。
了无很爱吃甜品,日常在寺庙里吃得实在朴素,掌勺的僧厨能将饭菜做香就很难得,很少会钻研甜品给大家改善口味。
即便有,也是大米或面粉之类烹蒸的糕点,但凡哪日供应,绝对会被哄抢一空。要是去的晚了,便只能捞些碎渣,还不如不吃,徒增念想。
甜品端上来时,了无双眼放光,不停地用小动作催促着了了赶紧品尝。
他还得亲眼看着了了拿起勺子,挖上一口甜品,等着她吃进嘴里后,他便眼巴巴地等着了了反馈。
了了原先还以为了无是想让她当试吃的小白鼠,等告诉他好吃,让他放心吃时,他眉开眼笑地把自己的这一份推了过来:“给你,多吃点。”
了了愣了一下,看着了无。
后者微笑着,又把那份甜品往她面前递了递:“吃甜的会开心,所以都给你。”
他的烦恼不多,所以很难想象别人的不开心都是因为什么,只能用自己可以理解的方式尽可能地哄了了开心一些。
“我没有不开心。”了了强调,“我一份就够了,其他的你自己吃,有特别好吃的等会我们再打包一些带回去给了拙。”
了无分辨了一下,她的语气认真,听着不像敷衍。他没再左右推脱,仔细尝了尝,给了拙,他师父以及小师叔都分别打包了一份。
结账时,他一马当先拦在了收银台:“小师兄你千万别跟我小师叔客气,我出来前小师叔给了我好多钱,让我管你的饭。”
他火速付完款,还不忘跟服务生要小票。
出来后,他拎着打包好的甜品,美滋滋地对了了说:“明天也带你下馆子!”
搭上轮渡,回重回岛时,了了的心境早已和以前不同。
了无似乎也感受到了她的情绪低落,没再叽叽喳喳地扰她清静。他陪她坐在舷窗附近,偶尔伸出手去接被船头击撞起的浪花。
夜晚的海面看不清水色,只有远处岛屿上照明的灯光将近海这一片的海水映照得五彩斑斓。船行在海中央,像是被困在一团浓雾中,只能逆着浪花莽撞地朝着有光的出口,尽力停靠。
回到小院时,院内的灯光已关了大半,只有庭院里照明的路灯一盏一盏亮得通明。
明知道他还没有回来,可了了经过裴河宴的房间门口时仍是下意识往里看了一眼自然是什么也没有的。
她也不知道,自己在期待什么。
了无把了了送到房间门口,看着她安全进屋后,急吼吼地出了院子,去佛堂送甜品。
想来,小师叔是没心情吃的,他没准能占上这口便宜。
有句老话说,期望越大失望越大。
了无千里迢迢把甜品送过去时,裴河宴确实都没多看一眼,就在他眼巴巴等着小师叔把甜品分给他时,觉悟伸出手一把抢了过来:“来来来,尽管辛苦我吧。”
他像是压根没看到了无破碎的目光,一勺子下去,彻底斩灭了他的希翼。
了无撇嘴:“师父你什么时候回去?”
他原本想说,你怎么还不走?但想着这话多少有点大逆不道,斟酌一番后还是委婉了些。
但觉悟怎么可能不知道了无心里在想些什么:“你就因为为师多吃了一份甜品,就急着赶我走?”
了无看天看地,就是不敢去看觉悟,脸上的那点心虚完全遮掩不住。
裴河宴咳嗽了两声,打断师徒俩的机锋:“你把她先送回去了?”
“嗯。”了无重重点头:“我看着小师兄进屋了才走的。”
“她什么也没说?”
了无摇头:“没有啊,小师兄会说些什么?”
裴河宴没回答,只是点了点头,表示自己知道了:“你回去吧。”
了无走后,觉悟挖一勺甜品就看一眼裴河宴,那欲言又止的眼神看得他不堪其扰,轻叹道:“你有话直说。”
“我能有什么要说的?”觉悟嘴硬:“我就是觉得甜品好吃,有些感概。”
他原本还等着裴河宴接茬,可等了片刻,却连声气音都没听着,只能呷巴了两下嘴,自己接话道:“不做僧也挺好的,吃无禁忌,也不用持戒受罚。”
裴河宴闭上眼,忽略掉觉悟的眼神:“那你还俗去吧。”
觉悟:“……”
这人心情的不好的时候,真是没法沟通!
了了睡不着,干脆起来翻粉本。
上周一共三天,她和了拙全在玩泥巴。大雍朝普遍流行“复古”,从皇室开始流传至民间,大雍的老画师全画的一手南啻风格的壁画。
南啻的壁画在抹平墙壁后,用草杆或麻杆混入泥浆中,将壁画铺出层次,再用抹子反复数十遍,直到将墙壁抹平,才可作画。
这就跟挑画纸一样,不仅背景色得均匀一致,面也得平实光滑,否则第一步勾画时就凹凸不平,很难将画作好。
了了每周给自己布置的工作量都不同,上次是抹墙,这次得在壁面上作画稿。
了致生喜欢用木炭条,教出来的了了也是如此。起稿最重线条,若不是拓画,考验的便是画师的想象力与其积累的经验和技术。可了了是将了致生的画重画一遍,那重要的就不是她的能力,而是她临摹的水平。
她刚学习壁画时,临摹的都是了致生的画稿,这对她来说,难度不大。
虽然现在的科技早已可以实现激光印画,可这与文化传承和手工匠心的观念相悖,才会被弃而不用。
她翻完粉本,再去拿书时,翻到了一本薄薄的手稿。她起初还没什么印象,可翻开扉页看到裴河宴的字迹,她才想起这是那一天观摩壁画时,他在藏经阁替她手抄的一册译本。
回来后,她就去了普宁寺,一些有关的资料和粉本全让裴河宴帮她先带了回来。
她上周抹墙壁,也用不着粉本,加上总是抬手抹腻子,她回来后累得连胳膊都抬不起来,就一直没有时间看。
她拿着手稿躺回床上,一字一字,慢慢地读。
他翻译的是大雍朝的古字籍,应该是梵音寺藏经阁里特有的孤本,否则,网上随便一搜便有的资料,他应该懒得替她抄下来。
她读着读着,终于有了些困意。
睡着前,她还在想:裴河宴对她是多有信心啊,这册手稿全是梵音寺要画的壁画内容。他就这么笃定她有接下这个壁画的能力吗?
前一天睡得太晚,导致了了第二天早上直接错过闹钟,晚醒了一个小时。
她连头顶的呆毛都没时间压平,洗漱后拎起包就往外跑。
今日也是奇怪,本该等她一起上工的了拙竟然不在,连放假了的了无也不知所踪。否则,高低有个人来敲门叫醒她,她也不至于睡过头这么久。
就在了了拎起工具箱往外冲的同时,门外,木门被推开的声音响起,裴河宴刚进屋就和了了打了个照面。
他显然也没想到,他故意晚了一小时回来还能和她碰上。他的手还扶在门上,却忘了动作,就这么与她对视着。
这么不说话也挺尴尬的。
了了正想着打个招呼就走,还没开口,他先松开了要关门的手:“起晚了,迟到了?”
他虽是询问,可光是她这副模样这个时间出现在这,便没有第二个解释了。
了了“嗯” 了一声,更尴尬了……她这算不算迟到还被领导抓了个现行?
她用力捏了捏手中提着的工具箱的柄手,想潇洒地离开这里,可气鼓了又鼓,仍是漏得四面透风,提不起一点劲:“迟到的时间我会补回来的。”
瞧瞧,就这现代牛马才会说的话,她就算鼓足牛劲也潇洒不起来啊。
裴河宴看了她两眼,轻轻摩挲着手指上的玉戒。半晌后,他无奈地叹了口气,问:“吃早饭吗?”
他那声无奈至极的叹息,像极了对抗命运失败的妥协他就是没法做到忽略她。
了了愣了一下,摇了摇头:“我先去法界了。”
她没直接回答他的问题,更是变相的婉拒了他后面可能会说出口的提议。
可话说完,她又莫名觉得委屈。这不是她的本意,他也不该在两人把话说到那个程度后,还假装若无其事。
这算什么呢?
她明明喜欢,却要大度成全。好像她说错一个字,表错一个情就罪该万死一般。不仅要克制,要理智,还要维持着成年人的体面。
她眼神微暗,也不想再武装自己毫不受影响的姿态,就这么直白地将情绪袒露在他的面前:“我们还是保持合适的距离比较好,最好像这样的交流也不必有。”
裴河宴会意,早在她露出委屈的神色时,他就意识到最该克制的是自己。
“谢谢。”了了对他点了点头,抬步与他擦肩而过。

为了减少见面,了了增加了自己的工作时长。
了无两次打饭回禅居小院都扑了空后,终于学聪明了,知道过来之前先问问送饭地点。
了无来时,了了还待在脚手架上勾线,她听到独属于了无的吭哧吭哧声,未语先笑:“稍等喔,我画完就下来。”
她的目光一刻都没离开过墙壁,专心致志地将拂宴法师的僧袍勾勒完整。木炭条把她的手指染得黢黑,她凝视壁画的双眼却亮得发烫。
这是很喜欢才会有的眼神光。
觉悟旁观了片刻,莫名欣慰。
他年轻时也曾这么仰望着了致生,看着他用木炭笔随手挥就山河云海,那肆意洒脱的模样他至今还能回忆起来。
如今的了了,身量虽然没有了致生高。可笔下的一线一画都仿佛带了他的影子,有超脱她本身的遒劲与飒爽。
了了勾完线,赶紧揉了揉肩膀。
画草线手要稳,否则线条就不够流畅。草稿虽然能改,可既影响效率,又影响成稿性,她一向是能一口气画完就一口气画完,免得老是涂改破坏了底稿的完整性。
画师的画工高低也是由这些不起眼的小细节决定的,按了致生的话来说,这些都属于基本功。一个壁画师若是连基本功也不扎实,那即便天赋再高,也很难成就佳作。
觉悟抚掌,轻拍数下,称赞道:“勾线很稳。”
了了转头看去,见是觉悟,赶紧打招呼:“住持,您怎么来了?”
“我今晚去机场准备回梵音寺,听了无说你吃过饭也要回洛迦山了,时间还充裕,就过来等你一道走。”觉悟说完,见了了干杵着,对她招了招手:“别站着了,赶紧下来吃饭吧。”
了了答应了一声,将散在脚手架上的工具箱稍作整理,便拎着箱子爬下脚手架。
她走近了,觉悟才发现她脸侧和鼻尖,都有抹到炭笔乌黑的痕迹。女孩清透白皙的皮肤上一有点颜色便十分明显,他忍不住笑了笑,无奈摇头。
以前了先生画画时也没这么狼狈啊,顶多那件衬衣穿上两天就从素版变成了涂鸦版而已。
他一笑,了了不用照镜子也知道定是自己又花了脸。了无这几日来送饭,每回看每回笑,就没个看习惯了的时候。不像了拙,既稳重又贴心,不仅给她准备了个小镜子,还带了包湿纸巾方便她擦洗。
她瞥了眼觉悟身后憋笑憋到脸红的了无,轻瞪了他一眼,先去清洗。
等了了再出来时,了无已经先走了,只留下觉悟站在壁画前仔细端详。
她心中的猜测瞬间落定,恐怕一起走只是个幌子,有话要和她说才是真实目的。
了了对觉悟的印象很好,他身居高位,又是大前辈,但从不自持身份就端着架子。即便是对待她这样毫无根基的小辈也是温和礼待,不故意拿捏。与他来往,如沐春风。
世人对高僧的期许或定义,大概就是觉悟这样。
她心中有了数,便等着觉悟开口。
如果是聊公事,那她就公事公办。可如果是聊私事,说些什么让她放过裴河宴,不要坏了他修行的话,她可不管之前对觉悟的印象有多好,就算工作不保,她也得保护自己,该反击就反击,绝不退让。
可了了一顿盒饭吃完,他也只是安静地欣赏着初初成型的壁画底稿,没说一句。
临走前,他才背着手,对了了说:“我看你画这幅壁画,跟回到了年轻时一样。我那时候也是站在脚手架下,一看就一整日。”
他不知回忆起了什么,笑了笑,边盘玩着珠子边说:“他看我实在想玩,还专门调了颜色,给我指划了一片区域,让我上色。”
了了还没来得及羡慕,觉悟就已经接上了后半句话:“结果刚涂了一小块,就被我师父发现我躲在这偷懒,拧着耳朵揪去佛堂了。”
说笑间,两人上了车,往码头驶去。
觉悟来时确实是抱着想和了了聊一聊的想法,可聊什么,又要达成什么目的,连他自己也没想清楚。
见到了了后,他立刻打消了这个念头。
她在壁画上很认真也很刻苦,如果是聊壁画,他已经亲眼看见了,没什么好问的。如果是聊裴河宴,无论他是什么立场又说了什么话,都像是在给她施压。
可她明明什么也没做错,何故要承受这些呢?更何况,本就是他们两个人的事,他若是掺合一脚,平白添了口业,还吃力不讨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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