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前,了了回到老宅,除旧扫尘。
今年是她独自过的第三个春节,虽然只有她一个人,但她还是好好地准备了一桌菜肴。
楼峋晚上给她打了一通视频电话,见她颇有闲情逸致地烫了壶小酒,举杯和她隔空碰了碰:“除夕快乐。”
了了配合地抿了一口:“除夕快乐。”
屋外的爆竹声,声声不绝。
了了拥着毛毯坐在沙发里,仰头便能从围墙和屋檐的夹角处看到四邻燃放的烟花。她欣赏了一会,直到楼峋问她:“回来要找工作吗?”
不等她回答,他很快地又接了一句:“博物馆的壁画修复有没有兴趣?”
“我有工作了。”了了将挡住前额的刘海勾到耳后,“你知道洛迦山的普宁寺吗?”
楼峋挑了挑眉,显然不太清楚。
两年前,普宁寺修缮四方塔,将塔身内壁的墙体全部粉刷,用作壁画绘制。这可比了了当初在京栖市周边村镇接到的那些小打小闹有含金量多了,光壁画尺寸便将近七十平方,而工期更是要三个多月之久。
了了能收到这份邀请,还得从她给董氏宗祠画的壁画说起。
京栖古时是王都,传承至今,保留了不少大家氏族。市区内还算分散,但底下的镇区,村落,大都是同姓共居。一个村子里七大姑八大姨的,走两步就能串上亲戚。往上数数,不出三代便是一个祖宗。
这些都是寻常。
董家村则稍微特别一些,他们三代凑不出一个祖宗。全是早年战乱,跟迁至此的。董家村的祖先们受当时封地在此的昭和公主庇护,免了流离失所,兵戈扰攘。他们感恩公主殿下的庇佑,在安养生息后,全抛了祖上的姓氏,跟着改为公主的母族董姓,意喻世世代代愿做公主的子民。
董氏的宗祠也是因此而建。
前两年,董氏宗祠翻新,村长广招专业壁画师为其宗祠绘制壁画。因酬劳给得高,来应试的壁画师络绎不绝。可碍于村长的要求是要绘制一整面昭和公主的故事画,筛退了数位壁画师。
了了刚画完隔壁幼儿园的童话故事墙,一听和昭和公主有关,就来试了试。
她胜在曾从裴河宴口中听到过有关昭和公主的故事,再从村长的口述里拼拼凑凑的,就试画了一副公主守城图。贪巧中了村长的下怀,就这么轻松地接到了董氏宗祠的昭和公主壁画。
也是从那一次起,了了声名鹊起,订单翻倍。
不过,她也没想到,这样的好运还能延续到两年后。
董家村毗邻南烟江,与梵音寺相邻。洛迦山普宁寺的住持去梵音寺讲经,听说了董家村有一副《公主守城》的壁画,便去瞧了个新鲜。
正好自家寺里的四方塔修缮,需重新绘制壁画。他便多方委托,找到了了了的联系方式。得知她的家父是了致生后,顿时一扫疑虑,拍板定下。
了了本来听对方打听她爸是谁,还觉得有些突兀。直到对方告知她:“令尊年轻时就曾给友寺梵音寺修缮过壁画,可惜老僧稍晚一步,过云介绍他去南啻修复壁画了。也是有缘,让老僧这次能碰到他的后人。”
“是挺有缘。”楼峋哑然失笑。
他看着视频里含笑望着窗外的了了,依稀还能从她的眼睛里看到屋外绽放的烟花。她这两年柔和了不少,以前是灵动活泼的少女,现在,常与孤单为伴,在时间的沉淀里她像一颗被海水抛磨过的石头,逐渐圆软。
但这并不代表她不坚硬,相反,她学会了把自己藏入沙泥,用绝佳的伪装完美的掩盖住了她的光芒。她就像一颗蒙尘的星星,不知道谁能有幸扫除她的灰垢,将她重新点亮。
他贪婪地看着在他面前毫不设防的了了,在她转回视线前,先一步收起了他的沉迷:“什么时候走,我送你。”
“不用。”了了含着杯,抿了口酒:“你好好在家待着相亲吧。”
她笑得促狭又暧昧,没等楼峋反应过来,先一步挂断了视频。
了了搬到墓园的山脚下住了几天。
白天无论晴雨,她都会步行上山去了致生的墓前待上一会。
走的那一天,她把带上来的相片烧在了了致生的墓前:“等画完普宁寺的壁画,我就去一趟梵音寺。我都不知道你年轻时还在那做过壁画修复,南啻遗址一直不开放,我想故地重游都没机会。”
她看着相片燃成灰烬,毫不在意地搓了搓被火焰撩了一口的指腹:“清明我应该还在普宁寺,就不特地赶回来看你了。我事先跟你说过了,到时候你别看别人家的小孩都来了,就跟我闹脾气喔。”她说完,原地静立了片刻。
直到有风贴着她的脚踝轻轻旋起,将燃烧在钵内的相片灰烬带出几缕,她这才转身离开。
二月中旬,了了如期抵达洛迦山,乘车前往普宁寺。
普宁寺不接待女客,了了只能在洛迦山的半山腰租了间民宿,作为接下来三个月的长居之地。
办好入住,她先去普宁寺的客院找知客僧挂单。
不日就要开工,了了步行上山时,和房东姐姐借了个竹篓,先将部分工具运送上山。
普宁寺所在的洛迦山与重回岛仅一海之隔,重回岛作为国内颇具盛名的佛教道场,虽与洛迦山分立两端,呈山海之势,可因重回岛光芒太盛,洛迦山在它的衬托下,就像是信徒踩蹬天梯前的山门,仅是香客们登岛前停栖的椽木。
就连香火,都比不上对面的一半。
了了沿着步道上山,还没到普宁寺就已汗流浃背。她一想到接下来的三个月都得爬山上班,刚来时的好心情顿时灰飞烟灭。
挂完单,了了留在普宁寺转了转。
普宁寺的四方塔就建在洛迦山山顶的最高处,与重回岛隔海相望。
了了跟着带路的小沙弥登至四方塔的塔顶后,眼前豁然开朗。
没有重山的遮挡后,重回岛整座岛屿的全貌几乎一览无遗。重重绿荫与碧蓝的海浪将整座佛岛包围,它像一朵盛开在海上的优昙,既优雅又圣洁。
面朝外海方向的拖尾沙滩上,建着一座高七层,通体圣白的佛堡圣宫。它犹如一颗镶嵌在岛上的璀璨东珠,莹白耀眼,熠熠生辉。
“那是什么地方?”了了问道。
小沙弥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回答:“那是优昙法界。”
第四十一章
眨眼,了了已经在洛迦山的普宁寺待了一个多月。壁画完成了一半,工期也在完全可控的范围之内。
洛迦山相较京栖,春日的温度要高上三度不止。遇上海风和煦,天气晴朗的好日子,一天之内的温差变化甚至高达十余度。
这给壁画绘制,增添了不少难度。
原本,类似四方塔塔内这类总面积近七十平方的大型壁画,是需要很多壁画师通力协作的。可了了没有助手,更没有团队,凡事只能亲力亲为。
好在工期预留的时间足够,她又有多年独自创作的经验,还算游刃有余。
午后,刷墙刷到犯困的了了放下笔刷,去塔顶闲坐了片刻。
最近游客增多,塔下吵吵嚷嚷的全是来打卡拍照的游客。
了了起初还不知所以然,点卯下班时还打趣寺里的小和尚,说普宁寺是守得云开见月明,寺里的香火钱一多,斋饭是不是也能跟着改善改善了?
虽然普宁寺的斋饭还挺好吃的,可顿顿斋饭都素得那么清汤寡水,时间一久,再好吃也都吃腻了。
了了倒是想下山开开荤,可她收工太晚了,回到民宿天都黑了,更遑论下到山脚。
小和尚不经逗,三言两语的就把最近游客增多的事给了了解释明白了。
原来,是因为重回岛的优昙法界不日即将开放,不少游客为了能在第一时间观览优昙法界才在洛迦山逗留的。
等优昙法界一开放,做为去往重回岛码头的洛迦山就又只能隔海兴叹了。
不过这也难免。
普宁寺本就是出家人的清修之地,寺庙建在山顶,路途遥远也就算了。修的公路,还只能通到半山腰,再想上山就全靠双腿步行,换她她也不来啊。
她跟着小和尚重重的叹了口气,看来这斋饭是没有机会改善了。
了了背起包正要走,知客僧追了出来,叫住她:“明天住持会去重回岛的多宝讲寺论经,大讲寺的主殿有一副《佛陀讲经》图,住持问你感不感兴趣,可以捎带你一起。”
“感兴趣啊!怎么会不感兴趣。”了了生怕自己说慢了,三步并作两步小跑回来:“明天的什么时间啊?知客师父。”
知客僧对这个结果显然不意外,他递了块小木签子给她:“明天上午八点,在游步道的停车场等。”
了了接过签子看了一眼,木签上印着多宝讲寺的出入证,底部还盖了个防伪用的梅花小戳,十分雅致。
知客僧怕她弄丢,特意交代:“这个明天出大讲寺时要掷筒收回的,小心保管。”
了了忙不迭应是,又向知客僧询问了一些注意事项。
除了穿戴方面,以及禁带手机、相机等录音摄像设备外,知客僧又叮嘱了一句:“明日出席多宝讲寺的人会有很多,你不要随意走动,等论经结束,住持会给你留些时间观摩鉴赏《佛陀讲经》的。”
了了记在心里,冒昧地多问了一句
:“会很无聊吗?”
知客僧笑了笑,他倒是能理解年轻人对佛法毫无兴趣的心情,并没有介意了了如此直白。相反,他十分欣赏了了对壁画的痴迷与专注。
这个年纪就能克制欲望,摒弃世俗,一心专研壁画,难怪住持也对她多行方便。
他想了想,说:“我尽量给你安排一个能看到壁画的位置。”
了了欢呼一声,道过谢后,踩着薄薄的暮色,雀跃地下了山。
第二天一早,了了提前等在了游步道的停车场。
相比往日的随意,她今天特意扎起了长发。没有用任何发饰,仅是一根素净的檀木簪子穿过发髻,将发尾固定。衣服也换成了立领盘扣的重缎丝绣,再搭一条看着就挺有禅意的素色长裤,全身上下唯一的一件饰品,就是烟紫和田搭火焰南红的手持十八籽压襟。
这既表现出了了的重视,还显得她十分稳重。
为此,她出门前还多照了两回镜子,对自己的佛系穿搭很是满意。
人齐后,车辆下山,行至码头。
今日的码头较往日确实繁忙了不少,但重回岛对往来岛上的僧人都有优待。尤其今日多宝讲寺论经,码头还多加了两趟航线。
上岛后,会有接驳的专趟车辆把方丈们送至多宝讲寺。
了了作为在场的唯一女客,上车时,那叫一个众目睽睽,多方侧目。饶是她脸皮再厚,此时也禁不住老脸一红,恨不得把“我是捎带着去欣赏壁画的”这十一个大字刻在脸上。
她一路走至车尾,坐到最后的靠窗位置,把自己缩成小小的一团。
没过多久,车辆启动。
从码头行驶到多宝讲寺需要近半小时。
了了头一回来重回岛,看什么都新鲜,没一会儿就把刚才的尴尬抛之脑后。
她看着车辆穿过隧道,经过商铺,沿街除了各类海鲜餐厅外,还有各种小洋楼与民宿酒店。
昨晚刚下过一场暴雨,两侧的行道树葱绿葱绿的,新鲜的叶片还在往下滴水。
她打开窗,在车辆停行等红绿灯的间隙里伸出手,接住了那枝从树顶垂入车内的绿叶条滴下来的雨水。
水珠微凉,她掌心湿漉漉的,像是捧住了一团盎然生机。
隔壁车道缓缓停下了一辆商务车,车窗墨黑,隔绝了一切的窥探视线。
车内,梵音寺的现任住持觉悟正敲着了无的脑袋,低声斥责:“你除了一张嘴能吃外,还能干什么?”
了无抱着头,几乎快缩到了座椅底下。
觉悟受邀来论经,本该提前一天去普宁寺拜会住持方丈,可了无记错了时间,险些让他连论经大会都错过了,更别提去普宁寺了。
他斥了一路,仍不解气,手指都快戳到了无的脑袋上时,一直闭目装睡的人终于开口替了无求了求情:“他这么办事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你还敢信任他?也不知道到底谁该反思。”
了无刚松一口气,听完内容,眼睛一闭差点又昏过去。
阿弥陀佛!这哪是求情啊,分明是引战!
觉悟,人如其名,很有觉悟。
他最大的优点除了经商头脑好之外,便是觉悟高,听劝。
他反思了一下,确实觉得这件事里他也不是那么的清白无辜。他这事就是交给手机备忘录都比交给了无靠谱啊!
裴河宴往车窗外看了一眼,没多少诚意地安慰道:“赶上了就好,普宁寺明天再去也来得及。”
觉悟给了无递了最后一个眼刀,这才收回手,重新变回了端庄沉稳的大住持。
“你明天陪我去吗?”他问。
裴河宴:“不去。”
他回答得很干脆,没有一丝拖泥带水。
觉悟甚至觉得他压根没过脑,估计左耳朵刚进右耳朵立刻就出来了。他忍住撇嘴的冲动,让司机师傅把后排两侧的车窗都打开一丝透透气。
车窗刚降下一格,红灯转绿,停止线前的车辆徐徐启动,往前驶去。
一滴细微的完全无法引起注意的水珠顺着敞开的车窗落下来,滴在了裴河宴那侧的扶手上。
水珠溅开,微微的凉意分散着溅落到他的手背上。
裴河宴抬起手背看了一眼,随后,顺着敞开的车窗往上看去。隔壁的接引车与他擦肩而过,那枝垂落在半空的枝条颤颤巍巍的正在往下滴着雨水。
他收回视线,不以为意地将手背上的水珠抹去。
多宝讲寺。
下了接驳车,了了跟着大部队从正门进入讲寺。
各寺的住持和方丈们正在互相寒暄,知客僧落后众人一步,先带着了了低调入座。
讲寺的主殿,有一方主讲台。讲台的背后是一尊莲白的观音像,它身后的墙壁上镌画的背景就是了了此行的目的《佛陀讲经》。
知客僧如昨天答应她的一样,安排了了坐在了讲寺中最佳的壁画观景位。
可了了坐下后,发觉有些不太对劲。
壁画面朝多宝讲寺的大门,那壁画的最佳观景位自然是离大门口最近的位置。这样才能将整个壁画尽收眼底。
虽然不是最显眼的位置,可这个位置在必经之路上,就是谁进来了都得参观她一眼。
她默默地捂住脸,努力地减少存在感。
因为不知道讲寺内的座位是否都已安排过了,她不敢轻易调动,万一不小心占了谁的位置惹出什么麻烦来,那就糟糕了。
她自己丢脸事小,要是给普宁寺丢了面子,那可就是砸自己饭碗了。
好在进场的流程很快结束,众人陆续入座后,渐渐安静下来,等待开场。
没人再进入大讲寺,脱离了被打量的目光后,了了自在了不少。
就在这时,一阵清悦的风铃声透过高高的围墙传入耳中。
了了循声望去。
重回岛的海风将讲寺侧边半掩的拱门吹开,露出了院墙之外相邻的另一座恢弘的殿宇。
那殿宇,檐角斜飞,青金色的琉璃瓦上,蹲守着惟妙惟肖的护殿脊兽。翘檐之下,悬着一挂玉片风铃,正随风低语。
院中,最中心的位置置放着一鼎多宝塔香炉。香炉的内胆镂空,正有香火的明烟从炉内袅袅散出,把光线的行踪追捕得一清二楚。
只见那一缕缕鎏金的束线透过细烟,轻缈得飘散在空气中,忽聚忽散,形如一面刚描制好的扇面,绘出了清晨江波上晨雾起笼烟的仙意。
此时,正有风徐来,青烟扶摇升起。那光从院中巨大的梅花树影中斑驳闪过,穿着玄色裟袍的年轻男人与另两位僧人从廊下经过,径直走进了这恍如仙境般的光影之中。
屋檐下的风铃被风轻撞着再度响起,清脆的风铃声中,他单手拎起袍角,沿着白玉台阶走上殿宇。
他身姿挺阔,步履从容。
一身毫无特点的宽袍大袖,莫名地被他穿出了一股仙风道气。就像冷松生长在雪山峰上,终年被大风凌虐,却不沾染一片雪花一般。
那一瞬间,了了身边的所有声音远去。只有他提袍,拾阶而上时,由远及近的脚步声。
一声接着一声,撞入耳鼓。
这一幕,就像是有一只巨手,忽然撩拨,将时间重新拨回了她十三岁的那一年。
于是,了了的整个世界,地动山摇,刹那间掀起的狂风巨浪像是要将她彻底吞没一般,死死地拮住了她的呼吸。
她从未想过,她还能再见到他。
那株栽种在她干涸河床上的树木种子,在这一瞬间,不受控制地疏狂生长。它发芽破土,抽条长枝,眨眼间就滋长成了一株小树。
而原本正倾听着同行二人说话的裴河宴,似是察觉到了什么,忽然脚步一顿,停在了殿外的台阶上。
他侧过脸,抬眼看来,就这么猝不及防地,撞入了了了的视野里。
多宝讲寺百来级的台阶上,他抬起头,与坐在殿内正往下张望的了了对视了个正着。
他仰目时,剑眉从眉骨处微挑,将他的眼部轮廓描绘得幽沉而深邃。那双眼像是浸润在深山岭璧之下,有清澈,有深不见底,也有如凝视深渊时,那致命的吸引。
了了顿时心跳如擂鼓,她想避开与他的对视,可这一刻的反应像是一枚能决定她以后是否还能与他有交集的按钮,令她迟迟不敢按下。
就在她抿着唇,假装若无其事,实则都快把桌子摁出一个坑来的同时,裴河宴先收回了视线。
他重新迈上台阶,跟上同行二人的步伐,进入殿内。
了了说不上那一刻是失望,还是不解。
在了致生的丧礼上,她尚能找到理由来解释他的避而不见。可时隔多年,再次相遇,她想不通到底有什么原因会让他故意装作不认识,连故友重逢时,点头打个招呼都如此吝啬。
她挪开目光,克制住自己想去搜寻他行踪的行为,将注意力投向了主讲台。
不一会儿L,钵声响起,主殿内的噪音瞬间涤荡一空。
论经大会的开场白和了了想象中的不太一样,既没有她以为的引经据典,也没有抛出要辩论的佛经主题。主讲人洋洋洒洒,先歌颂赞扬了优昙法界的顺利竣工。其次又感谢了各大寺庙对优昙法界的各项支持。
了了从正襟危坐,听到逐渐分神。有那么一刻,她内心甚至有一道声音,在询问她自己,这和企业内的动员会有什么区别?
她下意识地去寻找裴河宴,目光刚溜出去,又立刻被她拉了回来。
不行,做人得有点骨气!
不就是装不认识吗,谁不会呀!
裴河宴落座后,才有时间看向了了。
他们中途去了一趟云来峰,替了无挂单,所以来得最晚,几乎是踩着点进的讲寺,这多少有点不太礼貌。
而在这个场合,见到了了,更是令他匪夷所思。
他甚至花了那么点时间,去消化和确认。
裴河宴结束南啻遗址的修复工作后,便一直留在优昙法界。这些年,脱离了南啻的工作环境,他身边也跟着换了一批人。
她的消息,他自然已经无从知道。可她能出现在这,说明她并没有偏离壁画这条路太远。
他抬眼,看向主讲台后的巨幅《佛陀讲经图》,没费什么力气就猜到了她出现在这的原因。
一时之间,他甚至不知该感慨命运无常,还是该惊叹缘分的神奇。
本以为不会有交集的人,在绕了这么多圈后,又一次出现在了他面前。
他忽然想起在绿红灯前等待时,从树梢溅入车内的雨滴。与接驳车擦肩而过的瞬间,他眼角的余光曾捕捉到一抹倒映在车窗上的女孩身影。
此前没留意的碎片,竟早已经预示了今时的遇见。
论经结束,已是午后。
住持与多宝讲寺的僧众交代过后,便与普宁寺的数位方丈先行一步,去云来峰品茶论道。
小僧引着了了到壁画前,让她随意观阅。他还要整理殿务,不便相陪。只与了了说好,等忙完再过来送她出去。
这一番交代后,讲寺内的人已经走得差不多了,零星留下的几位全是负责多宝讲寺殿务的僧人。
了了原本还在纠结,散会时要不要去和裴河宴打声招呼。出于礼貌,她也应该主动一些,虽然她的内心有些不太情愿。
可这会,殿中早已没有裴河宴以及之前与他同行二人的身影。想必是刚才她跟着住持去和多宝讲寺的小僧打招呼时人就已经走了。
她压下心中的烦乱,抬头看向壁画。
这副壁画在她刚才无数次走神时就已经反复地看了又看。
《佛陀讲经图》是典型的佛教历史故事画,它是根据史实记载画成的故事。这副壁画是十多年前多宝讲寺刚刚建成,与之呼应特意画的。
虽是近代的作品,可因壁画师个人风格比较突出,这副壁画曾被了了的教授特意挑选出来作为素材讲解。但多宝讲寺作为重回岛上只面向僧众开放的场所,了了直到今天因缘巧合,才得以一见。
她本有些定不下心,心里火烧火燎的,跟被谁点着了似的。但因这次鉴赏机会太过难得,她努力了几次,终于专注地品研起了这副作品。
不能带摄像设备,她少了一种记录的方式,正手痒痒地想借些纸笔时,一旁就刚刚好地递来了一支黑色的水笔和若干纸张。
了了连脸都没认清,余光瞥见是个有些眼熟的小和尚,道过谢后就找了个空地坐下,将壁画誊画下来。她不知道那个小僧什么时候忙完殿务来送她出去,担心时间紧迫,她草草几笔,画得又快又稳。
壁画大部分时间都是用粉笔起草,画出轮廓,再用笔刷进行填色。但了致生一直要求她在草图阶段就不能马虎,甚至刚开始学画画的那几年,她反复地在练习线条、轮廓和光影。
直到了了用一支潦草的木炭条也能在墙壁上画出流畅秀劲的定形线后,了致生才开始教她用色彩。
她聚精会神,约半小时后,终于画完了四张草图。她揉了揉因一直低着头而酸胀作痛的后颈,伸了个懒腰。懒腰刚伸到一半,就碰到了障碍物。
察觉到指尖触感不对的了了立刻缩回手,扭头看去。
小和尚还凑着脑袋在看她膝上的图画,两厢一对视,彼此都有些尴尬。
了了迅速收拾了草图,站起身。
眼前的小和尚有些眼熟,她想了一会,才想起应该是刚才给她递送纸笔的。得出这个结论时,她隐约觉得自己好像忘记了什么,可高度专注过的脑子这会跟被榨干了一样,一点用都没有,纯纯空白一片。
她又一次道过谢,把水笔还给他:“谢谢你的笔。”
了无接过来,先询问:“你忙完了吧?”他怕了了没听懂,还指了指壁画。
了了点了点头:“嗯,看好了!”
了无这才伸出手,往偏殿的方向指引道:“那你跟我来吧。”
了了下意识看了眼讲寺的大门,并没有听话的跟着走,她确认道:“你是来送我出去的?那刚才那位小僧呢?”
了无察觉到她的警惕,耐心解释道:“讲寺要关门了,得先离开这里。这个角门出去是多宝讲寺的偏殿,小师叔在那等你。”
小师叔?
刚才那个小僧?
他辈份有这么高?
了了虽有些疑惑,可刚才确实有不少僧众是从偏殿方向离开的。况且,这里来来往往还有人迹,看上去并没有什么危险。
她没再多问,跟着他穿过角门,走到偏殿。
偏殿就是了了刚才看到的院中栽着梅花树的长廊,她正欣赏着,忽听了无叫了一声:“小师叔。”
她抬眼看去,一下停在了原地。
院中,裴河宴正和一僧人在说话。听了无叫他,两人的对话一停,齐齐转身看来。
这一次,裴河宴终于没有视而不见,他对着了了微微颔首。
了了站在原地,一时不知该作何反应。
明明是这些年从没忘记过的人,甚至有很多很多个时刻,她都期盼着能够再与他相见。可也许是过了最需要他的时候,又或许是还记着他前两次对她的视若无睹,了了这一刻并没有想象中的激动和兴奋。
她看了他半晌,才重新迈动脚步,走到他面前:“裴老师。”
这个称呼,让裴河宴有片刻的怔忪。他微挑了挑眉,转过身,先与刚才说话的僧人道别。
多余的人离开后,他才问了了:“要去哪,我送你。”
了了回忆了一下地名:“去云来峰。”
裴河宴思索了片刻:“他们一时半会结束不了,你去了也是枯等。”话落,他没给了了选择的机会,直接决定道:“重回岛有一家素斋很好吃,吃完我送你回普宁寺。”
了了没有说话。
拒绝显得有些矫情,可直接接受又让她有些哽得慌。
可能对方是他,让她在处理这件事时本能得带上了一些私人情绪。他不跟她打招呼时,她不高兴。但他来打招呼,并邀请她吃饭,她还是不高兴。
许是察觉到她有些抵触,裴河宴又退了一步:“只是建议,你不喜欢可以拒绝。”
了了下意识先看了眼了无。
了无虽然有些避嫌的自觉,可这份自觉并不多。他就站在几步远的多宝塔香炉下,顺时针逆时针地来回转悠,跟个旋转的陀螺似的。
就在了了措辞,想请了无离开时,裴河宴看出她的意图,先她一步开了口:“了无,你出去等我。”
了无一顿,伸手指了指鼻尖。在看到裴河宴确定地再一次点了头后,他委委屈屈地瞥了眼了了,一米八的大高个,恹恹耷耷地先走了出去。
这下院子里,就只剩下了他们两个人。
了了这才没了顾忌,她没有去质问裴河宴为什么来了丧礼却不与她说话。这是她早已释怀的事情,无论什么原因都没必要再回头追究。更何况,她也没资格没理由去和他计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