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想了想,回答:“我对了先生很是孺慕,与他书信往来数年,应该算作笔友吧。”
连吟枝挑了挑眉,信是信了,可总觉得哪里有说不上来的违和感。
她把裴河宴请进会客厅。
厅内的地板上已经放了一口小箱子,箱子的锁壁上挂着一枚精巧的小锁,锁孔内插着两把钥匙,就这么明晃晃地放在地板的最中央。
她愣了一下,向裴河宴确认:“这是了致生委托你转交给我的?”
她先前让人把东西先送进来时,并不知道是这么一口漆艺的雕花箱。别说箱子看着价值不菲,光里头有什么东西都足够引人遐想了。
裴河宴纠正道:“这是了先生委托我交给您保管,等了了毕业后再转交给她的。”
连吟枝皱了皱眉,据她所知,了致生早已把遗产的存放都提前告知了了了,目前的老宅里,只有书房是一直锁着不让人进出的。但是没听说过,外头还有宝贝啊。
“我能知道这里面是什么东西吗?”连吟枝问道。
她作为了致生的前妻,无论是法律上还是情理上都没有分走了致生遗产的可能,她并不怕裴河宴误会。
“了先生既然交给您保管,您自然可以随时打开。”裴河宴拿出一张清单,递给连吟枝:“这是物品内容,您可以核对一下。”
连吟枝接过清单,看了一眼。
清单上所列的名目,不是与南啻文化有关的文献书籍便是和千佛石窟相关的壁画内容。这令她瞬间想起了自己守活寡一般难熬的失败婚姻,以及了了拒绝数所优质高校,一意孤行要上北央。
她的脸色瞬间变得难看无比。
出于风度,连吟枝并没有当着裴河宴的面说出什么难听的话。但她对眼前这位年轻男人的好感,也在此刻荡然无存。
她嗤笑了一声,随手将清单折起,压根没有兴趣核对:“这么件小事,他还劳烦你亲自送过来。”
裴河宴听出她言下之意的讥讽,并未在意。也没向她解释这些文献是了致生花费多年,用心血铸就的,十分珍贵。
人生本就是这样,你在乎的别人可能弃之如敝屣;你视若无物的,却是别人的一生所求。
他站起身,准备告辞。
连吟枝看出他的去意,也无心挽留,只客气地询问了一句:“天色已晚,又还在下雨,不如留下来吃个便饭再走?”
“不打扰了。”裴河宴婉拒。
了致生委托他的事已经办完,他没有多留的必要。
连吟枝顺水推舟,起身相送。
了了关上了致生房间的门窗,确认长生灯的灯油还足够后,又匆匆回到前院。
院子里除了那一片被雨水浇湿的纸花外,空无一人。
她找了一圈,走廊、亭檐、侧厅以及会客室,可别说人影了,连个鬼影都没瞧见。她不禁怀疑是自己这几l日神思恍惚,眼神出了问题。
否则,这么短短一会,怎么会连个人影都没找着?
等了了回到灵堂时,门口靠了一把黑伞。雨水正顺着接地的伞尖在地面上积蓄出一小滩水渍。
她下意识抬眼看去。
连吟枝背对着她站在了致生的灵前,在擦拭遗像。
了了走上前,打量了一圈。
遗像旁的蜡烛已经重新点燃了,被风吹开的香灰也被收拾过了,就连她没来得及点上的清香也被插进了香炉里,燃了短短一截。
“我来吧。”她从连吟枝手中接过毛巾,重新打湿,把遗像擦了一遍。
连吟枝看着了了,思索着她对这件事的知情程度。直到,了了主动问起:“刚才跟你一起进来的人,是谁啊?”
“你不认识?”连吟枝意外。
了了没察觉到她语气里的异样,摇了摇头。她脸都没看见,上哪认识?
连吟枝见状,这才无所谓道:“他是来找我的,你不认识就不要追问了。”
了了得到答案,彻底死心。
来找连吟枝的,那就不会是小师父了。
来参加了致生追悼会的人,比了了想象中的要多得多。
院子里、院子外,都站满了来送他最后一程的人。
这些人里,除了有他在北央美院的同事、领导以外,还有了致生这些年教导过的学生,有还在读的,也有已经毕业多年甚至在业内都小有名气的。
甚至,还有不少欣赏他画作的追随者,他们都是听闻了致生的死讯,自行前来吊唁的。
但最让了了意外的,是曾经与了致生在千佛石窟共事过的同僚。他们在老了停灵的最后一刻,也一一到了。
了致生的丧礼,在时间上有些紧张。从报丧到追悼,不过短短几l天。
了了觉得了致生可能并不想因为他的离开占用别人的时间,才会将流程策划得如此紧迫。可老魏他们仍是千里迢迢,动身赴会。
她看见那些曾经十分熟悉的面孔,和老了一样,在岁月中添上了不少痕迹。她看着他的老友们,站在他的灵前,沉默凝视,鞠躬默哀,忍了许久的眼泪,终于夺眶而出。
有那么一个瞬间,她甚至想冲到了致生面前,去叫醒他。
你看,都是谁来了。
可这个冲动刚叫喧到她浑身血液奔腾而起时,她忽然冷静了下来。
站在这里的所有人,都是为了了致生而来的。
他们沉静,肃穆,垂首静立,与昔日的老友正做着最后的道别和惦念。
是啊,了致生已经在这了。
她擦去眼泪,真诚地替了致生感谢他们的到来。
老魏红着眼眶,拍了拍她的肩膀:“节哀。”
这么多年过去,当年的小女孩已经长高,不用再像以前那样仰头看着他们。他欣慰之余,又觉遗憾:“我们本来约好,春天过了就来京栖找他喝酒。可他……”
他忽然哽咽。
了了抿了抿唇,她回想起了致生提起他这些旧友时向往怀念的表情,低下头,艰难地咽下喉间的哽塞:“我爸走之前,还开玩笑说,他死了能让你们重聚一场,就不算白死。他还让你们不用难过,难得大家见面,去喝一杯相聚一下,不要浪费了这个宝贵的机会。”
老了和她感慨过,年纪越大,昔日的好友就越是难聚。不是为了家庭,就是为了工作,所有人都有一个两个不得已的理由。他们一起被困在尘世里,不得不跟着这个社会的生存规律周而复始。
次数一多,意兴阑珊,除了死亡,便再也难得一聚。
时间到了,楼峋来叫她准备出殡。
她和老魏他们道过别,去了致生灵前最后磕了三个头,准备送他落葬。
院中人影憧憧,千岁和纸花被洒至半空,再洋洋洒洒落至地面。
满院纷飞的纸花里,她抱起了致生的骨灰坛,走在队伍的最中央。人群簇拥着她,跟随着她和礼队一起出门。
她即将跨过院门时,恍惚间,好像看到了小师父。
他站在人群的最后面,远远的,与她对视了一眼。
她下意识回过头,去寻找。
熙熙攘攘的灵堂前,她被簇拥着,与无数人擦肩而过。
回眸的那一眼,就像是晴天里发的一场大梦,朦胧得毫不真实。
了致生落葬后,丧事彻底告了一段落。
了了原本想搬到墓园的山脚下住上几天,但家中还有事情未了,她不能再像了致生还在时那样,可以随心所欲地放任不管。
她结完丧仪的费用,又把收到的奠仪随礼一一做好登记。
虽然无奈,但今日来参加丧礼并随礼了的名单她都得记着。以后了家就得由她撑起门面,替了致生维系走动。
做完这些,夜色已深。
她活动了一下肩颈,先去厅堂给了致生添些长生灯的灯油。
连吟枝正在厅堂等她,她像是知道了了一定会来这里一样,等了她一整夜。
院外正飘着毛毛细雨,春深时的京栖仍带着冷意,像夏天永远不会到来一样,总游离在寒春与残冬之间。
连吟枝往上拉了拉披肩,拢住肩膀:“灯油我添过了,我有事找你说。”话落,她屈指敲了敲桌面,示意了了过来坐下。
“您有事找我怎么不去书房?”了了依言坐下,眼神扫了眼桌上一直用茶蜡热着的透明茶壶。
茶壶里浸泡着剪碎了的灵芝和红枣,正随着沸腾的水波上下浮动。
连吟枝说:“我是外人吗?有事找你还得去书房。”
“我不是这个意思。”了了解释:“我今晚一直在书房,你可以直接来找我,这样就不用在这里等我等到这么晚。”
连吟枝看了她一眼,用隔热的手巾拎起壶柄,给了了倒了杯灵芝茶:“知道你这段时间一直没睡好,特意给你煮的。”
了了道过谢,端起了茶杯却犹豫着没喝。
灵芝水的味道实在算不上好,她光是闻着那股木质的草木香,就心生抵触。
见她满脸纠结,连吟枝弯了弯唇,笑了起来:“你还是跟你小时候一样。”她捏起勺柄,轻敲了敲放在一旁的蜂蜜:“我加了不少蜂蜜,应该没有那么难喝。”
了了这才小小地抿了一口。
“你接下来什么打算?”连吟枝用调羹搅着水,眼神落在院外,并没有看着了了。
这样的交谈迟早会发生一次,了了并不意外。
她其实没想好……又或者说,她压根没空想。
规划未来的前提条件是有未来可以规划,她当然可以按部就班地读完书,等毕业后选择继续深造或另谋出路。
可因为了致生的离开,她一下子失去了方向感。无论是壁画,生活,还是任何一切,对她都失去了吸引,变得索然无味。
连吟枝似乎也料到了,不疾不徐道:“我替你想了想,你要是想跟你爸一样,这辈子就以画壁画为生,那前途难料。你爸要是还在的话,我倒也不操心你会喝上西北风,可他不在了,没人替你铺路,也没人帮持,你以后大概率是在泥潭里做那个不值钱的泥点子,被甩在墙上都没人在乎。”
了了握紧茶杯,一言不发。
“当然。”连吟枝放下调羹,好整以暇地看着她:“你守着这个宅子,卖卖你爷爷的字画,不结婚不生孩子,活到八十岁是没什么问题的。”
了了习惯了了致生的宽容豁达,很难再适应连吟枝的说话方式。
她别开脸,看向院中被雨水浇灌得有些狼狈的草木,深感自己也是它们之间的其中一株。没有屋瓦遮雨,也没有围墙避风,只能被迫地承接着风雨的磨砺。
“这样也挺好的。”了了看着连吟枝,忽然说道:“我爸对我本来就没什么期望,我能活到八十岁,给他烧足了纸钱,下去了应该也能继续享福。”
连吟枝愣住,她不敢置信地看着了了:“你爸这些年就是这样教你的?”
这话听着莫名刺耳,了了皱了皱眉,十分克制才能继续用平静的语气和她对话:“我现在什么样?”
“你现在什么样你不知道?”连吟枝匪夷所思:“这个社会很残酷的,说着人人平等,可它不平等啊。有资源的、有能力的人才能掌握话语权,没有权利,你就什么都不是。你爸对你没期望,是因为他自己就无能。他但凡有点本事,也不至于轮到我来操心你以后的前途……”
她话还没说完,了了用力地放下茶杯,打断了她:“你这么瞧不上他,处处贬低,这难道不也是对你自己的侮辱吗?那你当初为什么还要嫁给他?”
厅堂内没有开灯,除了长生灯的烛光外便只有门口的那盏壁灯还亮着。暖黄色的光线下,雨丝斜密,如交织的绸绫,绵绵不断。
了了背着光,脸上的表情有些模糊。可连吟枝深刻地感受到,她在生气,她很愤怒。而她的愤怒不是为了她自己,而是因为了致生。
“你们离婚后,我爸从来没有说过你一句不好。他以前是对不起你,但他已经尽力做了补偿,你不应该在他下葬的第一天就编排他的种种不是。人死事了,麻烦你,尊重一下我的父亲。”
连吟枝哑然无声。
良久,她扶着额头,长叹了一口气。
“对不起。”她道歉:“我只是想关心一下你……但每次,都会莫名其妙地争吵起来。”
“不是莫名其妙。”了了绷着脸,脸色仍旧不好:“是你打从心眼里就看不起老了,也看不起我。”
连吟枝总有一股莫名的优越感,她高高在上地俯视着她这只蝼蚁。试图用她的眼界、学识和阅历,逼她臣服,受她掌控。她深信自己掌握着最好的资源,有最强的能力,能够给她很好很好的条件。但前提是,了了要做小伏低,完全没有自我地依附她,趋奉她。
可那不是母女,那是主仆。
所以,她们才会一碰面就剑拔弩张,争锋相对。除非她怯懦、庸碌且无能,才会甘愿放弃自我,自逐做她的傀儡。
但了致生,已经用他的余生驱除了她的怯弱和自卑,他花了很久的时间,教会她独立、勇敢与自信。他让她相信,她值得拥有一个女孩所能拥有的最美好的品质。
她不会再畏惧连吟枝,一如她也不再需要任何人一样。
一场谈话,不欢而散。
连吟枝自那晚以后,就对了了避而不见。她仍借住在老宅,但突然多了不少琐事要处理,总是早出晚归。
了了虽然与她同在一个屋檐下,但一天下来,经常连一面也见不着。
她和连吟枝分开这么多年,性格又不是那么的相合。与其见了面争吵,还不如像个同居室友一样,各忙各的,还能落个清闲自在。
这期间,楼峋来过一次,问起连吟枝。见了了一问三不知的,他委婉地提醒了一句:“我前不久在房屋中介那碰到过阿姨,她久居国外,忽然处理起房产,虽然不知是售卖、租赁还是购买,但你还是抽点时间关心一下吧。”
楼峋把话带到后,没待多久,就先离开了。
那日晚,连吟枝破天荒的留在家里吃晚饭。
了了正寻思着是不是楼峋来她这告小状的事被发现了,可转念一想,楼峋下午来时,家里也没人啊,上哪泄的密?就算了致生偏心他前妻,想托梦,那也来不及。
还没等她琢磨出什么结果来,连吟枝忽然说道:“我过两天准备回去了。”
这消息太突然,了了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她准备去夹菜的手停顿了几秒,好一会儿才点点头,说:“好,时间确定了告诉我,我送你。”
连吟枝没再说话,两人沉默着一起吃完了晚饭。
吃过饭,了了去收拾碗筷。
连吟枝倚着厨房门口看了一会,邀请她:“我去煮壶茶,你还喝得下吗?”
这是有事要说,如果了了说喝不下,那就不礼貌了。
等她洗好碗,连吟枝已经在茶桌上冲泡了一壶好茶。淡淡的茉莉清香与茶叶的茶香味恰到好处地融合在一起,勾人得很。
她在茶桌旁坐下。
连吟枝给她斟了一杯,递过来。同时递来的,还有一份用纸皮袋封装的文件:“这是我在国内的两处房产,但房产赠予需要双方到场公证,这就需要你的配合,所以还没办理。”
了了顿觉烫手,本来已经解开了一半的绳扣,这会绕回去也不是,继续解开也不是。她把文件袋放回桌上,不解地问道:“这是什么意思?”
“打开看看吧,里面还有别的东西。”
了了将信将疑,打开文件袋后,把里头的东西全都倒在了桌面上。除了两本房产证以外,纸皮袋里还有一把精巧的锁以及一个磨损严重的信封。
“都是给我的?”了了问道。
“都是你的。”连吟枝回答。
虽然少了一个字,但代表的意思却完全不同。
给了了的,那是属于连吟枝的;都是了了的,说明那本来就是属于她的,并非连吟枝赠予。
她摇香醒茶,将沸水再次倒入壶中。
满溢的茶香味里,了了拿起那个装得鼓鼓囊囊的信封,辨认着信件上的寄方和收件信息这是一封从塔卡寄出的挂号信,寄信人的名字已经看不清了,但收件
人一栏写着“了了”二字。
这是寄给她的。
她狐疑地看了连吟枝一眼,寄给她的信为什么会在连吟枝手里?
“这是追悼会那天,负责登记的人拿给我的,说是信封里装得不是丧仪的礼金,而是一些照片。对方好像叫魏什么平?”连吟枝有些记不太清了,不过她觉得也不重要,“那天人太多,不管前因后果,反正这封信先到了我手里。检查内容是必要的,所以我把信看了。”
了了抽出照片,快速翻看了几张。
这是她十三岁那年,借了魏叔的相机拍的一些石窟壁画和佛雕。本来约定好,魏叔下一次洗照片时把她拍的那一份寄给她,可后面一直没收到,她渐渐地也忘了。
要不是今天再看到这些,她连这件事都快彻底想不起来了。
“你那天收到为什么没给我?”了了问。
连吟枝轻蔑地笑了一声,提醒她:“我们吵架了啊。”
了了无语凝噎。
她把照片放回信封里,拆穿她道:“还有一个原因吧?”
连吟枝对“南啻”生恶痛绝,但凡是与它有关的,她都十分不喜。就算那晚两人相谈甚欢,连吟枝也不见得会把这个信封交给她。
她不说,了了便不再追问。有些原因自己心知肚明就好,互相之间还是得留点体面,这样才好他日相见。
了了最后拿起那把精巧的钥匙,仔细地端详了片刻。钥匙体型修长,体量较小,通体鎏金色,微微泛旧。齿孔平直,没有多余的装饰,唯钥匙的握柄上雕着一对锦鲤状惟妙惟肖的立体双鱼。
这不是开门的钥匙,她上一次见还是在……
了了的心脏忽然漏跳了一拍,她攥紧花旗锁的钥匙,一个名字就在嘴边,呼之欲出。
“这是哪里的钥匙?”她急于求证,连语气都不自觉地带上了几分急迫。
她的反应恰恰好证实了连吟枝的猜想,她好整以暇,甚至带着几分看热闹的心态:“这对你很重要?”
连吟枝的戏虐令了了快速地冷静了下来,今晚发生的一切都有违了了对连吟枝的认知。她终于察觉出了今晚这场谈话的不同寻常之处,将话题重新引回了最初也是今晚最终的结果。
“你到底想跟我说什么?”
连吟枝没有立刻回答,她重复着冲泡茶叶的步骤,慢条斯理地将沸水浇遍壶身。
水流淅淅沥沥地流入茶托,她掀开壶盖,将茶水倒入公道杯中:“我不想管你了,我放过你。以后无论你是功成名就,还是穷困潦倒,都和我没有关系。”
这是她想了无数个夜晚,才下定决心的矢志。
她原以为,了致生委托她操办后事,只是一个包装过的借口。实际上,是需要她回来,接管了了,负责他们女儿的后半生,这其中更是包括了事业与婚姻。
尤其是当她见到楼峋后,她对这个猜测更加深信不疑。毕竟,能以了致生学生的身份主持丧仪,他与了了或了致生的关系不言而喻。
而唯一一个能够解答她疑问的人,也早已入土为安。
其次,连吟枝作为了了的母亲,当年与了致生的婚姻关系破裂后,她虽然有过两段感情,但考虑到生育的风险以及对了了的亏欠,她都没有再选择继续。
她以为凭此,自己是有资格,能对了了的人生指点一二的。可那一晚,或许是了了一针见血地戳中了她的心事,又或许是她对了了彻底寒了心,她发现事情似乎并不是她想的这样。
她确实心高气傲,对了致生也有诸多的看不起。可她没有想到,了了是这么想她的。
她烦闷不能纾解时,好友看透了她的迷障,一语道破:“你就是典型的想要太多,贪心了。”
“当时你选择不要孩子也要结束这段婚姻,那这没问题。后来你远走国外,和了了的联系几乎为零,你在她成长的过程中没有给予任何的陪伴,你又凭什么要求她理解你、宽容你,对你千依百顺呢?你还妄想人家老了走了,你能趁虚而入,可你怎么不想想,人家老了花了多少心血才把孩子养得这么好?”
是啊,她当时心如死灰,认为了了是捆缚住她追求再生的绳索,毫不留情地将她剪断,抛下。她不仅不要她,还故意撒手,逼着了致生去接纳。
她看着了致生放弃壁画修复,乖乖离职回到京栖,只觉得酣畅痛快。
凭什么她要牺牲自己,了致生却不用。
可她当时有多畅快,如今反噬的就有多深。
在她的人生彻底自由时,她却感受到了无边的孤独。她追求事业,在无数次的演出中获取鲜花与掌声,她实现了她对事业成功的向往。
名利双收后,她又开始期待有一个人能懂她。她找寻爱情,寻觅刺激,恋爱带给她的新鲜感让她短暂地忘记了生活的乏味。可当激情褪去,人生不过是重复的棋盘,她又一次站在了楚河汉界前,面临进攻与防守的选择。
她看着了致生朋友圈里,出落有致仪态万方的了了,终于重新想起了她曾经有多么炙热无私地爱过她。
她捡起了对了了旁然不顾这么多年的怜悯,搜罗了她手里能运用的全部资源给了致生发去了邮件。就如了了说的,她的关心是带着蔑视与高高在上的。她以一种优越的姿态,施舍般把条件一一罗列,等着他们父女对自己感恩戴德,千恩万谢。
可实际呢?
了了对她不屑一顾。
于是,她便觉得了了不知好歹,浪费她的好心。
“可我是她妈啊,从她出生起,就是我含辛茹苦养大她的,那么辛苦的十三年,就因为我和她爸离婚的这八年没管她,就什么也不算了吗?”连吟枝听见了自己的不甘心,她甚至觉得这样很不公平。
她的好友似乎也是第一次知道她是这么看待亲子关系的,有些意外:“你这是在和了致生计较呢还是在和了了计较?养孩子的本质不是一种交换,你在选择生养她的时候不能抱着你要从她身上获取什么的心态,这样你和孩子都会很累。”
“当然,这个社会上,很多父母对孩子都是有期望有要求的,这无可厚非。孩子在享受父母给予的资源和机遇时,也会被剥夺自由或选择。所有事情都没有绝对的对或错,而这种交换的机制在每个家庭里显化的结果也不同。但吟枝,你和了了的情况不同,她是有自主思考能力的成年人了,你再像小时候那样对她,在她看来,这些就是完全不讲理的压迫。人的付出和收获是成正比的,她一定知道你爱她,但如果你非要按自己的意愿去要求她,只会适得其反。你好好想想吧。”
连吟枝从回忆里抽身,端起茶,抿了一口:“在我的小时候,父母说的话就像圣旨一样,是必须遵从的。离经叛道的小孩在那时,是要遭到唾弃的。我从小就很听话,小到衣服怎么搭配,什么场合戴什么样的首饰,大到上什么大学考什么专业,全都是听父母的安排。在他们的安排下,我一路顺风顺水,除了练舞以外就没吃过别的苦。”
她放下杯子,看着了了:“在别人看来,我家家规森严,是家风严正的清白人家。很多人都羡慕我,认为我出生在一个很优越的家庭里。”
事实也是如此。
了了幼时每次跟着连吟枝回家看望外婆,都能感受到一股无形的压迫。外婆对她并不严厉,甚至还十分宠溺。可对连吟枝,就十分严苛。
“嫁给你爸,是我唯一没听我父母,自己做的选择。而这个选择,也让我付出了极大的代价。”连吟枝说:“你出生后,我就用我父母对我的方式来对待你。我并不觉得这有哪里不对,我也是第一次做母亲,我所知道的相处模式也仅限于此。可是你和我不一样,你不逆来顺受,甚至还有很强的反抗精神。我只有对你严厉、再严厉一些,让你惧怕我,我才能掌控你。”
了了捏着杯子,沉默不语。
她其实不爱听连吟枝说这些,她和连吟枝分开了八年,再见时陌生到只能从她保养姣好的面容里寻找昔日的熟悉感。
在了致生充满爱与尊重的教育里,她深刻地明白连吟枝对待她的方式是不适合她们彼此的。当然,这并非是她一个人造成的,而是她的家庭,她的婚姻,甚至有一半是因为了致生的不作为导致的。
她没有权利怪任何人。
毕竟,无论在什么时候,被赐予生命,被照养长大,都是值得感恩的。
“你每一次的隐忍和委屈,我都知道。但我总是想着,你长大了就好,你会知道我是在为你好。你会知错,会与我和解,并体会到我的良苦用心。可我始终没能等来,这么多年落下的,还是只有你的埋怨。”连吟枝从了了手中拿过茶杯,重新注满。倒茶时,她还抽空问了一句:“这茶好喝吗?”
前一句和后一句太割裂,了了险些没反应过来。她点点头,顺从地接过茶杯,慢慢地品。
她知道,这样平静和谐的品茶时刻,以后可能都不会再有了。
了了乖顺时,眉眼微垂。清透的脸颊少了棱角,看上去很是无辜,像是完全没有攻击性的毛绒小猫,让人忍不住心生怜惜。
连吟枝看着这样的她,心一软,什么抱怨、苛责都没了,只剩下惋惜。
“以后你一个人可以吗?”她最后问道。
了了拿着钥匙和信封回到了房间,她没有立刻去找那个箱子。
连吟枝今晚和她说了很多很多,是在回忆,也是在告别。但当了了脑中忽然浮现“告别”这个词时,她发现她并没有自己想象中的那么轻松。
有松了一口气的感觉,可更多的是无法形容的惆怅。
她很难让自己在这件事情里没有负疚感,连吟枝对她的失望是肉眼可见的,即使她决定回到国外,让她们彼此都回归本身的生活。可她这种“高抬贵手放你一马”的举动里,带着强烈的遗憾以及对她无声抗议的妥协和谴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