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日相见by北倾
北倾  发于:2024年08月1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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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别人的钱办自己的事,享别人的香火添自己的寿,算是被裴河宴玩得明明白白的。
但就是这样有血有肉,有无伤大雅的小聪明,也有无关紧要的小缺点的裴河宴,她却越来越喜欢。
他不是高高站在神坛上的,而是就在她面前触手可及的。
不论他有意无意,他确实在她人生的一个路口上,指引了一个方向。
了了不敢问,她离开以后,还能不能继续和他保持联系,哪怕只是书信来往也没有关系;也不敢问,他们以后会不会还有再见面的机会。
她有预感,这些全是不合时宜的奢望。她不该和裴河宴,有超脱现实规律的联系。
即使她强求,在她不断成长的过程中,也会和他渐行渐远。他像是永远封存在壁画里的人,一旦走出这里,便会失去所有的生命力。
而她,未来还有无限可能。
她这辈子,可能都不会走回这里。
了了默默红了眼眶,她视野里,他俊挺的眉眼逐渐变得模糊起来。她咬住下唇,想把眼泪憋回去,但越努力,情绪积攒得就越满。
她终于忍不住,飞快地抬起另一只手,用手背揉了下眼睛。
裴河宴也是刚发现她哭了,他没太惊讶,只是轻轻握了一下缠在她腕上的佛骨念珠,像是和它做了最后的道别。
他并没有立刻站起身,而是保持着与她平视的姿势,微笑着叮嘱:“了了,快点长大。”

时间如洪流,蛮不讲理地将河岸两侧的泥沙全部卷入河床,匆匆淹埋。
了了坐上回京栖的火车时,已经是三天后。
原定的返程时间,因了致生的工作交接出现了一些小问题而没能及时收尾,导致父女俩被迫在市区多耽搁了两天。
了了倒还好,了致生则愁出了一嘴燎泡,生怕了了赶不上开学。
将近二十四小时的火车,坐得了了头皮发麻,下车时,看着老了,十分真诚地恳切道:“爸,你回来以后一定要好好赚钱,争取别让你闺女再坐二十四小时的火车了。”
了致生捏了了了的鼻子一把,笑骂道:“这就要求上你年迈的老爹了?”
玩笑归玩笑,了致生那把老骨头也吃不消这长途跋涉。到家后,连行李都没收拾,先打了个地铺,将就着对付了一晚。
他没带了了去后来他与连吟枝搬出去住的小区公寓,而是回了老宅。
老宅自了了的奶奶去世后,便无人居住。长期的荒废,令这个大宅子从里到外都透着一股冷清和颓败。
了了房间的那扇木门,还因年久失修,被风一吹就嘎吱作响,瘆人得要命。
她不敢自己睡,加上时间太晚,也来不及再收拾出一张床铺,索性抱了床被子和了致生将就着凑合了一晚。
第二天天一亮,她固定的生物钟就催促着她从睡梦中醒了过来。她困乏地连眼睛都睁不开,坐起来的第一件事,就是去洗漱,准备出门。
了致生被她踢踢踏踏的动静吵醒,转头看了眼时间,咕哝着问她:“你这么早干嘛去?”
“去王塔啊。”她话落,看着眼前空空荡荡,甚至还有些陌生的房间,陷入了巨大的失落中。
哪里还有王塔,这里已经是京栖了。
但醒都醒了,了了洗漱后,还是出了门去买早餐。她临走前,看着在地板上睡得四仰八叉重新打起呼噜的了致生,绝望地摇了摇头。
她怎么感觉她以后的生活会过得无比凄惨呢?
吃过早饭,了致生请来打扫的钟点工也到了。
这么多年的独居生活,了致生的动手能力虽然算不上优秀,但照顾自己和了了却是足够了的。他先修好了了了的房间大门,再翻出床单被褥,铺好床,检修电器。
老宅的装修花了几代人的心血,虽然荒居了几年,但在粗略地打扫过一番后,很快恢复了往日的气派。
晚上,了致生在书房整理行李。
翻到几个一看就不是他们爷两的匣子时,他打开门,冲着了了的房间嚎了一嗓:“了了,你给我过来。”
正翘着二郎腿躺在院子里乘凉的了了,被吼得一激灵,三两口啃完了苹果,去书房找老了。
了致生双手抱胸,紧皱着眉头,死死地盯着眼前的这几个木匣子。见了了来了,他立刻转头看来,眼神压迫:“这些是怎么回事?”
小师父送的啊。”了了走上前,跟分赃一样,你两箱我两箱地划分好:“这两个是小师父给你的,他说他跟你说过了。这两个是我的。”
她献宝似的打开她的文房四宝,向了致生炫耀:“看!”
了致生显然也想起了还有这么一回事,脸色立刻多云转晴,他呷了呷嘴,看着她宝贝似的搂在怀里的那个小盒子:“这个呢,怎么瞧着像是个首饰盒?给我看看。”
“它就是个首饰盒啊。”这是了了自己的。
那天晚上从浮屠王塔回来,她就把佛骨念珠取了下来,小心地放进了她的首饰盒里。谁知道归途会遇到什么情况,她舍不得念珠被磕碰一下,早早装了起来。
不过了致生想看,她仍是打开了盒子,把里头装着的念珠取了出来。
了致生兀一看到这串佛骨念珠,脸色变了变,瞬间严肃起来。他怕吓着了了,先冷静了几秒,才开口问:“这也是你的小师父送给你的?”
“对啊。”了了察觉到了致生的情绪不太对,没敢和他插科打诨,一五一十地把原委说了一遍。
可了致生的脸色仍旧有些难看,他尽可能地用了了能理解的方式,告诉她:“你手上的这串佛骨念珠,十不存一,很珍贵很珍贵。”
“很珍贵”这个词,他强调了两遍。
了了有些疑惑地看着他,怕了致生误解,特意又解释了一遍:“它不是我去跟小师父要的,是小师父送给我的。”
了致生点点头表示知道,他摸了下了了的脑袋,缓下语气:“我跟你商量一下,你看这样可不可以。我明天去信一封,让河宴再认真考虑一下是否真的要把这串佛骨念珠送给你。因为这个念珠它非常珍贵,是佛教至宝,他交给你保管,我认为是不妥的,你能理解吗?”
了了有些迟疑,她看着了致生,既不舍又懂事地点了点头:“那好吧。”
了致生欣慰:“那你最近这段时间一定要好好保管它,不要弄丢更不要损坏。”
“我知道。”了了嘟囔。
她小心地把佛骨念珠收起,重新装回了首饰匣里。这段插曲,令她本就有些失落的心情越发糟糕。
她闷闷不乐地抱着盒子回到房间,把首饰盒放进了抽屉里。
抽屉关上的刹那,她跟被夹了尾巴似的,难过得红了眼眶。
了了离开后,了致生看着桌上的紫檀匣子,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他坐着发了一会呆后,起身前往了了的房间。
她房间里的灯还亮着,他走到门口,敲了敲房门。
了了正在收拾明天上学要用到的文具,听见敲门声,她吓了一跳。她没有给了致生开门,而是爬上凳子,开了一扇窗。
了致生过来是想提醒她上闹钟,见她趴在窗口,一言不发地看着他,便猜到了是自己刚才的做法令她有些不开心了。
他牢记着心理咨询师告诫他的“要对孩子充满耐心”,深吸了一口气,说:“明早八点就要
去学校报道了,你记得定个闹钟,不要迟到了。”
了了点头,目光怀疑地看着他:“那您呢,您确定闹钟能把你叫醒?”
了致生胸口被狠狠扎了一刀,有些尴尬地清了清嗓子:“我一分钟一个闹钟,怎么也能醒了。”
“好志气!”了了听得直竖大拇指。
她原以为对话该就此结束,都准备关窗了,见了致生还没有走的意思,稍一想,便知道他在纠结什么。她想了想,先问道:“爸爸,你在决定辞职之前,是不是去见过小师父?”
了致生一句“你怎么知道”差点脱口而出,他及时截断了这句话,反问她:“为什么会这么问?”
了了说:“小师父把棋楠线香拿给我转交时,我拒绝了他。我知道它很贵重,想着你肯定不会收,没准还会骂我一顿。但小师父让我放心,说这个事你知道。”
了致生沉默。
这句话莫名的,像是有点在内涵他。不过不确定,再听听。
“他还给了我一张书单,说如果我买不着,可以交给你。”了了默默用小眼神扫了老了一眼,“反正,我就觉得你肯定背着我找过他。”
了致生用力地咳了一声,纠正她:“什么叫背着?我用得着背着你?”
“那就是你嫉妒我跟小师父关系好。”
“我嫉妒?”了致生指了指自己,差点被了了激得跳脚。他好险没踩进她的坑里,干脆承认道:“是,我找过他,行了吧。”
不过也不是刻意去找的。
和了了一样,了致生也很喜欢裴河宴身上淡泊冷冽的气质。明明只是个二十岁出头的少年,但和他说话就是会有种茅塞顿开的豁达感。
至于他和连吟枝的那点事,其实没什么好说的。毕竟,跟一个少年聊中年危机,聊感情困扰本来就挺奇怪了。他只是问了一下,他对了了是什么看法。
出乎意料的,裴河宴对他说:“您想了解她,不应该是来问我。”
一句话,堵死了他后面所有的出口。
论聊天吧,这小子确实没他师父圆滑。他有一种近乎不管人死活的直白和坦荡。
接下来裴河宴说的话,更是论证了了致生对他的这一点看法。
他说:“您是因为不会和了了相处,才会在她弄丢经书后,找了个理由让我帮忙管教。甚至,‘管教’这个词用得也有点重,她品性端正,知错会改,光是这一件事用不着这么大张旗鼓。了先生,您只是心虚,没有自信她会听你的话而已。”
他的话一针见血,令了致生连反驳都不知道从何反驳起。
他觉得怪丢老脸的,但被这么直白地挑出问题,隐隐的又有种结痂被揭开的爽感。他干脆搁下不值钱的面子,不耻下问:“那小师父有没有什么见解?”
了致生记得裴河宴当时似乎是笑了笑,有些无奈道:“了先生怎么也跟着了了叫我小师父。”
不过他也没在这个称呼上纠结太久,思索了几秒,对他说:“了了喜欢画画比写字要多,她对颜色的敏锐度也非常高,配色、线条,以及对构图的审美都不像是一个初学者。这些,您知道吗?”
了致生哑然。
他回答不上来,因为他从来没有像钻研壁画一样钻研过她的世界。而陪伴的空缺,更是放大了他与了了之间的隔阂。
这一刻,他厌恶极了自己的逃避。
可能作为父亲,没有母亲十月怀胎以及生育养育的直接痛感,对儿女的爱会迟钝一些。他躲在南啻遗址这个桃花源里,刻意遗忘了他失败的前半生,也牺牲了了了。
而眼前这个仅和了了相处了还没一个月的年轻男人,早于他,睿智地看透了所有。
这既让他感到讥讽,也令他觉得悻然。
了致生还在出神之际,他又说了一句:“您要是想问我怎么做会更好,那我想多偏心她一点。了先生,您作为她的父亲,不应该替她想的比我想得还少。”

了致生生性骄傲,平生最不会低头,否则也不会把婚姻关系处理得一塌糊涂。
他原本下意识地想要反问裴河宴:“你说为她想了很多,你都想什么了?”
可这个问题还没抛出去,他心里就已经有了答案
了了害怕恐惧时,下意识地在手边捞了块浮木,让自己还能清醒地漂浮在河面上,不被洪流吞噬。
那时,裴河宴就是经过了了身边的那一块浮木,他稳稳地捞住了她。
了致生之所以知道这件事,还是因为了了在他面前夸赞她的小师父会卜卦。他听得啼笑皆非,还纠正过了了,裴河宴只是一个佛雕艺术家,他哪会卜卦?但了了并不以为意。
他起初以为是了了没听清或者懒得与他争辩,可当她后来不再提起这件事,了致生才知道,她从不在乎裴河宴会不会卜卦,她感谢的也不是他的“预言”成功,让她能够等到自己回来,而是裴河宴愿意在水流湍急的河水里当那根被她死死抱住的浮木。
再后来,了了为了感谢裴河宴……当然,他觉得这个感谢里面,多多少少还是掺杂了一些少女时代的情窦初开。毕竟,裴河宴五官俊逸,骨相出色,连他也不得不承认,这是十分难得的好皮囊。
了了会心驰神往,这非常正常。
而在她种种殷勤之下,一一婉拒游刃有余的裴河宴,最终仍是给了她一个机会,让了了抄写经书。
了致生当时就觉得,这一招,甚妙。
后来发生的种种,就暂且不表了。
裴河宴对了了有多好,他一直看在眼里。否则,也不会这么放心地把了了交给他。
想到这,了致生也不得不承认,他空有悔恨和无奈,却始终没对了了作出任何实际性的弥补与修正。
而纠正他督使他,便是裴河宴为了了考虑过得最长远的选择。
只是这些,他们都没打算告诉了了。
这也是他和裴河宴唯一不需要宣之于口便达成的默契了了不需要知道这些,她不需要在年少时就有一束羁绊,将她牢牢拴住。
了致生也不希望她像个风筝一样,无论最后飞得多高多远,看过多广阔的天地,仍要循着那根细细的风筝线,回到原地。
他当晚就回到书房,给裴河宴去信一封,询问佛骨念珠是否可以归还。他以了了父亲的身份,为了了推托掉了这份十分贵重的礼物。
第二天一早,他载了了去学校报道的路上,顺路便将书信寄出。
了了看见信封上熟悉的地址和“裴河宴收”的字样,沉默了一路。
倒不是她对这串佛骨念珠有多舍不得,而是离开南啻遗址后,裴河宴于她而言,好像就只剩下了类似这样的最后一点点微薄联系他的名字被写在信封上,而她只能驻足观看。
道路两侧车水马龙,行道树整齐繁茂,像一道道铺满绿荫的拱门。她坐在单车的后座上
,靠着了致生的后背,就这样穿梭在洒满阳光的绿荫下。
这是一片黄沙的沙漠中渴求不到的绿色和荫凉,也是那片荒芜沙漠里从未有过的喧闹和繁华。
她在京栖,在人流如织和阳光灿烂中,想念着那座辉煌又古朴的王塔,想念夜晚月光下,如法界优昙般盛开的塔顶,以及那个在书房里总是打瞌睡的小师父。
人声鼎沸的繁华都市里,了了忽然有一种恍如隔世的疲惫感。
“爸。”她拽稳了致生的衣角,从他身后探出半个脑袋,扬声问道:“我可以跟你学画画吗?”
了致生没当真,笑问道:“你学画画干什么?”
后座上的了了眯着眼睛看树荫中闪碎的阳光,言不由衷道:“考试能加分啊,多一条路多一个选择。”
开学后,了了很快适应了紧张的学习节奏。
了致生没同意她的寄宿请求,但同意了教她画画。
他每天早晚都会坚持接送她上学放学,风雨无阻。除照顾了了的日常生活外,他还兼职当了了的美术课老师,从基础教起,不厌其烦。
了了也习惯了在学校高效学习,回家后接受压榨的日常。
可能是因为忙碌,也可能是因为对崭新的一切正新鲜,她已经很久很久没有想起裴河宴了。
夏末秋初时,气候多有反常,几乎每日都有一场雷暴。
每逢下雨天,了致生撑伞等在校门口时,都会打趣她:“雨天有人接的小朋友,今天感觉怎么样?”
了了笑眯眯地挽住老了,笑得没牙没眼睛的:“特别好!要是雨衣能再长一点就更好了!”
了致生低头一看,了了不知何时蹿了个子,原本能盖到小腿处的雨衣,缩了尺寸,堪堪能遮住她的膝盖。
他“啧”了一声,自责地抓了抓后脑勺:“我都没留意你长高了!等我这周发工资了,我带你去把衣柜里的衣服全都换上一遍。”
了了心花怒放,嘴甜地把老了从头到脚夸了一遍。
她坐上自行车后座,垂下的脚抵住地面,帮老了支撑着自行车的平衡,等他穿好雨衣。她真的长高了一些,原本只有脚尖能够碰着地面,现在已经可以轻松地给老了当脚刹了。
她突然就想起了分别前的那一晚。
他唇角含笑,对她说:“了了,快点长大。”
庞杂的回忆和天际的那道闪电一起,蜂拥而来。
了致生扬起雨披,将她罩入雨衣里:“坐好抓紧,我们回家了。”
他踢掉脚撑,蹬着脚踏,迎着雨幕往前踩去。
了了透过雨衣下方的空隙,看着砸落在地面的雨点,轻声嘀咕:“我有在努力长大呢!”
裴河宴的回信,是冬日时,寄到老宅的。
那是很寻常的一天,她做完作业,在书房里画画。她跟着老了学了一学期的画,仍在打基础。也不是没有过心浮气躁的时候,每当她想甩笔抗议时
,她就会想起小师父。
了致生说他很有天资,跟娘胎里自带饭碗出生的一样,可即使如此,他也是玩了两年的泥巴才被过云大师领着入门。
她一想到自己连一学期都还没学完,便老老实实地被了致生继续锤炼。
了了在专注润色时,了致生去门口取了信,拿回书房。
他这两个月在整理与千佛石窟有关的文献资料时,遇到了一些难以核实的问题,只能寄信给修复基地的同事们寻求帮助。想着最近应该能收到回信了,他坐立难安,一天得翻八百遍门口的邮箱。
不料,解答文献资料的信没收到,倒是收到了一封他以为没有音讯了的回信。
南啻遗址,浮屠王塔内。
裴河宴刚塑完四面毗卢观音,回到王塔。
塔身一楼有一间盥洗室,他打了水,简单冲淋后,端着烛台回到房间。
沙漠的冬天很冷,夜晚尤其。
他脸上的水珠并未擦干,从楼下走到楼上的这一会功夫,就似要凝成冷霜一般。
他把烛台放到书桌上,从壁龛里取了香点上,微微疏乏。闭上眼的刹那,他忽然想起了了。
她之前说要等放寒假了来这里。
虽然她没明说,可脸上那小算盘明显打着冬天能凉快些的小主意。也不知道她如果真有机会来,会不会后悔莫及。
想来,她自己说出口的话,即使她披着棉被冻到瑟瑟发抖了,也会嘴硬否认。
一想到这个画面,他便忍不住笑起来。
他睁眼,看向书桌对面。
属于了了的座位,空荡荡的,蒲团还在,人却远在千里之外。
他拉平唇角,默不作声地开始整理书桌。
闭关塑像的这几个月,书房无人整理,书信和文件堆得到处都是。他偶尔回来睡觉,也不记得翻找了些什么,连书架都是乱糟糟的。再发展下去,好不容易收拾干净的书架又能随地堆成书堆了。
他把地上散落的书一一捡起,刚整理完一半,一沓信封从书籍的夹缝中滑落了出来,掉在他的脚边。
裴河宴低头看去,这几封是梵音寺的师兄寄来的。
他放下书,原地坐下,拆信。
他的师兄法号觉悟,这两年跟着方丈和监院在学习管理寺庙。可能管理层的工作太辛苦,他近来倒苦水的信跟雪花似的往他的王塔里飘。
上回来信还是说罗汉堂的屋顶被山上碎石砸了个窟窿,还砸坏了好几尊罗汉使者,需要香客修缮。这倒不是寺庙里没钱修不起,而是给佛像塑金身是大功德一件,香客争着抢着要塑像录名。
他烦恼报名的人太多,不知该如何取舍。毕竟也就那么几尊使者,分都不够分的。
裴河宴看完都没搭理他,信也没回。但一看这封信的新鲜程度,应当是有了后续。
他拆信一看,果不其然。
觉悟师兄洋洋洒洒讨赏似的跟他详述了一番后续处理既然罗汉堂的屋顶都漏了,那就把五百罗汉都重塑一遍吧。五百个名额,怎么也够分了。
他无奈地摇了摇头,捡起下一封。
挑拣书信时,其余几封滑落,露出了压在最底下那一封寄件地址为“京栖”的信。他拿信的手一顿,怔忪了片刻,才将它抽出。
了先生没写来信时间,末尾也只留了自己的署名。他猜不准这封信是什么时候寄到的,但从字里行间分析了一番,应该是有些时候了。
他读完,清出桌面,起笔回信。
一封信,他写了三遍。
第一遍问到了了是否安好,可写完觉得自己多管闲事,怕了致生误会自己别有深意,遂重新起笔,重写了一封。
第二遍不问好了,只是关心近况。信都折好放进了信封内,他又重读了一遍了致生的来信,斟酌再三后,他深叹了口气,将有关了了的内容,连同她的名字都干脆略过。
他不该,多余挂念的。

第三十章
了致生看完信,不太确信地把信纸翻来掖去,检查有无遗漏。他连信封都没放过,反复检查了一遍,确认裴河宴没给了了带只言片语后,有些同情地看了了了一眼。
这让那小姑奶奶看见了还了得?
他正抓耳挠腮,冷不丁撞见了了投来的眼神,立刻端出了为人师表的严肃与沉稳:“你把笔先放下,回房间里把佛骨念珠拿过来。”
时隔数月,了了再听到“佛骨念珠”这四个字时,心里有一道上了枷锁的暗门仿佛被用力扯了两下,令她一时之间尚有些没反应过来。
距离了致生给小师父寄信已经过去了很久,久到她都以为老了早已看过回信,默许了她收下这串佛珠。
她看了眼被老了攥在手里的那封信纸,认出那是裴河宴平时常用的古法生宣。
她很确定这是小师父寄来的信。
“你愣着干什么?”了致生见她杵着不动,催促道:“快去吧。”
了了回过神,她若无其事地答应了一声,起身回房,去拿念珠。
等她彻底离开了致生的视线后,后者狐疑地摸了摸下巴:“这个反应……好像也不太对啊。”
按理说,她不扑上来抢那都是跟他客气了。
了了从枕头底下拿出佛骨念珠,又打开书桌抽屉,将它用首饰匣子装好,这才拿着出门。
这串佛珠原本是被她收在书桌抽屉里的,但有一次做噩梦,她半夜醒来时,眼前跟出现了幻觉一般,好像看见了零零散散的魂火乘风飞出窗外。
她吓得不行,又不敢挪动半步,生怕惊扰了蛰伏在她房间里的未知生物。她甚至不确定自己是否还在这个世界里,就这么硬捱到天亮,翻箱倒柜地把佛骨念珠找出来,牢牢地握在掌心里,才觉得踏实。
接下来,连续数晚,了了每到凌晨两点都会莫名醒来,虽然没再看见和那一晚一样的萤火飘出窗外,可总在深夜的同一时间醒来,就足以令她恐惧。以至于她每到夜晚,即使困意汹涌,也焦虑难眠。
直到某天,她戴着佛骨念珠,抄了一份经书。可能是心理作用,也可能佛骨念珠真有驱散噩梦的效力,在她惶惶不安,不敢闭眼的夜晚,她不知不觉就睡了过去,一夜好梦。
此后,她白天照常将佛珠收起,晚上睡前再戴到手腕上安睡,就这样与它互相陪伴了许许多多个日夜。
虽然她笃定小师父不会收回佛骨念珠,但此刻,未知仍是令她产生了一丝焦虑。
了了把佛骨念珠拿到书房时,了致生刚将信纸折好放回信封里。
那是很薄的一张纸,墨迹寥寥,看着像是只写了几l行。
她坏心眼地想:这么点字,可能只来得及跟老了问个好吧。
她压下好奇心,可眼神又忍不住频频扫去。
了致生本来想当作没看到的,可她的小动作实在太明显,他忍了又忍,到底
还是没忍住,他扶着额,笑得花枝乱颤:“你想看就拿去看嘛,我的信又没什么你不能看的。”
谁想看了?又不是寄给她的。
她刚想嘴硬两句,可又怕了致生骑驴下坡,故意捉弄她。衡量再三后,了了撅了撅嘴,老老实实地服软去够信封,将信纸重新展开。
过去了好几l个月,没想到,一看到他的字体,她还是能清晰地回想起他握笔伏抄经书时的模样。
她读得很慢,每句话都会反复看上几l遍,试图找出和她有关的只言片语。
可是没有,一个字都没有。
他先是解释了为何会回信这么晚,收到这封信时,他刚好闭关在塑四面毗卢观音像。等回到王塔看到信时,已经过去了很久。
他在信中申明,佛骨念珠是他自愿赠送,令了致生不必心有负担。最后结尾时,他还客气地让老了保重身体,随后便落笔写了自己的名字。
没问她一句好,也没关心她现在过得怎么样。
从头到尾像是完全不记得还有她这个人一般,彻底忽视!
努力装了几l个月成熟稳重的了了,被气到瞬间破功,她扔了信,气鼓鼓地坐在椅子上,一言不发。
了致生见状,绕过书桌先把信捡了起来,他没责备了了,只是问她:“这次回信,我想给你小师父寄些茶叶,你有没有什么东西需要我帮你捎带的?”
了了没说话,她眼尾微微泛红,也不知道是气的,还是太失落委屈的。
了致生捏了捏信,将信纸重新折好,放回信封里:“你可以先想一想,我会等你一星期,这期间有任何需要你都可以来找我。”
他边将信收入信匣内保存,边开解了了道:“他不知道你会读信,自然不会记得向你问好,这没什么好发脾气的。这封回信也应当是他觉得耽误了太久时间,所以尽快寄出的,当然不会长篇大论,闲聊家常,你也知道,他平时挺惜字如金的。”
了了显然也是想起了他能偷懒就偷懒的“斑斑劣迹”,再加上人不在跟前,发脾气也没用。这么一想,她瞬间气消了大半:“他何止惜字如金,他连多写一个字,都要揉半小时的手腕。也就差使我抄佛经的时候,恨不得让我抄上一百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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