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打算就是辞职?”了了声线拔高,不敢置信:“你不是喜欢做壁画修复嘛?为什么要为了我放弃呢?我说过我可以寄宿的,我能照顾好自己,你怎么就不信我呢
他看着眼前这个跟刺猬一样,竖起全身尖刺的女孩,心软得一塌糊涂。
了了这个小孩,在感情上其实很淡漠。她不知道该怎么表达喜欢,或者说,她不喜欢任何人,尤其是他这个父亲。而她在表达自己的不喜欢时,做的最多的就是漠视。
她听话的在每一个烈日炎炎的正午,穿过小半片戈壁沙漠,来给他送午饭;她也从不会计较,他的每个深夜,都在忙碌工作,无暇陪她;就连他偶尔试图给她灌输壁画修复的必要性以及文化传承的重要性时,她也会认真地倾听,尊重他的演讲。
但了致生知道,她表面的乖顺其实就是敷衍。
“我不是不相信你。”了致生从烟盒里抽了根烟,叼在嘴里,但并未点燃。好像做这个动作,只是为了缓解一卡他的紧张或不安。
他又从钱夹里拿出一张被叠了很多道折子的白纸,小心地展开,递给她看那是她画的,南啻的图腾。
“我和你母亲的婚姻之所以会失败,大部分原因在我。我缺少一个男人该有的担当和处理问题的能力,是你让我开始反省我这些年的失败和失责。”他眯了下眼睛,继续说道:“有天早上,我从地上捡到了这张图画。它没什么特殊的意义,也没有画得惊为天人,但你给了我一个讯息,你在试图理解我,支持我。”
了致生似乎忘了嘴里的烟并没有点燃,咬了一口后,觉得寡然无味,随手夹在了指间。他凝视着了了,良久,才积攒了足够多的勇气向她承认:“对不起,这些年都是爸爸做得不好,我向你道歉。是我的逃避,才造成了你妈妈的悲剧。”
了了沉默。
她确实埋怨过了致生,在某种程度上,她十分共情连吟枝。她嫁给这个男人,真的是倒了八辈子的血霉。虽然,问题并不仅出在了致生的身上,但她仍是觉得,老了的行为是推动这一切悲剧的根本原因。
也是他们,让她对婚姻的残酷有无比清晰的认知和抵触。
“当然,我欠你妈妈的更多。”了致生不是不能低头,只是还从未尝试过低头。但了了的沉默,还是令他有些手足无措,“我是这么想的。”
他不安地搓了搓手,看着了了说道:“我和你妈离婚,我会尽可能的在经济上补偿她,起码让她以后不至于为了钱发愁。但这些钱都给她了,养你也需要钱,这份工作的薪资已经不足以给你提供优渥的生活,这是我想回京栖的其中一个原因。”
“其次,我离婚后不打算再婚了,我这样的人不适合组建家庭。所以在这方面,你也可以完全放心,我不会突然哪一天给你找个后妈回来。最后,也是我做这个决定最重要的考虑,我想弥补遗憾,想陪你长大,到你不需要我的那一天。比起爱好,梦想,你更重要一些。”他说完,舔了一下干燥的嘴唇,自嘲地笑了笑:“我当初追你妈那会,都没说过这么肉麻的话。”
他话音刚落,了了一头扑进了他的怀里。
了致生愣了一下,直到腰侧,她的手臂收紧,他才低下头,
揉了揉了了的脑袋:“没事的,爸爸会照顾好你的。”
青春期虽然短暂,可它却有着最漫长的疼痛。他不敢预料,没有他的陪伴和照顾,了了会经历什么。他也不想看到,她这么清澈的花田里会滋生出漫天的阴霾和霉霜。
不希望她没人庇护,更不希望她在最该被保护的年纪去品尝那些完全没必要吃的苦。
在父女俩关起门来深聊过后,了致生离职这事,在了家终于达成了统一意见。
了了哭得眼睛红通通的,晚上吃饭都不敢出门,破天荒的,让老了打了饭给她带回来吃。
她一边吃着一边还不忘操心了致生回去后的就业问题:“你这把年纪了,回去后还能找到工作吗?”
了致生叼着烟,吊儿郎当的:“你这不开玩笑吗?找工作还不简单,你放心,你跟着我,我高低不能让你吃咸菜馒头。我天天吃榨菜包豆腐乳,我都得供着你吃肉。”
了了闻言,撇了撇嘴:“你现在说得这么大义凛然,还不是因为你爱吃榨菜包和豆腐乳,你少蒙我。”
了致生笑了笑,不说话。
了了用勺子把最后一口饭挖干净,垂着眼睛盯着饭盒,没敢抬头和了致生对视:“那我们什么时候走啊?”她低声问道。
“后天吧。”了致生望着窗外的那轮弦月,说:“后天一早就走。”
基地的各位同僚给了致生办了饯行宴,也许是老了的人缘真不错,又也许是大家都馋了,饯行宴上,厨师弄来一个烤架,直接烤上了一只整羊。
馋得了了一晚上,光顾着盯住羊腿了。
至于裴河宴,他并没有出现。
想来也是,这饯行宴上大荤大素的,还搁满了酒瓶,实在不适合小师父这样满嘴吾佛的清修者来。
饯行宴就设在员工宿舍楼下,谁家有条件的就搬个桌子,没条件的凑个凳子,拼拼凑凑的就把十几人用的大餐桌给备出来了。
今晚月明星稀,连银河都隐约可见。
了了叼着大羊腿,边吃边看,既看满头的星河,也看这人间的热闹。可看着看着,她的视线就忍不住往月光下的浮屠王塔上飘。
今晚的王塔和那一晚一样。
那是了致生失联回来的第一晚,她趴在窗前,看着风吹散了沙尘,月光清晰地落在塔尖。塔尖上的那颗顶珠明亮得像是观音法界里的优昙。
一朝花开,佛光普照。
小师父现在在干什么呢?
他有些懒,可能半倚着书桌,在看书。
了了刚想到这,又立刻推翻:这个时间看书,还是太勤快些,不像他。
那应该是在假装打坐!
小师父一直有一项本事,看得了了是既羡慕又脖子酸的……他经常盘膝坐着,低着头就睡着了。这种入睡的本事,在她认识的人里完全找不出第二个。
她想着想着,难过起来。
她想跟他告个别。
这个心愿太强烈,她没犹豫多久,啃完了手里的大棒骨后,一抹嘴,就去找了致生知会了一声。
了致生已经喝得半醉,理智上担心她的安危,可嘴却没管住:“行,你去吧,要是不让你去,今晚估计能把我的头发都揪光。”
了了心虚地嘀咕了一句“哪有”,转身便雀跃地蹦跳着离开。
了致生还有一句话没讲完,只能扬声追着她的背影,一个劲地叮嘱:“注意安全,回来让他送你。”
浮屠王塔下,裴河宴已经站了许久。
他掌心里来回掂着三枚硬币,目光沉沉地望着远处灯光亮起的方向。
不知过了多久,他掌心一拢,凝神看去远处,一道还不及他胸口高的人影,蹦蹦跳跳地正向他走来。
他勾了勾唇,无声轻笑。
了了一路哼着《好汉歌》壮胆,一句“路见不平一声吼啊”跟跳帧似的,来回咕哝。
快到塔下时,她才发现门口站着一个人。她先是被人影吓了一跳,等发现这道影子长得跟小师父有些像时,才觉虚惊一场。
她关了手电,几步小跑,兴高采烈的:“小师父,好巧啊!”
裴河宴不置可否,转身开了门,和她一起走进王塔:“你手里拿的是什么?”
他从刚才就看见了了了手里一直捧着个什么东西。
被他提醒,了了才想起手里揣了一路的糕点,立刻献宝似的递给他:“竹叶糕啊!我特意带给你吃的。”
裴河宴刚取下璧龛里的烛台用来照明,闻言,转身看去。
她举着竹叶糕,正眼巴巴地等着他夸奖。
了了一直是个很有礼貌的小孩,与他熟悉后,来王塔时隔三差五地就会给他带些礼物。有时候是一两瓶水,虽然裴河宴怀疑她是因为来王塔后总是蹭他的茶水,所以才会将其作为交换留给他。有时候是她在路边捡的漂亮石头,虽然她总拐弯抹角地问他这些石头是不是稀有品种,等得到答案后又难掩满脸的失望,对他说:“那你先留着,我下回再给你捡个贵的!”
后来,挑不到漂亮的石头,也找不着新鲜的沙棘,她就偶尔给他带些零食,在确认他真的不吃后,大快朵颐。
一想到这些,裴河宴就忍不住发笑。
他看了眼那个还在冒着热气的竹叶糕,再次确认:“真是给我的?”
了了被他问得有些臊,显然也是想起了之前的种种不堪回首。她清了清嗓子,掩饰尴尬:“真的是特意给你拿的。”她强调完,又补充了一句:“我今天吃了羊腿、大棒骨,吃得可饱了。”
裴河宴这下才真的信了这是了了特意带给他的,他接过来,和她道谢。
他的声音总是很好听,晚上时尤其。像树懒抱着树枝,有很慵懒的沙感和低沉。
了了莫名觉得耳朵有些烫,不敢再和他说话,怕一开口,就将自己的底牌泄露得一干二净。她无所谓地摆了摆手,表示不用客气。
可等小师父一转过身,她连忙摸了一下滚烫的耳朵。
啧!也太不争气了!
她觉得,她就不太适合当好人。每次遇到别人感谢或者露出感激之情时,总会无端羞臊,就跟干了什么不可言说的事一般。反而犯错时,那叫一个理直气壮,宁折不屈的。
她打住思绪,跟在裴河宴身后上楼。
王塔里除了最底层的大堂壁龛里留有烛火外,再没有多余的照明。此时,唯一的光源便是掌在他手中的烛台。
幽暗的环境里,了了有一种独自走了很久的恍惚感。明明刚才她还在了致生的饯行宴上,参与着一场热闹得仿佛挤满人烟的春日市集。下一秒,她就走在了充满历史感的王塔里,这里安静得连虫鸣都没有,只有风偶然路过高塔时留下的风声,像
呼吸一般,此起彼伏。
她想说些什么,打破这里的寂静。
因为她知道,她和小师父能见面的时间,已经到了说一句少一句的时候。
岂料,她刚开口,两人的声音交叠,竟是不约而同地同时挑起了话题。
“饯行还没有散吗?”
“你一个人还要待多久啊?”
了了先笑出了声,她抬头看了眼走在前面的裴河宴,回答:“老了的酒量好,估计还能再挺一会。”
她没留意脚下不平整的木板,趔趄着扶了下栏杆。
裴河宴没回头,只是将手中的烛台往了了那一侧移了移。
烛光笼罩着两人的身影,缓缓上移。这画面,若从塔底看去,就像深海中漂浮的两团萤火,正沿着海水,蜿蜒而上。那光芒,幽幽弱弱,一路登高,渐渐消失在海面上。
进了屋,了了熟门熟路,先去书桌旁的蒲团上坐下。
裴河宴将烛台放入壁龛内,点了香,插入香插后,拿到了书桌上。
了了一闻就分辨出这是那夜她和老了一起来找小师父借经书时点的香,还没等她惊叹两声,他先将桌上的一个木匣子推了过来,放在了了面前:“麻烦你帮我转交给令尊。”
他的手指还未收起,落在匣子上,等她应首。
明明是一个外观平平无奇的木匣子,他如此郑重其事,反令了了生出了不少期待。
她看着匣子,双眼放光:“那我能先打开看看嘛?”
她这反应倒是在裴河宴的意料之中,他从善如流地收回手,颔首示意她:“你随意。”
了了搓了搓手,三分忐忑七分激动地打开了木匣子,等看到里头的“宝贝”后,她上扬的嘴角一耷,十分怨念地看向他:“这东西,真的有必要拿回去给我爸吗?我觉得他可能会就地埋了,眼不见为净。”
匣子里装着的不是别的,正是她努力了大半个月的成果稍微有点进步但不多的手抄卷。
她兴致阑珊地合上了木匣子,推回去:“不必了不必了,我怕我爸看见这些气到晚上睡着了都得爬起来抓我练字。”她凑到线香旁,努力多嗅了两口沉香,让自己保持心平气和。
裴河宴故作不解:“为何?”
了了看了他一眼,懒得接话。
他这明知故问的,太流于表面,连装都没怎么装,摆明了就是故意逗她玩的。
她无语地伸出手去撩线香燃烧时袅袅飘开的烟雾,手拂动时,香味被拂散,弥漫着,张扬又浓烈。
知道这香名贵,她一口都没浪费,一口一个深呼吸,跟空气净化器似的,一个劲地往肺里揣。
她这模样,有些像闻着了肉味的小狗,叼着骨头,却没舍得吃,一个劲地衔在嘴里。
她不自知,裴河宴也没打算提醒。
他收回原木匣子,将锁扣扣好放回桌屉里,理所当然地把她退回不要的东西收入囊中。他重新取了个紫檀匣,推
给她:“那给你换一个?”
了了被他逗弄了一次,兴致大减。她只用眼角的余光瞄了眼,便收回视线,继续闻她的“肉骨头”。
同样的当,她才不上第二次!
裴河宴倒不怕她不打开,了了好奇心旺盛,眼下不过故作姿态罢了。
他不催促,了了立刻便按耐不住了。一分钟八十个假动作,就等着他再开口给她递个梯子。
就在了了把桌上的摆件都给拾掇了一遍后,正盘算着假装不小心把盒子开了的可能性时,
裴河宴亲自解开了弹扣,把盒子打开了。
了了立刻投去一眼,这一眼,惊得她倒抽一口凉气,不敢置信地看了看匣子,又去看裴河宴:“你拿错了吧?”
紫檀匣子内,是一管一管分装好的线香。了了粗劣一扫,便知这数量有十来管之多。她随意拿起几管,拔掉木塞,嗅了嗅香味。
如出一辙的棋楠沉香的味道。
她啪地一下把盒子重新盖上,推了回去:“我要是转交这个,我爸能追杀我两里地。”
这说辞太新鲜,裴河宴还是头一回听。但了了似乎就是这样,不论在什么情况下,都有令人啼笑皆非的能力。
裴河宴笑了笑,没解释太多,只对她说:“你尽管带回去吧,他知道的。”
了了将信将疑:“你不是骗我的吧?”出家人不打诳语的这一戒律,在小师父身上她是一点都没看出来。
裴河宴懒得搭理这句话,他看了眼沙漏,时间不早了,离天亮也只剩下了最后的七个小时。
他刚想问,她和了致生什么时候离开。桌对面的小孩在注意到他看时间时,已经沮丧地耷拉着脑袋,一言不发地注视着他了。
他到嘴边的话,瞬间就问不出口了。
其实,了了今晚很不自在。无论是在这个她熟悉的位置上,还是在这个熟悉的人面前,她都在强装镇定,粉饰太平。
人在不想露怯的时候,总会掩饰很多。
可她不舒服,很不舒服。
她从看见小师父在塔外等她的那一刻起,就知道他们分别在即。也是从那一刻起,她为了掩饰难过,表演着和他的自然相处,也表演着她的生动活泼,试图维系着“一如既往”。
可两人交谈时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回应,都让她觉得和踩在刀尖上似的,很别扭,别扭极了。她怕摔下去,更怕摔下去时并没有人来接住她。
她支在下巴上的手,默默地将整张脸都挡了起来。她捂住眼睛,语气慢慢变得低落:“我明天早上就得走了。”
裴河宴嗯了一声,表示知道。
“走了应该就不会回来了。”她说。
裴河宴本来想给她泡壶茶,可泡了茶叶的,小孩晚上喝了会睡不着。正思量时,听到她的这句话,他顿了顿,视线落在茶盘上的铁皮盒里,久久移不开目光。
他知道啊。
不过也没必要再见面了。
他走的路
,和她的,毫不相关。甚至,他们本来就不该遇见的。
他终于做好决定,伸手取过了铁皮盒。从盒里夹了两块陈皮,先用水简单清洗。
茶盘清洗时的水流声,有些像深山里叮咚流淌的小溪流。她的浮躁和焦虑,在单一的白噪音下意外被安抚,她悄悄展开指缝,从指缝里往外看他。
裴河宴低着头,在专注地冲泡陈皮。
他的表情一向很少,以前是天然的冷淡和寡漠,但后来,他皱眉、冷脸、发怒、无奈,这些表情多了以后,了了觉得他只是对一些事情的反应比较匮乏。
或者说,有些懒得做表情。
以至于有一段时间,她特别爱故意激怒他,来观察他的反应。
可今天,她有些不太确定这个结论是否正确。因为她始终没从他的脸上看出有一丝一毫的不舍和难过。
她忽然不知道该再往下说些什么。既不想说错话显得自己太蠢,也不想让他发现,她有这么在乎两人之间的友情。
这种莫名其妙的胜负欲,也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裴河宴冲完陈皮,闷了片刻,才拿出专属她的小茶杯,给她倒了一杯:“只是陈皮,不用怕睡不着。”
了了“哦”了一声,接过来,端着小口小口地抿。
茶水里并没有茶叶味,只有陈皮淡淡的清香,有点苦,又有些回甘,说不上来具体是哪种味道。茶水的温度也没有很烫,她估摸着这水已经在保温瓶里慢慢放凉了。
她喝完一杯,把杯子递回去,示意他再续上一杯。
橘皮的清香和沉香的香韵融合到一起,有种难以言喻的放松和疏懒。
她怀着心事,一杯接一杯,也不知道喝了几杯,等她再把杯子递回去时,裴河宴脸上隐隐有了笑意,他看了眼茶杯,揶揄道:“不知道的会以为我在喂你酒。”
第二十七章
“有酒的话,又不是不能喝。”她说这话时,语气有些小嘲弄,大有内涵他这没酒的意思。
裴河宴确认,她现在有点闹脾气,而且是和他。
他没再给了了倒陈皮茶,而是另外拿了个杯子,给她冲了杯袋装的奶粉。
“谁跟你说这里没有酒的?”他把牛奶端给她时,用手背碰了下杯子,感受温度。保温瓶里的水温对于泡茶是有点低了,但泡牛奶却刚刚好。
他收回手,把剩下的那一浅盏陈皮水全倒进了自己的杯子里,随即抬起眼,很认真地告诉她:“但是你还没长大,现在不能喝酒。”
了了撅了撅嘴,没反驳。
好像作为小朋友,要守的规矩就会多一些。而成年人,不但不用遵守规则,就连故意违反是,都能提前给自己找到完美的借口。
她有些不满,故意找茬:“你们不应该要戒酒色吗,为什么能喝酒?”
裴河宴看了她一眼,回答:“戒的本质是因为贪,太贪会损害到健康或者利益,所以才需要戒。人既然不贪,自然会平衡自己的需求,那又为什么要戒呢?”
他喝了口陈皮水,这两瓣陈皮冲泡过太多次,味道已经有些淡了。他奢口欲,一向喜欢浓茶提神。来了南啻遗址后,因条件受限,在品茶的乐趣上已经一而再再而三地做出了妥协。但类似这么寡淡的味道,他还是有些习惯不了。
他转身,从身后的木架上挑了个茶叶罐子,选了最苦的一味茶,开始冲泡。
啊?是这样的吗?
了了陷入了迷茫:“可书里不是这么说的呀。”
她瞬间忘了自己刚才还因为他的冷漠和毫无回应在生气,拿出了辩论的架势,和他掰扯了一番她前几日在经书中领悟的道理。
她甚至还记得书名和书籍摆放的位置,提起裙摆,踩着木梯子去书架上够着了书,翻给小师父看。
茶水冲泡出的茶香盖过了渐渐燃尽的沉香味,那甘洌的味道像开在幽谷中的雪莲花,有清澈又十分馥郁的芳香,勾得了了险些分了神。
她舔了舔嘴唇,决定等会得尝尝。
裴河宴看了眼她手里的经书,顺手接过,叩在了书桌上:“你前几日不是好奇,高僧们都是怎么辩经的吗?”
他似乎是笑了笑,眼神颇有深意。
了了立刻领悟了他这句话里的意思,重新坐下来,看着他醒茶:“就是我们刚刚这样?”
“类似。”他提腕,拎起茶杯,压着碗盖,将初茶倒入茶盘内,再次斟满:“方丈们会更优雅一些,起码不会像你这样,现场翻书。”
又被打趣了的了了,连气都懒得生了,她守着茶盘,等着开茶了,立刻把自己的小杯子递了上去。本还以为会被小师父拒绝,不料,他连一丝犹豫都没有,就给她斟了半盏。
她低头轻轻地吹着茶沫,等温度凉了一些,她端起茶杯就喝了一大口。
口下去,她含在嘴里吐也不是咽也不是,眼睛瞪得圆溜溜的,满眼控诉地看着他。
裴河宴忍不住失笑,起初还挺克制地压了压,直到她整张脸都被苦地皱成了一团,又死活咽不下去时,终于低笑出声。
那笑声,低低沉沉的,像能引发胸腔共振,令了了心口痒痒的,像谁往她心尖上扎了个绳结,里头的风四处流窜,而外头却密不透风。
就在她准备眼一闭腿一蹬,死活先把嘴里的茶咽下去时,裴河宴递来了一口小茶壶,凑到她嘴边:“吐出来吧。”
了了忙不迭吐掉了茶水,还马上喝了半杯的牛奶压味。等嘴里的苦涩被奶味渐渐覆盖,她捂着肚子打了个饱嗝。
这下是真的喝饱了。
“这什么东西啊?这么苦。”她皱着脸抱怨。
但了了也只能抱怨抱怨,杯子是她自己主动递过去的,小师父没邀请她品尝;吃着碗里的看着锅里的也是她,小师父早早给她泡了牛奶,是她自己不喝,非要眼馋。
她有苦说不出,一脸吃了黄连的沧桑感。
裴河宴:“可能是苦丁。”
苦丁茶的苦香有一种自讨苦吃的味道,他平时也不太爱喝。
了了看着他面不改色地喝了一杯又一杯,先替他苦得龇牙咧嘴。
这一下,什么告别的伤感,什么毫无回应的单向感动,纷纷的,全没了。
她杵着下巴,生无可恋地用牛奶陪他喝完了苦丁茶,准备告辞回家。
她抱起匣子,从蒲团上跪坐起身:“时间不早了,我要回去啦。”
“稍等。”裴河宴叫住她,他拿出一个装文房四宝的匣子递给她:“这是你的笔和砚台,我多放了几支新的毛笔给你备用,里面还有足够的墨条,你回去后,如果有时间可以跟了先生一起练练字。”
他坐起身,把自己誊写的书单,对称折好一并放入匣子里,交给她:“书太沉了,我就给你列了书单。你要是买不到,就交给了先生,他知道哪里有。”
了了看着他那手隽逸的字,眼眶一下子红了:“怎么我也有礼物啊?”
话落,她偷偷瞥了眼桌上的竹叶糕,心虚极了两厢一对比,显得她也太没诚意了一点。
然而,裴河宴为她装的行囊似乎还不止这些。
他起身,将香坛旁已供放了许久的佛骨念珠,再一次递给了她。他没说别的,只是撩开了他的宽袖,露出了和小叶紫檀佩戴在一起的那根黄金手链。
手链有些细,还坠着一颗没有铃舌的铃铛。
它本身传递不出声音,可和他的紫檀念珠一起,它也有了挤挤囔囔,活动的声音。
了了再一次看见这条手链时,愣了一下。
她忘了是哪一年……可能是生日,也可能是一个很平常的日子。但它应该是一个礼物,可惜,她已经不记得是谁送给她的了。只知道自她有记忆起,这条手链就一直戴在她的手腕上,形影不离。
当初了致生遭遇沙尘暴
失联,她病急乱投医,拿这个当作卦金抵给了裴河宴。虽然后来再想起时,会有一丝丝的后悔,可交易出去的东西就是不再属于她了。
即使裴河宴执意送回,她也是不会要的。
如今,他佩戴在手腕上,像是有所交代地告诉她:他收下了,并且会好好对待。
这对了了而言,才是最尊重的处理。
她忽然就有些明白了,他为什么那么坚持地要把他的佛骨念珠送给她。因为有些东西,从它取下的那一刻开始,就再也不能戴回去了。
这一次,她没再故作矫情地婉拒,而是伸出手,把手腕交给了他。
裴河宴有些意外,但不用多费口舌,总是好的。他垂眸看了了了一眼,随后皱了皱眉,似乎是不知该怎么给她佩戴。他琢磨了一下,半蹲下来,握住她的手腕牵到合适的高度,把念珠一圈一圈缠到了她的腕上。
女孩的手腕纤细,佛珠戴在她的手上,硬朗得有些突兀,像套了几圈厚重的手铡,有十分违和的喜感。
他看着看着笑起来,专注地将佛骨念珠上的流苏和背云整理好。
小师父生得很好看,和同年龄的男孩不一样。
许是从小在寺庙里长大的原因,他身上有淡泊名利的清冷感,仿佛对什么都不感兴趣,也无所畏惧。就好像他来这人间,只是为了走一趟,至于寿数如何,就和他香坛里敷衍了事的残香一样,不过是一个计数工具而已。
可真实相处下来,了了又觉得,他是神佛派遣下凡的使者。既有吸纳人间烟火的能力,也有指引众生自渡的修养。
他会贪懒偷睡,敷衍了事,但也能在她心境迷茫时,给予恰到好处的观点令她自悟;他甚至还会打着“让她整理书籍学会编目”的旗号,巧立名目地让她心甘情愿地替他整理好书架。
了了早就怀疑过,他是故意骗自己来整理书架的,但苦于没有实际证据。直到那一天,他不在王塔,了了替他收拾桌面时,看到了他贴在桌屉上的那张便利贴。
便利贴上写着“每日打坐,焚香计时”;“早课诵经或抄经,以正心念”以及“整理书架,扫尘编目”,而这张便利贴是早在两个月前就写下的。也就是说,整理书架这件事,小师父偷懒了数月,直到她这个倒霉蛋亲自送上门,供他差遣,还美名其曰“给她一个学会承担错误,敢于负责的人生第一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