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瑶面前放着一封摊开的书信。
屋外大雨倾盆,昏黄的烛光被风吹得忽明忽暗,姝丽温静的容颜上扯开一抹略苍白的笑,她伸手再一次攥紧那薄薄的纸张。
笔墨于上龙凤飞舞,短短的几行字,从黄昏送来谢王府,此时已传得上京人尽皆知。
那是一封从萧相府送来的退婚书。
“瑶姐儿,你已看了四遍了,既是萧家先薄情寡义,又何必为此过多伤神呢?”
身侧一身绫罗锦缎的舅母曹氏一边说着,一边要抽走她手中的信。
谢瑶和萧琝是年少相识,青梅竹马,早早地定了亲,门当户对性情相投,是上京人人称赞的金玉良缘,只等今年谢瑶过了十六,便由萧琝上门提亲,结萧谢两姓之好。
变故却出在三个月前,军功赫赫的谢王与世子战死沙场,谢王妃悬梁殉情,偌大的谢王府一夕之间成了空架子,只留这么一个孤女谢瑶尚存人世。
往昔的风光不在,谢王府再不是大盛第一世家,葬礼过后,王府门前冷清,再无一人巴结讨好,连侍奉的下人都悄悄跑了许多。
如今不过百日,这原本交好十多年的萧相府,竟也送来了退婚的文书。
到底是顾惜着脸面,书信的措辞很委婉,萧相字字恳切,言及她如今孤女之身,纵是忠烈之后,身后却已无家族帮扶,日后不能扶持萧琝,做他青云路的一砖片瓦。
与其等成亲后休她下堂,不如现在就退亲,要她主动承认配不上他的儿子萧琝,也免得日后难堪。
后半段话于恳切中又多了几分威胁,萧相浸淫朝堂,知道恩威并施才最好拿捏人,可谢瑶自收了书信坐在这便一言不发,到了快晚间的时候,她着人收拾了当时定亲的玉佩与文书,一道送去了萧相府。
送信的人到了门口却不入,当着门丁与路人的面,将那个包裹扔到了家丁怀里,嚷嚷道。
“你萧家看不上谢府的门楣,我们小姐也不稀罕。”
于是不到两个时辰,这事就在上京闹得沸沸扬扬。
“瑶姐儿,说来你何苦将这事闹得这么大,如今外面人人议论,污及了你名声,可怎么是好啊!”
曹氏见她不答,叹息了一句又问,谢瑶终于回神,捏着那封信凑到烛光边,看着它一点点燃尽。
才扯开嘴角。
“萧府要我主动退亲,要我承认配不上萧琝,这事终究瞒不了,那么无论如何我都会遭受非议,与其等萧府宣扬我自甘下堂任由别人奚落,不如就这样光明正大地让所有人知道,是萧府薄情寡义先要退亲,此事本非我之过。”
半晌未曾开口,她嗓音还有些哑,手中攥着一串珠子,风吹过,映出她有些苍白的容颜。
“可世道非议女子远比男子更激烈,纵然别人知道了不是你的过错,如今萧家如日中天,谁又敢多说什么?而你名声受了牵连,日后又如何……还能……”
曹氏想着女子在世无非求个好姻缘,如今她这事闹得不体面,日后还有谁敢娶她?
可谢瑶毫不在意地摇头。
“我的名声有我爹娘的重要吗?”
萧府送来的书信里,要她承认自己不通笔墨,不懂礼节,德不配位,言辞之间将她贬低到了骨子里。
而谢瑶看得明白,这贬低的不是她,更是她才故去几个月的爹娘。
她的礼节诗书均是谢王妃一手教导,说不上京中头一份,但也跟粗鄙不堪并不沾边。
萧府瞧不上她的家教门楣,这远比瞧不上她更让她气愤。
这莫须有的东西,她自然是不会认。
她一番话说的言辞激烈,曹氏见她语气不悦,讪讪地收了继续劝她的心思。
“那瑶姐儿可想好了?退了萧家的亲事,以后再找郎君可难了。”
曹氏语气略有可惜。
这瑶姐儿平素脾气温温柔柔的,却偏生在死了爹娘以后养成一副有些强硬的性子,要她说何必逞一时风头面子非要赶在萧家前头退亲?到底有些情分在,好言好语说一说,也未必不能入萧府做个贵妾。
毕竟她现在的身份,想找个更好的亲事也难。
“还有,你此番虽然退了亲,今夏的亲事不成,但到底如今王府也还在,你爹娘多少留了些体己给你,你两个表姐也忙着,近来若无事,也不必多往我们明府去了。”
多少安慰了几句,曹氏也没忘记此行真正的目的,不放心地开口嘱咐。
她听说这位嫁过来的妹子和妹夫这些年南征北战,王府里没多少银子,如今人死,萧家又退亲,一个孤女能自己撑多久?
本身明家是不缺一口外甥女的饭的,可如今她退亲的事情闹得满城风雨,曹氏自己两个女儿还待字闺中,自然不想因为跟她走得近牵连了名声。
这才是她要来的主要目的。
谢瑶登时明白了她话中的意思。
袖中的手猛地攥紧,她一双清透的眸子对上曹氏有些慌张心虚的眼,定定看了一会,扯开嘴角。
“舅母放心。”
三个月来,除了下葬的那一天明家再无一人来过谢王府,却偏生退亲的事情一出就马不停蹄地过来了,难怪。
谢瑶心中讥讽,曹氏到底抹不开面子,心虚地别开眼,匆匆扯了个话题。
“但你与萧琝到底有年少的情分,如今就这么断了吗?我听说他不想退亲,被他父亲打了三十大板,如今高热昏迷......”
“哗啦--”一声,她话没说完,谢瑶手中攥了半天的珠串应声而断,翡翠珠子噼里啪啦地掉了一地,曹氏一惊,回头看她。
那双漂亮的眸子里拢了一层化不开的阴霾,谢瑶似乎也始料未及自己有那么大的力气,怔愣半晌才回神。
她紧紧抿唇,低垂眉眼,半晌道。
“像这珠子一样,都已经断开了,舅母觉得还能串起来吗?”
曹氏张口,说不出话。
两人坐在屋里安静了许久,直到时辰快到子时,曹氏起身告辞。
“说来你表姐前些天磕在了桌角,手臂上落下好大一道伤痕,女儿家怕身上留疤,我听说咱们王府年前有皇上赐下来的好药,你看如今也没人用得上,不如让舅母拿些回去......”
谢瑶送到门口,曹氏热络地拉着她笑道。
“青玉,去取。”
“还有去年千秋节,皇上赏赐给你哥哥的汗血宝马,你表哥也喜欢的不得了,如今还在府中吗?不如一起送到明府让你表哥也试试那匹马。”
曹氏说的神采飞扬,谢瑶身后的婢女青玉暗暗瞪了她一眼,谢瑶不甚在意地摆手,立马有家丁去牵马。
往昔她是高高在上的王府小姐,曹氏在她面前谄媚的不行,如今不过是个孤女,曹氏说话也更挺直了腰板,见她有求必应,眼珠一转大着胆子道。
“还有你母亲当年陪嫁过来有几十处地契,你一个人也用不了这么多......”
“舅母。”谢瑶开口打断她的话。
大雨渐渐停下,谢瑶温柔的声音里夹杂了几分冷意,她仍在笑,曹氏却在这样的注视下不由自主地闭上了嘴。
“天寒雨急,我若是你,就早早闭嘴回去。”
话落,谢瑶没管曹氏青白交加的脸色,转头啪嗒一声将门关上。
“您也太给舅夫人脸面了。”
关上门,耳边总算安静了,青玉看着她疲惫苍白的脸色有些心疼。
王府不复往昔,王爷王妃死后,大小事都是小姐一个人操持,本身悲伤又心力交瘁,明府没一个人来帮小姐就算了,如今为了撇清关系上门,临走了还要拿他们那么多好东西。
“她冒雨来这一趟,于情于理我该感谢,那药算谢她今日来这一趟。”
“可宝马呢?那可是世子爷的东西,您怎么就也给她了?”
“她开口了,身外之物没必要不给她,那匹马是上等的烈马,她有本事替表哥要,那最好让表哥有本事驾驭。”
幽雨下,谢瑶缓步走着,浅浅勾唇一笑。
“有本事驾驭最好,宝马也算寻得好主人,若没本事驾驭……那改日摔断了腿,卧床休养之时,也不能来找我不是?”
青玉顿时怒意消散,眉开眼笑地夸她。
“小姐真是思虑周全,哪哪都好。”
一边笑着,她又忽然想起此番退亲的事,又苦巴巴地道。
“您说萧公子是真的变了心吗?还是说那只是萧相的意思?奴婢觉得萧公子不会对您如此薄情,小姐,不如我们递信给萧公子,再问一问吧。”
“有什么好问的?”
谢瑶脚步一顿,继而往前走。
夜色下,那一身素白的衣裙孤零零地照在地上,谢瑶的语气有几分干涩。
“青玉,你还不明白吗?萧府轻贱如今的谢家,这份轻贱并不会随着我嫁过去而消散,萧琝对抗不了整个萧家,我也不能任由他们轻贱我。”
青玉眼中顿时盈满泪水。
“小姐……”
谢瑶回头,素白的手握着她,一双温柔的眸子从容坚定。
“谢府只剩下我一个人,我一定得好好活下去,才算不辜负爹娘的牵挂。”
好好活下去的第一步,是她必得自爱。
京中对于萧谢两家退亲的事沸沸扬扬地闹了三天,虽然有说萧家薄情寡义的,但也少不了议论谢瑶凄惨,才死了爹娘三个月,转头这么好的姻缘又保不住。
“说来这孤女倒是惨,一家子都没了,连青梅竹马都不要她了。”
“前半生风风光光的有什么用,这后半辈子可没人要了。”
“我要是她,就算死缠烂打,也要缠着萧家认下这门亲事,她倒好,不借着如今的风头去萧家闹就算了,还先退回信物下了萧家的面子。”
“死要面子活受罪,看她以后这半辈子,还有谁敢娶?”
奚落的言辞从民间一直传到了皇宫。
大盛与邻国一战,虽然最后是胜了,但谢王与几万兵士战死沙场,对满朝上下来说都是个不小的打击,皇帝整日忙得焦头烂额,等听说了这件事的时候,已经是第三天了。
午后,谢瑶收到了皇宫传来的懿旨。
“皇后娘娘说有段日子没见您了,着奴才接您入宫一叙呢。”
谢瑶一路入了宫。
凤仪宫里静悄悄的,她进去就瞧见了坐在高台上的皇后。
皇后是继后,今年三十出头,温婉和善,没等她行礼完就连连朝她摆手。
“到本宫身边来。”
谢瑶缓步走上前,再度行礼。
“近来如何?”
“一切都好,劳娘娘记挂。”
谢瑶低敛眉眼,温声回话。
皇后连忙扶起了她,一边打量。
谢瑶的容貌是上京一等一的出挑,螓首蛾眉,肤色白皙,一双眸子透亮,仙姿玉色,纵然衣衫素净,也挡不住那极盛的容色,和眉宇间那温婉的气质。
接连经了大事,谢瑶的病才好,回话的时候语气虚弱,皇后没听了几个字就眼眶一红,柔声摸了摸她的头。
“本宫知道你委屈,也知道你辛苦,萧府退亲,那便证明这是一遭孽缘,萧家公子配不上你,本宫与皇上自然为你做主。”
谢瑶抬起头,有些不明白她话中的意思。
萧相与她已经是闹得如此地步,帝后真觉得还有回还的余地?
谢瑶不愿再废心力与萧相推诿,斟酌措辞要婉拒帝后美意。
“娘娘……”
皇后没等她说完,就笑眯眯地打断她。
“你既觉得萧琝不是良配,那本宫的儿子呢?”
第02章 2
“啪——”的一声,谢瑶脑中的弦一断,被皇后握着的手也下意识缩了回来,嘴唇一颤,刚想好的话全没了。
皇后没计较她的失仪,自顾自说道。
“王爷与世子为大盛战死沙场,萧家薄情寡义,皇室却并非无情,你是谢家唯一的女儿,瑶儿,本宫与皇上自然不会看着你孤苦伶仃。”
谢瑶来时就已经猜到,今天皇后多半是要安抚她这个忠臣之后的,但怎么也没想到皇后说的做主是这样的主。
不是责罚萧相,也不是给她别的补偿,而是要为她重择亲事,还是和几位皇子的亲事!
谢瑶来时的思量被这段话打得措不及防,她与萧琝的亲事没了,如今上京人人对她避而不及,谢府不比往日,她本想以后好好守着谢府,若是真遇着喜欢的人成亲也无妨,若是没遇到,她一个人也过得自在。
但无论如何没想过,会嫁入皇室。
她下意识攥了一下手,抬头看皇后没有半分开玩笑的意思,斟酌道。
“娘娘,臣女如今声名多受上京流言影响,怎么好再牵连各位皇子。”
“正是因为你受了流言影响,本宫才更要为你择一门好亲事,让他们不敢再议论才好。
你觉得本宫的这几个皇子,谁更好些?
三皇子体贴,四皇子知风雅,六皇子虽然嘴上说话不好听,但却是个懂疼人的,你看上谁,便与本宫明说,本宫去找皇上赐婚……”
皇后热情地拉着她议论底下的几个皇子,谢瑶却心乱如麻。
明明来的时候她还是上京避之不及的孤女,怎么一入宫,这顶上的皇子们都任由她挑了?
谢瑶隐约觉得这事不对,猜想多半是皇室要为这件事选个好办法以堵住悠悠众口,再度摇头。
“皇子们天潢贵胄,臣女不敢高攀。”
“你是忠臣之后,有什么攀不攀的,瑶儿性情好,又知书达理,本宫倒还想与你成一家人呢。”
皇后不容拒绝地拉着她的手,说了半晌见她还没动静,微微蹙眉。
“都不喜欢?”
这话谢瑶自然不敢承认,顿时低头跪了下去。
“诸位皇子都好,皇上与娘娘垂爱,臣女感激不尽,只是如今父母才故去,臣女悲痛万分,尚且无心嫁娶,也不敢高攀皇子们。”
她话说的周全,皇后脸色缓和了些,拍了拍她的手。
“你父母故去,本宫知道你心里难受,可他们在天之灵,也总想看着你幸福才是。”
谢瑶神色动容,温和地回道。
“爹娘在世时臣女不曾为他们扇席温枕,如今去后也只是略尽孝心,还请娘娘成全臣女,也请为各位皇子们另择更有才能之人为妃才好。”
她话说得坚定,皇后也是想到了谢王妃生前两人的来往,叹息一声。
“你既然有心,本宫也该是成全。”
这话揭过去,皇后便不再提,又拉着她问了些别的,直到有人来回话说皇上召见皇后,才将谢瑶放了回去。
她起身行礼,一步步往外退,等到了门边,皇后忽然问她。
“若是这些你都不喜欢倒也无妨,你觉得太子如何?”
谢瑶脑海中隐约浮现起一个名字。
太子顾长泽,先后娘娘的独子,文韬武略骑射策论样样精通,是太傅大人最为得意的学生,年过十二便已随君父上朝理政,曾亲赴北方安抚灾民与百姓同住,也曾在国之危难之时领兵逼退寇贼,其人才华横溢本事非凡,百姓顺服君父称赞,是当之无愧的储君太子。
然而这样的天之骄子,却因在三年前一场战事中中毒伤了身子,骤然跌落神坛,如今整日养病东宫,几乎足不出户。
人也磨成了一副淡漠温和的性子,再不见之前的意气风发。
谢瑶从别人口中听说过这些事的时候,也曾感叹扼腕一句世事无常,然而她从未见过太子,对他自然也与对其他皇子的态度无异,周全着又说了几句话,皇后终于摆手放行。
她看着谢瑶离开的身影,微微蹙眉。
萧家无情,皇室却要顾全大局,忠臣之后不能这样平白被人奚落,皇上敲打了萧相,却也没打算再把这两个人凑成孽缘,本身想从底下的侯爵里择一个配给谢瑶,却不知道谁在他那说了什么,让皇上改了主意打算从自己的儿子里选,以彰显皇恩浩荡。
皇上把几个皇子喊到了乾清宫一问,底下却没一个人愿意。
谢瑶如今的身份,做正妃有些勉强,做了侧妃又免不了让人议论。
所以此番谈话,皇后也存了试探谢瑶想法的意思。
好在皇家给了周全的办法,她自己也知道体面,执意拒绝,日后说出去总不是皇家薄情。
而此时,谢瑶慢慢走在皇宫里,在心中梳理了皇后今日的话,越发觉得自己没选错。
一则自己并没有想入皇宫的想法,二则皇后那番话也未必是真。
她如今的身份连萧相都嫌弃,更别提满宫那些指着外戚助力的皇子们。
只是悠悠之口需要一个合理的解释与答复。
“早上的时候还下了雨,这地上滑,小姐可得小心。”
倒春寒的天,就算出了太阳也不显暖和,青玉絮絮叨叨地叮嘱,谢瑶一边点头,一边心事重重地往前走。
她正想着在殿内跟皇后的交谈,忽然眼前一晃,一团黑白的东西从一旁的花丛中跳出来,往她的怀里蹿。
变故太快,青玉只来得及挡了一下,那团黑白相间的东西灵活地跃过她,蹭地一下跳到谢瑶怀里。
“啊,小姐小心!”
谢瑶一时没防备地往后退了两步,还没来得及拨弄,那东西又从谢瑶怀里跳出去,跳到了御花园的草丛里。
才下了雨,御花园的地滑得很,她被这东西蹿出来的样子吓了一跳,推搡间差点摔倒,好在青玉及时地拉了她一把。
然而这小东西跳过来的时候身上沾了地上的泥水,这一下全溅到了谢瑶的衣袖上。
顿时那浅蓝色的袖角便染上了一团污渍。
谢瑶惊魂未定地站直了身子,还没来得及说话,又听见尖细的一声——
“太子殿下车驾,闲杂人等退避——”
哗啦啦地,御花园外的宫女太监们顿时跪了一地。
青玉正捏着帕子给谢瑶擦衣袖上的水污,谢瑶很快反应过来,拉着她跪倒在了一旁。
初春的鹅卵石上还带着沁人的凉意,谢瑶的病才好,单薄的身形跪在角落里,顿时打了个哆嗦。
车驾与随行的侍从们走近停下,里面一道清冽温润的声音响起。
“还不过来,没瞧见你吓着贵人了么?”
谢瑶还没来得及抬头,就见方才那弄脏她衣袖的始作俑者蹭地一下,就从花丛中蹿到了车驾旁。
原来是只黑白相间的猫。
“谢小姐,可有大碍?”
帘子撩起,谢瑶循声抬起头,与声音来处的人四目相对。
午后的光亮照在那一袭软袍上,映出男人清隽疏朗的眉目,他缓步从车驾里走下来,周身自有一种天家独一无二的尊荣与贵雅,衣角随风而动,眸光温和却疏离,如云端晴雪,凛然高立,清姿明秀,俊美无俦。
唯独眉宇间总萦绕着几分孱弱。
这是谢瑶自太子养病东宫后,第一次见到他。
“太子殿下安。”
谢瑶话落,顾长泽已缓步上前,阴影垂落,他白净的手递出一方帕子。
“擦一擦。”
清冽的气息逼近,谢瑶下意识想避让,面前的手却不动,她无奈接了帕子,道一声。
“多谢殿下。”
那只黑白相间的猫被宫人抱在怀里擦了干净,顾长泽递出帕子,与谢瑶指尖相碰,继而回手接过它,温和地抚着它的毛发,语气有些不悦。
“都告诉你了不要乱跑,为何总是不听话?”
猫自然听不懂他在说什么,但多半也猜到他在生气,轻轻地蹭了蹭他算作讨好。
谢瑶接了帕子,匆匆擦了两下,又垂首跪在一旁。
顾长泽瞧见她的动作,浅浅勾起唇角。
“谢小姐,请起吧。”
“方才它吓着你了吧。”
“自然没有,殿下养的猫很可爱。”
谢瑶温声回话,一边看向顾长泽怀里的猫。
他一手轻轻地抚着猫的脑袋,那只猫窝在他怀里舒服地眯着眼,可想而知平素也是被养得极好的。
“它是淘气些,今儿孤往乾清宫议事,没看住它,没想到它跑了出来,吓到谢小姐,孤给你赔罪。”顾长泽温文尔雅地说道。
“殿下言重了。”
“午后太阳正盛,谢小姐怎么入宫了?”
“皇后娘娘传臣女入宫。”
“可是有事?”
谢瑶有些犹豫,不知道怎么回话。
她头一回见着这位太子,虽然平素传闻太子殿下温文尔雅,但到底是天家储君,问话时语气温和,却又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威压,她不能欺瞒储君,但皇后与她的谈话也不能轻易外言。
两相权衡,谢瑶低眉顺眼。
“只是问及一些家常闲话。”
她心中忐忑,生怕皇后提前问过太子的意思,太子知道了她在撒谎,又怕他当众追问,亦或者拆穿她。
好在顾长泽只周全地道。
“午后太阳虽盛,但谢小姐病才大好,可别久站,孤着人送你回去吧……咳咳。”
顾长泽话没说完,一阵风吹来,他顿时低头捂着帕子咳嗽了起来。
谢瑶一向听闻太子身体不好,却也是第一次见到他这幅吹了风就要咳嗽的样子。
“外面风大,殿下快些回去吧,别受冻了,臣女自己知道去路,多谢殿下好意。”
谢瑶往后推开半步,不着痕迹地避开了顾长泽递过来的长伞。
这位太子殿下性情温和,足够周全体贴,但她却不敢真接了伞。
顾长泽颔首,没再为难,看着她行礼离去。
直到谢瑶走出好远,顾长泽依旧定定地看着她的背影,修长的手轻轻抚在白猫的头上,一下一下,像是奖励一般。
须臾又低头,温和一笑,光风霁月,遮住了眼底沉暗的神色。
“走吧,去乾清宫。”
谢瑶一路回了府,心中乱糟糟地想着什么,青玉见她忧虑,想着法地安慰她。
“您可别想这么多了,本身身子就才好,再病又要喝那苦汁子了。”
“最近天冷,奴婢说您不该出这趟门,都怪那萧公子,自己一堆烂摊子,还牵连到您身上。”
“小姐您看咱们府上今年的玉兰花又开了,开得可好了。”
“您说这玉湖旁改天种些荷花可好?等夏天了奴婢给您做莲子汤。”
谢瑶被她几句话逗得放松了思绪,也跟着看过去。
“这湖之前母亲常来乘凉,如今种些荷花也好。”
“还有那边的凉亭,改天奴婢在那为您酿些好喝的桃花酒,等晚春的时候,喝点酒也不伤身。”
青玉絮絮叨叨地跟她说着,微风吹过,谢瑶想着日后她要是一个人留在这府上的话,将这些地方都装饰成她喜欢的样子才最好。
也许以后……就这样一直呆在这了呢。
她正想着,嘴角难得勾起几分笑,刚要说话,忽然见前面的管家急匆匆地跑来,神色焦急。
“小姐,奴才可算找着您了,您快去吧,御前的公公来了,正等着宣旨呢。”
谢瑶心里有些犯嘀咕,面上却不耽误,连忙去了前厅。
谢府如今的人零零落落的没几个,都跪在底下屏息凝神。
明黄的绢帛摊开,太监扯着嗓子喊道。
“今有谢府女谢瑶,淑德含章,蕙质兰心,朕躬问之甚悦,着即赐婚与朕之爱子长泽,册为太子妃,三月初一两人完婚,钦此——”
第03章 3
直到太监的圣旨递到她手中,谢瑶依旧没回过神。
青玉推了她一把,她才下意识攥紧了圣旨。
“公公。”
来宣旨的太监笑眯眯地看着她,一脸“小姐无上尊荣”的样子。
谢瑶张口想试探地问几句,奈何这太监一问三不知,将装撒充楞发挥到了极致,谢瑶无奈只能端着笑将人送走,转头门一关,人顿时怔愣在原地。
“小姐,您不是说......皇后娘娘已经答应不将您许配给皇子们了么?”
青玉也是一脸没回魂的样子,愣愣问她。
这个问题谢瑶比她更想知道。
按理说大殿里那一通话说完,皇后也该放弃了那样的想法才是,怎么转头皇帝就下了圣旨,赐婚的人还是太子?
谢瑶心中乱得厉害,又百思不得其解,只紧紧攥着圣旨,看着上面的玺印,也知道这件事是真的发生了。
短短半天,她就从被萧相府退婚的孤女,变成了东宫未来的太子妃?
直到这句话一出,谢瑶才想起这个在圣旨上和她捆在一起的名字。
太子顾长泽。
午后在御花园外,他们才有过一面之缘。
是因为那一面之缘,才有赐婚的圣旨?
这念头一出,谢瑶不禁笑自己太痴心妄想。
她与太子短短三两句话,怎么就值当堂堂太子亲自要圣旨赐婚呢?
可若不是如此,那是皇上早就做好了打算要她嫁入皇室?
那又为何让皇后去问她?
帝王家的心思深沉如海,谢瑶不敢揣度,青玉更是无措慌张地看着她。
“小姐,您……您好歹说句话呀。”
青玉猜到她不愿意,但也被她这幅沉默不语的样子吓了一跳。
谢瑶敷衍地回了几句下人们的恭贺,拉着青玉走到屋子里,啪嗒一声,把门关上了。
屋内只剩下主仆二人,青玉才大着胆子道。
“您要是不高兴,就哭一哭吧,奴婢陪着您。”
青玉想着她家主子多惨啊,王爷王妃才故去,转头被萧公子退亲,又被迫要嫁入她最不喜欢的皇室里。
想到她后半辈子就要困在那个深宫,还要和那个身体孱弱的太子在一起,指不定哪天太子没了……她家小姐还得守寡。
青玉越想越觉得可怜,没忍住稀里哗啦地哭了出来。
“小姐,您真是……”
谢瑶听见她的哭声看过去,顿时好笑。
“不是说安慰我呢,你怎么自己先哭出来了。”
“奴婢……奴婢是为您难过。”
谁不知道太子三步一咳血,身上的毒连着伤将他的身子都拖垮了,平素连门都不带出的,谁也不知道能不能活过这个二十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