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经好奇问为什么别的动物三条腿都能活, 马却不行。得到的答案是成年的高头大马体重有1000斤左右, 每条腿大概要承担250斤的重量。这使得锯掉马断肢是不可行的, 马底盘这么高,三条腿基本无法保持平衡行走。
“可是为什么人类和许多动物骨折后可以接回去,马却被宣判死亡呢?”
林雪君抱胸望着伊万,忍不住笑起来。
许多做科研的人就是这样,对自己看得到的所有事情都喜欢问“为什么”。好奇心成为他们不断成长的基石,在向世界发问的同时,他们一直在追寻答案,在成长。
林雪君一直很欣赏‘好奇心’和‘追索能力’这对cp,也希望自己无论长到怎样的年纪,都能拥有这样看待世界充满好奇的状态。
“因为治疗不止是一场手术,还有很漫长的后续恢复。”林雪君伸手指了指从马腹下横兜住肚子,竖兜住胸下、胸腹、屁股的大布单道:
“术后要想让马腿恢复,决不能让它使用这条伤腿。那就要把马绑起来,可是绳子会导致马患上压疮,缺血引发组织溃烂坏死,会死。
“而如果让马躺着的话,它身体下压会导致一侧肺被内脏挤压,影响血液循环,也可能引发窒息。
“加上马的小肠有20米,大肠7米,有2个180度的弯,长期躺卧会使食物卡住导致肠梗阻,会死。”
“对对,我不会说你说的这些疾病,但我明白这个原理。”伊万点头,接着指了指自己画在纸上的装置,“这个布就很好,它均匀分散了马身体的重力,不不,应该说是体重。如此一来,它不会得压疮,也不会窒息,更不会肠梗阻了。”
伊万说罢笑道:“如果我们国家的牧民做出这样的装置,也能给马做手术了。我们有很大的起重机,它可以把马拉起来,甚至使它四足离地。”
林雪君看着他高兴得像个孩子一样,忍不住露出了个有些慈祥的笑容。
能从求知中得到快乐的人,大多不会是坏人。
“但这个布也不能完全解决压疮的问题,奥都要带着自己的家人,每隔一段时间,解开布兜,让它身体过血。照顾它的人需要撑着它的伤腿,盯着它不动到伤腿的情况下,动一下其他三条腿。这个照顾非常繁琐,非常累人,很多人照顾瘫痪的亲人都未必能做到,我们的牧民却要严格做到这些。”
林雪君指了指奥都和他的家人,又指着布兜上在大白马排尿和拉便部位剪开的口子,“就算是这样的装置,对马的内循环也是有压迫的,这些都需要注意。
“人的双手和肩膀,常常能解决看起来很厉害的机械所不能完成的工作。
“要想让一匹断腿的马重新回到草场上,只要力气很大的机器和巧思的装置远远不够。它需要消耗很多人力付出悉心的照料,日复一日的照料,才有一定可能恢复。”
这也只是‘可能’,动物的疾病十分复杂,人类对它的研究还远远不够呢。
在可以选择安乐死的生物身上,废那么多资金、人力物力去研究救活它,这似乎很不经济。
伊万听得傻眼,低头看看自己画的装置,又看看林雪君,原本觉得找到万用答案的青年,再次被打回了原型。
如果真能做这样一个装置就能彻底解决问题,马断腿的治疗也就不会那么难了。
后世的美国人最有钱,一匹赛马那么贵,如果有这样的装置,他们一定能将之做出花来。问题是有了装置后,还需要大量人力物力的投入,这还未必能达到60%的康复率——所以很经济的人,常常会选择安乐死,避免人和马都白白受苦。
林雪君转头看向大白马,可在这个时代,人们组成一个不计成本搞生产、搞进步的集体,做成了很多‘经济’无法解答、无法超越的奇迹。
后世米国一条铁路出现重大问题都没有人修,最后导致大型化工灾难,这样的事比比皆是。
而这片落后又贫穷的六十年代国土上,一条条沟渠被人工挖凿,一个个工程靠工人的双手撑起……即便几十年后仍受益。
“不过,这个装置的确很好,如果可以的话,最好在布兜下塞点棉花,但现在天气太热了,这样做反而对马不好。”林雪君还是指着伊万本子上画的装置给与了认可。
即便这不是唯一的办法,但它也是解决问题过程中终于的一环嘛。
“就像光有能喷洒杀虫药的非常好的机器,却不能根据不同的鸟造出一个又一个鸟巢,还是要手工制作,人工安装。”伊万垂下手中的本子看向远处草原,要想让它好,就不能偷懒完全依赖科技。
昨天他就看到奥都在附近裸露的土地上洒种子,问了才知道那是草籽。那个小伙子每天放牧都会揣一兜,看见裸露的土地就会用鞋子把泥土抠松,洒一小把进去。条件允许的话,再放个羊粪埋上。
虽然草原不可能靠他这一把草籽养肥沃,但一定能起到一点作用。
在这片土地上,人们好像都怀揣着一个理念。
他们不要一口气吃成一个胖子,只要一天吃一口,就是成绩了。
“不以利小而不为。”林雪君听了他讲的奥都的故事,笑着道。
“什么?”伊万疑惑地问,他没有听懂。
林雪君于是将这句老话详细解释了出来,伊万琢磨了一会儿,又捧起本子,在自己临摹的保定装置边写了一行字【需要加上长时间的人工照料】。
接着又将她的话用自己的语言描述了一遍,这还不够,他还把自己的本子递给她,请她把【不以利小而不为】这句话用汉语写上。
这对它来说绝对陌生的符号,忽然引发了他巨大的兴趣。
“中国人有了不起的哲学。”看着本子上林雪君一笔一划写下的汉字,伊万抬起头,敬佩地朝她做了个赞叹的手势。
因为接下来几天是恢复的最重要阶段,之前的手术到底能不能帮助大白马重获新生,全看这几天的愈后效果。
林雪君给额日敦新带回来的棕马做体检时,心里一直担心大白马的愈后问题。
衣秀玉如果留下来照顾大白马,那家里的牲畜就没人照看了。而且要给马换药、拆除固定物重新上板等等都是力气活,衣秀玉个子和力气都小,做起来会很吃力。
再者要照顾大白马的话需要每天给它准备草、清粪便,还要时刻关注它的肠胃等综合身体状况,这个过程非常复杂,衣秀玉大多数时候负责的都是药剂,这样包含各种细节工作的愈后照看,对她来说是有一定困难了。
棕马检查好,上了嚼子和绳架,确定可以正常进入拉车工作,林雪君便折到大白马跟前。
尼古拉教授正趁出发前的间隙,采了一大把好吃的花草,手喂给大白马。科学证明,手执食物喂给动物,能提升人类的幸福感,尼古拉教授正在悄悄地提升幸福值。
林雪君停在他身边,仿佛能看到白发红鼻头的苏联老人头上出现代表幸福的粉红色数字:+1+1+1…
“我想,即便回到莫斯科,接下来的很多年里,我都还是会记得它。”
尼古拉伸手抚摸大白马粗壮的脖颈,回头对林雪君道:
“在出国科考的路上,我们曾跟它共患难。
“在你的手术中,它活了下来,希望接下来它能康复,重新奔跑在你们的草原上。”
跟老人家简单聊了两句,林雪君给大白马检查过伤腿,拆卸了一次里三层外三层的夹板,重新换了次药后,还是决定留下阿木古楞,由他代为照顾大白马。
她则继续陪同考察团,完成后续工作任务。
被留下来,阿木古楞有些不高兴,但被迫跟着一起留下来的小红马倒是有点开心。
一则再也不用被苏木咬和踹了,二则能在大白马面前尽情炫耀。
不用当马群里最受欺负的小马,而是做大白马面前趾高气昂的大骏马,它就有点嘚瑟。
糖豆也被留下来帮奥都牧羊,顺便带一带它自己的崽,教教今年初春出生的蒙獒边牧串串小狗放牧,这样以后奥都带着宽嘴巴子的黑白花小狗也能超轻松地放牧了。
因为糖豆不走,小小狼便也被留了下来——沃勒现在看见小小狼就呲牙,偏偏小小狼还总喜欢往它身边凑,老是被吓得四仰八叉。
还是糖豆会带孩子,它牧羊的时候顺便就能把两个狗(狼)宝宝遛了,效率极高。
为了不让黏林雪君的糖豆闹腾,科考队出发时奥都专门带着糖豆去牧羊,这样等它回来的时候找不到林雪君,也只能老实了。
大队人马再次启程,队伍缩小了许多。
苏木载着林雪君,昂首阔步走在队伍最前。它又成为毫无争议的、全队最靓的崽了。
沃勒则垂着尾巴坠在队后,没有小小狼和糖豆烦它,大黑狼也变得沉静许多。孤狼一匹,默默前行,一双狼眼却警惕地扫视四周,保护着队伍的安全。
跨越草场,这个特殊的队伍正慢慢走过寻找知识的旅途。
遥远的首都北京,塔米尔也终于完成了杜川生教授交给他的所有翻译任务。
他帮助翻译的书籍将在4个月后出版,到时候书籍上会出现他的署名,一个特殊的、属于大草原的名字。
拿到了大量的农大发放的工资和出版社提供的以邮票和书籍代替的稿费,塔米尔再次发扬了草原民族有一天过一天、有一元花一元的洒然属性。
他将学校发的所有粮票、邮票、布票全花光,买了米面粮油和首都布匹行里最漂亮的布料。又在杜川生教授和教授的助教丁大同老师(塔米尔的新朋友)的帮助下,花光大量票子,给家乡的亲朋们买了大包小包礼物,极其豪横。
因为林老爷子墙上挂着的是塔米尔爸爸胡其图老阿爸送的牛头礼物,林老爷子也专门拿出自己箱底的一把英雄刀送给塔米尔——那是一把被磨得锃亮,又薄又硬又锋利的进口刀,曾经陪着林老爷子出生入死。
他将这把刀送给了塔米尔,很淡然地说:“让你阿爸拿去剔肉吃吧,大小合适,应该衬手。”
塔米尔哈哈笑着爽朗应下,掂量着刀不住口地说用来切肉肯定特好使。
林父老早就觊觎父亲这把刀了,没想到会被塔米尔带走。担心这憨娃子当真不拿这把刀当好东西,便想提醒一下塔米尔,这是把宝刀,完全可以挂在墙上像那个漂亮的牛头骨一样当装饰。而且它的意义非同寻常……
可一想到林老爷子其实并不想塔米尔真的将刀挂上墙,他就是希望作为善意的传递,这把好刀能物尽其用。
这一转念,他又觉得用来割肉吃也没什么了不起。
刀而已。
感情都留在记忆里,刀也不过就是个器具了。
这般想过之后,再看塔米尔这个爽朗的耿直青年,林父觉得倒是自己着相了,人家孩子看起来傻,其实活得很自由畅意啊。
再看塔米尔动不动哈哈大笑,高兴起来连林老爷子的大腿照拍不误的样子,居然反而好像蕴含了些许哲理似的。
人生可真是奇妙,所有变量好像都能给与启示。
这个原本与城市格格不入的孩子,也向他展现了不一样的思索人生的视角啊。
因为塔米尔在京期间往林老爷子的院子和林家跑的次数太勤快了,不是来干活,就是带着吃的喝的过来探亲,给林家长辈们带来许多热闹和生气,大家都很喜欢他,竟也渐渐习惯了他三不五时出现的状况,忽然要分别,所有人都有些难适应。
林母像送别自己的孩子一样,给塔米尔装了许多吃的喝的,让他路上吃。
林父给塔米尔买了俄语原文的名著,让他带回去一边翻译一边阅读,对语言能力、思维和人生观都有益处。
林老爷子在分别的这一天难得地有些沉默,人到了一定年纪,大概就会忽然要面对许多许多的分别。
孩子离巢高飞,亲朋远走,甚至是同龄人的离世。
老人家默默地听林父林母对塔米尔叮嘱,听塔米尔讲述回到草原后自己要做的事,和马上要举办的那达慕大会。
第二天,塔米尔在丁大同、另一位出版编辑朋友、一位农大学生、俄语翻译朋友和林母的送别下,坐上北上的火车。
兜里揣着赚到的钱,行李架上放着大包小包的礼物,脑袋里装着满满几个月学到的知识和在皇城创造的宝贵记忆,塔米尔终于要回家了。
听说他们呼伦贝尔盟是今年春天抗旱抗灾的标兵盟,太想回去看看那片记忆里最美丽的绿色草野了,盛夏正是它最浓郁、最饱满的季节。
草原孩子渴望归乡,早已迫不及待了。
草原给了她新的人生,也渐渐塑造她变成新的林雪君。
走的时候还刮着西北风, 冷得要穿羊皮大德勒。
归来却已是艳阳高照的炎炎夏日。
塔米尔一回生产队就先往冬驻地跑,进了驻地先拐向知青小院,结果里面一个人都没有。仅大牛巴雅尔带着它的小分队, 隔着院栅栏跟他大眼瞪小眼, 语言不通地哞哞两声。
他于是又跑去木匠房,穆俊卿果然在里面锯木头呢,他将手臂高举过头顶,猛地一声大喝。
陈木匠和院子里的所有人都抬起,瞧见一个笑得格外大, 肢体舒展状况特别好的高个子, 都不约而同地笑了。
“你怎么回来了?”穆俊卿第一个反应过来, 丢下手里的砂纸赶到门口, 他拍了拍塔米尔的肩膀, 感觉到手掌下的身体并没有骨骼嶙峋,反而更壮实了, “看样子在首都吃得不错。”
“哈哈,你也不赖,也没瘦。”塔米尔将肩上背的一个包袱递给穆俊卿, “这是你的呢子大衣, 林阿姨说不能水洗,就给你擦了擦, 我穿得很仔细,没有脏,也没有臭。”
“算你有心。”穆俊卿接过包袱抱在怀里,再次仔细地上下打量塔米尔。
院子里的其他青年也走过来, 笑哈哈地跟塔米尔讲话, 不住地问首都怎么样, “天安门漂亮吗?”“看到领袖了吗?”“吃到糖葫芦了吗?”“那边的人都上进吗?”,各种问题层出不穷,塔米尔都朗声认真回答了,显得格外开心。
“我还给你带了礼物,不能让你白借我衣裳。”塔米尔又忽然拉住穆俊卿,将一个小盒子放进了穆俊卿手里。
“什么啊?”穆俊卿说着便打开了盒子,里面装着好几瓶东西。
“我跟林阿姨说了你的状况,她说你长年接触木头和工具,手肯定经常磨破,让你往伤口上抹这个。还有,要是手干,皴裂了,或者冬天冻疮,就抹这个。”塔米尔又指了指另一个小瓶子,“这是日常护理用的,你活得精细,抹得了这种香喷喷的东西。”
听着塔米尔一口一个‘林阿姨’,穆俊卿心里的滋味极其复杂。即便捧着礼物,也还是有想揍塔米尔一拳的情绪在蠢蠢欲动。
这家伙压根儿就不知道什么叫低调,他血液绝对是由‘炫耀’构成的!
塔米尔却并不在意穆俊卿收礼物后的反应,他送到了就开心了,又拿出一袋果干放在陈木匠面前的木桌半成品上,笑着道:“香蕉干,咱们这边没有的水果,可好吃了,特别不容易买,陈大叔你带着兄弟们尝尝。”
说罢就要走,脚尖才转向又忽然想起什么,再次拉住穆俊卿,问道:“小梅咋不在院子里?衣同志她们也没在家,就大母牛巴雅尔带着大动物们在看家,人都去哪儿了?”
“都在草原上,苏联来了个科考团,来考察咱们治理旱灾和虫害的情况,前些日子从羊牧场往牛牧场去了,说不定现在就在你家毡包里呢。”
“那妥了,我正好回家呢。”说罢,塔米尔风风火火地走了。
又往大队长等人家里送了些礼物,塔米尔便往知青小院拐去,一些吃的留在院子后面的仓库里,给自己爸妈弟弟带的东西和给小梅的礼物背在身上,便要骑上自己养在马厩里的大马往回赶。
出门时正巧遇上巴雅尔早上趁太阳不毒的工夫带着小弟们上山,他好心情地往巴雅尔嘴里塞了一片香蕉干,看着它一边啃一边仰头,小小一片果干却嚼得口水直流,塔米尔得意地拍拍巴雅尔的脑门儿,又往两只小驼鹿嘴里各塞了一片,这才帮它们关上院门,转身往驻地外去了。
经历了不知道多少天奔波的青年仿佛有一身用不完的精力,没歇息一会儿,又踏上了旅程。
路过羊牧场的时候,塔米尔小绕过去,不期然看见了被框在奇怪的四面透风的大盒子一样的装置中的大白马。
奥都看见他,也不管他是不是刚下火车又坐马车到冬驻地又骑马赶来羊牧场,只高兴地拽下他,直接当大牲口用——
当即让塔米尔这个壮小伙撑住大白马的右肩,然后和阿木古楞解开大布单等装置,让大白马架着右前腿不着地,拿塔米尔当第四条腿,松快松快。
塔米尔撑着大白马体重四分之一,大概250斤的体重,一边打量马腿上绑的架子,一边骂奥都和阿木古楞。
奥都嘿嘿笑笑当没听到,转身跑去轰小小狼。这家伙虽然不咬羊,但它最近学会跟着还有奶的母羊偷奶喝了——整个羊群里,谁抢奶能抢得赢它啊?膘肥体壮的肉团子,怎么这么馋?!
阿木古楞盘腿背光坐在宣软的草皮子上,见塔米尔累得冒汗,他就开心地蹬蹬腿。
“这马腿咋了?”塔米尔看着马腿上包的木条,看样子在他不在的时候,林雪君又做了奇怪的治疗。
好可惜,错过了。
“骨折。”阿木古楞有些得意地道:“听说小梅给大白马的断腿做了手术,姜兽医快马加鞭赶过来看,一直到昨天才走。他说之前咱们公社没有人肯给断腿的马治疗,只有林雪君同志这个外来丫头才敢做这种事。既不怕砸招牌,也不怕费力气。他说过几天他还要来,来看了这马能不能下地跑。”
“哈哈哈,小梅啥都敢。”塔米尔顶着大白马的右胸肩,累得冒汗,笑声却仍旧洪亮。
听了故事后的得意劲儿,丝毫不逊色阿木古楞。
瞥着塔米尔的样子,阿木古楞嘴唇忽然拉成直线,不愿意再多讲了。
塔米尔撑着大白马,嘴上一点不闲着,阿木古楞不理他也没影响他的聊兴,得意洋洋地将自己在首都的事儿说了大半。
“……”听到塔米尔讲到他三天两头往林家跑,阿木古楞默默调转头,背对着塔米尔捣药,藏起了自己因嫉妒而变酸的面孔。
无论塔米尔讲得多么声情并茂,都不回应了。
搞得塔米尔好没趣,只能摸着大白马碎碎念。
总算十分钟后,大白马的休息时间结束,大布兜再次套上,塔米尔总算恢复自由。
拍拍阿木古楞的肩膀,塔米尔翻身上马,大笑三声,去远方的牛牧场找小梅去也。
阿木古楞看着塔米尔离开时露出的两排白牙,嘴唇拉成一条线,脚尖点着地面搓了搓,渐渐挫挖出个坑,才恹恹地转身继续去捣药。
现在他已经不是小孩子了,再也不会噘嘴了!
在从驻地跑出来的第三天,塔米尔在赶去牛牧场前,终于碰上了科考队伍。
远远瞧见猫腰对着草原的人,他就知道肯定是他们,逼到近前时,已经翻译了不止一本俄文书的人,第一次遇到了苏联人。
他翻身下马,与站起身打量过来的伊万对上视线,便笑着用俄语问:“你好,来到我们草原的客人,我是塔米尔。”
伊万惊愕地怔住,忽然跑出来个人用俄语跟他讲话,他还以为自己在苏联。
站在他身后的索菲亚猛拍了下巴掌,转头对安娜道:“我就说吧!这里每个人都会讲俄语!”
安娜还没听到塔米尔讲第二句俄语,塔米尔已经越过他们,朝林雪君飞奔过去。
林雪君抬头望过去,瞧见头发理得整整齐齐的塔米尔像会飞一样掠过来,老鹰捕猎也不过如此吧。
她笑着才要猫腰躲他,边上忽然一个大巴掌挥过去,在塔米尔冲至前拍在了塔米尔的肩膀上。接着,那个巴掌就着塔米尔的后衣领子就将他给拽住了。
塔米尔愕然地回头,便见到了大队长晒得黑黪黪的脸。
“你瞅瞅你,每次都整这出。没个稳当气儿。外宾和社长都在呢,你给我立整的站那儿。”说着把塔米尔推直溜了,又朝前面站着的陈社长和尼古拉教授道:“正好,你回去把东西给你阿爸阿妈送去,就赶回来一起陪团科考。草原上的事儿你也懂,俄语你也会讲,正是用着你的时候。”
塔米尔这才看见陈宁远,忙抬臂大声道:“社长好。”
又用俄语一本正经地朝尼古拉教授道:“草原上的贵客你好。”
年轻人热情爽朗的气质惹得所有人都挂上微笑,林雪君走过来想要跟他讲话。塔米尔眼睛一直看着她,直到她走到跟前才忽地撇开视线。
转移开的视线无论往哪里看,都是一望无际的草。
是他记忆里的样子,好看。
笑容不由得变大,他莫名奇妙地格外格外地高兴起来。
本来赶路时有一肚子话要讲,这会儿忽然都没了。
他在裤兜里掏了半天,抓出个小盒子,在林雪君站到他身边时,一把塞给她。接着便跑回自己的坐骑身边,拍拍马腹,翻身跳回马背:
“你爸妈爷爷给你带的东西,我都留在知青小院了,你回去看。
“我先去看阿爸阿妈,马上赶回来找你们。”
接着像来时一样风风火火地驾马飞驰离开。
“……”大队长皱眉瞪着塔米尔的背影,无奈地摇头。
去了一趟首都,也没甚长进。
才腹诽了一句,又见塔米尔折返。
给大队长丢下一包香蕉干,塔米尔不好意思地挠挠脸,朝着林雪君等人再次笑笑,再次驾马,这回是真的走了。
林雪君握着古朴的小盒子,盖子一掀,咔吧一声,里面躺着个土土的墨镜——实际上,在这个时代,它时尚死了。
戴上墨镜,四周晃眼的强光忽然都被遮住,一直眯着的眼睛得以舒展,眼周的肌肉都放松下来了。
抬头,变成暗色的草原上,一人一马正渐行渐远。
“注意安全,不急着过来,多跟胡其图阿爸和乐玛阿妈聚聚,他们可想你了——”林雪君双手做喇叭,仰颈高喝。
“知道了——”塔米尔回首,双手一齐离开了缰绳,朝着她摇摆。
下一刻,他骑过一片草坡,看不见了。
伊万望着塔米尔离开的方向,赞叹道:“腿部力量真强,我骑马的时候可不敢双手离缰。”
“刚才好像有一阵‘人风’吹过去了,呼一下子。”乌兰想起来忍不住笑,他们生产队的小伙子这性情,可真够急的。
林雪君将眼镜盒揣进兜里,戴着墨镜转过头。
“哇,真好看。”乌兰看着林雪君眼睛上戴着的墨镜,稀奇地挑高眉,这东西在他们这儿可难见,更不要提买了。一步跨到林雪君面前,喜欢地左右打量,看了好半天才忍不住道:“能给我戴一下吗?就一下。”
林雪君摘下墨镜爽快地递给乌兰,于是,一个姑娘戴,很快变成了所有姑娘都要戴一戴。
乌兰戴好看,索布德戴好看,安娜戴好看,索菲亚戴也好看,没有姑娘不喜欢这种时尚物件。
即便是到了九十年代,墨镜在海拉尔都还是时尚的代名词。林雪君记得上高中的时候,要是有哪个女同学上学时能戴墨镜,气质还撑得住,那她自信地穿过校园时,所有女孩子都会悄悄地羡慕。
那个年纪的自己却土土的,妈妈给她买了墨镜,戴上总觉得像个偷用妈妈时尚单品的黄毛丫头。林雪君只戴着去了一次学校,与所有人擦肩时,都觉得对方会识破她的心虚和不自信,后来就再也不戴了。
酸酸涩涩的记忆,属于敏感而青涩的、真正的17岁。
墨镜传递回她手里时,林雪君用拇指抚摸过墨镜粗粗笨笨的镜腿,再次将它戴回脸上。
同是17岁高中生的年纪,她在六十年代居然也能拥有一副墨镜。
转头看向眼神里充满羡慕的乌兰等人,这一次,她爽朗地问:“我戴好看吗?会不会像小孩子偷戴大人的东西?”
“谁说的!好看呢。”乌兰超大声地回答。
“你戴,好看。”安娜拽了拽自己的草帽,暗下决心,下次出来科考,也要买一副墨镜戴。
“合适的,戴着可舒服了,不刺眼睛。”索菲亚也笑着回应。
林雪君抬头直视太阳,炽烈的阳光晒得她面孔热烫烫的。她张开双臂,舒展自己。草原给了她新的人生,也渐渐塑造她变成新的林雪君。
豁达的,爽朗的,外放的,无所畏惧的。
墨镜真好,她很喜欢。
2天后塔米尔折返加入科考队,顺着莫日格勒河走过百公里,他们遇到了在不同河段采集河水样本的草原局考察员同志,看到了稀树林里乘凉的狼群,也见证了小鹰隼的第一次飞翔。
一群人仰望小鹰展翅,林雪君对尼古拉教授等人说,一千多年前的中国,在一本讲‘道、阴阳、墨、法’的书里,就讲过这一幕了。
“季夏之月,鹰乃学习。”
又在草原上绕过几个圈儿后,科考团终于再次返回第七生产队夏日羊牧场。
这时距离大白马的手术,已经过去8天了。
“有这样的年轻人,这个国家的未来……”
尼古拉教授不仅采集了许多花草样本, 还采了许多豆科植物和水分充足、味道甜美的早熟果子,都是为大白马准备的。
揣着紧张的情绪,尼古拉教授坐在马车上, 行驶上和缓的上坡时, 他心情七上八下。
心里害怕保定装置中已空无一马,于是不停地搓手指,焦虑且恐惧越过这片凹地。
可他又热切地期望着能看到保定装置中大白马依旧高昂着头,充满生机,于是又不断地抬头张望, 希望能快点越过这片凹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