塔米尔急吼吼地掏出林雪君之前买给他的本子,向她展示自己的成果。
林雪君一页页翻开,发现笔记本上不止画了格子的正面被写满了字,连格子外也都密密麻麻全是字,甚至没有打格子的背面也写的尽是俄语单词和句子——在草原上塔米尔买不到新本子,便拿着她给的这一个,将所有能写字的地方都填满了。
手指抚过被他翻得褶皱不堪的纸张,林雪君抬头打量向这个看起来特别粗线条的青年。
整天在草原上野跑的牧牛人,学习起来的认真程度连她也不禁敬佩起来。
“真棒。”检查过他写得越来越好的字迹,她真诚地夸赞。
“哈哈哈……”塔米尔毫不掩饰自己的得意,仰天大笑到几步外坐着的胡其图阿爸几人都忍不住侧目。笑过了,他又转头继续向她讨夸:“后面这些都是我默写的。”
“这么厉害呀?”林雪君被他幼稚的行为逗笑,故意夸张地问。
“那当然。”塔米尔开心地抖着手里她送给他的词典,“每天都在背呢。”
“我又给你淘了一个全俄文的书,等回驻地后给你,你拿着词典比对着把那本书翻译出来。”林雪君想了想又补充:“用汉语翻译。”
“!”塔米尔的笑容僵住,整个人都惊呆了。
这世上哪有人学习好,得到的奖励竟是一本习题集啊?
有哇,塔米尔就得到了。
在最得力的牧羊犬糖豆的帮助下,羊群没有被草原上呼啸着能将人刮飞的寒风中吹得偏斜,比往年更顺利地走着直线回迁归家。
在驻地口与大队长等人汇合后,牛羊由驻地里的社员们负责归圈,牧羊的两户人家和牧牛的两户人家分别在妇女主任额仁花等人的带领下入住新家。
奥都心里惦记着大功臣糖豆,顾不及去欣赏新房子,转头翻找出从草原上带回来的野兔肉,先颠颠跑去喂给糖豆。
大边牧快活地啃肉时,奥都仍爱不释手地抱着它摸来摸去。
幸亏糖豆聪明,知道人类不会抢它的兔子吃,不然护起食来非得给这个不断骚扰它进食的人类来上一口。
在外游牧三季的牧民,优先住上了土坯房。
胡其图阿爸好奇地捏着灯绳观察了半天与绳相连的灯泡和电线,拽下灯绳。
灯泡啪一声被点亮,他站在下面仰头盯着,不舍得移开视线。
不一会儿功夫,眼眶渐红,竟流出泪来。
塔米尔抱着毡子毯子柜子兴冲冲走进来,瞧见阿爸的样子,哎呀一声叫:
“阿爸哭了呢?用上电了,感动的?”
胡其图阿爸低头揉了揉眼睛,抹去眼泪,答道:
“一直盯着看,眼睛疼呢。”
第七生产队在吃肉诶!
农大教授杜川生家的书房中, 实木家具暗沉沉的,但衬得房间庄严味儿十足。
杜川生坐在茶桌一边的木椅上,一边握着大茶缸吸溜吸溜喝茶, 一边读报社总编王书筛选出的一批文章。
因为是科学报刊, 稿件数量不多,所以《科学探索报》是半月刊报纸。就算是半月出刊,有时也会面临投稿文章不足的情况,导致一些优秀的老文章反复被刊登。
在每一次出刊前,王书都会带着文章请多位首都各大院校的教授先审读, 教授们觉得可以了, 才敢定稿——专业科学报刊, 可不敢什么都往外登。
杜川生教授便是这些审稿教授中的一员, 虽然只有不到40岁, 却是从国外留学回来的专业研究最资深的一位畜牧业教授。
因为现在国家还处在吃喝管饱都困难的阶段,农业和牧业是绝对的支柱产业。哪怕是工业建设发展, 也要站在农业牧业站稳了的基础上才搞得动。
是以这个时代的农业和牧业格外受重视,也因此,这几十年成为农牧业大发展的时代。
在这个过程中, 农牧业的专家教授也格外受器重。他们是支撑国家发展, 默默无闻,却也最重要的一批技术支持者。
因此, 每次稿件筛出来,德高望重的杜教授都会成为第一位读者,他的选择也将成为后续几位教授对稿件评价的风向标。
王书坐在茶桌对面的木椅上,一边小声喝茶, 一边偷偷观察杜教授的表情。因为专业文稿筛选不易, 他特别害怕在杜教授脸上看到皱眉之类表情。
阳光洒进来, 杜教授忽然放下茶杯,将手中的文稿又翻回第一页,重新阅读起来。
没有了杜教授吸溜茶水的声音,室内便只闻稿纸摸索的沙沙声,王书瞧着杜教授表情有异,不由得好奇起他是在看哪一篇文章。
看了一会儿,杜教授放下文稿,歪头陷入沉思。
王书立即探头歪着脑袋去看文稿的标题,这才发现杜教授看的是《关于养牛你可能不知道的三件事!》。
对这份文稿他有印象,投稿者的格式非常特别,与以往文稿的格式很不同,但对于重点内容的提取做得非常醒目,使阅读者一眼扫过去,还没仔细看内容,就能对整篇文稿在讲什么有个大致了解。
作者还是年初开始在各报刊发文的新星作家,文笔很好,文章蕴含的精神内核也非常积极向上,十分符合当下时代旋律。
当初看到林雪君的文章时,王书一下就认出了她。阅读时原本还担心她会用华丽的辞藻描述一些泛泛的牧场知识,却没想到她完全收起了自己的好文笔,尽使用一些最简单易懂、没有阅读门槛的词句,认真书写了养牛过程中最专业的注意大项——编辑完全不需要修订改正,这稿子就能直接刊登了给识字的牧民看。
没有过于专业的生僻词句就是这点好,能直接当操作指南发表,他们这些编辑最喜欢的就是这类文章。既能留下来做专业资料提交,又能省却编辑修订麻烦直接录用刊载。
当时王书心里就对林雪君这个人产生了浓浓的好感——
一个人能收起自己之前一直被赞颂的优势文笔,设身处地为牧民思考,全心全意去创作一篇普世文章——任何识字的牧民都能看懂,看过后可以在工作生活中直接使用文稿中的专业技术,并受益——这样的人必定十分聪明,又足够真诚。
王书正回忆着,杜教授忽然回神,望着王书问道:
“这年轻人是第一次投稿?”
“是第一次投稿,不过她同时投了两篇。”王书指了指杜教授手中文稿,“下面还有一篇讲苜蓿种植的。”
“……”杜教授翻到下一篇,果然瞧见了林雪君的第二篇文章。
读罢超长的标题,杜教授忍俊不禁。
一个陌生人在阅读另一个人的文章时,虽然从未相识,却也可能通过文字达成精神上的默契对话——读者或许从未与作者讲过一句话,不知道对方的年纪、性别、胖或瘦,却在文章字句编织的世界里,能感受到创作者的灵魂是否与自己共鸣。
是以,有时‘你读过我的文字,便已成为我的知己了’。
杜教授仔细阅读了两遍林雪君的《关于养牛你可能不知道的三件事!》,对于这个思维活跃、目的性强的创作者,隐约已经非常熟悉。
《优质牧场紫花苜蓿的种植:关键点竟在此处!》这种标题,一看就是林雪君会写出来的。
笑容在他面上一闪而逝,放下前面的稿件,他先快速通读一遍新文章,接着又仔仔细细重读第二遍。
看得投入,忍不住念出声:
“固土能力、改良土壤、抗旱、耐寒、产量……
“营养价值……蛋白质……
“一年两割为好,每次……
“不耐湿……不能过量饲喂……”
在阅读过程中,他照旧发现许多句子后面有数字小角标。翻到最后一页后,笔者仔细附上了角标处应有的补充解释,还有内容出处。
有的数据来源于草原上实际种植过程的记录,有的翻译于来自苏联的草原植物简述书籍,还有的来源于她托朋友及报社工作者从书店、首都图书馆、呼和浩特图书馆买来或借来的专业书籍。
她不是随便写写而已,是真的要在这个行业深挖,在非常投入地钻研啊。
“这位投稿者是哪个院校的老师?”杜教授抬头问道,行业里的教授们他都认识,那写出这个文章的人只可能是他记不全的专业老师了。
王书却笑着摇了摇头,“不是老师。”
“居然是学生?”杜教授吃惊地瞠目,嘶声吸一口凉气,回想文章中收录了许多边疆草原上的真实数据,立即了然。
现在大学的学生多是从各公社、各生产队、兵团等推举出的优秀上进工人、农民(牧民)、士兵学生,这位林雪君既然是从牧场上因为劳动和学习都表现优秀,才被公社推举进大学的工农兵大学生,那自然对草原上的真实数据很了解了。
合理,明白了。
却不想抬起头看到的仍是王书的摇头,杜教授歪头皱眉,不解地问:
“不是工农兵大学生?”
“是去草原上支援边疆的知识青年,还是咱们首都过去的。”王书笑着点了点杜教授放在桌案上的另一篇林雪君的文章,“他的父亲,您还认识。”
“林……林鹰志的儿子?不是去当兵了吗?”杜教授回想了下,自己认识的姓林的,只有那个家伙了啊。
“林先生还有位年纪很轻的女儿,小名叫——”
“小梅?”杜教授不敢置信地瞠目,再回看文章落款处的名字‘林雪君’,当即低声啊啊叫了两声。
再沉稳的人,也难免要惊叹。
当年小梅出生,林老爷子要给小梅起名字时,找了许多人来出主意。林鹰志提起王冕的《白眉》:‘冰雪林中著此身,不同桃李混芳尘。忽然一夜清香发,散作乾坤万里春。’
自己还出过馊主意,要给孩子起名叫‘林芳春’。
那个胖嘟嘟的襁褓中的小女孩?
深吸一口气,他抬起头与点头表示肯定的王书对视,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只觉人生妙不可言,事事总有奇迹。
老林那倔人,怎么也不会想到,自家女儿最后要投身到他杜川生的事业中来吧!
“这两篇都刊,你给这小丫头写信,好好夸一下她,多给邮点‘稿费’,别吝啬。”杜教授站起身,一改往日拒人于千里之外的严厉模样,站起身拍拍裤腿上的褶皱,便要送客。
“杜教授?”王书站起身,捧起剩下的几篇文章,投以求教目光。
“剩下几篇你让其他几位教授看看,我现在要去老林办公室坐坐,哈哈。”说罢,他已走至门口,从衣架上取了自己粗犷的军大衣披在身上,又抖开一条文质彬彬的格子围巾,就这样‘脖子以上文质彬彬英伦海龟教授、脖子以下邋遢旧老头’地出了门。
王书只得带着文稿,捞过自己的皮大衣和帽子,帮杜教授锁好门,快步跟上。
牧民从秋牧场回迁冬驻地,一折腾就是一个多星期,直到马群等也全部顺利回到驻地,安全入圈,大队长王小磊才终于松口气。
等自己家里布置好了,来到林雪君的院子,塔米尔看啥都新鲜:
“哎,这碎石路真不错,平整干净!”
“这鸡窝是穆同志打的?这牛棚整得也挺好。”
“养这么些鸡鸭鹅啊,哎,这鹅怎么还咬人呢?哎哎哎——”
被大鹅赶出侧卧,塔米尔整理了下被叼得凸起来的袍子,又跑出去看驼鹿。
生产队里的孩子们都没见过驼鹿,塔米尔也没见过,他便跟其他孩子们一样,每天打卡一样来林雪君的院子摸驼鹿。
不过他比孩子们会干活,驼鹿不白摸,还会上山去帮驼鹿找草和冻住了但能吃的果子。
风停后,大队长清点了所有牲畜,重新安排了放牧小组和小组长。因为阿木古楞要画画,今年被放牧小组除名,冬天不怎么跑运输的孟天霞则加入了放牧的队伍。
衣秀玉和林雪君想着牲畜也不是天天生病,空下来的时间也跟着放牧,大队里却接到公社的电话,说冬天各生产队不用种地、游牧的也都回各自的冬驻地了,空出来许多人,孩子们既然趁猫冬天天上课,成年人们不如也组织一次学习课程——各队抽调5位上进牧民,全送去第七生产队跟林雪君学习。
防疫知识、兽医基础知识都学学,还有林雪君同志新提交的那个‘牧草种植’的报告上的内容,也学一学。
这下不止林雪君不能去放牧了,衣秀玉都得留下来学习。连生产队里如塔米尔、托娅这些上进、优秀的青年,还有一心渴望融入边疆的知青们,也被大队长安排进学员队伍。
林雪君带着阿木古楞和衣秀玉尽快将所有回驻地的牛、羊、马、骆驼都做一遍检查,蹄子有问题的送去老饲养员处修蹄子;
身上有不严重外伤的都交给阿木古楞做清创处理;
轻微肠胃问题的则交给衣秀玉配药灌药养胃补膘;
那些被牧民嫌弃光吃不长的,则交由林雪君寻找原因,该补充微量元素的细化食谱拎出去单喂,在春秋驱虫后仍吃了满肚子虫子的天选牛牛则获赠一道新药汤、被送去一边拉粑粑……
等所有工作都忙完,各生产队的学员们也依次到了第七生产队冬驻地——幸而他们都是揣着钱,背着土豆、白菜和大米白面过来的,不然大队长王小磊真要哭了。
这么多张嘴,在第七生产队学习一个星期,也要吃掉他们好多储备粮呢。
学员们刚在新搭建的几个大毡包里住下来,还没来得及上一堂课,光是在第七生产队大食堂吃上第一顿饭,就已觉得归属感十足,不想离开第七生产队了——
这里的大食堂不仅有好吃的白萝卜炖牛肉丸!
还有新奇但非常香的渣渣牛肉炒圆葱盖饭!
为了节省有限肉食,使生产队的社员们不至于到开春两三月就没肉吃,其他生产队的大食堂司务长们恨不得把100g肉都要掰开在一周里吃,一入冬大家都进入五脏庙的艰苦时期了。
第七生产队在吃肉诶!
而且——每!天!都有一顿肉!
冰天雪地,人类向熬冬的大鸟分享了他们小小的丰收。
呼色赫公社各生产队3个名额可以来第七生产队跟林雪君同志学习, 这已经成为今年冬天公社最光荣的事了。
哪个上进青年能来学习,高兴得蹦高高。谁要是报名了没选上,那真是窝在家里天天哭。
学员们从自己家里出发时, 不仅翻出了最厚实保暖的衣服, 摆出去草原上最冷地方干活的架势。还围上了最漂亮的围巾,披上最好看的袄子外套,力求规规整整、精精神神地亮相,绝不给自己生产队丢人。
可他们来到第七生产队的冬驻地后,还是给自家生产队丢人了——因为看到第七生产队蜿蜒向牧场的碎石子路、吃到大食堂里的肉食、看到棚圈里挤挤挨挨数量惊人的畜群而大惊小怪, 显得格外没见过世面, 好丢人。
在林同志的院子里, 他们中的一些人第一次看到驼鹿幼崽, 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围观一头成年草原狼, 第一次站在院子里仰头任房檐下的猫头鹰检阅……
“林老师这是要在自己院子里开个动物园吗?”年纪轻的学徒看见满院子的鸡鸭鹅牛羊马,只觉得趣味横生, 不舍得离开。
“以后林兽医的院子得收费参观了。”塔米尔伏在院边的木杖子上,笑吟吟地打量这些来自各生产队的愣头青们。
因为大队里的孩子们上午要在吴老师的教室里学习,所以林雪君的课程安排在每天下午, 这样一来生产队里的孩子们上午上完文化课, 下午还可以来跟林雪君学一些兽医、牧草知识。
远道来的学徒们除了自带粮食和钱,在大食堂要花钱交粮吃饭外, 还要自己捡牛粪烧来给毡包取暖,上午不上课时也得跟着第七生产队的人一起干活,用自己的劳动交学费。
每个生产队来3个人,全公社那么多生产队, 近百号人, 第七生产队根本没有这么大的课堂装得下这么多人, 只得趁白天时牛群被带去冬牧场放牧吃草时,搬了板凳椅子在牛棚里学习。
就算牛棚有遮挡,到底四处透风,上课时许多学生不得不站起来一边跺脚蹦跳着取暖,一边听课。
林雪君要带着羊皮手套捏着粉笔,才能在黑板上写下歪歪扭扭的板书,好在讲课是个体力活,身体会在劳作中发热,她倒不会太冷,就是有点冻脚。
后面上了几天课,学生们学聪明了,每天上午帮第七生产队铲完牛棚羊圈马棚的粪便后,都丢到驻地外的草场上晾晒,就算没有太阳,冰冷干燥的空气也能尽快将这些粪便抽干。学徒们再将干燥的牛羊马粪便铲回牛棚,下午时在牛棚里烧着火上课,这就暖和多了。
第七生产队的孩子们几乎每天下午都会被家长送过来听课,托娅他们报名后脱产听课的人以外的社员们忙完工作也会来,常常将牛棚围得水泄不通。
本来在牛群去冬牧场上游牧后应该冷清清的牛棚,现在每天都热腾腾的,牛们在冷风中吃了一天的草,回到牛棚时里面还存着热乎气儿,也怪暖和的。
为了让学员们上课时不至于觉得太枯燥,林雪君还在课程中安排了实验课,比如将最近有些食欲不振的大母牛留下来,点名两位近期表现最积极、最优秀的学徒,奖励他们戴上手套、亲自插牛屁股,做直肠检查、掏牛粪的实战机会。
一听有这样的大好事,学员们那叫一个争先恐后,生怕最后同学们都掏过了,就自己没掏过。
大家更希望自己能成为最先掏牛屁股的一批学生,这样在晚上吃饭的时候、睡前时光、隔日上午干活的时候,就能被没掏过的同学众星捧月,高谈阔论地分享体验了。
好威风的。
至此,大母牛们简直不敢生病,哪怕稍有不适的表症,隔日就会被留在驻地,给双眼冒绿光的、魔鬼一般的学徒们掏屁股——太可怕了!牛界恐怖故事!
学徒们来到生产队的第5天上午,王小磊正在家里绑爬犁(在冰雪上可以顺滑拖拽的无轮小车),准备拖着出门。
远远就听到吴老师教室那边传来喊声:“来电话了——来电话了——来电话了——”这声音不时变调,逐渐逼近。
今天来传递消息的是只有塔米尔8岁的弟弟纳森,一路来喊他接电话,一路嚎,全驻地都知道有电话打来了。
按住纳森的脑袋,将爬犁交给他,让他帮忙拉到教室,王小磊率先迈着大步赶过去。
电话对面是公社陈社长,他安排各生产队社员来跟林雪君学习,来电关心下情况。
“陈社长放心吧,林同志教案做得嘎嘎好,课程讲得我都爱听,小孩子们都一堂课不落下地跟下来了。”王小磊与有荣焉地道。
“挺好,现在他们正上课呢?”陈社长的声音在电话那头听起来比面对面讲话时似乎更粗一些。
打电话就是这样,声音传输时会让人的声音听起来不太一样。王小磊每次接电话,都会忍不住细细分辨对面的声音,次次都觉得好有趣,至今未能对打电话这件神奇的事习以为常。
“没有,大家下午上课。这会儿林同志正带着学徒们在冰上捕鱼呢。”王小磊透过窗口看到纳森拖着爬犁走到吴老师家院子,“我也正要赶过去呢。湿地那边的小湖都结冰了,最近我们这边一直没下雪,大家喝水都要去河上凿冰,一群人就商量着既然要凿冰,不如顺便捕鱼。把棚里的马也带上了,绞盘也带上了,弄老大一个网,也不知道能网上多少鱼。这天气,风吹得嚎嚎的,干冷干冷,人出门都要顶着风,倾斜着走,年轻人们倒是挺有劲头——”
他一说起来,不自觉便絮叨起来。
陈社长站在自己办公室里,听着王小磊的话,脑中不由得勾勒出一群人穿得厚厚的,在寒冷的冰面上热火朝天打鱼的景象。
心情随着王小磊的讲述变得轻快起来,是以他一直没打断对方,直到王小磊自己唠叨够了,才叮嘱一声“注意安全”,挂断电话。
在这片土地上,哪怕是最天寒地冻的日子,人们也咬着牙保住了自己的热情。
第七生产队冬驻地外3公里处,河流汇集处有一片高草湿地,河水渐成一个水滴状的小湖,本地人便很随意地称之为水滴湖。
今天上午连嘴硬的孩子都穿上三层棉袄跟着来了,忙活不到1个小时,别说三层棉袄,五层六层也给冻透。
终于不再嘴硬的小孩儿被送回驻地,推上大火炕钻被窝取暖。能忍的孩子就继续留在冰面上,喝着挂在腰上的保温圆壶里的奶茶取暖,举着镐子跟成年人们一起凿冰。
大块的好冰放上爬犁拖回去喝,小块的就铲到一边。
一群人轮流刨冰干得争先恐后,实在没办法,湖面上风大得能把人吹跑,不干活就冷。
“得胜叔,你选的地方行不行?咱们干得累死累活,要是选错窝子,可就白忙活了。”塔米尔累得一脸冰碴子,头发帽子全白了,连睫毛上也结的全是冰晶。干得累了,将镐子递给后面的青年,他快步跑到高草丛里蹲到挡着风生火煮奶茶的林雪君几人身边,嘶嘶哈哈的讨奶茶喝。
林雪君蹲在火边给篝火挡风,面前烤得暖呼呼、干巴巴,背后被冷风吹得皮都麻了——仙侠小说里的罡风也不过如此吧,这风绝对能把人皮肉都刮没,只剩骨头渣。
她拎起奶茶壶,倒了一杯递给塔米尔,将他拎到自己蹲的位置代替她挡风,这才松一口气。
托娅见到林雪君的小动作,从后面走过来抱住她,用自己的胸膛给林雪君的背取暖。
“哇,托娅你好暖和啊。”林雪君被抱住了,才渐渐感觉到自己后背的存在,回暖的过程中皮肤麻麻的,她靠在托娅的怀里都不想动了。
“喔,快看,一只雕叼了个比它体型还大的黄羊!”几乎将镐挥舞出虚影的大力士昭那木日忽然指着远处天空大喊大叫。
所有人都停下手里的事远眺,便见一只大型猛禽果真叼着只黄羊飞掠向远处湿地边稀疏的桦树林。因为黄羊过重,猛禽飞得很低,但草丛中仰头观望着馋黄羊的小型猛兽仍不敢跃起抢食,只怕黄羊没抢到,自己也成了猛禽爪下亡魂。
“好像是大鵟!”林雪君盯着猛禽飞掠,目不转睛。那上体暗褐、下体白色至金棕色和褐色相间的羽毛,棕褐色的纵纹,还有尾巴上偏白的横斑,以及黄色的爪子……跟通体深棕色,头上有冠毛,脚淡褐色,看起来特别粗壮的草原雕,以及深棕色身体、浅色头冠,看起来比较轻盈的鹰都是有点区别的。
未来的国家二级重点保护陆生野生动物啊!
呼伦贝尔大草原上,冬天零下三十度仍轻盈飞翔的精灵,后世多少拍鸟爱好者顶着寒风低温来到草原上寻找它的身影,总难找到。
今天居然就这样被他们看到了。
林雪君一直目送大鵟叼着过大的食物飞落在一棵冬天未挂一片叶子的裸树上,一边机警四望,一边低头啄食。
胸腔里忽然翻滚起对自由和天空的渴望,她抬起双手,在口边圈起‘手套喇叭’,朝着远处的大鵟狂野地嚎叫:
“嗷——嗷——”
塔米尔看着她的样子哈哈大笑,蹲在那儿边尽责职守地为篝火挡着风,也学着她的样子仰头嚎叫。
凿冰的年轻人们便也像复读机一样,依次嚎叫不休。
远处吃黄羊的大鵟本来啄得很投入,听到直立猿的狂喊,不由得心生警惕,一边吃一边张望,生怕这些听起来兽性十足的大动物会来抢它的黄羊。
王小磊骑着马拖拽着爬犁,远远便听到年轻人们的怪叫声,忍不住哈哈大笑,哪知一张嘴就呛了满口冷风。一边大声咳咳咳,一边忍不住想:老了,不能跟着年轻人们胡闹了,会咳嗽。
天上有看不清楚的大型鸟类盘旋,它们仿佛也想看看人类在做什么,或许在人类离开后,它们能捡到些食物吃,就像能从狼群口下抢到些边角肉一样。
呼啸的大风托举着猛禽的翅膀,使它们飞得更稳更高。
天高气清,冷冽的空气中有种只有极北地区生活过的人才懂得的味道。
冰洞凿好,三匹大马拉着绞盘转着将大网拽到合适的地方。在等待鱼儿落网的时间里,穆俊卿带着知青们在湖边土地上钉木柱、兜毡子,搭建了个临时的避风所。
初春时的文弱书生,渐渐变得强壮了,讲话时多了些斩钉截铁的味道。
如今已会敞开嗓子高声呼喝着指挥大队的社员们干活,眉宇间多了些许粗犷豪气。
所有来冰上捕鱼的人蜂拥涌进临时避风所,林雪君又带着托娅几人在中心烧起篝火,架上小锅。
热水煮开后,才想往里面倒茶,阿木古楞忽然站在湖中凿开的冰孔边大声喊道:“钓到鱼了。”
林雪君往锅里洒茶叶的手停顿,又将茶揣回袋子,站在避风所口子处道:“拿过来处理一下,咱们煮鱼汤。”
阿木古楞‘哦’一声,干脆跪在冰孔边就着河水给5条小鱼开膛破肚,内脏等全都丢在了一边的冰面上。
小鱼入锅后,林雪君又洒了些为煮咸奶茶而准备的盐,接着便期待起来。
一群人围着小锅一边暖手暖脚,一边看着锅内新添的冰块融化,慢慢开始冒泡。
避风所外狂风呼啸,林雪君蹲在篝火边看着锅中一串串上浮的小泡泡,心忽地无比宁静,仰起头看,恰对上阿木古楞一双圆溜溜的鸳鸯眼瞳。
她因为心境而笑,他因为她笑而笑。
鱼汤煮开,又翻滚了几息,衣秀玉从河岸边找到了几根已经冻干的野葱,揪了用冰雪搓净,捏碎了洒进鱼汤,一股辛辣混着鱼鲜的味道瞬间随热蒸气涌出。
大家立即掏出自己揣在蒙古袍襟里的茶杯,猛灌两口将茶水喝干便举到汤锅边,等林雪君给他们舀鱼汤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