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原牧医by轻侯
轻侯  发于:2024年08月0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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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今年到10月十几号了,雪居然还没有来。
在秋牧场上的牧民和畜群们都在等雪——只有雪在草场上留住了,牲畜迁徙路上才能不口渴。
雪是迁来冬牧场和迁离冬牧场路上不可或缺的条件,冬天雪下得越晚,牧民们越忧心。
雪一直不下,牧民和畜群们都被困在秋牧场上挪腾不得。牲畜在秋牧场上能吃的草越来越少,牧民们也要整天忍冻,如果生产队送的物资慢了,他们还要挨饿。河流上冻后,连取水都变得艰难,他们不得不在秋牧场上就开始凿冰取水。
天气越来越冷,迁徙的难度也越来越大。
如果等到零下十度左右才下雪,牲畜们就要在过低的温度中赶路,忍风忍冻,患病和出意外的几率都大大地提高了。
不知道乌力吉大哥、塔米尔、苏伦大妈、奥都他们都还好嘛……
10月一过,庄珠扎布老人便每天出门看天,日日叹息着祈祷。
待过了10月10日,容易上火的大队长嘴上又起了燎泡。天不下雪,大家秋季丰收的喜悦都渐渐被夺走了。
10月13日轮到林雪君夜半去屋后凿水槽里结的薄冰层,才放起来没几个月的棉袄棉裤又上了身,她将自己裹得紧紧的,冻得嘶嘶哈哈冲进寒意避人的院子。
绕到屋后水槽前,她提起放在地上的小锤子,细细将后半夜慢慢结出的冰层敲碎,露出冰层下的水。又用小锤子在水中反复搅和,敲碎水中碎冰,这才将锤子放回远处。
转身准备捞几把秋天存起来的豆角秧喂给馋嘴的大黑马苏木和小红马时,面上忽然一凉。
接着耳朵上、鼻尖处都传来凉滋滋的湿意,抓着豆角秧仰起头,黑暗中无数被院内昏黄灯光照亮的白色雪花扑簌簌扑面。
下雪了……
下雪了!
将豆角秧子喂给苏木和小红马,林雪君站在院中激动地仰着头不舍转开视线。
她从来没觉得雪如此漂亮过,在需要它的时候,纯洁晶莹的雪花显得更加可爱,也更加激动人心了。
糖豆和沃勒从窝中跑出来,围着她的腿蹭来蹭去。
林雪君蹲身搂过两颗‘狗’头,摸了摸它们凉滋滋湿润的鼻子,又用力抚摸过它们厚实的被毛。
“回窝里吧,下雪了,冷。”小声哄着将它们送回铺着旧被子的温暖木窝,林雪君又转头望了好久静悄悄飘落人间的白色精灵,直到冷意入侵、鼻子发酸,她才依依不舍地关了院灯,钻回温暖的瓦屋。
回到被窝时,衣秀玉迷迷糊糊探出手来,找到林雪君冷冰冰的手,用自己热乎乎的双手帮她取暖。
“你好冷。”衣秀玉小声咕哝。
“下雪了。”林雪君压低声音,却压不住语气中的兴奋。
“下雪了?”衣秀玉给林雪君搓手的动作停下,在黑暗中竭力与困意做对抗,拉起沉重的眼皮,不敢置信地问。
“嗯,下雪了……”林雪君收回自己渐渐暖回来的手,帮衣秀玉掖好被子,轻轻拍抚,低声哄:“睡吧。”
室内渐渐安静,只炉灶里燃烧着的干牛粪偶尔发出一两声噼啪。
衣秀玉呼吸变得匀称,林雪君也闭上眼,凝神静听。
雪没有声响,屋外只有时远时近的夜枭怪叫。
偶听到树枝发出脆响时,渐渐被困意卷住的林雪君仍迷迷糊糊地祈祷:但愿树枝之所以发出响声,是因为落雪太重,把它压断了吧。
雪下得多,积累在草原上,游牧的亲人们就能回家啦……

一说到吃,林雪君脑中灵光闪现不断。
去年因为迁徙春牧场后要接犊, 所以林雪君作为兽医员随迁徙队伍一起保驾护航,待接犊结束后才折返驻地。
现在大队伍没有难产接犊需求,便不需要林雪君赶过去陪他们一起走艰难的迁徙路。
今年准备冬储肉时, 老司务长为了锻炼新晋的司务员王建国, 专门将定冬储数量等工作交给王建国。
当天中午饭后他便召集了在驻地的知青朋友一起计算,一头肉牛1000斤。
驻地二十几户人家共计139个人,抛去食量小的老人小孩,能吃的青壮也有几十人。
冬天从10月开始算,到来年5月冰雪开化, 肉储需要供应7个月共计210天。
林雪君伏案拿纸快速做计算, 如果买10头牛, 那么一人一天的量大概就是1000*10÷210÷139=0.34斤, 即170g。
后世网上鲜蔬店卖的肉丝都是一份200g的, 一般就够炒一盘青椒肉丝之类的了。
但是1000斤的牛还有骨头和不能吃的牛角、牛皮之类的重量,算上人们不可能顿顿吃牛肉, 基本上差不多够数。
算清楚后,林雪君将自己的算法展示给王建国,他惊得闭不上嘴。
“怎么了?”林雪君问。
“去年第七生产队大食堂只储了2头牛, 20头羊。”王建国手指点了点桌面, “今年储存5倍多?”
“可是去年我们年后来到生产队,一个多月吃不上肉, 后来包小丽去场部买肉也就买些猪肉回来,根本买不到牛羊肉了。全公社的牛羊到开春没肉吃的时候,也都饿了一冬,瘦得皮包骨头, 不可能宰杀了。
“咱们要想整冬有牛羊肉吃, 就得趁现在牛羊膘肥体壮, 储够肉。”
更何况,10头牛其实也只是勉强够吃。北方牛羊多,鸡鸭猪少,不像后世大家能整天换着花样吃肉。
就算买10头牛,他们冬天也可能有1个月左右吃不上肉的。即便是能吃上肉的日子,均摊一下,一人一整天三顿饭里也就一顿能吃上点肉。
这真不算多了,甚至还少得很。
“今年咱们出栏数多,生产队赚到许多钱了,生活必须得改善。
“不能赚多赚少,大家都一样要吃苦,那以后谁还辛苦干活?反正都是吃不上肉。”
“……”王建国抿着唇,转头看看穆俊卿几人,见大家都不吭声,显然全被林雪君给说服了。
“我不知道能不能说服司务长花这个钱啊。”王建国还有些不确定。
“你先去找司务长说,如果不行,我们再去找大队长。”林雪君瞪圆眼睛,鼓励地朝王建国点头。
“那羊肉呢?”王建国在本子上记下林雪君的算法,又挑眉问。
林雪君又在纸上算了起来,穆俊卿坐在她身边还没来得及拨算盘,她已经在纸上算好了。
“50头羊。”
大家又凑头算了几遍,觉得够吃了,相比今年出栏收入,也足能支撑这个吃法,王建国便拿着本子跑回去找司务长。
果然被司务长拒绝了,苦惯了的人从来没这样花过钱,看见10头牛50头羊这个数目,吓得笑出声。
司务长觉得离谱,咋能买这么多嘛。
听说是林雪君帮着算出来的,司务长挠了挠头。多买多囤多吃,他当然也高兴。但真能过上这样的好日子吗?
“今年土豆就比去年多买了近3倍,更不要提多买的那些辣椒、白菜、圆葱、红薯之类。
“光吃这些蔬菜,也比去年日子过得好了,咋还能买这么多肉呢?
“今年出栏率好一点,咱们也得考虑以后可能遇到气候不好、草不好的年份,兜里不存点钱怎么行?
“咱们吃过苦的人,也不敢这么整啊。”
嘴上虽然这么说,但司务长坐在后厨拾掇晚上要用的蔬菜时,还是忍不住又拿起林雪君算的那张纸。
琢磨了一会儿,他喊上王建国便出了门。到知青小院喊上林雪君,便一道走向大队长家,去商量冬储肉的事。
要是别人提出的10头牛50头羊,司务长肯定不当回事,但既然是林兽医提的,他就不能无视之了。他琢磨着,万一冬天没肉吃,林兽医不愿意在第七生产队呆了,那他们损失可就大了,他这个司务长还不得千夫所指啊。
恰巧大队长和生产队里的一些人正在家里大炕上聊迎接迁徙归来的牧民们,需要准备做的工作。
王小磊捏过纸张,看了看上面的数目,捧着算盘算了一下支出,也有些为难:
“咱们明年还要多建土坯房,争取让秦老汉他们这些住毡包的人都睡上火炕,有个安稳的屋子住。
“生产队牲畜多了,人数也有扩张,光新增的知青就十几个,明年说不定还要再扩人。大家吃穿用的都得花钱,咱们今年出栏数量是大,但这些钱也得考虑明年给大家发工资,养活这些扩充的人口,不能乱花。”
穆俊卿几人听了大队长的话,瞬间墙头草,又觉得大队长有道理了。
不过,买10头牛50头羊都不能保证他们每天有一顿饭能吃上肉,如果砍半冬储,那他们这个冬天得有一半时间啃白菜帮子吃土豆。
一想到这里,他们脸色都要青了。
林雪君沉默了一会儿,抬头再对上王小磊时,笑着摆手提出自己的想法:
“大队长这个算法没有考虑到明年我们还会继续赚钱这一项。
“2月份冬羔就会出生,到时候我们每天都有大量羊奶可卖。除了场部开车来买奶外,我们还可以拉马车去场部卖,这样效率高,收入也高。
“等四五月份春羔出生,还有更多羊奶可卖。
“更不要提后续的牛奶、马奶……
“大队长,全生产队一年四季都在劳动,一直在生产,赚钱,也应该一直有肉吃,有好日子过。
“我们的路要铺,我们的房子要盖,我们的衣服要穿暖,肉也得吃。
“北方人一年忙碌,就指望着秋收后冬天不至于饿肚子。如果能吃上肉,能在烧得暖呼呼的屋子里吃上一点点好吃的,那才叫幸福呢。
“我不是要奢侈浪费,但也不想大家吃无谓的苦。”
日子会越过越好的,也许还会有荒年,但整体向好的生活,不能太苦了大家。
“我们冬天也能做木匠活,到时候可以多打一些桌子椅子去场部卖给供销社。”穆俊卿听着林雪君的话,不由得从椅子上站起身,望着大队长点头似承诺般道。
“等冬储肉到了,我们一定每天算计着整个冬天的消耗,好好安排大食堂的伙食。”司务长和王建国也发言表态。
虽然社员们到大食堂吃饭也要花钱或记扣公分,但如果大食堂不安排好伙食、不储备够菜肉,大家就是有钱也要饿肚子。
在这边生产队里,小卖部能卖的东西有限,社员们自己做冬储能备的东西也不会太多,要吃好吃饱,还是得指望大食堂。
“趁雪不大,我可以带咱们队的社员上山再挖一点根茎类和干茎类的中药。咱们的药用不完的也可以拿去场部卖给兽医站、卫生站或者供销社,不然放久了也不好,反正明年我们还会再上山去采呢。”衣秀玉也站起身。
“今年冬羔出生要用的土霉素粉之类都已经备好了,咱们不需要再多支出。”林雪君说罢又道:“年前咱们生产队出栏数最多的评优奖金,公社肯定也会给发的,到时候又有一笔收入。”
“冬天是砍伐的最好时间,咱们春天种的一片树苗存活率很高,冬天可以砍树的指标不少。到时候请孟天霞和刘金柱同志开着拖拉机拉去场部,或者第八生产队的伐木场,也能赚很多。”几位青壮知青也站起来表态。
“咱们冬储的牛羊的皮子鞣制好了,也能拿去场部供销社换钱。”翠姐几位手巧的妇女也加入进来。
大家你一嘴我一嘴的,财就这样生了出来。
大队长捏着纸张,扫视一圈儿室内众人,转头看向自己媳妇萨仁。
见不能讲话的妻子也从炕上跪坐起来,双眼亮晶晶地看着大家,显然受到众人积极态势的感召,也正热血沸腾呢。
他低笑一声,缩唇用力点头,长吐出一口气,敲定道:“那就储10头牛,50头羊。”
“谢谢大队长!”王建国率先激动地尖叫。
“谢我干什么,是大家一起劳动的成果。”王小磊偏头笑着看向林雪君,伸手无声地拍拍她肩膀。
王建国当即带着包小丽去第六生产队买牛和羊,4天之后,王建国和包小丽赶着10头牛和50头羊回到生产队。
司务长和王建国又犯愁起处理方法,往年牛羊少,风干了,或者怎么弄都行。
但10头牛和50头羊要处理起来就不能太随意了,得仔细计划下才行——牛肉硬,想炖熟非得两个小时左右不行,要是煮一生产队的量,恐怕要煮三四个小时。冬天边疆人缺的可不止是吃食,还有燃料呢。
炖一次牛肉要废3个小时的牛粪干柴,那这个冬天社员们什么别的活都不要干了,整天出去捡牛粪吧。
生产队的牛羊每天都拉新的,但就算北方干燥,牛粪羊粪风干也需要时间,燃料可不能这么浪费。
大家于是又凑到一起商量。
一说到吃,林雪君脑中灵光真是不断闪现。
“司务长,咱们把牛身上的肥肉全炼成牛油,冻起来,用一次切一点。用它炖白菜啥的,就算没肉也香,下饭。要是怕牛膻味,就放点辣椒,今年冬储晒的那么多辣椒,绝对够用。”
还可以用牛油做纯素的麻辣烫,他们今年储备的东西里,芝麻酱也好几罐子呢。
热辣滚烫的一大碗,冬天就着寒风和雪吃,能香迷糊。
“牛排肉可以切片一部分,两面煎一下就能吃,也很省燃料。
“再风干一部分,咱们游牧的时候可以揣在怀里,就着馒头啃也很香。”
她还想起上一世自己吃过的川菜‘渣渣牛肉’,这个也贼合适:
“剩下的筋头巴脑的部分,就打碎做牛肉丸,炖汤时,一人一颗或两颗,好吃、容易熟,还方便分配。
“剩下的最多的难啃部分,冻硬了,然后请穆俊卿同志和陈木匠把刨木头的刨子洗干净,咱们把硬牛肉当木头一样刨成碎片。”
这时代没有刨肉卷的机器,咱们就直接用木匠刨子,反正原理是一样的。
刨子没办法把肉卷全刨成漂漂亮亮的大小一致的肉片也没关系,刨成木屑一样大小不一的碎渣渣,不就跟‘渣渣牛肉’一模一样嘛。
“这些冻硬的牛肉碎片用麻袋装上冻在仓库里也行,放地窖也行,每次炖汤做菜时候抓一把,热水或者热油一拨楞就熟。
“混在菜或者汤里,就饭吃、就馒头吃,肯定都老香了。
“或者做面条、面片汤,加些辣椒碎、葱碎,捧着碗,热腾腾的咕咚咕咚喝汤,每次不期然吃到肉渣渣都是惊喜。”
“最好再放点白萝卜丝。”王建国以拳击掌,兴奋地脸都红了。
“你们不要再说了,我口水要流下来了。”衣秀玉笑着捂住嘴,眼睛弯弯的,幸福地耸起肩膀,看样子是真的馋了。
“林同志会吃啊,不是几年的老馋猫,想不出这吃法吧。”司务长忍不住笑,这样听来林雪君同志在北京时肯定日子过得不错。
放着有各种美味的日子不过,带着兽医等技术来到边疆劳动、造福生产队……
太不容易了!
老司务长叹口气,看林雪君的眼神都温柔起来。
大家七嘴八舌把事情一分配,转身便各自忙活起来。
解牛,放血灌血肠,切割拆分,送到承包了不同环节的人手里切剁处理。渐渐的,一个又一个圆滚滚的牛肉丸被搓出,摆满一个又一个盖帘(草编的圆形平板容器);肉排切了一片又一片,每一片之间都用紫苏叶子分隔,方便冻上后每次想吃时能一片片揭下来;陈木匠和穆俊卿的刨子用的飞起,一片又一片形状不一、薄厚不同的小肉片逐渐堆成山……
任何一件工作被当成心愿,就成了艺术。
待冬储的牛羊肉都处理好了,老人们开始鞣制皮子时,庄珠扎布老人推测秋牧场上的牧民们,应该也快踏上迁徙归来的转场路了。
第二场雪下起来时,羊牧场上的奥都忽然骑马独自赶回冬驻地。
他抵达驻地后,直奔大队长家,之后便随着大队长一起来到知青小院。
奥都瞧见院里打扫地面的林雪君,当即喊道:“林同志,能不能请你随我跑一趟,陪我们一起转场啊?”
“有羊生病了吗?”林雪君担心地放下铁锹,迎出院门。
奥都挠了挠头,有些不好意思地看向亦步亦趋跟在林雪君身后的糖豆:
“那倒没有,就是咱们今年小羊存活率高,羊群扩大了,回程路途艰难,想借你会牧羊的糖豆呢。”
“……”林雪君。
原来不是来请她这个兽医,而是来请她的狗啊。

奥都戴着一顶圆圆的针织帽子。
林雪君也戴着帽子, 尖顶的尤登帽,用去年打的黄羊皮做的,萨仁阿妈亲手为她剪裁缝制的。
萨仁阿妈比划着想给她缝一个更复杂更隆重的栖鹰帽, 但林雪君很喜欢尤登帽的尖顶, 喜欢它简单质朴,帽耳朵折上去时变成三角形的帽子很可爱,帽耳朵垂下来时害羞耳朵也很可爱。
因为要上草原,林雪君找出去年冬天的羊皮大德勒。羊皮的蒙古袍不能水洗,从箱底掏出来后她在院子后面用雪搓了几遍, 它就干净了——这是草原人自己的‘干洗’。
内着背心、秋衣, 再穿上羊绒毛衣, 最后是保暖又挡风的羊皮大德勒。
套上羊毡靴走出驻地, 骑上苏木时, 它不满地唏律律几声,显然对忽然穿很多层、变很重的林雪君不甚满意。
俯低上半身, 林雪君抱着苏木的脖子,一边用自己的脸挨苏木的鬃毛,一边轻轻抚摸它的颈侧。苏木终于昂起头, 变得高兴起来, 它好像也变得比以前好哄了。
动物们也知道谁待它好,没有哪个血肉之躯真的是捂不热的石头。
大黑马当头飞驰而远, 器宇轩昂。
沃勒和糖豆时左时右地飞奔,在雪原上飞纵过坑洼和小坡,偶尔交错碰头。并驾齐驱时总像在竞技般不断加速,谁都想当第一名, 哪怕是小狗。
奥都呼哨着急骋直追, 明明它才是带路的, 偏偏座下马匹跑不过苏木,只能在需要转向时在后方大喊着请林雪君把控方向。
冷冬的天空没有了成队嬉戏求偶的水鸟,只有苍鹰盘旋着在白雪皑皑的平原上寻找被狩猎的鼠,或狩猎鼠的狐狸和鼬。
因为被借来干活的是糖豆,林雪君这个陪跑的兽医心境上轻松许多。
不需要时刻担忧母牛会不会在半路上生产,不必害怕老母牛产前瘫痪等等,她只要顾好自己,不要冷到、不要饿到,顺便看住糖豆,在牧民们需要的时候,向糖豆下达一些特殊的指令。
与奥都抵达羊牧场时,牧场上的牧民们已准备得差不多。
休息一宿后,隔日太阳刚升起来,奥都的阿爸便带队拆毡包。太阳升高时,本就不多的家当已在骆驼背上、大马车的车板上。
完成了一整个春夏秋的游牧,满载的队伍终于踏上归途。
如春天时胡其图阿爸他们的队伍一样,牧羊群的牧民们也分派了各自的岗位,有的护左翼,有的护右翼。
如果有羊偏离了方向,牧民会立即给与反应:投石驱赶羊群回队。
入冬后长出多层毛,变得更大更蓬松的牧羊犬糖豆,比任何一名牧民都更得力。
它不时巡游在羊群左右,一旦发现羊群散开,必然立即冲扑驱赶走错方向的笨羊,把队伍重新聚拢回正轨。
有时它累了,还会在羊群中找一头高大壮实的,爬上羊背——仗着羊群挨挤着,大羊被推搡前进、无处躲藏、无法抖落大狗,而快乐地骑羊赶路。
又有时,它会跳上马车,站得直直的,头高昂了远眺四周,像是在看路、选路的牧人一样。
偶尔,奥都会觉得林同志这只牧羊犬比人还聪明,它好像完全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如果会讲话,说不定它还会指出人类选的路不够平坦,它能选出更好的路径回家。
在行进的过程中,奥都还发现,林雪君年初捡的黑脸大狼一直不远不近地缀在队伍最后。
他曾在草原上多次见到狼群,是以知道狼王总是走在狼群最后,保护狼群最薄弱的后背,警惕威胁从背后突击——林同志那只叫沃勒的大狼如今已经长得像条狼王般雄壮了,有时听到草原深处的狼嚎,它会突然停下来仰头倾听。它厚长蓬松的灰色毛发迎着风,如波浪般游动,显得威武而机敏。
奥都相信,它随群赶路以来,虽然总是沉稳地慢跑,几乎不像糖豆那样飞奔纵跃,但如果遇到敌人,必定会炸起浑身狼毛,爆发出不可估量的力量。
多这样一头‘狼王’守护队尾,奥都随队穿过危机四伏的草野时,心好像都更稳了。
返程路途第二天傍晚忽然降温,奥都阿爸临时决定天黑前的1个多小时不顶风前进了,提前扎营搭棚子挡风,给羊们取暖休息,恢复下体力。
林雪君穿过羊群时抽检大羊小羊们的身体状况,发现一头三足着地的大山羊后,她喊了奥都进羊群帮忙抱羊。
因为羊群都是一头挨着一头,进圈后更是几乎完全挨挤成一团,人进来检查都要不断拨推才能进行,想把羊群中的个体赶出去根本不可能。
只能奥都这个大高个挤进来把羊提抱在怀里,再抱着羊挤出去。
林雪君在羊群中挤着来回穿行了几次,找到一头屁股后面有稀便粘在毛上的母羊后,又发现一头脚上有外伤的小母羊。
三只羊依次被奥都抱出来放在刚搭建好的毡包边,林雪君坐在马扎上,先喝了一口奥都阿妈递过来的热奶茶,这才开始一一给羊做体检。
拉稀便的羊不发烧,没有咳嗽等其他症状,排除掉比较危险的病和传染病后,给喂了一碗温水,又将它推到篝火边,等它身上不知道怎么弄湿了冻在一块儿的毛化开后,用梳子梳开,烘干——毛发再次蓬松起来,这样就不怕冷了。
最后拎起来检查过它肚子上的毛也蓬松保暖,这才将之推回羊群,让它跟伙伴们挨挤着取暖。
给三条腿着地的羊检查过,发现是关节处有脓液,应该是之前就受过伤,没完全康复,天冷体虚后发炎化脓了。
用刀切小口耐心地挤出所有脓液,清创洒了些土霉素消毒,又给母羊喝了些放过盐和糖的温奶补充能量,也丢回棚圈。
在给第三头路上不知怎么把脚撞伤的小母羊清创时,西北边忽然传来断断续续的牛叫声。
奥都骑马赶过去查看,很快便兴高采烈地奔回,人还没从马上跳下来,已迫不及待地大喊:
“是胡其图阿爸的队伍,他和乌力吉大哥两家人赶着牛群过来了。阿妈,阿爸,要多准备些吃的喝的。”
林雪君给小羊处理好伤口,起身向西北方迎去时,糖豆赶过去帮忙牧牛,解放了护在牛群右翼的塔米尔。
他一扬马鞭,在看到营盘前站着的一人一狼后,便纵马疾奔而来。
“林雪君——林雪君——”他高声呼喝,又快活地吹响口哨,呼喝得整片冬日草场都嫌吵闹了。
马奔至跟前,他迫不及待地从还疾驰着的马背上翻起,右脚虽还踩着马镫、手虽还抱着马脖子,身体却已完全伏在马右侧,左脚悬空了试探着贴地。
林雪君吓得低呼,他却在马匹速度刚降下来一点点时,右脚也松脱马镫,抱着马脖子的手一松力,只伏在马右侧的人便落下马。
脚粘地后,他蹦跳两下稍作缓冲,不顾脚底板和脚后跟仍阵阵的痛,扬着笑便跑向林雪君。
两人右掌相击,林雪君仰起头笑着想要打招呼,不防备他击掌后还有后招,未躲得及,被他展臂用力地抱住了。
林雪君脸被他肩膀硌得痛,只能仰起头,以下巴压砸他肩膀。他勒得紧,林雪君身体后仰着腰都要断了,只得啊啊大叫。
塔米尔这才哈哈笑着松开她,又兴奋地用大巴掌拍她肩膀,上下打量着赞叹:“你也长结实了,长高了。”
“穿这么多这么厚,能不结实嘛。上次见时还是夏天呢,穿得少,看着当然就单薄。”林雪君伸手狠锤了下他肩膀,咚咚直响。
他被锤得向后趔趄却也不躲,只开心地哈哈大笑。
奥都走过来与塔米尔拥抱,两个人也爽朗地互捶对方肩胛骨,锤得对方直躲,躲开了又伸手去揉——看样子俩人都没客气,全下了狠手,把对方锤疼了才罢休。
塔米尔被奥都搂到毡包前长辈们打招呼,喝奶茶,林雪君则转身又迎向后面的队伍。
终于等来领头的胡其图阿爸,她飞奔过去打招呼,又冲进牛群拥抱从马上跳下来的乐玛阿妈。
“乐玛阿妈!”她抱紧阿妈宽阔的腰身,“剪羊毛节的时候你都没来。”
“哈哈,让我看看,快让我看看。”乐玛阿妈抱一下她又将她推开,见她长高了也长壮了,这才高兴地又将她拉回怀里。
后面的乌力吉大哥和阿如嫂子也赶过来与她打招呼,7岁的琪琪格头发更长了,3岁的托雷头发也乱糟糟得更像鸡窝了,阿如嫂子总是只给琪琪格编辫子,从不管托雷乱长的长毛。
“雪君姐!”塔米尔8岁的弟弟在草原上跑了半年,人好像变得爽朗许多,骑着小马驹赶过来竟主动地乖乖叫姐姐。
林雪君笑着揉了揉他扎了好几根辫子的脑袋,便去帮胡其图阿爸和乌力吉大哥搭临时棚圈。
“大牛们都还好吗?”她一边拽着绳子缠紧木柱,一边问。
“没啥大毛病,等回了驻地,再让你给它们检查检查。”钉好木柱,乌力吉走过来接过她手里的绳子,三下五除二将之系住,又笑着去绑另一根。
干活时忍不住回头看她,瞅两眼也不讲什么话,只哈哈地笑。
林雪君便也跟着笑,心情昂扬,耳边的寒风似乎成了乐章,忽然就悦耳起来。
晚上,团聚在旅途中的牧民们都不急着睡觉,围在篝火边,仿佛有说不完的话。
久不社交的人忽然回到人群中,总会忍不住过度倾诉——无数个日日夜夜积存的情绪被细细织成网,化成风筝被放飞在寒夜冷风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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