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其图阿爸才夹起一筷子五花肉,听到大队长的话,动作停顿,眼神捕捉起林雪君的身影。
沉默几息,他伸手在袍子襟兜里摸索起来,似乎想找到些什么宝贝东西,送给好孩子林雪君。
可惜一无所获,现在天气热了,他们穿的都是薄袍子。襟兜里既没有羊羔狗崽子,也没有牛肉干硬饼子了。
可是当林雪君坐过来的时候,他还是从自己背来的羊皮兜子里掏出了个小银杯,用热水冲刷干净后,倒上了一杯马奶酒。
林雪君熏淘淘地转头看过去时,胡其图将她手里的小铜杯放在一边,把亮闪闪的银杯塞到了她掌中。
在她顺势坐到胡其图身边,笑着唤了声“胡其图阿爸”后,胡其图用力从自己小指上撸下来一个粗犷的银戒指,不由分说便套在了她拇指上,成了个扳指。
银戒指上镶嵌着一块形状不规则的绿松石,透着古朴的美感。银圈没有什么精细的雕工,粗粗大大的,只简单用刀尖在环侧刻出了有些抽象的马头纹路。
林雪君怔愣愣地捏着银樽,低头看另一只手的拇指上,好大一个戒指戴在上面…她不由得将中指弯曲了,不断细细摩挲戒身。
好漂亮啊!
刚从家徒四壁走出来的牧民们手里没啥特别值钱的金银首饰,银樽银戒指银耳环之类的东西绝对是非常非常珍贵的。
她霍地仰起头,不敢置信地看向胡其图阿爸:“给我的吗?”
胡其图点头,满脸沧桑的大叔笑起来时竟显得有些憨厚。
“可是……”林雪君有些迷惑,她怎么能收这么贵重的东西啊?
胡其图不会讲话,大队长坐在边上笑吟吟看着,实在是性子急,终于低声道:
“林同志,你的劳动是有价值的,牧民们都记在心里。我代表整个生产队,敬你一杯。”
说着将自己的铜杯凑到林雪君的银樽边。
胡其图笑着点头,也举杯凑过来。
林雪君受宠若惊,忙双手谦逊地接过银杯,才把嘴唇沾上杯沿,边上其他人便也纷纷倾身,围过来与他们碰杯。
大家都没讲什么漂亮话,但全挂着和暖的浅浅笑意。情感在这种氛围中,是不需要用言语表达的。
爽朗爱讲话的赵得胜站起身,把杯子举得高高的,人来疯地大喊:“林同志给我们送来了温暖、送来了高超医术、送来了可靠的各种药汤、送来了好吃的野猪肉。喝一杯!都干了!”
大家嘻嘻哈哈一阵,接着便举杯应声:
“干杯!”
“喝了喝了!”
“干了干了,林同志就喝吧,马奶酒老好了!”
“霍次策(蒙语干杯)!”
“多斯特(俄语干杯)!”这是在林雪君身边席地而坐的塔米尔的声音。
“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这是坐在斜对面的穆俊卿的祝酒词。
林雪君不好意思地再次将银樽举高,与生产队的兄弟姐妹阿爸阿妈们碰杯,随即豪爽地准备仰颈干杯。
幸亏坐在边上的塔米尔眼疾手快,一把将银樽屁股压住了,没让她真的干掉。
林雪君转头含着酒液,眼睛里流淌着幸福的迷离,朝着塔米尔笑笑,便将口腔里的酒液都咽了下去。
酸甜浓郁又透着丝丝清苦味的马奶酒流进咽喉,辛辣发烫,瞬间烘出一身热汗。
她的皮肤肉眼可见地红透了。
大家笑哈哈地还想继续敬酒,被大队长感谢其他知青和社员辛勤劳作的话给岔开了。
林雪君捏着空酒杯坐下,也在身上兜里摸索,最后只掏出了随身携带,用来辟邪的狼牙——都是小沃勒3个月大换牙换下来的小乳牙。
她挑了一个最大的穿孔后挂在脖子上,其他的狼乳牙和糖豆的小乳牙各放在一个小纸包里,随身揣兜携带,都用来保平安。
她低头表情格外专注地拆包,选出剩下的乳牙里最大的,转头凑到胡其图阿爸跟前,有些不好意思地道:
“胡其图阿爸,我现在身上啥也没有,这个你不要嫌弃吧。别看它比大蒙獒的牙齿还小,但是货真价实的狼牙。”
真的,她专门跟在沃勒屁股后面捡的,有时候还要去沃勒的食盆里挑呢,不挑出来说不定就被沃勒混着食物一起吞了。
狼肠胃里的消化液特别厉害,能把所有骨头之类全消化掉,最终只把没营养的毛啊土啊之类的拉出去。这小牙要是被吞,肯定会被当钙质之类给吸收掉的。
她一颗颗地收集,真的不容易的。
所以……
她捧着小狼牙,眼巴巴地望着胡其图阿爸,有些醉醺醺地非要回这个礼。
胡其图阿爸哈哈笑过,伸手接过狼牙,将之呈在掌心端详了下,忽然忍俊不禁。
在林雪君担心他是不是在嘲笑这小牙的时候,胡其图将之塞进了自己装钱和小东西的布袋里。
林雪君瞬间展颜,凑着银杯又准备喝一大口马奶酒。
人在醉了的时候,味觉迟顿,连酒的辛辣都尝不出了,只觉得香,只想往那种腾云驾雾般的熏然感觉里走更远更深。
塔米尔可记得上次在春牧场时,她是一口的量都没有的,歪头盯她几眼,确认这家伙实在有点不自量力了,才伸出手笑着道:“这什么好东西,给我也尝尝。”
就这么把林雪君的酒给骗走了。
林雪君正觉得头晕目眩,整个人飘飘欲仙呢,耳朵虽然听到了塔米尔的话,大脑却没听懂,便只是目光直愣愣地望塔米尔喝光了她的酒,大着舌头一句话也讲不出来。
火焰熊熊,照得所有人脸上都光堂堂的。
阿木古楞坐在人群中,捧着自己捡木板做的画板,铅笔快速游曳于纸张,勾勒了一幅又一幅喜庆愉悦的画卷。
入夜时,不需要熬夜轮流看守驻地的人昏昏沉沉地收拾东西,准备睡觉。
林雪君裹着不知道谁递过来的蒙古袍,暖呼呼地躺在毡包里,听着虫鸣羊咩,吹着凉爽和煦的夏夜风,即便醒着也像是在做美梦。
风一股一股地拂过草尖,也吹得想停留在人类皮肤上叮咬吸血的蚊虫摇摇晃晃,还没下嘴就被人类发现并拍死。
衣秀玉微醺地指着昭那木日船一样的薄皮靴,非要试一试。
昭那木日便踢掉一双鞋,穿着袜子踩在柔软厚实的青草上,避开硬硬的扎脚的几只蒲草,看着衣秀玉穿着小布鞋就往他的靴子里插,却一点也没不高兴。
“太大了,太大了!”衣秀玉踩着昭那木日的靴子艰难地走路,笑称这不是一双鞋,这是一双船。
昭那木日哈哈笑着伸手扶她,看着她的眼神仿佛她是这世界上最有趣最好玩的人一样。
等衣秀玉醺醺然地玩够了,踢掉靴子转回毡包拱进林雪君搭盖的袍子里,依靠着林雪君闭眼犯困时,昭那木日坐在草地上,一边捏着靴子往外倾倒被衣秀玉踩进去的草屑泥土,一边穿过毡包敞着的门,仍望着衣秀玉笑。
牲畜们渐渐沉入睡眠,咩咩哞哞的低喃消失不见,虫声却仍旧高亢。
远处隐有狼嚎兽鸣,身负守夜任务的牧民们捏着茶杯灌奶茶提神,背着猎枪或套马杆,时而在临时棚圈外溜达,时而围坐篝火沉默地等待天明。
护卫犬们盘卧在高草丛中的身影只在风拂过、草倾倒时才若隐若现。
夜枭飞过草场,会发现稍现异常响声,便会有一双耳朵忽从草尖处立起,转着方向机警地听辨。
若没有敌情,大耳朵才软回草尖下,再次入眠。
清晨,林雪君带着点宿醉的头痛踏出毡包。
用袍摆兜着一大捧干牛粪路过的乌力吉笑着跟她打招呼:
“林同志,早上好。”
“乌力吉大哥。”林雪君挠挠头,今天第一个笑容浮上面孔。
高壮的青年昭那木日将昨天炖汤的猪大腿骨棒敲断,将里面的骨髓抠出来喂给糖豆,一边看小边牧吃得摇尾巴,一边不断爱抚小狗被毛,企图跟它拉近关系。
看见林雪君走出来,他扬臂笑道:“林同志起床了。”
“昭那木日早上好。”林雪君勾起今天第二个微笑。
糖豆听到她的声音,连骨髓都顾不上吃了,转身便往她腿上扑,摇着尾巴要抱抱。
林雪君蹲身抱了抱它,被它沾到油星的嘴巴拱蹭了两下才起身。
小糖豆立即又扑回昭那木日身边,继续舔骨髓、啃骨头。
“林同志早啊,怎么样?昨天喝醉了,没有脑袋疼吧?”大队长已经开始安排人布置好今天剃毛的阵列了,回来查看早饭准备的怎么样,瞧见林雪君,立即笑着过来拍她肩膀。
“大队长早上好。有一点点头疼,一会儿喝点奶茶就好了。”林雪君被大队长的大巴掌拍得打晃,无奈地露出今天第三个笑容。
转身走向毡包后,人才站定,阿木古楞已经帮她兑好温水,将盆放在地上,把手巾塞到了她手里。
“你起得好早啊,阿木古楞。”
蹲身试了试水温,她仰起头朝他投以感谢的笑——今天的第四抹笑容。
“早饭好了,都来吃饭了~”被拉来帮忙准备三餐的王建国提着铁铲子走离呼呼作响的炉灶,朝着四面大喊。
太阳忽而冲出晨雾,洒出一片暖融融光芒,仔细地照亮了每个社员脸上不自觉洋溢的浅笑。
早饭吃毕,所有人领了各自的工作,忙碌碌投身劳动。
塔米尔几人带走了牛,苏伦大妈等人带走了骆驼和马。
奥都和昭那木日则拢了一部分没剪毛的羊和已经剪好毛的羊去另一边放牧,还把边牧糖豆也带走了。
牲畜们四散去吃草喝水,开始了新一天的溜达、吃、溜达、吃的无忧生活。
穆俊卿带着四名新来大队的男知青铲牛粪羊粪,避免社员们劳动时踩到牛粪滑倒。
几千头牲畜拉了一晚上,他们光是把粪便铲出棚圈,推至百米外下风处分摊铺开晾晒,就累得翻白眼。
大队长安排1组人负责抓羊,2组负责剃毛,3组负责给羊做药浴,4组负责给带虫较多的羊绑好了敷石灰粉,5组人整理剪下来的羊毛……
林雪君检查了这次带来的中药,估量了下现在对几种药汤的消耗,又带着衣秀玉去熬更多药汤。
为了给她们让出大锅,大家连奶茶都没得喝了。
新煮出的药汤装进被消耗掉的空药桶,林雪君累得岔开腿,挺着腰背一阵伸展扭摆。
穆俊卿穿着薄靴子路过,手里的锹上、脚下的靴子上,甚至是裤腿子上都沾了牛粪屑。
“大多数时候牛羊都散开在草原上,只有这种时候才会被聚拢到一处。”阿木古楞给她搬了个小马扎放在她脚边,随口道。
“是啊,聚得可真够近的。临时搭的棚圈不够大,牲畜晚上只能挤在一起睡觉。”林雪君笑着应声,挪步到马扎前才准备坐,人忽然定住。
她眉头皱起,一些前世学到的知识被捕捉到,令她转头再次看向穆俊卿等人。
几乎每个铲牛粪羊粪的人靴子上都沾了牲畜粪便,他们就这样踩着它们走来走去,将牛粪带向整片驻地。
远处正剃毛的翠姐忽然哎呦一声,羊不听话,挣扎得太厉害,手推子不小心偏了下,在羊肩膀处刮了个很小的口子。这伤几乎立即就能止血,几天便痊愈到完全看不见,可还是有血留在了手推子的刀刃上。
留在棚圈里等待剃毛的羊都在就地找草吃,有的口水流到刚啃过的草叶上,后面挤过来的羊低头恰吃到那片半截的草叶……
草原上自由放牧的牛羊其实是最不容易生病的了,它们整天四处溜达,吃得好、运动量够、生活环境佳,不像那些圈养的牛羊。
可是现在全公社的羊都在剃羊毛,今天晚些时候公社负责收羊毛的人也会赶到他们这处营盘。
收购员从场部出发,一路走过第一生产队、第二生产队……
在他们第七生产队呆几天后,又会去第八生产队、第九生产队……
就这样踩着第一生产队的牛粪羊粪,可能还沾着不知哪头牛哪头羊不小心受伤流的血,去到其他生产队,接触其他毫无防备的牛羊。
忽然想到的这些事,令林雪君后背汗毛都竖了起来。
当下国家疫苗、药剂等资源短缺,牧区给牛羊打的疫苗根本不够。
到现在为止,一些重要疫苗都只能做到接种率很低的间插接种方法,通过畜群中部分牲畜接种过疫苗来降低传播率——这个方法在19年后的人类疫情期间也使用过。
但现在他们给牲畜做间插打针的密度,可远比不上后世。
更何况,当下许多研发出的疫苗的防治率、免疫期有限。
甚至,一些传染病疫苗现在根本就没有。
如果没有疫情也就罢了,万一有的话,收购员这么一走一过,不就在整个公社各个生产队之间传开了吗?
像口蹄疫等疫病的传染率极高。
春天化雪后许多病菌也都活了。
夏天变得活跃的昆虫、旱獭、老鼠等小动物都可能是疫病的传染源……
林雪君抹一把额头上的热汗,马扎也不坐了,腰也不疼了,拔足便去找王小磊:
“大队长,大队长,场部来的收购员什么时候到啊?”
草原上缺资源,但从不缺温暖。
当太阳转烈, 照得所有人都因为晃眼睛而皱眉呲牙时,远处赶来了一辆大马车。
大队长立即走至林雪君跟前,拍着她肩膀道:“场部收羊毛的收购员来了!”
林雪君正蹲坐在马扎上帮一头小牛犊处理它被蜱虫咬得发炎红肿的耳根。点点头转脸眺望了下远方, 抬臂朝塔米尔、昭那木日和阿木古楞喊道:
“肥皂、水盆和消毒药粉都带上。
“阿木古楞, 你把跟穆俊卿同志要来的木桩子也带上,回头插地上,拴收购员的马车。”
“噢~”阿木古楞将消毒药粉装在自己的小布兜里,挎上布兜,把木桩子夹在腋下跟林雪君几人一起往收购员来的方向迎去。
大队长喊上妇女主任额仁花, 交代赵得胜和胡其图带着大家继续干活, 便也随林雪君一道驾马往南, 去拦截收购员的马车。
两名收购员正坐在马车上慢悠悠过草场, 瞧见第七生产队的大队长王小磊他们过来, 还以为是客气相迎呢,便只是坐在马车板上, 矜持地摇马鞭算作招呼。
王小磊却并没有迎过来打寒暄,反而挡在并驾拉车的两匹工作马正前方,摆鞭逼停了马车。
“诶?王队长, 这是干什么?”收购员中年长些的刘树林疑惑抬头, 左右看了看对方围过来的几个人。
这架势似乎不妙啊。
“收购员同志你好,怎么称呼?”王小磊从马上跃下, 上前跟刘树林点头,站在两步外,一副故意跟对方拉开距离的样子。
“刘树林。”
“刘同志你好。”王小磊笑着朝身后三人招了招手。
阿木古楞立即将木桩子放在马车前的草地上,昭那木日掏出揣在怀里的锤子, 猛挥两下, 木桩子就被砸进了地面。
接着塔米尔上前朝刘树林笑笑, 顺势从对方手里捞过缰绳系在木桩上,把两匹拉车的马给拴住了。
“?”刘树林抬头眺了眼,第七生产队剪羊毛搭的临时营盘还远着呢,怎么在这里就把他们截住了?
“是这样的,刘同志。
“咱们这里为了防止疫病传播,对于从其他牧区过来的同志,得做一下防疫处理。
“那边有条河,两位请过去洗一洗,然后换一身衣裳。”
大队长向后看一眼,昭那木日又将大家东拼西凑出来的两套不伦不类的衣服裤子和现编的两双草鞋展示给两位收购员:
“到时候你们洗完了,先穿这个。你们换下来的衣服我们生产队的人帮你洗,反正咱们这干燥,夏天衣裳洗好了,天黑之前就能晾干。”
“等等。”不对啊,这不是衣服晾不晾干的问题啊!
刘树林跳下马车,不乐意道:
“啥疫病啊?我们是从牧区过来的,又不是从疫区过来的,怎么就要去洗澡呢?”
王小磊皱眉琢磨了下,林雪君说的那些他实在没办法完全复述出来,便挠头道:
“这是咱们第七生产队兽医卫生员定的规矩,咱们也没办法,只能跟着执行。”
洗澡这么麻烦的事儿,刘树林肯定是不愿意的。
简单几句话就让他乖乖就范可不行,于是不高兴道:
“那我们就洗洗手得了,澡就不洗了,这些衣服你们还是收起来吧。”
“这可不行,必须得洗的,你们这衣服裤子鞋子都得换,我们得给你洗得干干净净,消过毒了,才能让你们再穿回去。”大队长摇头,又指了指他们这架马车,“车也只能停在这,不能靠营盘更近了,一会儿我们得把这马车也擦一擦消消毒啥的。”
目光下移,马车的车轮上果然沾了不少牛粪马粪羊粪之类,动物粪便上有沾了不少草屑草籽,都不知道到底是从第几生产队沾过来的了。
真像林雪君说的,这些收购员从场部出发,顺着一个生产队一个生产队地遛,可不就把前面生产队的东西都带到其他生产队了嘛,要是真有疾病,那也一个一个往下传播开了。
得防,必须防。
想到这里,王小磊的表情又更加严肃了几分:
“好多疾病都是牛粪呐什么的传播,这不预防一下,很危险的。”
刘树林和徒弟王鹏看着对方这肃穆劲儿,互望一眼,都也有点上脾气。
他们从来没接触过这些防疫啥的,无法理解王小磊所说的话,只觉得这不是欺负人嘛。
人家别的生产队的看见他们,都亲亲热热地招待,他们过来收羊毛,还带着几把手推子,亲自上阵帮着剪羊毛也不待偷懒的,怎么第七生产队就这么恶劣呢?!
“王队长,虽然大家都说你脾气不好,可也都说你工作态度啥的都很好,是位好同志。现在这样拦着俺们不让进营盘,还非逼着俺们洗澡换衣服,这可没道理。”刘树林表情也沉下来,耸着眉一副你要跟我来这一套,我也不怕跟你吵架、甚至打一架也没什么了不起的架势。
大队长挠了挠脸,之前林同志说的那个要防的病是啥来着?
他回头看向林雪君,清了清喉咙,有些性急地道:
“林同志,来,你给他们讲讲道理。”
收购员刘树林和王鹏这才注意到后面几乎完全被遮挡住的女同志。
林雪君站在后面其实也一直在想要如何解释这些事儿,被王小磊点名,忙一步上前,她清了清喉咙,捉摸了一下才开口问:
“两位同志知道布病、口蹄疫一类牲畜传染病吗?”
“听过,身边有许多同志得过布病。”刘树林点点头,还有过牧民因为这个病死掉的,场部许多人聊天时曾经提过,不少老人上了年纪就这疼那疼,疼着疼着就在冬天悄悄没了,虽然没有医院的诊断,但可能都是被布病熬死的。
“不过口蹄疫就听说过,没经历过,四几年咱们内蒙爆发过。其他时候就不知道牲畜死亡原因是不是也有跟口蹄疫有关的了。”
毕竟不是每一次出事,大家都能搞清楚因为啥。
“是的,很多事情我们能防,下大雪了、天太热了、没有草了,这些都是我们看得见的对牲畜有害的情况。但病菌和传染病是我们看不见的,我们无法在它爆发前捕捉到它们的痕迹,只能预防。”
林雪君表情严肃而真诚,想尽办法争取对方的信任和理解:
“我是第七生产大队的兽医卫生员林雪君,我在来草原上前,曾经阅读过大量关于牲畜疾病等知识的书,其中就曾经提到过,布病等传染病多通过粪便、唾液、血液等传播。
“咱们收购员同志这一路从第一生产队过来,不知道接触过多少牛羊牲畜。
“我们也不是说一定有这些传染病菌存在,但剪毛时偶尔会割破牲畜皮肤,捏掉虫子时也可能接触到牲畜血液,许多疾病的传播防不胜防。
“为防万一,我们只好请两位去做一下清洗,将看不到的可能存在的病菌都洗干净。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牲畜的命就是我们牧民们的命,也是我们驻扎在草原上的生产队的命,相信收购员同志一定能理解我们的谨慎并不是毫无理由,更加不是在为难您们。”
林雪君讲到最后,眉毛耸起,表情中甚至多了些恳请。
刘树林和王鹏望着面前诚恳的小同志,听着对方有理有据的分析,联想到草原上大家主要生产工作都是围绕着畜群,每每牲畜生病、出问题时大家所经历的重重苦难。
但是……他们真的不是故意刁难他们,拿着一些冠冕堂皇的鸡毛当令箭吗?
“林同志,不是我们不配合你们工作,可如果我们收个羊毛,走到哪里都被要求洗澡换衣服,这工作多难推进啊。”
那也太麻烦了吧。
刘树林也尝试用道理去说服对方:
“而且咱们也不是故意不配合你们生产队的工作,场部收羊毛这几年,兽医站也不是完全不知道对吧?
“兽医们都没有这样的要求,对不对?”
大队长王小磊听到刘树林不愿意洗澡、竟还搬出公社的兽医站来企图蒙混过关,有些不高兴地张嘴想要好好吵两句。
林雪君忙拉住王小磊的袖子,仍尽量保持理性和诚恳,微笑着道:
“可是陈社长跟我讨论防疫和预防兽病问题时,也曾提到过,咱们边疆这边各方面资源有限,国家对许多知识的掌握和研究都处在起步阶段。
“现在还没有创建的东西,并不一定是不需要创建,很可能是还没来得及创建。
“陈社长也提到,我们需要多读书,多钻研,多进步。
“刘同志你再想想我刚才说的话,仔细思考下我讲的是否有道理呢。”
“你跟陈社长面对面聊过这些事儿?”刘树林不可思议地问,谁都知道公社社长日理万机,想见一次难上加难,林雪君居然能见到陈社长,还能深入地探讨牧区兽病防范之类的工作?
一个如此受重视的、如此面嫩的兽医卫生员……
刘树林嘶一声倒抽口凉气,忽然想起一件事,不由自主瞪圆了眼睛,不敢置信地问:
“你不会是那个被陈社长在大会上夸赞过的林雪君同志吧?第七生产大队……啊!啊!那个广播站播放的文章是你写的?那一句‘草原上缺资源,但从不缺温暖。更不缺乏不畏艰苦险阻的抗争精神,不缺淳朴向上的进步思想,不缺美好而熠熠生辉的灵魂——’”
刘树林才背到上句,他的徒弟王鹏已迫不及待地去接下一句:
“‘在春天万物生长的季节,牧民们的热忱也在生长,社员们的热血也在开花。’”
“对!对!这句是你写的?”刘树林等王鹏背完下句,立即双眼亮闪闪地盯住林雪君。
“……”林雪君还在捉摸怎么更好地组织一下语言,好好劝一劝呢,完全没想到局面怎么会忽然变成这样?!
对上大家投来的目光,耳朵和脸颊刷一下红起来。
天呐,她的投稿写得这么煽情的吗?
她好羞耻啊……
早知道会被大家这么看待,她……她就写得收敛一点啊。
这也太不朴拙了,跟个幼稚的花孔雀一有机会登报就使劲儿开屏……
太不好意思了!
很想说不是她写的,但对上对方炯炯的目光,她终于还是干巴巴道:
“是,是我写的。”
“被陈社长夸赞的林同志,写出这样理解我们的文章的林同志,一定是个好人。”
绝不会是个拿鸡毛当令箭、欺负外来工作人员的人。
刘树林长叹一口气,一拍马车车板,点头道:“行吧,河在哪儿?那边是吧?”
说罢,脸虽然是苦着的,但迈向小河方向的步子却很坚定。
王鹏转头欲言又止地对着林雪君看了又看,直到站在边上的塔米尔开始有点不高兴,假装咳嗽提醒王鹏,他才不吭气地抿唇跟上了师父。
大队长啧一声,好半晌回不过神。
方才那是林同志写的文章?他们没在场部,都听不到广播站念诵林雪君写的稿子。
不知道会不会有报社登载这一篇,下次孟天霞他们去场部,得叮嘱他们去邮局把所有登载林雪君文章的报纸都买来,一份不许漏。
缓了几秒神,大队长才转头朝林雪君竖了个大拇指,小同志真的每天都在给他惊喜啊。
忍住跟她好好聊一聊的冲动,大队长冲昭那木日几人一勾手,便抱着衣服啥的跟去河边。
林雪君这个女孩子则被留在原地,跟阿木古楞给马车车轮等做清洗和消毒。男人们洗澡,她可不方便往前凑。
十几分钟后,远处河边忽然传来昭那木日的大声呼喊:“林同志,头发也要洗吗?”
“洗!”林雪君站直身体,大声回应。
阿木古楞觉得她声音太小了,于是仰起头,双手拢成喇叭状,更大声更长声地嚎:“洗————”
这一声呼喝被风吹向河边,逐渐变调,显得诡异。
却又莫名有些好笑,林雪君再次回去清理车轮时,忍不住扯唇望阿木古楞。
真好,两位收购员都没有奋死抵抗,他们洗洗干净,她就放心多了。
河边昭那木日和塔米尔看着两个收购员洗澡,大队长溜达回来,对林雪君道:
“等我们的羊毛剪好了,我给社长写封信,让孟天霞他们去场部的时候捎过去。把你的想法转述一下,提醒下前面的公社注意观察观察牛羊在剪羊毛之后,有没有什么不良反应。
“今天晚上你也跟两个收购员再好好介绍下你的知识,让他们去后面几个生产队的时候,都主动自觉地进行清理,不把上一个生产队的牲畜粪便带到下一个生产队,好吧?”
“没问题,大队长!”林雪君用力点头,又扬高眉毛补充道:“谢谢大队长支持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