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觉(jiao)少。”穆俊卿似乎心情很好,一边讲话一边笑,绑好了棚盖,他又指着院子另一边道:
“我刚才量了那边尺寸,你不是说想买点鸡养吗?咱们这边鹰多,晚上猫头鹰就站在毡包顶上叫,露天养鸡肯定是不行的,到最后都是给鹰养的。我准备给你打个鸡窝,大一点的,宽敞,鸡白天可以在院子里溜达,晚上就藏在鸡窝里。”
“我都没想到,穆同志太周到了。”林雪君将头发扎成个马尾,透过雨雾望着穆俊卿被雨水打上一层水雾后显得毛茸茸水嫩嫩的脸,“要不我把糖豆宰了给你吃,报答你吧。”
挤在林雪君脚边,跃跃欲试想冲进雨雾的糖豆耳朵忽地往后脑勺一背,仰起头不敢置信地看向林雪君。
穆俊卿和林雪君一齐捕捉到了糖豆的反应,也不知它是偶然还是真听懂了,明明是条小狗,却人里人气的。
两人又抬头,相视一笑。
“不用谢,咱们一起来这里支边,就是要互帮互助。”穆俊卿一边往梯子下走,一边指了指林雪君屋后被院子一起包围起来的空地,“早上我去仓库取了个闲置的大缸,先放在那里接山泉水,等雨停了,再找人过来帮你砌储水池。”
林雪君撑着伞往屋侧一看,那里果然多了一个水缸,如今已经接到好多水了。
穆俊卿还在水缸上方搭了两根小木板,形成一个简易的引水渠,将山上流淌下来的干净溪水引流进缸里。
细雨洒在水面上,绵密的涟漪不断荡开、交错。低头往里看,自己的影子都被涟漪切割成了无数个小碎片,像个奇诡的梦。
伸手进去掬一捧水,清清凉凉的,低头泼在脸上,再困也清醒了。
转过头,她脸上挂着水珠,朝穆俊卿呲牙,“拔凉拔凉的!”
“哈哈哈。”穆俊卿被逗笑,掏兜想找纸或手帕给她擦脸,她却一伸袖子就把脸抹干净了。
“要不是害怕有寄生虫,真想直接喝一口。”林雪君蹬蹬蹬跑回屋端壶舀满山泉水,又蹬蹬蹬跑回去烧水。
几分钟后,大家都喝到了煮熟的山泉水。在穆俊卿几人都没尝出什么特别味道时,林雪君硬说这水是甘甜的。
还颠颠跑到阿木古楞的毡包里,把小朋友摇醒喂他喝,连声问他甜不甜。
“……”从睡梦中被灌了满肚子白开水的阿木古楞,呆呆地看了林雪君好一会儿,才说:“甜。”
林雪君终于满意大笑,掀帘出了毡包。
“?”撑臂靠坐在床上,阿木古楞望着又阖上的门,满眼迷惑。
接着,他听到毡包外传来林雪君不服气的喊声:
“阿木古楞说甜。”
“他还没睡醒呢,你就算喂他喝药,他也会说甜。”衣秀玉撇撇嘴,拉上林雪君的手便往大食堂跑去。
“……”毡包内的阿木古楞。
身体后倒的瞬间,她枪口不动,手指猛拉。
早上知青们一起去大食堂吃早饭, 林雪君无论如何要请客,还给每个人都多点了个包子。
虽然包子里肉星少,酸菜多, 但大家仍吃得嘛嘛香。
早饭后, 大队长喊了所有在驻地的空闲人手去扩水渠。
听说大队里好几户人家的院子和毡包都被水淹了,连山上田地都被雨水冲成了泥泡子。
人手一个铁锹,一锹一锹地往独轮车上挖泥巴,将水渠挖得更深、更宽。
林雪君也想去铲泥巴,大队长等人全不同意——
“你就时刻准备着吧。如果有牲畜出问题, 你得保证随时有体力和精力。”
“哪用林同志来挖渠啊, 你歇着吧, 听话啊, 歇着。”
大家都在劳动, 她就算在家里躺着也躺不安稳,干脆带着阿木古楞和衣秀玉继续上山采草药。
背上枪和背篓出门时, 小雨也停了。
大队长看见她穿着及膝的雨靴出门,叮嘱她一定要走慢点、注意安全,小心山体滑坡、小心泥沼……
叮嘱到最后, 他又后悔同意她上山了, 劝她要不还是在大队呆着吧。去他家取点瓜子,回自己屋里炕上坐着, 一边喝奶茶一边嗑瓜子,看看书、唠唠嗑,不舒服吗?
小路另一边,王老汉从山上下来给林雪君送东西, 在院子口看见她整装待发的样子, 干脆道:
“我陪林同志上山吧, 我每天在山里巡逻,而且每周都会去一趟咱们圈围外的一圈深山,路熟,山里的各种状况也都知道。
“反正白天我也没什么事,以后林同志要上山,都由我带着吧。”
“这个主意好,老王枪法好,安全。那你慢点走,别把孩子们累着。”大队长点点头,总算放心了。
“我哪用走慢啊,现在我的步速可不像当年了。”王老汉拍了拍瘸掉的腿,嘿嘿笑笑,转手将自己带来的一小兜东西递给林雪君:
“我听说你想种点花在院子外,这里是扫帚眉的种子,随便洒地里就长,很漂亮的。”
林雪君接过来打开兜子一看,细细长长、两头尖尖的小小种子,足有满满一兜。
“太好了,我这就洒上。”
说着立马贴院墙绕起圈儿,走一步,洒一把种子。
人类身体中大概有某种‘播种就会开心’的血脉,每次抓了一小把种子,细细地泼洒在湿润的泥土上,她都会忍不住开心地笑。
她简直不敢想象,等这些被东北人叫做‘扫帚眉’的格桑花围绕着院子整齐的木栅栏盛开的时候,他们这栋靠山的小‘别墅’会有多么漂亮。
“孩子心性。”
大队长拄着撬,笑着摇头,又忍不住道:
“都洒在木杖子和水渠中间那一条泥地上,牛羊越不过水渠,也跨不过木栅栏。不然等花长出来了,非得全被牛羊吃了。”
“知道了。”林雪君应声,倒退着走,一踩一个泥脚印,然后把花种子洒进脚印中。
“挺聪明的,会干活。”大队长瞧着林雪君无师自通的播种,忍不住点头称赞:“聪明人干什么都像样子。”
沃勒和糖豆趁人不注意也跑出了院子,一眨眼便追上林雪君,踩了满脚满腿的泥巴。
林雪君播种完,抬头看到两只泥猴般的毛团,惊得尖叫——这下子沃勒和糖豆是更不能上炕了,她现在简直连屋都不想让它们进了。
但两小只似乎并不担心这些,它们玩泥巴玩得好开心。
一个不防备,糖豆已经在泥巴中打起滚儿来了。
林雪君一巴掌拍在额头上,衣秀玉刚开始也吓得大叫,后面却不知怎么变成了大笑:
“它们也不小了,不如就带着上山吧,反正都已经脏成这样,也不怕沾更多泥巴草屑了。”衣秀玉干脆建议,她早就想带着两小只一起上山了。
林雪君听了当即心动,跟带队的王老汉商量了下没问题,上山的队伍便原地扩编。
有两小只毛孩子跑闹着坠在左右,倒像是去野游一样了。
看着跟在林雪君身后的两条在泥地里自由打滚、蹦蹦跳跳跑向森林的小狗,挖渠的社员们忍不住偷偷感慨:
羡慕林同志的狗…
在半山腰,王老汉又去照看了下他的赤兔狗。
对方一瞧见跟在后面的林雪君,就夹着尾巴往屋里跑,搞得大家哭笑不得。
赤兔狗嘴巴已经好了很多,胃口也恢复了。王老汉准备好足够的水和食物后,拍拍赤兔狗的脑袋,便背上他挂在炕墙上的老猎枪,锁上院门带队直奔后山。
泥泞的山路很不好走,幸亏有足够厚的落叶松的松针和落叶踩在脚下,才使大家不至于在泥中行走。
王老汉一边走一边不时用镰刀开路,阿木古楞背着弓箭坠在最后。
如今沃勒绑着前爪的夹板已经拆了,活蹦乱跳不逊色糖豆,两小只便开心地在队伍里外窜来窜去,时而互相玩耍,时而被树上的松鼠、灌木丛中的小鸟吸引。
幸亏两只都很聪明,不会跑远,也不会掉队,带在身边无需栓绳也不怕丢。
影影绰绰的树木之间有任何响动,都会使大家警惕。
林雪君一直在关注四周的植物,很安心地把安全交给了身边的同伴。
一场夜雨过后,森林肉眼可见地变得更绿也更茂盛幽深了。
这一趟进山的收获比之前每一次都更多,有时连脚边随便踩到的‘野草’经过仔细辨认,都是中药。
生产队药箱里的草药大多数都是之前在场部买的,很多都已经放陈了,失去药效了。接下来要考虑夏季燥热牲畜易生病,后面寒冬天冷更是牲畜多病季,都是需要大量中草药的时候。
生产队库存紧缺的药材特别多,得多采、多炮制、多储存才行。
万物生发,林雪君很快便采到了大量平喘、安胎、解毒、脚气都治的紫苏;能治惊风、癫痫、破伤风的天南星;能治感冒、头痛、支气管炎的杜鹃花杜鹃叶;还有艾叶、野蒜、野芫荽、鹿蹄草、驴蹄草、兴安白头翁等等。
简直采摘不过来,林雪君恨不得住在山里、趴在地上一直采一直采。
就在他们一齐享受原始人采摘的乐趣,于丰收般的满足感中不能自拔时,阿木古楞发现了一大片早熟的树莓。
一丛一簇的树莓生长在落叶松下,一串串红色的小果子点缀在灌木上格外喜人。
“树莓,树莓!”这东西在《本经》《名医别录》等典籍中都有记载,说是有养肝明目、抗氧化、抗衰老等作用,甚至还能抗癌。
野生的树莓诶,最好的土、最好的阳光、最好的空气养出来的纯天然无污染的顶级水果诶。
后世花钱都买不到的。
林雪君小时候虽然吃过,却从来没有亲自采摘过树莓,此刻像个第一次来采摘体验馆的孩子般兴奋地钻进灌木之间。
然后便一串一串地摘了起来,一边摘一边吃。
野生的树莓被大兴安岭肥沃的黑土地养得很肥,各个果子都圆溜溜的。雨水刚冲刷过,果子晶莹剔透,闪烁着水光。
指甲在被坠得弯曲的细茎上一掐,一串果子便掉进掌心,捏一颗最红最饱满的进入口中,轻轻一抿,汁水便爆开在口腔。
舌上尽是酸甜果香,令人哼哼着吃得停不下来。
不仅好吃,而且还有每吃一颗就觉得‘自己变得更健康了一点’的快乐。
雨后初晴,阳光终于穿透针叶林,斑驳泼洒在众人身上面上。
阿木古楞也像林雪君一样,吃一串,往背篓里丢一串。
目光飘过去时,恰见到金灿灿的阳光正落在她脸上。而她正因为不小心尝到一颗特别酸的果子而撇着嘴,满脸怪表情——
因为闭眼用力,挤压得睫毛翘得老高,因为酸,连睫毛都在颤抖。
阿木古楞忍不住笑,伸出双手从她背后的筐里捞出好多东西进自己筐里。
林雪君背篓忽然轻了,一睁眼便见阿木古楞刚收回手转身去摘其他灌木上的果子。
她抿唇,抬脚在他屁股上轻轻踢了下,见他回头,才道:“又偷我的战利品。”
“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阿木古楞道了句才学会没多久的歇后语,一副不忿样子地撇了撇嘴,转头背对她时却悄悄得意。
“累吗?”王老汉已有些汗流浃背,忍不住回头问基本上没怎么爬过山的城里孩子。
“不累。”林雪君笑着摇头。
山风吹过树木,又拂过脖颈面颊。这个季节的风不寒冷了,甚至觉得清神醒脑,因而故意伸长脖子请风随便吹。
展开手臂拥抱山风,倍儿爽。
她没有觉得累,反而享受这种感受。
王老汉嗯一声,低头却看到她裤腿上粘满了小刺球、泥巴、烂树叶,抬头又见她早上出门时还清爽的刘海已经粘在额头。
医术高超的林同志亲自来采草药,这么苦这么累,真的很不容易。
“辛苦了,林同志。”他们这些人认识不到那么多草药,完全不能代劳。王老汉忍不住有些愧疚,总觉得这孩子来了他们生产队,帮到他们那么多……
可她自己呢?却是实实在在受苦了啊。
“?”林雪君被王老汉心疼又不忍的目光看得一愣,恍惚了几秒才忽然忍耐不住地哈哈大笑起来。
王老汉莫名其妙地瞥她,这么苦还笑得出来?总不能是累傻了吧。
林雪君只是摇头,笑了好一会儿才缓过来。
太累太不容易了?
这……远离充满汽车尾气、拥挤又压抑的城市和考研复习时窒闷的图书馆,远离来自未来的压力;当天干当天的活,一点点建设新的人生……这可真是踏实而松弛的苦日子啊。
太苦了,苦到林雪君笑得好大声。
谁在乎鞋上的泥啊,能像糖豆和沃勒一样肆无忌惮的踩泥巴,多么难得啊。
那可是小狗的快乐诶!
这种苦日子,她还能再过很多很多年。
又捏下一串树莓,指甲里都是草绿色的树汁,她转头对王老汉道:
“大爷,我喜欢森林,不觉得累。”
采摘真的上瘾,完全停不下来。
别人赶海,他们赶山。
草药的确收获不少,但篓子里装得最多的其实是沉甸甸的一串串红艳艳的树莓。
这还是一边吃一边采呢,如果只采不吃,几个人的背篓根本装不下。
慷慨的大山!丰饶的大山!广博无边的大山!
果子越摘越多,人也越走越散开了。
可疑的窸窣声响起时,林雪君完全没有意识到什么。
反而是一向不怎么爱理人的小狼沃勒忽然从几步外跑回来,机警地站在发出声音的树丛和林雪君之间,弓起被毛,一双狼眼死死盯住了被树丛遮蔽的阴暗处。
林雪君将一串树莓丢入背篓,转头看到炸毛的小狼后,忽然意识到那些属于大自然的窸窣声似乎有些不同寻常。
后背莫名发凉,汗毛倏地竖起。
即便是在房子里生活了成千上万年,已渐渐不那么机警的人类,也本能地察觉到了危险。
林雪君反应很快,在她开口喊其他人之前,已刷一下将背上的猎枪转握在掌心,身体和枪口都指向了小狼沃勒盯视的方向。
她相信狼的视力和嗅觉,既然它在看那里,那么令它炸起浑身绒毛的危险也一定在那里。
下一瞬,窸窣声忽然变大,一团黑影猛地从灌木中射出。
林雪君甚至还没看清那是什么,便在意识到沃勒准备也朝那东西扑去时,本能地拉枪栓。
她的眼睛已经看到了那东西,可它射出的动作太快了,她的大脑还没来得及分析视网膜呈现的生物到底是什么,它已扑至面前。
林雪君感觉到浑身的肌肉都绷紧了,肾上腺素猛然飙升,没有恐惧和哭泣,只有嗨爆的兴奋,和忽然变得灵活又敏捷的自己——
身体后倒的瞬间,她枪口不动,手指猛拉。
扳机被扣动。
“砰!”一声巨响,听在此刻林雪君的耳中,像炸雷劈天般震耳欲聋。
隐约间,好像还有阿木古楞拔高的疾呼,和糖豆的吠叫。
一个主动将别人的事当成自己责任的孩子,一定是个好孩子。
所有动物都害怕枪和子弹, 巨响炸鸣的瞬间,整一片树林中的鸟都受惊飞上天。
惊叫着盘旋在头顶,像一片鸟的乌云。
驻地里正挖渠的所有人都抬起头, 惊得往鸟群盘旋的区域下打望。
“是枪声吧?”大队长问。
“是枪声, 是不是林兽医出事了?”赵得胜锹一丢,蹬蹬蹬跑过来,紧张得脸都皱到了一起。
“王老汉和阿木古楞带着两个小姑娘上山,这大春天的,别是碰上冬眠出来的熊吧?”大队长眼睛直直地看着远处, 一脚踩进泥堆里都没注意。
“我教过她们看见熊怎么办……不行, 我回去取枪, 然后循着她们的脚印过去看看。”赵得胜说着就往家里跑。
穆俊卿等四个知青也全丢了铁锹, 跟着一起跑了过去。
“都去拿上镰刀, 能砍路边的野草,遇到野兽也能用。”大队长忙朝着知青们的背影大喊。
几分钟后, 四个男知青和赵得胜一起往山里跑去。
大队长再也没法专心干活了,铲两锹就要抬头往山路上望一望。
“都tm怪我,林同志和衣同志到底都是小姑娘, 遇到啥野兽也扛不住啊。就算有王老汉在, 也不应该让她们轻易往山里走。这……别是出事了吧。”
大队长坐立难安,最后干脆也取了猎枪, 带上两个小伙子,往山里赶去。
在林雪君后仰开枪,又被枪的后坐力冲得跌倒的瞬间,大脑终于将信息分析出来了。
是一头大野猪。
子弹射进它脑袋里, 巨大的冲击力与它冲射过来的力相撞, 卸掉了它大半力道, 是以它前跌撞在林雪君小腿上的力量并不算十分大,只不过它本身重量不小,林雪君仍觉得小腿上一阵痛麻。
阿木古楞的箭几乎与她的子弹同时射出,长箭射进野猪肩颈的瞬间,人也朝她疾奔了过来。
他丝毫没犹豫地跪在她身侧,一把拢起她肩膀,将她环抱起来,拽着往后拖拽,直到将她的脚从野猪身下拽出,才急喘着伸手去检查她的腿。
“痛吗?”他一边轻轻拍摸,一边问。
“肩膀痛,腿还好。”林雪君手仍握着枪,可手腕和肩膀实际上都被震得生疼。
阿木古楞拉开她领口,便见她肩膀处都撞得红肿。
“不过没事,应该没有骨折。”林雪君试着动了动,又自己捏了捏,这才放心。
肩膀、手臂和小腿都没有骨折,最多就是拉伤。
王老汉一瘸一拐地冲过来,转头见林雪君没有大碍,才慌神地抹了把额头上的汗。
转头喘匀了气,他走过去用枪头挑了下野猪。
它还有气,但哼哼着已经有些站不起来。
林雪君的子弹从它眼睛边射进脑袋,现在还没死,但肯定是活不成了。
小狼沃勒仍站在林雪君和野猪之间,炸着毛朝着野猪呲牙,似乎担心对面这个黑乎乎的大家伙会再次跳起来。
“是只受伤的迷途野猪,还没成年,它的一条后腿断了。”经验丰富的老守山人蹲在野猪边,仔细地检查它的情况,也为大家解释了它的出现:
“它身上也有许多伤痕,野猪最引以为傲的糙皮都被抓到透骨了…可能是遇到了刚出山的熊瞎子,侥幸逃脱。但也跑出了它自己的领地,误闯到咱们后山的牧区外围了。
“应该是受伤后太过紧张惊惧,才会见人不逃,反而拖着伤反击。”
“幸亏遇到的不是熊,不然就完了。”林雪君被衣秀玉和阿木古楞合力扶起来,便见小沃勒呲着两排刚长出来、还没有多长多锋利的狼牙,一直站在她身前。
小东西从来不亲人,身上的毛又越长颜色越深,实在不如小边牧糖豆招人疼。
可在这个关键时刻,它明明如此幼小,就算炸起全身的毛发,身体也不如野猪一半大。
但它没有退缩,勇敢地为她示警,勇敢地在野猪冲出来时也扑了过去。
它不擅长摇尾讨喜,却是最最勇敢的好护卫。
林雪君又单膝跪到沃勒身后,用没有受伤的左臂轻轻拥抱它。
沃勒还呲着牙,在她碰触时本能躲闪,回头戒备地瞪视。看清楚人,才尴尬地舔了舔鼻头。
“没事了,它不会再攻击我们了。”林雪君轻声安抚。
沃勒看看她,又看看野猪,缓和了一会儿,才慢慢收起炸成刺猬般的毛发。
林雪君抚摸过它的背,轻轻亲吻它的颅顶。
沃勒背着耳朵,一动不动地任她靠近,僵硬了几秒后,才转头伸舌头轻轻舔她的下巴。
“吓死我了。”王老汉将野猪踢到一边,背好猎枪后,额头上仍不时有冷汗渗出,“咱们这么多人在这儿,熊除非找不到食物,不然不会往人堆里凑的。人有枪,对它来说也是天敌。”
林雪君摸了摸鼻子,再抬头环望,方才还觉得是美好宝山的树林忽然变得鬼气森森起来,仿佛正有无数野兽正潜藏在暗处,对采果子到忘乎所以的人类虎视眈眈。
“幸亏你打中了它。”衣秀玉也在后怕。
阿木古楞没有讲话,只是白着脸站在她身侧,亦步亦趋,再不肯放她远离一点。
林雪君被从沃勒面前扶起来,右腿被撞的地方还是有点疼,她一瘸一拐地动了动。转头与其他人大眼瞪小眼了一会儿,心中惊惧渐退,忽然噗嗤一声笑。
其他人也在回神后彻底松弛,本能地跟着笑起来。大难不死,大家都庆幸不已。
“接下来我们都得在一块儿,不能分散开了。”林雪君长吁一口气,她其实也有点害怕,但一切发生得太快了,她实在没有时间去细细品味那恐惧滋味。
只是肾上腺素退下去后,人好累。
出了这样的事儿,他们也不可能继续采摘了,便准备寻来路折返。
王老汉找了一根粗木棒和几根藤条,将野猪前爪和后蹄分别交叉绑在木棒上,然后跟衣秀玉一前一后地扛着。
林雪君腿被撞得疼,现在还不太敢使劲儿,只得由阿木古楞背着。
回程时太阳仍然很大,只是森林好像跟来时不一样了。
树木、鸟兽和风似乎都被方才那一场冲突吓到,树静了,鸟兽不唱了,风也悄悄消失不见。
森林正在屏息看着,悄悄观望他们的离开。
林雪君伏在阿木古楞背上,轻轻拢着他脖子,有些不好意思地问:“你累不累?我重不重?不然还是我下来走吧,只是慢一点而已。”
“不。”阿木古楞低声说了句,便不再讲话。
他低头看着地面,总选择最平整的地方落脚,双手托着她的腿,将她背得很稳。
林雪君能感受到他越长越宽的肩膀和背部的嶙峋骨骼,哪怕被他背着时能感觉到他其实很有劲儿,但仍不免有些心里不忍,总觉得自己好像在欺负瘦叽叽的小朋友。
“你应该多吃点,长身体的时候不多吃饭,就会只长个子不长肉了,瘦得吓人。”她仰起头专注看风景,发现被他背着跟骑小马有点像。
视野会低一点,也只是低一点。
她的声音就在他耳边,很轻快,好像无忧无虑似的。
阿木古楞垂着眼睛,好像只是在专心看路,但他一声不吭,连她的话都不回应了。
其实从野猪冲射出来那一瞬间,他就开始自责了。
悔恨是最令人难熬的情绪魔障,他正静静体会这情绪带来的愤怒和恐惧。
林雪君悄悄侧头打量他的侧脸,早就察觉到他情绪不对了,可青春期的孩子最擅长的就是闹情绪且不沟通,她也不知道他到底怎么了。
只是看着他垂着眼睛,颤着睫毛,像老黄牛一样埋头走路,还怪可怜的。
让人忍不住想要……更欺负他一点。
于是魔爪出动,在他脸上抹了一把。
他正背着她,双手抱着她的腿,无力挣扎。摆了几次头,她的手仍在作乱。
阿木古楞终于妥协,开了口,说:“喂!”
林雪君这才笑出声,转头用脑袋蹭了蹭他脑袋,“你在生什么气?”
“没有。”
“你明明在噘嘴,还说没有。”林雪君说着就要伸手去捏他撅起来的鸭子嘴。
阿木古楞忙抿起嘴唇,这才没让她得逞。
“都怪我没在边上,几个月前跟着去春牧场的时候,我就向大队长承诺能照顾好林同志的,可是刚才……要是你真的被野猪拱到,我——”阿木古楞呼吸忽然变得有些急。
“……”林雪君脸上玩闹般的笑容渐渐消失,她伏在他背上,看着他的后脑勺。
收紧双臂,她把下巴搭在他肩膀上,身体随着他的步态而颠簸。
两个人都不再讲话,好半晌,林雪君才伸手,轻轻揉了揉他的脑袋。
一个主动将别人的事当成自己责任的孩子,一定是个好孩子。
就在衣秀玉和王老汉一起扛野猪扛得肩膀都要被压碎时,前方忽然传来嘈杂声。
隐约能看到人影,对面的人便举高手中的东西,大声喊:
“林雪君同志?王铁山?是你们吗?”
“是,得胜叔!”林雪君伏在阿木古楞背上,率先回应。她的视野高,比其他人看得更清楚,带头的是赵得胜。
对面人听到林雪君的回应,立即朝这边飞奔过来。
一看见林雪君被背着,赵得胜就急了,关切道:“怎么样?哪里受伤了?”
穆俊卿几人也冲到近前,转着圈打量林雪君。
“没事,就是开枪的时候被后坐力冲了下,腿被野猪掉下来的重量压了下,有点疼而已,过两天就能完全好。”林雪君忙笑着解释。
“后坐力?”赵得胜正走到林雪君侧面,想打量打量她的腿,忽然听到这话又一步跨到她面前,不敢置信地问:“枪是你开的?”
“对呀。”林雪君笑着点点头,“野猪朝我冲过来嘛,当时其他人都不在我身边,当然是我自己开枪了。”
之前去春牧场前,她就跟着学会了开猎枪,只是在春牧场没有用枪的机会而已。
“!”赵得胜转头看看后面王老汉和衣秀玉绑在木棍上扛着的野猪,虽然还不是最大块头的那种成年雄猪,但个头也不小,居然是被林雪君一枪打倒的?
上下打量过林雪君,赵得胜忍不住大笑:“林同志可以的啊,好枪法。”
“还好还好,凑巧凑巧。”林雪君故意装模作样地谦虚。
“哈哈哈。”赵得胜被她逗笑,又走到后面去看那大野猪,巴掌拍在猪屁股上,肉厚得弹手,“挺肥的啊!这一头猪,够你吃小半年的。”
“回去了,咱们全驻地的社员一起吃,到时候搞个流水席。”林雪君回头笑道,打到这头猪她还是挺高兴的,虽然暂时是伤员,但有猪肉吃了诶!
这一冬天过来,她哪见过这么多肉啊?不敢想一大头野猪吃下来得有多长时间的满足。
这不比钓鱼佬20斤的鱼还威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