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可能是被吓到了。
林雪君塞好肠子,还要再将马驹被切开的口子一层一层地缝上。
为了防止复发,她还要做多层的间断缝合,每一针都是对技术专业性、谨慎和耐心的挑战。
不知什么时候,天色已经暗了,油灯被点亮,递到林雪君面前。
缝好一层停歇时,有奶茶递到口边,她就着喝。有肉送到口中,她叼住就吃。脑子里不断回放自己在手术中做过的工序,确保没有出错,再规划接下来要做的每一步清洗、缝合,短暂的歇息一会儿,再继续缝。
小马驹喝的汤药早就过了药劲儿,一则它足够虚弱,二则有好几个人围着按着它不让它动,倒没有因此影响林雪君做术后工作。
只是小马躺在干草堆上,眼泪一滴一滴地往外流,看得围观的女人和老人们都忍不住心酸。
有那想起自己做牧民以来经历的艰辛和灾难,更是忍不住站在远处跟着小马驹一起流眼泪。
木仁蹲在马驹头部,忍不住拿自己的袖口给它擦眼泪,小声安抚:“你别哭,我们不是在杀你。你别看我们按着你,还在你肚子上开刀,我刚才也误会了,以为你要被杀了呢,但其实不是的。这是在救你呢,忍一忍吧,做匹坚强的小马。等你病好了,就又能吃草,又能奔跑了。”
他是个慢性子,一字一句都说得缓慢,滴里嘟噜的絮叨。
边上的篝火燃起汩汩热烟,有牧民一边干活一边唱歌,其他人便也跟着和。
远处有丰收会归来的人赶着海日古家的牛羊回来,此起彼伏的咩咩哞哞声渐行渐近。
林雪君缝好外层皮肤最后一针时,感觉手臂都开始发抖了。
系好针,剪掉针头后,她还想去取消毒汤药。阿木古楞伸手按住她手臂,接过她手里的针线,冲洗消毒后收进药箱,随即默不作声替她干起清洗消毒等术后工作。
林雪君怔怔看着阿木古楞忙活,脑子里还在复盘,还在规划。
四周的人看着她静静的,虽然意识到手术终于结束,逐渐兴奋起来,却还是压着情绪不敢喧哗,仿佛害怕惊吵到林雪君一样。
因为她全神投入的专注,因为她连续几个小时的辛劳,因为她仔细缝合生命的肃然模样,牧民们渐渐忘记了她的年纪等信息,只不知不觉间被感动,也油然生出尊重。
小马驹被松绑后想要站起来,又被按住,防止它因为挣扎而崩裂伤口。
小朋友们全部自告奋勇,排队负责看着小马驹。
林雪君缓过神来抬起头,只见墨蓝天幕无边无际,深吸一口气,才恍然已经是傍晚了。
她站起身,不由得摇晃。阿木古楞皱着眉扶住她,有些担心地低头看她的腿,小声问她哪里不舒服。
林雪君摇了摇头,开口道:“没事,就是坐久了,腿有点麻。”
阿木古楞便伸手指戳了下她腿,林雪君立即惊叫:“喂。”抬手作势便要打。
阿木古楞见她生龙活虎的还有力气打人,终于笑了。
两个人这样一讲话一互动,四周忽然炸起一阵欢呼和喧闹。
“总算缝好了,我站在边上光看着都觉得累,太辛苦了。”
“哇,终于好了,小马驹也还活着呢!”
“太厉害了!你看看,像缝衣服一样缝马肚子。”
“哈哈哈……”
还有人在林雪君望过来时忽然鼓起掌来,大家早瞧见报纸上庆祝什么事都是这样,便也学着如此。有了第一个人鼓掌,便接连不断响起掌声。
林雪君一直没注意到身边到底有多少人,乍一回头瞧见这么一群笑脸,听到一浪高过一浪的喧闹和掌声,一瞬恍惚,还以为自己又穿越了呢。
怎么一眨眼的工夫,她就从人烟罕至的大草原,到了人群环绕的地方?
斜刺里伸出一只布满皱纹的手,将一碗热腾腾的奶茶递到她手里。
林雪君接过来道过谢便仰头咕咚咕咚喝起来,奶很鲜醇,咸咸的,显示着赠奶茶的主人家慷慨地放了许多盐在里面。
“奶茶一直温着,就等你做好手术,喝个够。”老阿妈笑着道,说罢了又喊媳妇将奶茶壶都端出来。
林雪君再回过神来时,已经被安排坐在篝火前的圆桌边,手被一位大姐擦拭过后,给塞了一把小刀和一根热腾腾的排骨肉,面前桌上摆满各式奶制品,中间竟还有一盘蒸土豆。
肚子适时地咕咕叫,她不知道该谢谁,也不认识这些人是谁,只道了一圈儿谢便开始大吃大喝。
每一位牧民对她都很热情,好像她是他们多么珍贵的客人一般。
明明她救治的是一匹野马,并不是第六大队的牲畜,怎么这些牧民还这样招待她呢?
饭桌上,海日古还在述说自己被吓到的经历:
“我们毡包里吃的喝的,所有路人都可与尽情享用。牧场太广阔了,也像沙漠一样,我们生活在这里,必须互帮互助才能繁衍生息。
“只要你不是马贼,怎么都好,我又不是胆小的人,怎么会害怕呢?更不会因为你用了我的锅就要开枪打你嘛。
“但是你说你……你们一上来就推倒小马驹,咵咵开膛破肚的,谁看见也顶不住啊……”
可真不是他胆小啊!
大家听着他絮叨,都忍不住哈哈大笑。
一群人吃吃喝喝,有时聊聊今天的丰收会,有时提及骟羊后的护理工作,大多数都在聊林雪君做的手术。
这个时代,距离首都和大城市天遥地远的大草原上,兽医都难见,这样的手术更是稀奇得厉害。
牧民们对手术环节中的一切都好奇,对于可以通过手术医治的病、手术不能医治的病更想了解,于是各个化身十万个为什么,缠着林雪君问个不休。
聊到手术结束后的工作,林雪君放下又被喝空的奶茶碗,道:
“小马驹动手术后受不住舟车劳顿,就算放在小驴车上也不行,得休息72个小时。我得停留着时刻观察它术后的变化,做好术后护理。”
因为肠套叠的复发率很高,小马驹的身体恐怕扛不住两次开腹手术。
“林医生要在这里留3天吗?”嘴里还含着食物的小巴虎瞪圆了眼睛,满含期待地含糊发问。
“是的。”
“啊啊啊,住在我家吧,我家的毡包又大又暖!”巴虎一把握住林雪君的手,立即热情地道。
“住我家吧,我家干净,还有羊奶喝,我阿妈做的饭可好吃了。”木仁不甘人后,抓住林雪君另一只手也热情地嚷嚷。
其他孩子们一见可以邀请林雪君住自己家,忙围到边上,像一群闹人的麻雀般叽叽喳喳个不停。
林雪君没想到自己这么受欢迎,仰起头哭笑不得地看着孩子们,不知该怎么回答。
“就住这里吧,小马驹刚动了手术,也不方便乱跑。”老毕力格指了指身后的毡包,这是海日古和巴虎的家。
“耶!”巴虎取得胜利,瞬间跳起来欢呼。
其他孩子们都遗憾地撅了嘴,只得再争取之后每天过来看林雪君给小马驹治病。
饭后,林雪君想帮忙打下手,没有一个人同意。
“你这几个小时的手术坐下来,太辛苦了,歇着吧。”
林雪君也实在歇不住,甩甩酸痛的手臂,她又指挥着阿木古楞调起电解质水。
术后小红马不能吃东西,但如果不补充营养,别说抵抗力微弱可能导致感染等术后症状,就是饿也要把它饿死的。
电解质水调好后,林雪君给小马驹做静脉注射。
孩子们和好奇心重的大人又赶过来围观林雪君给马打针,只见她在马脖子上摸了摸就找到血管,针起针落,比她开刀的样子还潇洒。
又惹得一群孩子们鼓掌欢呼。
这个时代的孩子和人民实在太好了,从不让人扫兴,各个都是捧场王。
因为草原上娱乐和各种新奇东西少,他们看什么都新奇,对什么事什么东西都充满兴致。
可爱至极。
林雪君享受到孩子们的欢呼,往马扎上一坐,便喊了一个小胖小子过来给自己捏肩捏手臂。
那小胖小子接到任务像得了什么天大的好活一样,简直是昂着脑袋骄傲地跑过来的,捏得可认真了。
其他小孩子瞧见了也争前恐后跑过来服务林雪君,捶腿的、揉手的、捏肩的,每个人都领到了活。
林雪君被服务得很舒服,也被孩子们的荣誉感哄得开心无比。得到服务后,不仅大声道谢,还掏出了压箱底的糖豆给他们吃。
当然,其他孩子们也都依次分到了糖粒子,终于把她私藏的甜东西清干净了。
托着腮,林雪君望着天真可爱的孩子们。
他们的笑容和对她的喜欢,真是太让她感到幸福了。
目光又扫过往篝火里添牛粪的大叔、照顾小沃勒的阿木古楞、跟其他人吹牛炫耀自己从头到尾一点不落下地参与了整场手术的海日古……
林雪君正想长声吁叹,身边忽然凑过来一个人。
正是没能抢到给林雪君捏肩工作的骟匠王平安。
他蹲身凑到坐在马扎上的林雪君跟前,立即朗声自我介绍:
“林兽医你好,我是第六大队的骟匠王平安。
“我今年32岁了,14岁就来的草原,已经呆了18年了。
“会说蒙语,小学毕业,认好多汉字。
“我一来草原就跟老师父学骟羊骟牛骟马,独立干这个活也有十来年了。
“那个……那个……
“你能教我做兽医吗?我……我可以跟你去你们第七大队的春牧场上,帮你骟羊!”
林雪君听到最后才恍然,哦哦哦,原来是想学艺,不是找她相亲啊……
【??作者有话说】
【骟匠:割动物蛋蛋的,阉割动物的。】
【它本应死在草原角落,现在却鲜活地站在我面前。】
踏着刚冒尖的青草, 呼色赫公社兽医站的姜兽医,随着妇女主任额仁花一起赶至第七大队的春牧场找林雪君。
可他们只看到了林雪君和牧民们一起劳作换来的丰收地——在草地上铺散开的牛妈妈带着小牛,哞哞叫着散步吃草。
胡其图阿爸告知他们, 林雪君同志和阿木古楞已经离开这里好多天了。
姜兽医只得又跟着额仁花奔向第七大队的冬牧场驻地。
在漫无边际的草原上, 他们没能追寻到林雪君的足迹,只得一路朝东。
另一边,第七生产队的大队长王小磊,带着呼色赫公社陈社长等一众人直奔冬驻地,却发现林雪君还没回来呢。
大队长又派人去春牧场接林雪君。
3日后, 去找林雪君的人往返回到驻地, 得到的消息是:林雪君已经从春牧场出发了。
可是他一路去了苏伦大妈的马场、奥都的羊场, 都与林雪君错过, 一直未能找到归返途中的林雪君和阿木古楞二人。
在茫茫的大草原上, 林雪君好像带着她的小助手阿木古楞人间蒸发了。
“有阿木古楞跟着,林同志不会有事的。”
“阿木古楞虽然年纪轻, 但在草原上生活了这么多年,无论是应对恶劣天气、狼群还是突发事件都很有经验,他会照顾好林雪君的。”
“说不定他们走了岔路, 或者去什么地方采草药了, 等一等吧,他们总会回来的。”
有人这样劝大队长。
可王小磊仍来回踱步不休, 总难放心。
长生天才给他们送来了一位救牲畜于病痛的好兽医苗子,怎么能这样无踪无际地消失呢?
大草原是生他们养他们的丰饶家园,但也是最可怕的险境,在那广袤神秘的土地上, 谁也不知道正发生着什么。
林雪君和阿木古楞加起来也才29岁, 还是两个孩子呢……
“不行, 得派人再去找找!”大队长连招待公社的陈社长也顾不上了,转头便安排了几位最了解这片草原的骑手,分道去找。
望着快马离开的牧民,大队长忍不住向天、火、大自然祈祷,请一定保佑林雪君同志带着阿木古楞平安归来吧。
小马驹经过3天3夜的护理后,终于在第4天站起来了。
其间,林雪君还帮第六生产队春牧场上1头产后瘫痪的母牛、2头患乳房炎的母羊等治好了病。
也到了林雪君带着阿木古楞和新“徒弟”与第六大队的牧民们告别的时候。
可爱的孩子们奔跑着送了她好长好长一段路,林雪君走出很远还听得到中气十足的小巴虎的哭声。
毕力格老人等几位牧民也一直目送着林雪君离开,直到双方都成为对方视线里一颗若有似无的小点,才收回视线,不再向对方张望。
送别林雪君后,毕力格老人坐在毡包前望着草天相接的远方,忽然喊小孩子取来他的纸张和铅笔,借着亮堂堂的日光,用蒙文书写起准备寄往内蒙日报的信。
毕力格的出身在第六大队一直是个迷,他一定是出生在这片草原的,之后却不知道去了哪里,直到几年前才又回到草原,拿着一封很了不得的介绍信,成为第六大队的一名社员。
他有一个小铁盒子,没有给任何人看过。有人说他曾经当过兵,因为他身上有子弹留下的疤痕,那个铁盒子里装的一定是勋章。
也有人说他只是离开去逃难,有了一些不一样的际遇,才学会了写字、学会了说汉话……
人们总难问出老毕力格的故事,但是他们知道他认识好多这片草原外的人,且写得一手非常漂亮的蒙文。
【……草原上的红太阳升起来了,可我也老了,看不到未来祖国的崛起了。在日夜重复的生活中消磨掉热情,肚子里多了越来越多的苦闷。我好像已经忘记了曾经的振奋是怎样一种感觉,变得麻木……
……真想让您也看看那一幕,她就那样割开了病马的肚子,又那样将它缝上了。
在这片草原上,几十个春夏秋冬里,我不知见过多少牲畜倒在草场上,静悄悄地被大自然吞噬。
草原上的马摔断了腿,是没救的,一定会死。她说不一定的,也许能救,她有方法可以一试。草原上因为腹痛难忍而满地打滚的马匹,是没有很好的救治方法的,即便灌了汤药,死亡率仍高过百分之五十。可她说不一定,可以通过手术等办法救治的,她读到过这样的书和办法,在草原支边的日子里她也试过,是可行的……
如果她说的都是真的,那该多好。草原上畜群的生死总那么难测,灾难仿佛如影随形,所有牧民兢兢业业地劳作,却拦不住疾病带走他们辛劳养育的牛羊。每一条牲畜的生命,都化成牧民脸上的皱纹,所以在这片大草原上,牧民们总是显得尤为苍老。哪怕仅有30岁,却生了满面六十岁老人般的纵横褶皱,就是这个道理。
可如果她说的都是真的……
林雪君同志给小马驹缝上刀口后的第二天,小马驹神迹般地站了起来。
它本应死在草原角落,现在却鲜活地站在我面前。
我这么一大把年纪了,生命已经逐渐枯萎,竟在这个岁数还能遇到这样让我内心火热的奇迹。
让我心中重燃希望,好像又变得像年轻人一样热情了。
仿佛重新经历了国家浴火重生,年轻的激情又回到身体里。国家已经迎来自己的未来,牧民们也需要自己的‘希望’。
好兽医就是牧民们的‘希望’,草原上需要更多这样的人。
您能想象我看到小马驹站起来时的那种感受,是否能与我一样体会那种震撼呢?
真难以描述,当时我们许多人都湿润了眼眶,谁也说不清楚到底了为什么流泪。
我自己体会了好些时候,觉得那或许是对生的感动。
牧民的生活就是见证着一次次的生老病死,不仅是亲人和自己的,更是我们养的牲畜们的,一代又一代,一年又一年。
如果我们总能体验这样‘生的感动’,我们的生活该多么有奔头,多么明朗啊……】
毕力格老人絮絮讲述,写到这些展望时,他抬起头,再次望向天草相交的地方。
他仿佛看到了好多好多能人志士来到草原,热热闹闹地涌进。
牧民们不必因为好马驹的死亡而哭泣,不必在晨起去喂牲畜时忽然看见半圈好羊羔因疾病倒毙不起,而崩溃嚎哭,一日白头……
于是又再次埋头落笔:
【如果这样的故事可以登载,能邀请更多像林同志那样好学又踏实的青年来到草原,那该有多好。】
这哪是拉车的驴嘛,这是小驴爷啊。
小红马虽然伤口渐渐在长好, 但还不能长途跋涉,是以,除了每日必须的散步时间外, 它都被绑在小驴车上。
苏木驮着林雪君, 大青马驮着阿木古楞、大花马驮着第六大队的骟匠王平安,潇洒地跑在前面。
小毛驴一脸不开心地拉着绑有超重小臭马的小板车,嘎啦嘎啦地坠在后面。还常常走一段路就嘎嘎驴叫,要犯驴脾气,怎么拍屁股都不走道了, 生起气来还要尥蹶子。
林雪君只得一路采小毛驴喜欢吃的嫩草, 轻声细语地送到小毛驴嘴边, 耐心等它吃开心了、气顺了, 才能继续赶路。
这哪是拉车的驴嘛, 这是小驴爷啊。
历尽千辛万苦,终于载着小马驹赶到奥都一家和宝音一家扎包的牧场。
行过阳坡, 便看到漫山遍野棉花团般散开的绵羊山羊群,和少数五六头育肥牛、三四匹工作马。
正放牧的是奥都的弟弟航新,他远远看到林雪君一行人还没认出是谁, 牧羊犬塞根却已经率先狂奔而来。
在迎上林雪君后, 它上蹿下跳地想要够到林雪君,烦得大黑马苏木抬前蹄要踢狗。
林雪君忙跳下马, 这才满足了塞根要扑抱的愿望。
立起来人高的大狗撒起娇来真要人命,林雪君被扑倒在草地上,叫塞根的舌头帮忙洗了个脸。幸好蒙獒塞根不仅耳朵不臭了,嘴巴也不臭, 不然这个热情可真让人受不了。
“好了好了。”林雪君坐在草地上, 笑着制止塞根的舔狗行径, 伸手抚摸塞根的大狗头,不自觉又去检查它的耳朵。
狗有时候比人还灵性,她只是在离开大队驻地前,受奥都之托治好了塞根耳朵发臭、听不到的毛病。短短相处不足1小时,它就记住了自己,每次她来这里,它都这样热情地欢迎自己。
真是条好狗狗。
养在林雪君怀里的小狼沃勒也早就跟蒙獒塞根熟悉了,每次见面都会被塞根狠狠舔毛,还常常被塞根的狗鼻子拱得满地打滚。
这一次沃勒干脆藏在林雪君的蒙古袍里头都不露了,显然不想再被舔到被毛湿漉漉。
跟放牧的小少年航新打过招呼,林雪君一行便又往奥都家的毡包赶。
蒙獒塞根很想跟着林雪君,但追了几米,回头瞧瞧放牧的小主人和铺散在草场上的羊群,终于舍弃玩心,又折返岗位尽职牧羊去了。
跟奥都一碰面,对方预测了下明天是个大晴天,林雪君当即拍板明天咱们也办丰收节。
第七大队没有骟匠,每次都要去场部请骟匠来帮忙,今年还没来得及跟大队长商量这个事儿呢,咋就能办丰收会了?
林雪君哈哈一笑,转手指了指跟在她身后的陌生面孔,又指了指自己:“两个骟匠,足够了。”
奥都好奇地看看站在林雪君身后的男人,王平安忙用蒙语自我介绍:“你好,我叫王平安,是第六生产队的骟匠,我今年三十二岁——”
听到王平安又要做自己那一套过分全面的介绍,忙打断道:“第六生产队的王同志发扬无偿互助精神,免费帮我们骟羊。咱们明天就搞丰收会吧,弄好了,我也能放心回驻地好好呆上几天。”
不然在驻地休息不了几天,又要往春牧场上跑,太折腾了。她这段时间可真是累够呛,皮都被草原上的风吹皴了。
奥都一听居然有这种好事,当即答应下来,喊了自家妹妹去几百米外宝音家的毡包做通知,明天太阳出来,天见暖了,就把需要骟的绵羊山羊都赶来排队给林雪君骟。
林雪君跟奥都和宝音大妈开小会,将隔日丰收会的安排流程全敲定后,依次向所有人传达了明天的工作任务。
每个人应下后,便利落地赶去做准备,奥都家毡包外也架起篝火,堆上牛粪,支上大锅,开始煮驱虫药汤和安神养气汤——明天不仅被骟的羊都要喂上安神养气汤,所有牲畜也都要喝上初春第一顿驱虫药汤,连狗子也不例外。
当然也包括林雪君的小毛驴、黑骏马和小狼崽。
药汤被烧煮冒泡,开始逸散出汩汩苦味时,篝火边聚拢了一圈儿小毛团子——奥都家另一条蒙獒产的狗崽子们昏昏欲睡地取暖。
其间还混入了个灰色的小团子,一条前腿被梳子绑住了支棱在一边,另外三条腿全盘在圆肚皮下,被篝火熏得一下一下点脑袋,憨态可掬的样子让人无法想象它长大后会变成凶悍的草原狼。
晚上不仅林雪君三人受到了很好的招待,连小野马和沃勒也蹭到了羊奶喝。
航新放牧回来又去饮马,林雪君的大黑马苏木和阿木古楞、王平安的马也被带走了。连小毛驴都被松了板车,一蹦一跳地跟着去饮水。
第二天红日东升,果然如奥都预测那般是个大晴天,朗朗蓝天上一朵云都没有,开阔到让人起鸡皮疙瘩。
林雪君跑去草坡另一边上厕所,赶回来时站在草坡上转圈圈,抬头是蓝汪汪,低头是绿莹莹,没有遮挡,令人想要大声唱歌。
“草原最美的花,火红的萨日朗~草原最美的花,火红的萨日朗~~”她只会唱这一句,于是反复哼哼,赶回毡包前,忙住口,免得在一群唱将前献丑。
奥都的阿妈早煮好了奶茶,准备好了豆馅的炸油糕和白白胖胖一层金黄焦皮的酸奶饼。
先来一口酸奶,开了胃口。再一片蒸熟的羊肝,蘸饱用煮熟雪水和开的酱油膏,补充微量营养和盐分。左咬一口酸奶饼,嚼嚼嚼,右咬一口炸油糕,蹭了满嘴角的油渍,幸福的油渍,好生活才会出现的油渍。
大碗喝奶,大口吃这吃那。
每个人的肚皮都被喂饱,依次站起身,脱掉碍事的大袍子,扎起长发,撸胳膊网袖子,走向布置好的丰收会场。
掀开被风吹得啪啪打脸的飘扬的哈达,奥都呼喝着号令弟弟妹妹们赶羊过来。
王平安和林雪君负责骟羊,宝音的两个妹妹负责给骟好的羊喂药汤,再给羊耳朵上做记号。
宝音大妈则带着丈夫和老母亲老父亲给牲畜们喂驱虫药……
太阳缓慢的爬升,越来越火热。绿草上挂的晨露蒸发,悄悄在日照下长高。
王平安的小刀挥得很熟练,林雪君的小刀却别在腰间,一直没派上用场。
她提前准备了许多柔韧性很强、弹性很好的草茎,消毒后放在边上。小羊一被送过来,阿木古楞便将小羊控制住,林雪君在小羊肚子下用手挤啊挤,将蛋蛋撸出来,再将被消炎水泡涨的草茎拉伸下,用力绑在阴囊颈部,系扎死。
如此一来,2天后睾丸变软,皮肤变干燥,被毛脱落。4天后睾丸变粥状,阴囊萎缩变小。78天时,捆扎上下皮肤水肿,2周后会自然消失。睾丸开始变硬,捆扎处皮肤干枯。
到30天左右,阴囊就自然脱落了,创面平整干燥,不留一滴血。
这样的好处是草原上羊群庞大,如果用刀切的办法,伤口若护理不及,难免会出现伤口感染的。万一发现的晚,小羊羔就这样不明不白地死了。捆束法不见血,完全不存在伤口感染的问题。
坏处是草茎如果有脱落的,可能导致个别小羊羔成为落网之羊,悄悄保留住了自己的小鸡鸡。
利弊权衡之下,还是捆扎法最好,如果有胶皮筋代替草茎,那就更好了。
草原上阉掉的羊好管理,可以跟母羊一起放牧。还能提高毛、肉质量和数量,体脂率增加,减少膻味,好处多多。
唯一的麻烦就是骟羊需要请骟匠,废钱。后来有些养殖户把羊养到8个月就出栏卖掉,就不阉割了,这样还能省一笔请骟匠的钱。
但在六十年代的生产队可不存在为了省钱而放弃那么多好处的状况,咱们生产队是大集体,都是生产队出钱,也相当于骟匠骟的都是自己的羊。
那还留什么情面,手起刀(草茎)落,一头头太监小羊就这样咩咩咩地诞生了。
奥都的阿妈在他们阉割掉第一批小羊羔时,便拎着奶桶走在四周,一边以手指点奶弹向天空和四周,一边闭目肃穆地轻声呢喃着祈祷:
抚慰受难的生灵,庆贺六畜的丰收,祝福草原的繁荣。
林雪君在捆扎小羊羔时,手法不自觉更利落起来。每每做好一头羊,都伸手抚摸下小羊羔,随着老阿妈的祈祷一起轻声呢喃。
王平安骟了几十头羊,中间休息的时候忙翻出小本来到林雪君面前学习捆扎法的要门。
奥都忍不住也探头来听,耳朵里于是不断涌入什么东西变硬,什么东西出现水肿,什么东西自然脱落的词句,听得牙齿都快打战了。
这是什么男人噩梦话题啊!!
“林同志手狠啊,小小年纪,阉羊时眼都不眨一下,啧啧,有大将之风啊!”
“刺……刺激。”再怎么哆嗦,也不能露怯。
“无情血手。”
“铁手。”
林雪君阉割的小羊倒没怎么叫唤,但在王平安手下挨刀的小羊叫得老惨了。
最初还有男人在边上围观,后来男人们都呲牙咧嘴地走了。不看了不看了,还是去干活吧。
每一个王平安割下来的小羊蛋蛋都被丢入羊奶桶里,被蒙古族人称为‘珍珠’,烹饪后当作‘壮阳’‘补精’的美食在这一天享用。
奥都的阿妈拎走王平安身边的第一桶小羊蛋蛋,再拎着空桶回来的时候,忍不住望着林雪君利落的动作感叹:
“林同志几秒钟就能扎一只小羊,速度可真快,就是遗憾呐,没有羊蛋蛋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