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原牧医by轻侯
轻侯  发于:2024年08月0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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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原人心疼马,不舍得让马出汗,林雪君爱惜苏木,非是超级急事, 也不想耗掉苏木身上这一层自己一颗颗糖、一把把野草好不容易给养起来的油膘。
“塔米尔, 你别急。”林雪君骑着苏木凑到塔米尔身边, 拉着他手臂喊他慢下来, “我问你, 母牛垂坠在屁股后面的东西是不是全红的,看起来像血淋淋的内脏一样?”
“可——”塔米尔才想告诉林雪君不急不行, 忽听到林雪君的描述,回想了下,便应道:“是的。”
“上面是不是一个又一个血色的凸起, 看起来像瘤子一样?而且这些血瘤子大小不一, 遍布在脱坠下来的‘血布袋’各个地方?”林雪君又问。
“……是的,是这样的。”塔米尔眼睛睁大, 终于随着林雪君的速度慢下来,注意力全集中在了林雪君的话上。
“母牛是不是卧倒的时候,那‘血袋子’会全掉出来,当母牛站起来的时候, 那‘血袋子’又会缩回去一些?”林雪君收回拉着塔米尔手臂的手, 尽量让自己的语气淡定从容, 以此安抚塔米尔的心。
“你怎么知道?”塔米尔不可思议地惊呼,怎么林雪君描述的仿佛她亲眼看到了一样?
“这头母牛是生第三四胎了吧?或者更多胎?是不是这样?”林雪君又问。
“是第三胎了!”塔米尔砸吧了下嘴,“你早知道它要生这病?你是不是知道是哪头牛?”
林雪君莞尔,“我又不是算命的,哪知道母牛早就要得这病呢。转场那么多母牛,我也不能完全分清谁是谁。我是根据你说的信息,猜测出母牛得啥病了而已。”
“是吗?你还没看到,就知道得啥病了。”塔米尔啧一生,“那能治吗?严重不严重?是怎么回事啊?”
“具体的还是等我看到牛再说吧,总之你别急。”
经林雪君这么一通安抚,塔米尔额头上的汗总算消了,人也平静许多。
大队长追上来后,一行四人很快便看得到胡其图家的毡包和畜群。
病牛身边空地被清理干净,其他牛只得在远处探头探脑看热闹。
林雪君和大队长几人赶过来时,胡其图正蹲在母牛身边,跟第八大队副队长嘎老三说话。
“这种病我见过,这个血袋子不是畸形胎,是母牛的子宫,孕育小牛犊子的东西。这些瘤子都是营养。”嘎老三指着母牛体外的血袋子,五官都皱到一起,血淋淋地,真不忍看。
他唉声叹气摇头道:
“母牛不得嘎嘎难受啊。
“当时场部的兽医遇到这病,是拿酒瓶子将子宫怼回去的,还把酒瓶子也塞进去了。当时倒是不往外掉了,结果过几天母牛不吃不喝还拉稀,发烧发得站那儿都打晃。兽医给打了两天针,没治好,牛烧死过去了。
“后来那兽医来我们大队给马看病,招待吃饭的时候提起这事儿,兽医当时脸拉这么老长,人都颓了,好半天说不出话。
“咋回事?后悔呗,那母牛死后好几天,他都睡不着觉。
“要是当时就动手术把子宫切除就好了,虽然母牛以后不能产犊,但喂肥了还能当肉牛。
“他当时就是决策错误,贪心了,想既把母牛治好,也把牛子宫保住,当季把小牛奶肥了,以后也还能继续生犊子。结果母牛死了,小牛犊没奶喝也死了,当时母牛治病的过程中疯狂掉膘,死了想当肉牛卖都卖不掉,损失大了。
“听我的,骑马去场部把兽医找来,一刀两断,切了干净——”
嘎老三正说着,胡其图忽然瞧见林雪君,当即撑膝起身,蹬蹬蹬迎了过去。
话还没讲完的嘎老三仰起脑袋张望,瞧见过来四个人,除了大队长外,还有去找人的塔米尔。剩下俩,一个是半大的女娃娃,另一个是更小的男娃娃。
再探头往后看,也没别人了啊。
哪个是第七大队的兽医卫生员呀?他听着胡其图夸了半天了,咋没瞅出来谁是兽医呢——咦?
忽瞧见胡其图拉住了为首那个裹着厚袄子,像小胖球似的黄毛丫头。
他们说的兽医卫生员不会是这孩子吧?
下一刻,胡其图殷切地连喊两声‘林同志’,接着那小姑娘就蹲到了卧地的母牛屁股后边。
还真是?!
嘎老三打量蹲在自己边上的林雪君,开口问:“林雪君同志?”
林雪君转头对上嘎老三,点头道:“您好,您是第八大队的副队长吧?”
“啊,是,是我。”嘎老三被林雪君格外严肃认真的表情和不卑不亢的态度镇了下,不自觉收起了将她当成孩子的态度。
林雪君笑着点头,客气过了便起身朝毡包里走出来的乐玛阿妈喊道:
“阿妈,多烧点热水,找块破布,可能要烧一下牛屁股。”
说罢,她转头对塔米尔道:“需要很多温水,你去弄点干净雪或者冰,一会儿跟开水兑一下。还要干草……”
塔米尔穿出畜群后,林雪君又低头在阿木古楞背过来的草药中找出白术、党参、黄芪等提前准备好的对症草药,取适量后捧给阿木古楞:“你去煎药。”
阿木古楞捧着药跑去毡包,林雪君掏出胶皮手套戴上,转头对围在边上的胡其图阿爸家8岁小儿子纳森道:“去把阿妈那个宝贝似的暖水袋拿过来。”
嘎老三双手不自觉掐上腰,看着这位林同志左右一点就把人都派出去了,他惊异地上下直打量:这小小年纪,指点江山的样子比他们大队长还唬人。
横跨一步,他凑到大队长王小磊身边,想低声八卦两句,嘴刚张开,斜前方的林雪君就忽然转头,把两道冷肃的目光朝这边射来。
嘎老三张开的嘴又闭上了。
“大队长,帮我抓住牛尾巴。”林雪君拍了拍母牛屁股。
大队长忙上前接过林雪君递来的牛尾巴,不让它乱甩。这个他懂的,她可能又要插牛屁股了,得避免母牛拿尾巴抽她。
“这位副队长,你帮我拽一下这个绳,一会儿牛站起来的时候,你只要拽紧了,母牛就踢不到我。”林雪君用一根绳绑住母牛右后腿。又绕绳缠过母牛左后腿,递向嘎老三。
嘎老三兴致勃勃地看着大队长王小磊被个小姑娘使唤,刚想开口贱兮兮地逗一下王小磊,忽被点名,贼笑瞬间被撤回。他“哎哎”应声,忙上前接住了麻绳。
等林雪君又蹲回牛屁股后面伸手去检查母牛脱出的子宫,嘎老三才反应过来自己也被使唤上了。
他将手里的麻绳在指头上绕了绕,才清了清嗓子,开口道:“那个,那个林同志啊——”
林雪君正皱着眉头查看子宫上是否有伤口,听到嘎老三喊,转头瞪过去,脸上严肃的表情未来得及回收。
嘎老三张着嘴顿了下,干咽一口,声音瞬间低了两度:“那个,我姓刘啊,姓刘。”
“哦,刘副队长。”林雪君疑惑地应一声,又把脑袋转了回去。
嘎老三尴尬地摸摸鼻子,抬眼正对上大队长王小磊似笑非笑的表情。
这……这事儿闹的,本来想嘲笑下王小磊四十来岁的人,被个十几岁的小丫头使唤,可真有意思……哪想自己也被使唤得没半点反抗力呢。
这丫头片子干起工作来,气势还挺厉害的。
接下来半个多小时,林雪君一通流畅操作,给嘎老三狠狠开了眼界——
举着盆反复冲洗母牛脱出的子宫,看见血不害怕也不大惊小怪,稳如泰山;
抹了药粉仔仔细细涂抹脱出的子宫,活干得细致又认真;
招呼大家协力将母牛拽得站起来。母牛勉强起身后左突右冲地挣扎,她稳稳托住母牛子宫,一点没乱,也没让母牛受到二次伤害;
母牛才抬起后腿要踢人,她立即大喊‘刘副队长’。嘎老三用力一拽绳,把母牛腿绑拽住,预敌于前,避免了一起母牛踢人事件……
嘎老三家儿子15岁,就比林同志小1岁,也就强在不尿炕了,让那孩子像这样掌控局面,如此胸有成竹地干活,是绝对不可能的。
他心里的滋味可就复杂了,瞧瞧人家姓林的这闺女生得,多能干。
人比人真是气死人。
大家终于稳住母牛后,林雪君又喊乐玛阿妈给母牛喂放了糖和盐的温水。
“把那几块木板子拿过来!”林雪君招手喊来塔米尔,自己让开些位置后,让塔米尔将板子放在母牛身后,大家又拽着母牛往后倒,直到两条后腿踩上木板。
母牛后体被垫高,腹腔内肠胃的压迫力向前方,脱出的子宫果然又往回缩了一点。
接着,林雪君交代嘎老三等人控制好母牛,右手握成拳,小心翼翼地在不伤害母牛子宫的情况下,一点点将子宫顶回腹腔。
“哎?拿拳头顶回去?不用酒瓶子吗?”嘎老三疑惑。
“没有酒瓶子。”林雪君眼神都没转一下,仍盯着母牛,手上动作缓而稳。
“不对啊,咱们不切除子宫吗?之前有这样的牛,子宫塞回去,也还是死了。那兽医老后悔了,反反复复说应该切除子宫的。这样搞,母牛活不成啊。”嘎老三说着不由自主要往前凑。
他手上的绳子稍微松了点,母牛后腿便挪动了下。
“拽紧!”林雪君正处于需要专注力,不敢分神的状况下,嘎老三不断打扰医生,还要松懈对母牛的保定工作。心里一急便疏忽了情绪控制,转头喝令时表情也凶,语气也凶。
嘎老三乍然被凶,也有了点火气,手上虽拽紧了绳子,嘴上却还想讨句说法。
他才要开口,站在边上给牛喂温水的乐玛阿妈就受不了了。她放下水盆,抬手便捂住了嘎老三的嘴。
嘎老三挑眉回头,对上乐玛阿妈气吼吼的眼睛。
余光一扫,发现塔米尔几人看过来的目光也都不怎么和善,仿佛只要他再敢质疑一句林同志、打扰一下林同志,他们就要动手揍他了一般。
嘎老三眨巴眨巴眼睛,终于无奈地抬了抬左手,摆出‘好了好了我闭嘴’的姿态。
乐玛阿妈这才松手,但她即便退回去,眼睛也还戒备地盯着他。
这帮人……还挺护犊子的。

漫长的十几分钟, 所有人屏息凝神,不敢打扰林雪君。
只有母牛自己好像在状况外,时不时哞叫两声, 或扭动着想要挣扎逃跑。
终于将母牛的子宫推回腹腔, 林雪君冒了一层白毛汗。她要是一匹马,肯定要掉一层膘了。
甩手臂的工夫,耳边响起好几道吁气声,转头扫去,才意识到塔米尔几人也都跟着她屏息凝神呢。
他们虽没有亲自送牛子宫回腹腔, 却也觉得浑身肌肉发酸发僵, 刚才全不由自主跟着林雪君一块使劲儿了。
“暖水袋呢?”林雪君转头问纳森。
小男孩立即颠颠跑到林雪君面前, 将他阿妈的暖水袋送到她手里。
暖水袋里还有水, 林雪君将水倒掉, 又仔仔细细清洗了下暖水袋,在它外围抹上土霉素药粉, 这才将之卷成筒小心翼翼插进母牛子宫。之后又接过提前让塔米尔准备的小水管,把水管插进母牛水门,插进暖水袋里, 把温水倒入暖水袋后, 再伸手进去把暖水袋拧死。
“这是干啥?”大队长疑惑地问。
难道是怕母牛宫寒,所以塞个暖水袋在子宫里, 从内部解决这个问题?
林雪君一边擦手臂,一边看了眼站在边上再不开口的嘎老三,长吐一口气,穿好袖子, 戴回手套, 这才解释道:
“刘副队长之前不是提到说场部的兽医用酒瓶子将子宫推回母牛腹腔, 还把酒瓶子塞在母牛子宫里了吗?暖水袋其实跟酒瓶子起一个作用,都是为了撑住子宫,防止子宫再脱落的。”
“那头场部兽医塞酒瓶子的牛——”嘎老三终于可以继续说他刚才想说的话了,哪知讲一半,又被林雪君打断:
“那头牛的酒瓶子里放温水了吗?拧紧盖子了吗?瓶子做好消毒了吗?子宫在送回腹腔前,仔细做过检查了吗?子宫是否因为长时间脱出而发生摩擦破损?有没有泥土、牛粪、草屑等粘在子宫壁上?送回去前,是否真的处理了所有创口?
“酒瓶子是否真的能固定住?需不需要再缝针固定子宫?”
“之后又有没有好好做术后护理?
“有没有喂补中益气汤?或者胶艾四物汤?”
林雪君忽然问了这么多问题,嘎老三怔在当地,想了好半天才说:“这我怎么会知道,我又不是兽医。”
“不是所有子宫脱出再送回去的母牛都会死,这中间有任何一个环节没有处理好,都可能导致母牛死亡。但如果护理好了,母牛有非常大的机会康复,甚至丝毫不影响它今后妊娠产犊。
“另一方面,如果那位兽医选择了切除子宫,母牛死亡的可能性说不定反而更大。切除手术是大型手术了,术后的护理等只会更难更危险。
“所有事都要因地制宜,得考虑全面的,不能简单得出结论,也不能随便总结规律,更不能胡乱看过后不懂原理就贸然指导工作。”
嘎老三忽然被一通说教批评,脸上青一阵白一阵,只觉得此行算是把脸都丢尽了。
他一个生产队的副队长,被个十几岁的兽医卫生员说得一句话反驳不出来,憋屈够呛。偏偏林雪君用词虽严厉,语气却很温和,他要是发怒,倒显得自己受群众监督、听取群众意见的态度不端正……
林雪君说过了,也觉得自己可能说重了。转头交代阿木古楞去把放凉的汤药喂给母牛,再走过来时,脸上便带了笑容。
她走到嘎老三面前,从他手里拽过绳子,一边给母牛解绑,一边对嘎老三道:
“多亏刘副队长绳子拽得紧,不然万一真被母牛踢一脚,我可受不了。”
“这……这活孩子都能干,我也就是充个数。”嘎老三就着台阶下来,还是有点不尴不尬。
林雪君收好药箱,又笑着道:“我身边好多人都不知道母牛掉出来的是子宫,刘副队长能认出来,也挺厉害。”
“那我恰巧遇到了,的确好多牧场里的牛都没得过这病。”嘎老三顺着林雪君的话聊下来,注意力渐渐转移,又听她每句话都夸自己,态度也柔和了,情绪终于慢慢好转。
“是的,一般咱们草原牛都是放养的,活动量达标,不容易得这病。”林雪君拍了拍牛屁股,见乐玛阿妈将母牛的大犊子牵过来喝奶,这才继续道:
“这牛之所以子宫掉下来,一个是因为它已生过多胎了,不像头胎牛肌肉活性那么好。再一个,也是最主要的是咱们现在给母牛配的都是西门塔尔大公牛的种,生的小牛犊体格太大了,不仅容易造成子宫脱垂,还容易引发其他相关疾病。
“改良牛种是好事,就是后续对母牛和牛犊的护理必须跟上,不然牛种虽改良了,可母牛和牛犊的存活率反而降低,对牧场效益来说可能适得其反。”
“这我倒不知道,今年牛种改良,我们大队的牛才去春牧场,犊子生得怎么样,我还不知道呢。”嘎老三听着听着忽然忧心起自己大队的母牛。
“今年是改良种人工授精第一年,每个大队都有大量母牛参与进来,恐怕不太容易。”大队长王小磊看着阿木古楞给母牛喂好药汤,也跟上来同林雪君和嘎老三并行。
“咱们国家欠了s国不少钱,好牛肉羊肉都得做成罐头送过去还贷,好羊皮子牛皮子啥的也是。全国上下一起还钱,一起肩负起发展和生产的任务,东边炼钢厂、西边的好矿脉,都挤血一样拼产能呢,大家压力都不小。咱们要是一年产的都是肉奶两优的好牛种,养到明年出栏时,会有惊人的效益,能帮国家大大减轻负担。
“唉,做什么都难,有了改良品种的方法,却又有母牛难产之类的重重困难……”
嘎老三抹一把脸,叹气道:
“什么时候咱们国家才能家家户户吃上牛羊肉,喝上奶啊?”
听着嘎老三讲这些,林雪君胸腔里忽然涌动起使命感,同时想到方才自己凶嘎老三,愈发觉得不好意思起来。
“刘副队长,刚才我有点急,您——”大家都是为牛好,也都是对牧区好,因为不是兽医而说两句不够专业的话挺正常的,她……
嘎老三听到林雪君忽然这样讲,他倒比她更窘迫了,脸涨得通红,举起双手跟汽车雨刷器一样快速摆手:
“别别别,也是我本来就不懂,瞎指挥瞎掺和了。你看你毕竟是兽医卫生员嘛,我……唉,反正没事,咱俩没啥事儿的啊。”
林雪君被他的样子逗笑,两个人不尴不尬地‘你你’‘我我’了一会儿,忽然全低头笑起来。
也算是一笑泯恩仇了。
“你这个治法,能不能给我说说?万一我们大队的牛也出这样的毛病,我也好想办法给治治。虽然不够专业吧,赤脚兽医也好过啥都不懂嘛。”回到胡其图家的毡包里,嘎老三想着借人肯定是借不走的,毕竟现在第七大队的母牛们也需要林雪君照看,那不如临阵磨枪地学两招。
“那我写几个产前产后常见病的基础处理方法吧。”林雪君又扯下两张病理本上的纸,坐在餐桌边,借着油灯的光,刷刷刷书写起来。
牛犊子不能随便扯,把母牛内脏扯坏了,反而办坏事。一些助产的简单手法能教,真要到需要拽犊子了,就还是得请有经验的、懂原理的专业人士来。
嘎老三站在边上,时不时凑过去看两眼,转头瞧见大队长王小磊,怎么看怎么不顺眼。
太嫉妒了。
怎么就让他们第七大队碰上这么好的孩子呢。
“你可太幸运了,祖坟都冒青烟儿。”嘎老三凑到大队长身边,小声念叨:“这孩子真是嘎嘎好,咋没来我们大队呢,太缺这样的技术人员了。你看这孩子还嘎嘎懂事,多真诚啊……唉。”
说上两句,又忍不住叹气。
太可惜了,越想越可惜,怎么就没来他们大队呢!
嘎老三收好林雪君写给他的基本操作说明,之后又在胡其图家多呆了2天,每天跟在林雪君屁股后面。她做什么他都问,认真学习,不时还在林雪君给他的纸张背面记一些要点。
3天相处下来,林雪君终于知道为什么大家都喊他‘嘎老三’了。
刘副队长家里排行第三,口头禅是“嘎嘎”——
“记住了吗?”林雪君教完知识,转头问嘎老三。
“这招真是嘎嘎好。”这是嘎老三的回答。
“好吃吗?”乐玛阿妈做了炖肉。
“嘎嘎好吃。”这是嘎老三的回答。
“又要降温了。”庄珠扎布老人看着天上的云感叹。
“今年这天儿呀,哎呦,嘎嘎冷。”这是嘎老三的回答。
在他的字典里,最极致的强调词,就是‘嘎嘎’。
跟着他呆了几天,林雪君、阿木古楞和塔米尔都被传染了,时不时不留神便也会说句“嘎嘎累”“嘎嘎厉害”之类。
送走嘎老三后很长一段时间,‘嘎嘎’这个口癖都还不时出现。成为林雪君几人之间的一个梗,每每不小心说出来了,大家都会相视而笑。
嘎老三离开了,但‘嘎嘎’没有。

【呼色赫公社第七生产大队知青林雪君】
在草原冬天发挥最后的威力, 把即将离开这片土地的寒冷凝聚成又一场大雪时,海拉尔公社的广播站,收到了来自呼色赫公社的信件。
审稿的书记在一叠信件中, 率先挑出信封字迹最工整好看, 邮票贴得最端正的一封,目光扫了眼落款。
林雪君,雪中君子。
文章的标题是《草原的早晨》,无论是标点符号,还是文章格式, 亦或是字距, 都非常标致, 更不要提潇洒有锋的字迹。
书记只扫过一眼, 便觉得赏心悦目, 好感值提升了。
端起大茶缸,他嘶溜嘶溜喝了一口, 眼神始终不离信件,沉心读起来。
这一读,便再未离眼, 直到小臂发酸, 才意识到举着的茶缸竟一直忘记放回桌面。
好文章!
真是一篇好文章。
之前因为一些作者赚着大钱,写的却是吹捧口口、贬低劳动者、瞧不起劳动者的坏文章, 挑动社会矛盾、不利于团结,致使全天下作家都跟着遭了殃——稿费制度被取消,许多有才华有思想的创作者投入劳动后,再也不动笔杆子了。
真是几颗老鼠屎, 坏了一锅好粥。
海拉尔广播站的审稿编辑这些日子一直没能看到什么别开生面的好文章, 总是千篇一律的调子, 没有灵魂。
旧社会的文化和艺术是属于‘主子们’的,领袖倡导无论是医生还是教师亦或者文艺工作者,都要做人民的医生、人民的教师、人民的文艺工作者。
是以文化这个区块,也要做革命,文艺内容也要站在劳动者们的角度去创作,去演绎。要立足无产阶级创作内容,去满足劳动者们的渴望,这就需要创作者也深入人民群众,深入劳动,要落地,要看见大家的生活和喜怒哀乐,再去书写,去颂扬。
领袖也鼓励百花齐放、百家争鸣,要促进文化繁荣,要扭转旧时代一些‘只颂扬主子善良,奴才刁钻狡猾’的偏见,去描绘真实的无产阶级生活。
鼓励更多人像鲁迅先生一样为报社投稿,创造优秀作品……
可是这个想法落地后却变得极端了,偏离了初衷。
创作者害怕自己的内容写出来被打上不好的标签,出现的结果就是极端的困束和鹦鹉学舌,好稿子越来越少。
但今天这份稿子没有那种束缚,字里行间尽是灵动和自由。
它描绘了祖国的美好河山,勾勒了草原早晨,生产大队中的浓浓烟火气,还有在劳动过程中,公社社员们最朴实却也最踏实安宁的生活。
文章从草原清晨美景开始,镜头一点点展示生产队的劳作细节,最后又落足在瑰丽迤逦的草原夜景,使阅读者置身夜晚的神秘与危险中,期待起明天又一个美好的清晨……
文章中没有一个字在赞颂吹捧什么,却通篇都在描绘‘热爱’与‘赞美’。
这片土地上的劳动者们就是这样的朴实无华,沉默而又隐忍。文章中展现出来的宁静生活、美好景色,和那种含而不露的幸福感,正是这些默默无闻的劳动者通过那些不足一提的工作,一点一滴创造出来的。
审稿书记啧啧两声,想要举起茶缸喝一口解渴,却发现茶水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凉了。
他抬起头去看挂在墙上的钟表,才意识到时间的流逝。
将茶缸往桌上一顿,他蹬蹬蹬跑向站长办公室。半小时后,又举着稿子蹬蹬蹬跑去广播站,将十点钟后准备播的稿子临时换成了这一份新稿。
广播站的喇叭被轻碰,发出嗡嗡的低鸣。
短暂的沉默后,便是广播员小张抑扬顿挫的诵读。
女性清润又充满生机的声音,为这一篇文章添了一抹特殊的柔韧英气,使场部所有乘着晨光劳作的社员,都切实地感受到了文字的美感,和文章中蕴含的温柔而蓬勃的力量。
人们体会到了那种平等的爱和热情,借着文章的视角,看到了自己生活中值得被关注的美好细节,和值得被赞颂的平实的伟大。
忽然之间,所有人都从半迷蒙的昏沉中觉醒,有了朝气,有了士气。
潜移默化间,一股蒸蒸日上的气氛笼罩了广播音量可传达到的所有区域。
来海拉尔公社采风的‘劳动画家’秦佩生正拿着自己的速写本游荡于劳作的社员之间,想要选择一个最具有代表性的画面写生。
忽然听到广播站的文章,便再未挪动一步。
当文章念诵完,他才发现因为久站不动,自己的脚趾都冻麻了。
他忙跺跺脚,收起纸笔,快速朝公社广播站赶去。
他就职于《内蒙日报》,为报纸中的文章绘制插图,或独立创作一些他采集到的劳动者的生活瞬间和感人画面。
同时,他也是《内蒙日报》的副主编之一,他特别热爱自己的工作,也将《内蒙日报》当做自己的孩子一样。
这些日子,他常和其他副主编及主编凑在一起讨论,觉得他们的报纸缺少了些什么。可到底缺什么,又很难聊通透。
如今听到广播中的文章,他的大脑像被灵感击中般,一瞬间开了悟。
这就是《内蒙日报》缺的东西——不用太惨烈,只是勤勤恳恳地做好自己的工作,仍然动人的……日常的美感和平凡的动人!
半个多小时后,秦佩生拿到了那份文章。
他将之握在手里,快速通读一遍后,目光凝在了落款处——
【呼色赫公社第七生产大队知青林雪君】
审稿书记从办公室外走进来,拿着一张登记纸,对秦佩生道:
“是从首都过去的,主动要求到祖国最边缘的草场支援建设的16岁知青,林雪君。是位年轻的女同志!”
几天后,秦佩生回到《内蒙日报》报社,第一件事就是赶去主编办公室。
他才敲响门走进去,主编便站起身迎他入座。
不等他坐稳,主编已拿出一封信递给秦佩生,急切地道:“这篇稿子你看看。”
秦佩生接过信封,有些疑惑地看向信封上的地址文字。他眼睛一亮,不敢置信地瞪圆了眼珠子。
这字迹太眼熟了,尤其——
【呼色赫公社第七生产大队林雪君】的寄信方地址让秦佩生产生了一种恍惚之感。
挑眸扫了主编一眼,他抽出信的同时,从怀里掏出另一封字迹一样的信,递到主编手里:
“这封文章,你也看看。”
主编狐疑地接过秦佩生的信,接着便露出了与秦佩生一样的恍惚表情。
两人捏着各自的信件,抬头对视,大眼瞪小眼。
两个人想给对方分享的稿件,竟巧合的都是林雪君创作的。
待他们各自阅读了对方递过来的文章,再抬起头时,都有些千头万绪不知从何说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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