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等大家开口道出各种不适应,林雪君便将所有研究员带到了场部北边的小食堂里。
这里有从临近的黑龙江传递过来的东北菜可以适配大江南北的研究员——比脸还大的盆装菜,丰富的乱炖,裹了糖稀的又甜又面的拔丝地瓜……
解决了饮食不习惯的问题,林雪君又为每个研究员都准备了草帽、头巾,防风和暴晒两件套是每个草原人都必不可少的。
在研究员需要出行时,她又跟陈社长商量过,从场部马棚里挑了几匹温顺的矮脚蒙古马分给这些不擅长骑马的研究员,使他们能更快上手草原上最通用的‘交通工具’。
在大家还没开口抱怨草原上晚上冷,烧炕的柴不够时,林同志已带着一帮青年不知道从哪里搞到了一堆干牛粪,还有几张柔软的羊皮优先女同志们当被子盖。
于是,到草原公社里的前面半个月,大家还没深入研究,就已经对林雪君五体投地了——在这边啥啥事儿都得找林同志啊。
她啥都知道,啥都能解决!
在杜教授一队来到呼色赫近一个月的时候,草原上的人渐渐都知道了国家草原研究所要建在他们呼盟海拉尔市边的呼色赫公社场部了。
十里八乡都轰动了,据说草原研究所啥都研究,连草原上的机械制造都管,这边一旦了解了草原上牧民们的需求,就会向工业提出具体需求项,以后会有更适合牧民们使用的割草机、种草机、青贮发酵剂、蛋奶制品制造机器和工厂等应需出现。
还有人说草原研究所会研究草种质资源和育种、草地有害生物绿色防控、草地土壤健康与栽培、牧区经济与发展方式及方向、饲草加工与动物营养、草原生态保护欲回复利用、草原资源与生态遥感,还有草畜农产品质量安全技术等等等等。
光是听起来就觉得很了不起了,以后草原上的发展也要靠研究所呢。
又有人说草原研究所的所长是林雪君同志,国家破格安排的。
许多跟着林雪君一起干过活的人听了纷纷表示靠谱,有林同志带着研究所肯定很厉害,在林同志不在草原上的那半年,各大报刊上几乎每半个月都会登一篇林同志的新文章,实在是很了不起的同志。
另一些不了解草原研究所是干啥的人,听说林同志在研究所里,也纷纷赶过来打听。
渐渐的,‘草原研究所正在建设,需要人手,缺木材和泥坯’等等消息传开,呼色赫场部草原研究所的建筑工地上忽然就出现了好些不知道从哪里来的陌生人。
他们一到现场,撸袖子就开干。
这里缺锯木头的,陌生人便跑去锯木头,那边缺挖坑的,陌生人们拎起铁锹便去挖坑。
还有的人赶着羊、牵着马过来的,人在工地干活,牲畜就在不远处吃草等着。活干完了,牧民骑上马又赶着羊群走了。
有的一来干好几天才走,也有的只干半天或一天。
杜教授每次来工地都会瞧见围着头巾,穿着蒙古袍只埋头干活的陌生面孔。
左右问了那人是谁,没一个人说得上来。
上去跟对方讲话,对方又只会说蒙语,找人帮忙翻译,大家比比划划地沟通。转头再来工地,那人已经不见了,又换另外的人。
一些是听了这里要建对牧民和草原好的研究所,无偿来帮忙的。也有不少是听说林同志要在这里工作,就跑过来了。
5月初,伴着最后一场小雪,呼色赫公社第八生产队副队长嘎老三忽然赶着两车木材过来。
“说是这里缺木材嘛,我们生产队有个伐木场。”嘎老三笑着带队将木头一卸,也没等杜教授过来道谢,更没要钱,只跑去供销社买了些物资,转头便又回自家生产队了。
杜教授听着这些越来越多的事儿,心里直不安。
他们是过来建研究所帮助草原上的牧民的,怎么先被牧民们帮了这么多忙。
有那汉子骑着马千里迢迢跑过来,一到地方就开始帮忙脱坯,干一天腰都直不起来,饭也顾不上吃,骑着马又走了。
还有的过来站在楼架子下往楼上丢泥砖坯,弯腰捞砖,再将砖丢向站在二层楼架子上的人,如此机械地忙一天,不止腰直不起来了,胳膊都酸得抬不动了。
杜教授晚上赶过来想喊人都去大食堂吃肉吃白面馒头,却怎么都找不到那些陌生人,打听了才说天没黑就走了——草原上赶夜路不安全,容易找不到方向,他们得在天黑前回到自己的毡包。
这也没吃到场部大食堂的饭,光干活了,饱腹全靠自己带来的饼子,实在让人心酸。
日子越久,杜川生越发算不明白有没有哪个人来帮了忙,既没吃上饭,又没拿到一分工钱。
他捏着几乎没怎么消耗的国家拨款,生怕占了牧民的便宜,让他们白白干活。
便招呼穆俊卿等每天在工地的人,让他们揣着钱票子,一定看好了这些来帮忙的人,如果吃不上饭,千万在人家离开前塞上钱。
真不能再让大家白白干活了!
穆俊卿笑着蹲在三层刚搭好的木地板上笑着对杜川生道:
“没事儿,杜教授,草原是个圈儿。
“不管这些人从东南西北哪里来,总有再相遇的时候。
“你放心吧,就算咱们研究所帮不到他们,小梅四处做好人好事,也总能在某个时刻帮你把这人情还上。”
“那我欠小梅的倒是越来越多了。”杜川生苦着脸。
“以我的经验,杜教授,债多了不愁。”穆俊卿摘下眼镜抹一把汗,哈哈笑起来。
如今他也是越发地爽朗,相比首都知青,更像个草原汉子了。
草原研究所的工作区如火如荼地建设着,在四面八方赶过来帮忙的牧民、社员们的帮助下,速度比原计划快了何止一两倍。
时间快速向前,眨眼便到了年中。
漂亮的三层小楼初见雏形,在外游历绘画的草原游子,归期也将近了。
在过去大半年时光里,背负着国庆任务的阿木古楞看过大上海,也走过了小渔村,行舟穿过桂林山水,也见识了锦官城潋滟无双的三角梅。
在藏区高原为牦牛驱过虫,帮忙打了疫苗。在新疆的石滩坡子看到了林雪君曾提到过的,成群结队哺育后代的粉红椋(liang)鸟。又一路折回中原,同最会忍耐的中原人一起播种、除草、挖渠耕田。
嘴唇干裂过,又长好了。
脚烂了,长好了又烂,烂一阵又好了。
在高原上发烧,跟小王一起被藏民同志赶牦牛拉板车送下山。烧退了,咳一阵好一阵,直到重回中原彻底康复……
画积累了一袋又一袋,后来要用箱子装。
小王的文稿也写满了随身携带的所有稿纸,钢笔写裂了就用铅笔,一根又一根,记录的不止是祖国山河,还有遍地人情。
终于回京时,阿木古楞的老师齐先生捧着他的一箱子画,感慨的不止是画作,还有投注其中的心血与情感。
当随着这些画陪同阿木古楞走过祖国山河、大江南北,齐先生最终选出两幅图:
“其他画交给报社,这两幅我带走了。”
两天后,阿木古楞收拾行装准备离京北上回草原,忽然接到齐先生的电话:
“你的两幅画通过了选拔。
“即将新出的【祖国山河好】系列邮票,一个是5分面额票图,一个是8角面额票图。”
旧时代的邮票除了成为寄递信件的邮资凭证,更承载着时代的印迹,是非常重要的时代风貌、具有历史意义大事件的图片记录载体——足以体现一个国家的历史、科技、经济、文化、风土人情和自然风貌等。
没有各种电影、纪录片、短视频等丰富形式记录时代,拍几张照片都是大事,且舍不得或无条件的这个当下,邮票的意义是难以言说的。
在某些特殊阶段和环境下,邮票甚至可以用来直接购买特定物品。
画的画作可以印成邮票、参与经典主题邮票设计,实在是一般人不敢奢想的极大荣耀。
而一些参与邮票绘制的人和部分邮票,还将被列入史册,成为记录时代的重要笔墨印迹被永远记住。甚至入馆封存,被参观、缅怀、瞻仰。
实在是过于强烈的惊喜了!
隔日,阿木古楞终于带着这份惊喜踏上归途。游子极度渴望着他的家园,他的小木屋,和他灵魂的归处。
那些旅途中看到的,旅途后收获的,都亟待与某个重要的人分享。
望着窗外飞驰而过的风景,他的心已经开始唱歌。
方才失速的心跳渐渐恢复,兴奋也平息成了一种幸福感受。
6月底时, 《首都早报》关于祖国故事的第一篇文章刊登,配图在头版占了非常大区块,于文章之上, 先给了所有读者一个视觉冲击, 让每个人读报时都代入着这个清晰的画面,更投入也更有画面感。
随着报纸被运往全国其他有订购的省市,阿木古楞归家所乘的火车也渐渐驶入蒙东草原。
草原研究所的第一座三层小楼已建好,第二座三层实验室也即将竣工。
不止呼色赫公社各个生产队里的人会专程跑过来参观有3层那么高的楼屋,连其他公社的人也纷纷赶至参观。
甚至其他城镇的人也开始想尽各种办法过来赶时髦——嘿, 三层楼房见过吗?我见过!
海拉尔市政负责草原研究所的同志们瞧着真建起来的楼房, 忍不住跟穆俊卿聊起更高楼层建筑的可能性, 在回海拉尔向上级汇报工作时, 不免常常提起多层高楼的建筑成本和好处, 穆俊卿的名字屡次被说起。
当草原研究所的两栋三层楼房都建好时,连海拉尔的报纸都刊登了这两栋了不起的建筑, 以及它的设计师、建筑师穆俊卿。
6月最后一天,呼色赫公社收到了来自北京的最新一期《首都早报》,在头版看到了阿木古楞画的大幅插画。
许多人都拿着报纸指着画家落款处四个字的特殊名字‘阿木古楞’, 大声地向所有人嚷嚷:
“阿木古楞同志!咱们呼色赫公社的社员, 第七生产队的!”
场部广播站读这篇文章的时候,故意将插画家阿木古楞的名字也念了出来, 还特意补充了他所在的公社名和生产队名。
这是属于草原的优秀青年,必须大声宣告。
傍晚夕阳偏斜时,穆俊卿站在正建的牛棚前,指着图纸表明一层是养牛羊马的, 二层是养鸡鸭鹅或者比较轻的小羊羔的, 一层顶棚要非常高, 需要用整木支撑。
余光忽然扫见一位刚赶过来参观三层楼房的人,他说着说着话声一下顿住,转头惊喜地望向扎着小辫子,好像又长高变宽了,晒黑了,面容气质都更沉稳的少年。
18岁,成年了,是否还能继续称呼为少年呢?
“阿木古楞!”穆俊卿将图纸往另一位建筑工手里一塞,一步走到阿木古楞身边,大声地招呼。
少年转头,夕阳照亮那双异色的瞳孔,真的是他。
“穆同志,你建的楼房真好。”阿木古楞背着个脏兮兮的、比他还宽的大布包,望向穆俊卿时眼里便含了笑意。
离家半年多的人,回到家乡看到任何熟人,都会觉得格外亲切。
“哈哈,你的画也不错,我早上看到了!”穆俊卿伸出右手举高,在阿木古楞默契地也朝他挥来右手时用力与他击掌交握。
仿佛两个儿时的好友长大后顶峰相见,面上都洋溢着充满活力和朝气的笑容,意气风发。
“小梅在场部吗?”阿木古楞收回手便迫不及待地问道。
“你要叫小梅姐。”穆俊卿纠正,“她昨天带着草原研究所的教授和研究员们回生产队了,咱们第一茬牧草割完了,准备都青贮储存了。研究员们过去做割后的紫花苜蓿状态记录,及夏日生长速度之类的,还要研究青贮窖和青贮技术。”
研究好了,以后说不定会有工厂车间直接大批量生产帮助牧草发酵的有益厌氧菌产品,那就不用生产队里的大姐大娘们忙忙活活做酸奶了。
“知道了,多谢。”阿木古楞说罢转身便走向场部马棚。
“不休息一晚,赶夜路回去吗?”穆俊卿诧异地问。
“嗯。”阿木古楞侧脸点了点头,接着便马不停蹄地走了。
已经到这里了,他一分钟都不想等,更何况是一夜呢
北方春夏短,牧草只割两岔,一次中夏,一次秋天下霜前。
今年第七生产队的冬牧场上不止种了紫花苜蓿,还混播了中华羊茅。割后的一周,两种牧草的恢复状况有差异,连肉眼看到的一大片草区中每一小块之间都不尽相同。
林雪君蹲在一片草区测量土地酸碱度,另一名研究员则在草区间捉害虫,观察附近的虫类状况。
测好了托着本子做记录时忽然听到一阵马蹄声,她快速将想写的写好,盖上钢笔盖子抬头准备看看是谁来第七生产队了。
可她脑袋才仰起来还没看清什么,便忽然被一个大大的拥抱紧紧包裹了。
鼻息间是风尘仆仆的湿凉气息,一双有力的大手紧紧按在她背上,仿佛想要将她按进他胸膛里一样。
怔愣了一秒,她脸上便扬起了大大的笑容。双手如他一般用力收拢,却发现这家伙不过几个月不见,又变得更高大了。
手掌下是硬邦邦的背肌。因为日夜兼程,他的衣衫都被汗打湿了,触手凉凉的,几秒后又有热度慢慢透过湿凉的棉布传递向她掌心。
“阿木——”她被抱得身体后仰,腰都要断了。
他终于松开她,后退一步,双眼紧紧盯着她。越望她,他的眼睛越亮。
两个人几乎同时伸出手想要握住对方手臂,仔细打量打量对方是胖了些还是瘦了些。
手在半途撞上,他们又不好意思地笑着将手收了回去。
“我以为你还要再过一阵子才回来。”
“太想回来了,想——”他余光忽然扫到边上的其他研究员,话音被截住,面孔微微泛起红。
“走,回去歇歇。”她伸手要去捞他的包袱,他躲开她的手,太重了,不让她拎。
林雪君便走过去牵了他的马,然后回到他身边,一齐往家走。
“乔同志,我们生产队周游全国的小同志回来了,我先带他回去,剩下三片草区你帮我测一下酸碱度。”将工具交给另一位研究员,林雪君笑吟吟转头,眼睛总也不舍得从阿木古楞身上挪开。
他原本也一直想多看看她,可每次转眼睛总会撞上她视线,便红着脸有些不好意思看了。
林雪君瞧着他扭捏又快活的样子,忍不住哈哈直笑,欢喜地又是拍他背,又是锤他手臂。
也不知道怎么那么高兴,咯咯哈哈个不停,明明他什么笑话都没有讲。
回到驻地,路过大食堂,林雪君撑在木栅栏上,朝里面大声喊:“王建国,阿木古楞回来了,咱们多做一道肉菜啊!”
“哎!”王建国立即探头出来,瞧着阿木古楞哇哇大叫:“你都多大了?怎么还在长个?”
阿木古楞只爽朗笑着,并没接话。
知青小院里的大动物们都上山了,阿木古楞没能第一时间看到小红马赤焰,但糖豆在院子里睡觉,他享受到了迎宾犬的热烈欢迎,不过几秒钟便满脸狗狗口水。
林雪君让他先将东西放在院子里,给他打了水洗脸,又蹬蹬跑进屋里给他煮奶茶,转头见他脸洗脸后湿漉漉地走进来,问他:“你早饭吃了吗?”
“路上吃了饼。”他其实昨天晚上也没吃饭。
“早上大食堂吃的素包子,我去给你买两个。”林雪君将他按坐在炕上,转身又要往外跑。
阿木古楞却拉住她,“我不饿。”
坐在炕沿,他仰起头定定看她。
瓦屋内只有小小一扇窗,射进来的光并不足以将大屋照得亮堂,半明半暗的光影中,阿木古楞终于仔仔细细地静望了她一会儿。
越是看,他的脸越红,却执拗地没有再躲闪开目光。
林雪君站在他面前,笑容越来越大,笑着笑着又忽然不好意思,撇开头躲开了他的视线。
阿木古楞攥着她手腕的手忽地下移,试探地去握她的手。
林雪君心里一紧,转头去看他,迎上他被思念和其他某些情意满注的两汪眸。
她只微微迟疑了一瞬,阿木古楞便忽然收紧了手指,仿佛已确定了她的心意,不再犹疑。
他一点点地回拉,林雪君被扯得小步向他迈进,终于站在了他叉开的双膝间。
初成年的阿木古楞已长得太高了,即便是坐在炕沿上,视线与站在他面前的林雪君也几乎是持平的。
他们面对着面,太近了……太近了。
林雪君似乎感觉到他的呼吸打在自己下巴上,微微潮湿的热。心跳渐渐失速,像是害怕某些过于刺激的事将要发生,她忽地抽出自己双手,将之压在他肩膀上,撑住自己,也使自己和他之间有了这半臂的距离不可再缩短。
阿木古楞却并没有再将她拉近,仿佛只这样看她便已觉得满足。
毕竟他耳朵都烫得要冒烟儿了,恐怕无法再承受更近一步的什么。
院子外忽然传来脚步声,林雪君吓得猛后退两步,阿木古楞也快速将原本轻轻搭在她腰侧的手藏到了背后。
大队长人还没进屋,声音已传至:
“阿木古楞回来了?小子人呢?”
“阿爸!”在大队长踏进屋的瞬间,阿木古楞忙从炕沿上站起来,他身体拉得笔直,仿佛回到小时候,被老师当堂考课文背诵。
林雪君靠着书架原本也红着脸惊慌失措,可看见阿木古楞这模样,忽然就忍不住笑起来。
晨雾散去后阳光更明朗,歪斜着打进瓦屋,照亮了相拥的大队长和在他身边慢慢长成大人的阿木古楞。
林雪君含着笑意转头望向窗口外的小院儿,阳光洒在她整个面部。微微眯起眼,她尽情沐浴这暖洋洋的光。
方才失速的心跳渐渐恢复,兴奋也平息成了一种幸福感受。
真温暖啊,夏天已完完全全降临在这片草原上了。
浪漫的草原驻地,连门帘子也会唱歌。
阿木古楞和大队长在瓦屋里喝了热奶茶, 初夏本就暖呼呼的,直喝出一身热汗。
林雪君靠在桌边时而走神偷笑,时而回头专注听他们爷俩聊天。
桌子上摆着洗得干干净净的酸么姜, 拿起来捏着根部, 从尖儿开始吃,越吃越嫩脆,越吃酸甜味越浓郁。她像兔子一样一会儿一根一会儿一根,等阿木古楞碗里的奶茶喝完,她已吃掉小半盆酸么姜。
阿木古楞抬头看她一眼, 忍不住笑, 也不知道是看她吃‘草’好笑, 还是想到什么好笑的事。
林雪君便也跟着他笑, 大队长见他们两个都笑, 就也笑起来。
仨人平分了盘子里剩下的酸么姜,吃‘草’吃得咔嚓咔嚓响, 又觉得好玩,于是一起笑个不停。
轻松地靠近椅子里,阿木古楞放松地舒展长腿, 倦怠的感觉袭来, 精神却觉得懒洋洋地舒坦。
这大概就是回家的感觉,无论身体累不累, 灵魂都感到安定。
奶茶喝完了,酸么姜也吃完了,大队长伸了个懒腰,拎上放在院子里的大包袱。
阿木古楞随着他一起往院子外走, 准备回他的小木屋收拾东西。
林雪君跟在后面, 忽然凑到阿木古楞身边, 趁大队长走在前面,悄悄拉过他左手,把一个沉甸甸的东西往他手腕上一套,咔吧一声扣住了,大小正合适。
林雪君才要收手,忽然感到手心里被塞了个硬东西,她忙攥住拳将那东西收拢。
掌心的触感察觉那是个圈儿。
她想摊掌看一眼,阿木古楞也准备抬手看一看自己手腕上的东西,大队长恰巧回头问阿木吃没吃早饭。
林雪君立即又将拳攥紧了垂在身侧,阿木古楞则将左手腕悄悄往后一藏,轻声回道:“吃了点饼子。”
抿唇忍住笑,林雪君在阿木古楞背上一拍,叮嘱道:“你先回去休息,再去大食堂热点素包子吃,我去把研究所上午的工作完成了。等闲下来听你聊聊过去大半年的见闻。”
说罢将想要往外跑的小鸡小鸭轰回院子,关上院门带着糖豆拐向驻地外的冬牧场。
阿木古楞在大队长的陪同下回到小木屋,又同大队长聊了好一会儿过去大半年发生的事。
大队长围着刚回家的孩子稀罕够了,终于拍拍他肩膀让他先忙,自己背着手溜达去山上跟其他人继续除草去了。
阿木古楞这才抬起左手腕,仔仔细细赏玩起林雪君给他戴上的手表——上海产的,特别漂亮。
摸了会儿手表,他将给大队长他们带的礼物拆分好,剩下大半包东西都带回林雪君的知青瓦屋。
两匹在上海买的新花样布料叠整齐了摆在床沿,上面放上装在小盒子里的银项链,和一盒包装上绘制着旗袍女人的雪花膏。
又一包彩色的头绳,一把在工业区买的特别好用的大剪刀,一些果干等耐放的食物,还有在北京和海拉尔都没见过的关于兽医等方面的书籍……
林林总总各种东西摆了半炕,他那旧旧的大包袱里,原来一大半都是给她带的东西。
另一边林雪君转出大队长和阿木古楞的视线,才摊开掌心,那里静静躺着个金灿灿的圈儿。
捏起来迎着阳光,它闪耀着格外富贵的光芒。
是个金戒指,没有任何漂亮的雕花,就是简简单单的光滑素圈,圆弧甚至有些瑕疵,不是个绝对对称的正圆。
阿木古楞在哪里买的啊?这不得花掉他全部积蓄?!
这个年代的金戒指诶,妈呀。
捏起来看了看自己五根手指,目光在无名指上扫一眼,她试着将戒指往中指上套。
稍微有些松,戴在食指上倒是很合适。
她居然有了个金戒指,这么一来,她送的表好像又显得不那么贵重了。
一边往牧场上走一边琢磨了下收到如此重礼如何回礼的问题,琢磨琢磨又忽然笑起来,终于还是将戒指拿下来,拔下几根长草双手搓成细绳,把戒指穿上绳后系在颈上成了个项链。
塞进衣领内藏好,只留颈后扎结的地方有毛茸茸的草尖若隐若现。
步履轻快地与研究员同事们汇合,顶着大太阳做完记录和测试,大家才迫不及待逃难一样狂奔回驻地。
王建国只觉得大食堂里忽然涌进一群难民,又是讨水喝,又是要扇子。各个热得满脸汗,煮红的虾子一样红着脸,喝水摇扇子找穿堂风吹。
等在大食堂喝完放了盐和糖的冰水,大家又一起涌进林雪君的知青小院。在院子后的水槽里挨个用冰冰爽爽的山泉水洗过脸,这才湿漉漉地在院中树荫下的长桌边就座,摊开本子开小会。
衣秀玉因为在研究种植中草药,也从隔壁跑过来听会。
经过多年的种植试验,基本上可以确定紫花苜蓿的耐干旱能力比较好,耐冷程度还有些弱,回头准备种一些耐冷的牧草,在紫花苜蓿授粉的时候做一下交叉混授试验。
牧草研究小组的助理研究员秦爱民综合比对了历年来各项数据,和大家才记录下来的各项数据,抬头提议:“我觉得可以开始推广向西部草原了,耐旱程度应该扛得住。”
“这个数据看下来,至少值得一试。”其他人应道。
“咱们这边草原上要不要种一种梭梭?耐旱的灌木植物,挡风之类效果不错,跟一些怕风的植物混种,应该会有比较好的效果。”又有人提议。
大家于是就各种牧草的特性等做起深入探讨,比划着地图上不同水土气候的牧区做着混种分析。
大家又就各种提议进行了一波深入和专业的探讨,有了几个结论后,便商定由秦爱民撰写申报申请,提交杜教授,然后再考虑下一步试验和推广工作。
一圈儿小扇子扇得啪啪响,再搭配上糖豆呼哧呼哧喘气儿的声音,虽然没有蝉鸣,也彰显了夏天的来临。
王建国从上山采野果子的社员那里买了好些树莓和野草莓,准备午饭后均分给全生产队的社员们品尝,顺便补充补充维生素之类。
林雪君拎着秤截住他买了一小把,带回院子用山泉水一洗,冰冰凉凉地上桌请大家吃。
野树莓酸甜不均,有的吃了五官皱成一团,有的却笑眯眯开心地尝甜。高粱果倒是又清香又甘甜,好吃得很均匀。
林雪君专门装出一小碗,站在院子里朝隔壁大喊阿木古楞的名字。
空置了许久的木屋门终于有人开,阿木古楞从里面出来,照旧走直线到院子外,再一撑栅栏跳进院子。
一小碗水果递到他手里,将他拉到长桌边,一边喝奶茶,一边吃果子。
她刚才已经瞧见满炕的礼物了,欢喜得不知道该说啥。
他走过大江南北,她虽然没同去,却从他邮来的画作和信件里也赏到了风景,如今连全国各地的特产都收了个全。
那么多东西,那么重,从出发的第一站开始攒,一直背着,东西一样一样的增加,行李越来越重,却还是买了这么多,都是带给她的。
这大概就是被放在惦念的第一位上,全心全意牵挂的感觉吧。
有人出差半年,跋山涉水地奔波,还惦记着她。一个香皂、一把头绳也要买了揣在包裹里,不管什么时候回家都要带给她,实在是件幸福的事。
心里甜,难免都展现在脸上。
其他研究员们都发现林同志今天格外地容光焕发,笑容比往日都更甜几个度。
那双弯弯的笑眼里好像马上就要流淌出蜂蜜了。
林雪君站在他身边,一边跟研究员们聊天,一边低头看两眼专心吃果子喝奶茶的阿木古楞。
手表被他戴在手腕上,每次伸手去拿果子,表链表盘都会随着光影闪烁,衬得他手腕骨骼更劲长。尺骨茎突正巧卡住表链,分隔了宽扁好看的小臂和修长的手掌。有时表链会夹住汗毛,他会伸出右手食指和中指,轻轻拨一下手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