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原牧医by轻侯
轻侯  发于:2024年08月0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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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草原上从来没见过生了绿菌的濒死枯黄牧草。”塔米尔搭话道,他从小到大也遇到过一些牧草生病、作物生病生虫的情况,但没有遇到过生某种绿菌白菌病的牧草。
“要想知道这种菌到底对牲畜和作物有没有害处,还需要进行更精密也更长久和专业的研究,但林同志这些试验的方向很对,等我们找到林同志说的这种菌,只要按照流程将所有研究做下来就行了。结果如果与林同志短期观察的一样,那……那……”丁大同双拳紧攥,后面的话简直不敢说出口,仿佛害怕说出来的话,那些美好的可能性会变成漂亮的气泡破碎掉一样。
“……将健康蝗虫与已死的寄生菌病虫放在一起,有传染;将健康蝗虫与未死但感染寄生菌的病虫放在一起,也有感染……
“老师,是否可以得出结论,这种寄生菌可以在活着的病虫间感染呢?
“也就是说,一旦有一部分蝗虫感染了寄生菌,在它们迁飞转移的过程中,会将病菌感染给更多集群的蝗虫等害虫,那么如果老师可以找到这种寄生菌的样本,了解它们的性状、机制,研究清楚培育的方式、生产的方式、运输的方式、喷洒的方式,是不是将它们应用于杀虫是可行的呢?”
迟予越读越觉振奋,林雪君同志信中描述的细节,以及对方对未来可能研制的成果的展望,实在令人身心振奋。
国内的生物学研究总是受到重重阻碍,太困难了,如果她配合着杜川生教授能找到这种菌,将这种菌运用到农业和牧业……这种菌真的如大家推演中那么好的话,将来……啊!那样…她可以进击院士了吧?
而且‘迟予’这个名字会被许多许多人记住吧?
青史留名啊,这是中国人印刻在骨血中最强烈的渴望!
迟予觉得自己的呼吸都变得炽热起来,之前一段时间里的沉闷和退意瞬间消失。她的身体里被灌注了满满的热血和冲劲儿,眼前这些吃住上的困难在‘青史留名’算什么啊!
她要留在杜川生教授的研究小组里,不管过程多么艰苦、多么漫长和不容易,都要留下来。
直到找到答案,得到结果。
“教授,我们是不是可以去我们第七生产队,用小梅找到的菌类来做试验?”塔米尔忽然想到一个可能性,当即跳将起来。
“这想法——”杜川生也挑高眉头,瞪大了眼睛。他至今与小梅往来信件这么多次,还未曾有机会见到她。
“啊,可惜林同志家里一只叫灰风的狼和叫赤焰的马在她不在家的时候闯进屋里,带着院子里的牛羊、鸡鸭把样本里的虫子和植物都吃掉了。土也洒了一地,后来再收拢起来,再没培养出那种菌。
“土地也耕种好了,没有挖土找虫找菌的机会和环境,林同志又要去给牛羊打疫苗,这事就停下来了。”
迟予读到信后面的内容,哎呦一声长叹,太可惜了,明明都找到,却又失去了。
“那我们就算赶去草原,从林同志那里也看不到现成的寄生菌了。”丁大同也跟着叹息,扼腕啊。
“那……要去呼伦贝尔吗?”塔米尔转头看向杜教授。
接着,一整个棚屋办公室里的情绪激昂的研究员们,都齐刷刷地望向杜川生。
棚屋外,邻居的母鸡又带着小鸡跑到了他们的院子里,满地找草籽小虫,就地吃就地拉,自由快活地咕咕咯咯个不停。
杜川生接过迟予递过来的已读罢的信件,转头望向窗外,认真思索起塔米尔的提议。
草原上,从来没有得到过绿僵菌,却在给杜教授的信里信口雌黄的大骗子林雪君同志刚给几个生产队春牧场上的牛羊马匹打完了疫苗,骑着苏木风尘仆仆地归家。
为了掩饰她的谎言而背锅的小红马赤焰和小小狼灰风也在回家的队伍里。它们是天真的动物,并不知道背黑锅为何物,依旧快活地在春天返绿的草场上自由奔跑。
只要林雪君摸摸它们的头,朝着它们开心地笑,它们就很开心了。什么黑锅不黑锅的,背就背了,既不影响它们吃喝,也不影响它们捣蛋,那就可以豁达地完全当其不存在。
回到生产队后,大家又要开始准备骟公畜、剪羊毛节、动物们再一次的体内外除虫。
草原上的人,是整日围着牲畜们转的勤劳小蜜蜂。
小银狼日渐长大,被阿尔丘养得会狗坐,还会狗叫和摇尾巴,几乎已经完全是阿尔丘的孩子了。
赤狐在林雪君的院子里呆了1个月,伤口养好后虽然留了个疤,但毛发足够厚,那一块秃渐渐被掩藏得几乎看不见。林雪君放生它的当天它在驻地门口转了一圈儿,就又跟着林雪君回了院子。
不愧是知青小院里最狗腿的动物,它被解开绳子后就开始跟着沃勒溜须拍马。从自己碗里给沃勒叼骨头叼肉、捉到小兔子送给沃勒、在沃勒靠近自己时立即压低脑袋俯低身体一边嘤嘤叫,完全一副佞臣模样。
但不得不说,的确有用。沃勒起初只是不搭理它,对待林雪君救治过的动物,除了那只曾经在它头顶拉粑粑的小鬼鸮外,沃勒都会收敛攻击性,将它们视作无物。但随着赤狐整日给沃勒上供,天天跟在沃勒身后溜须拍马,沃勒居然也渐渐接受了它,在巡逻的时候允许赤狐跟着。
于是在这一年的春末夏初,生产队里的社员们发现沃勒巡山的队伍里出现了一抹特异的橙红色身影。像一抹流动的火焰般,在大黑狼身后窜来窜去。
“人家都说狼狈为奸,原来狼和狐狸也能玩在一块儿。”穆俊卿站在碎石路上,看着与巴雅尔的队伍擦肩的沃勒队伍,摇头感慨。
“这不是狼狈为奸的故事。”阿木古楞刚帮林雪君他们的小菜园子浇了水,走出来后接话道。
“那是什么故事?”穆俊卿问。
“这是狐假虎威的故事。”阿木古楞答。
“啊,哈哈哈,还真是,生动啊。”穆俊卿品一品阿木古楞的话,只觉得有意思。
橙红狐狸可不就是狐假狼威嘛,跟在沃勒身后的时候,它毛发可舒展了,眼神都更明亮呢。
来到草原跟林雪君院子里的动物们接触得多了,所有城里孩子们都忍不住惊叹动物们的行为。
以前总以为动物只有本能,靠吃喝拉撒和繁衍后代控制行为。
事实上动物们的行为多着呢,个性也都不同——
马原来会撒娇,可以比狗子还调皮;鸟原来也会记得对它好的人,会主动过来大叫着讨食;驼鹿只要一直被照顾得好,哪怕已经快跟房子一样高了,仍会像个宝宝一样发出超级男低音般的呦嗷呦嗷叫声,追着你抢你手里吃了一半的果子……
大自然是瑰丽的,不止在于它千万种风景,还在它或温柔、或调皮、或突发奇想的造物。
6月中,林雪君陪衣秀玉上山除草、检查野种的草药的生长情况。
回返时居然发现知青瓦屋房顶站着一只威风凛凛的灰狼,瞧见林雪君她们后,灰狼当即仰头狼嚎。
它那引颈高歌的样子,让林雪君想起国外某电影公司的品牌flash:一只居高临下的、威武的、咆哮着的狮子。
“灰风终于开始上房揭瓦了吗?”衣秀玉仰着脑袋张大嘴巴,看得目瞪口呆。
“它咋上去的?”林雪君迈开腿便往家跑,围着瓦屋转了一圈才发现是昨天晚上随手推到屋侧晾晒的长桌没有收进仓房。
灰风跑上房顶,把林雪君放在海东青采食板上的肉都给吃了,还把采食板舔得油光锃亮——海东青吃肉可从来不会舔采食板。
她不得不也爬上房顶,连拖带抱地将灰风送下去——这家伙现在长得虽然不如沃勒高壮,但也一身实肉,重的狠,林雪君已经没办法像以前那样轻松地抱它了。
等重回地面,将手术桌推回仓房,林雪君已经累出了一身汗。
掐腰看着仿佛什么都没发生一样无忧无虑跑出去玩的灰风,如果她写给杜教授的信里描述的是真的,真有谁进屋把养菌做试验的土盒子弄倒弄坏,怎么想都觉得像是小小狼灰风会做的事吧!
“你不背黑锅谁背!”林雪君长声叹气。
端午节前夕的夏夜,大雨滂沱。
山林中无法被树木花草吸收、无法被土壤留住的雨水汇集成小溪,在人类挖掘的水渠中汇集,最终流向水渠朝向的大河。
哗啦啦一整夜,河水慢慢拓宽,汩汩地上涨。先是亲吻架在上游木板桥的底部,渐渐拥抱整个桥身,直至彻底将它包裹进流动的身体之中。
哗啦啦,哗啦啦。
河水又冲向下游,反复拍打在拱桥木、石、水泥混做的基座上,溅起千万细浪,与雨水交融。
哗啦啦,哗啦啦。
河水越过大石块时高高抬头,端详过高高架着的拱桥后,又用力扑抱而去,仿佛想要将之也拥裹进胸怀。
夜色渐浅,闪电划破天际,高树劈到,砸向大拱桥。
雷电、大雨和河流同流合污,仍努力着摧枯拉朽。

“我也是知恩图报的人,收下吧。”
夏天呼伦贝尔的雷雨往往来得很凶猛, 带着劈天断地般的声势,轰隆隆地卷过山林和草场。
而雨后天气又格外地晴朗,凉爽湿润的空气让所有人都忍不住走出房屋, 用力呼吸带着泥土和草木香味的清冽空气, 以沁心脾。
清晨第七生产队醒来时,牛棚迎风一边的棚顶在暴雨中不翼而飞了,幸亏里面只有春天产犊早的几头大母牛带着小牛犊,躲在最内侧得以保全,没被雨淋。
好多间土坯房都漏了雨, 需要加急糊墙搭顶补一下洞。
但难得的是从山上流淌下来的雨水并没有漫过水渠、淹得生产队到处都是。
“山上我们挖向架了桥的那条河的水渠, 起了作用。雨水估计都汇入大河里了, 这才没淹到我们驻地里。”大队长站在主路边, 望着碎石路两边的潺潺流水的水渠, 仰头向后山望去。
“这是好事啊,不管穆同志的拱桥有没有用, 但他提出的挖渠引流的方法起效果了啊。”赵得胜站在主路上,踩着湿漉漉的碎石地面,笑着道:“林同志想出的这碎石路真好, 要不是铺过了, 现在路肯定泥泞得陷脚。”
“哈哈,是啊, 要是能把咱们生产队到场部的路都铺成这样该多好。”大队长发愿道。
“想屁吃吧你,哈哈。”赵得胜拍拍大队长的肩膀,一边往大食堂走,一边道:“驻地没有被淹, 就不用聚集年轻人来拓渠了, 这真是太好了。上午有空咱们去大河那儿瞅瞅, 也不知道山上的雨水都汇过去,现在河水漫涨到什么程度了。”
建拱桥的穆俊卿和支持穆俊卿建拱桥的林雪君,在这一场大雨之后,心情都有些紧张。
早饭后,他们一起跟上大队长,积极表示要立即上山去看桥。今夏第一场这么大的雨,对那条新汇成的河和拱桥来说都是巨大的考验。
他们急着要去看一看,河道有没有因大雨而转移,拱桥又扛没扛得住大风雨和河水的冲击。
雨天的山路非常难走,泥土里搅合着松针落叶,一脚陷下去,泥水往鞋里渗,混在泥里的松针还扎脚。
林子里总是有无数只小鸟在欢唱,不知疲惫,自信地高歌。
按照往常的习惯,大家顺着水渠先拐往了木板的方向。绕过几棵白桦树的时候,林雪君终于看到了那条大河。它又变得更宽了,河水的流速也变快了,怪不得还没看到河便先听到河水奔腾的声音。
越靠近河流,那种沁凉的湿意越重,在干燥的北方,这是值得珍惜的体验,令所有人陶醉。
待走到河岸边,林雪君甚至闭上眼,认真去体验河水溅起的水雾扑在面上的舒适感。这种整张面皮舒缓放松下来的感觉,已经很久没体验了。她不免有些思念后世的面膜,尤其是大夏天敷脸的冰面膜。
跟着溜达过来的巴雅尔小队在河岸边喝水,赤焰虽然很想下水洗澡,但看着过快的河水流速,一直没敢下脚。
倒是两只驼鹿艺高鹿胆大,扑通扑通跳进去,不仅欢腾地游泳,甚至跑到河水较深的地方潜水寻找起河下的水草,不亏是牛魔王座下的避水金晶兽。
雨后的森林和河流,一切都很好,只是大家好半天没找到木板桥。
昨天的河岸早被拓宽的河水淹没,四周的路和树木好像也变得陌生。大家记忆中的木板桥却没有搭在它原本该在的地方,一行人只得顺河而下去寻找。
在十几米外,被冲跑的木板桥终于现身——它被一块大石头拦截,桥身断了一半。
望着已有大几米宽的河水,大队长皱起眉,转身随奔跑向拱桥的穆俊卿一道顺河下行。
又过了几十米,松林遮蔽之后,拱桥的高点若隐若现。
穆俊卿心脏狂跳,顾不得雨后山路泥泞湿滑,扶着树深一脚浅一脚地下奔。
待终于看到拱桥全貌,他啊一声低叫,转头兴奋地捕捉到林雪君的身影,大喊:“拱桥还在!没有被风雨和河水冲塌!”
喊罢,不等其他人过来,他迫不及待跑上桥,来回往复好几次,确定拱桥稳稳矗立,没有松动或倒塌的危险。
撑着拱桥边一排有些粗糙的实木扶栏,他忽然热泪盈眶。
他的桥没塌!
他的桥挺住了!
林雪君走上桥,站在穆俊卿身边拍了拍他的肩膀。
青年用力拢过在潮湿天气变得更加卷曲的短发,抹去眼泪,不好意思地笑起来。
他仰起头,深深吸气,在胸腔灌满森林饱痒的清香空气时,静默地体会‘扬眉吐气’的快感。
未来充满迷雾的可怕人生路上,只要拥有这样的时刻,便拥有了继续前行的勇气和力量。无论前方多么漆黑难以预测,他心里都有了底气,眼中也有了希望。
河水不时拍打桥墩,噼啪哗啦阵响,是河水对努力改变环境的人类最热情的回应。
穆俊卿转头深深地望林雪君,郑重说:“谢谢你。”
他每个字都说得很慢,即便声音不高,却也没能被河水拍击的响声淹没。
林雪君弯起眼睛,伸掌拍了拍他背。
“你看了那么多书,画了那么多设计稿,认真学习力学、结构学等等知识,我就知道你行。”
“哈哈哈。”以往温柔的青年难得露出爽朗模样,大声笑着,与河流奔涌的声音共鸣,“你之前明明还很担心我设计得不够精细,反复盯着我审设计稿,让我仔细点,再仔细点。”
“哈哈哈,我那是信任的提醒。”林雪君想起那会儿自己担心的样子,也有一点点发窘,忍不住跟着笑起来。
两个青年于是站在拱桥弧顶,望着汩汩而来的蓝蟒般的河流。
阳光穿透湿润的松枝针叶,细碎地洒在他们身上。两个年轻人神采飞扬,高声对话,仰头张开嘴巴大笑,如这片森林一般的生机勃勃。
赵得胜和大队长带着另外几人搬走挂在桥墩处的断枝,待穆俊卿高兴够了,这才喊他过来沟通加固桥墩子的办法。
几个人围着拱桥商量来商量去,之后一忙活就是一上午。
林雪君陪着衣秀玉照看过她们种的草药,折返的时候几个男人正坐在河边的大石头上,光了脚玩水。
林雪君和衣秀玉立即加入,所有人好像都一瞬间变成了孩子。
远处巴雅尔的队伍正在林间吃草发呆,树影间大黑狼、灰狼,还有一抹缀在队尾的橙红身影穿梭而过,它们时而沐浴在斑驳日光中,时而隐入树影。
多雨的夏天虽然多了许多河流,树木花草却长得格外茂盛,视野遍处娇艳的绿。
万里无云,只有仿佛要倾泄而下的蓝。
雨水清洗过的世界清透而洁净,被灿烂的日光一照,美轮美奂。
大雨过后的第三天,穆俊卿被第八生产队请走。
第八生产大队的锯木厂要挖渠引流,汇河后也想建一座结实还不湿脚的拱桥。
穆俊卿出发时,林雪君等几位跟他交好的年轻人一路送到驻地门口。
在坐上马车前,穆俊卿忽然又折返。
站在林雪君面前,他干咽一口,转脸瞧了瞧王建国他们几人。
王建国立即笑着带朋友们拐向另一边,留他们两人讲话。
林雪君转头看一眼王建国,才要开口询问,穆俊卿便轻声开了口:
“小梅。”
“嗯?”
穆俊卿垂眸思索了几秒,抬眸见她正一瞬不瞬地望着自己,等他讲话,莞尔一笑:
“建国在大食堂做得风生水起,衣同志也从管中药变成要带队种中药,塔米尔去首都念大学,孟天霞同志在海拉尔学了车辆修理等,现在被各公社、各生产队借调工作。更不要提你了……”
他咬了下上唇,对接下来要说的话似乎有些难以启齿,踟蹰几秒,回头看见等待自己的马车,终于还是继续道:
“我大概有一点好强,刚来的时候觉得自己是大家中年纪最大的,读书也比大家读得多,总想着照顾大家,也……也认为自己在大家之中算很聪明的吧。
“可是渐渐走下来,好像也没什么优秀的,总是处处不如人。”
为此他还偷偷在夜里哭过,想到都忍不住脸红。
林雪君安静地倾听,表情逐渐柔和。
“如果不是你,我可能也想不到学木匠活。谢谢你送我的设计书籍,还有那些墨水、本子等东西,都很宝贵。”
他忽然伸手拉起林雪君的右手,在她吃惊地低头望向两人搭在一起的手指时,他将5块钱塞进她掌心,又快速收回了手指。
“哎?”林雪君吃惊地看着掌心的钞票,这是他去帮忙建桥得到的第八生产队副队长嘎老三给的5块钱啊。
“谢谢你支持我建桥。”穆俊卿见她要将钱塞回来,往回推了一把,大声道:“我也是知恩图报的人,收下吧。”
跳上马车,他笑着朝她和其他朋友们摆手。
灿灿日光下,要去造桥的青年意气风发。
林雪君将钱揣进兜里,忽然想起自己第一次随队转场去春牧场时,穆俊卿追出来送她。她在草原上有钱也花不出去,干脆将自己兜里刚赚的钱塞他手里,让他帮忙花掉,然后便骑着马跑了。
那时候是他送她,现在换成了她送他。
时光真是有趣,会编写仿佛轮回、仿佛宿命般的故事。
“今天大食堂吃肉,穆同志请客。”林雪君拍拍装了钱的兜,朝王建国几人爽快道。
“哈哈哈,好诶。”
“怎么穆同志像是出去赚钱请我们吃肉似的?”
“可不就是这样嘛,哈哈……”
坐在亭子里画画的阿木古楞一跃身翻过木栏,走在林雪君身边,目光下垂望向林雪君方才被穆俊卿抓住的右手。
几秒钟后他撇开视线,沉默地望望山,又望望前方土坯房的屋顶。
在王建国拐进大食堂,其他人也拐向去后山农田的坡路时,阿木古楞忽然抓住林雪君的手,拽着她便往知青小院跑。
林雪君不明所以地被拽着跑了几步,忽然觉得掌心和手指被阿木古楞的手指用力搓了下。
“哎?去哪啊?”她才问出口,阿木古楞忽然松手,头也不回地跑远了。
林雪君诧异地望着他跑向后山的背影,看了看自己右手,上面还留存着少年硬邦邦手指搓揉过的压痕。
再抬头时阿木古楞的背影已经跑远了,在林雪君的视野之外,那张被太阳照得似要滴出血一般的通红面孔渐渐亮起耀眼的笑容。起初含蓄,直至喜悦肆意绽放,压不住的唇角终于翘高。
上唇被拉起,露出洁白牙齿。
难以启齿而又快活的隐秘情绪悄悄蔓延,不知何时生的根,原来早已发芽,开始茁壮生长了。

“羡慕错人了,羡慕杜教授吧,能给小梅当老师。”
白灾后, 社员们针对动物尸体清理得及时,虽然耗费了大量人力物力,但没有任何疾病传播。各个公社想办法组织挖渠、引流, 整个呼盟虽然忙得不可开交, 但未有涝情出现。
草原局局长冯英处理了夏季防暴雨等工作后,当即召集了办公室里几位机灵的干事。
“首都农大的杜川生教授,要带着研究小组来草原了。”冯英手压着一张电报,郑重道:
“是专门研究牧业、草原等相关的专家教授,我们的许多政策落实需要的理论基础, 都需要过他的手才能通过。
“这次他们来草原上做研究, 会在咱们呼盟选定一个区域暂时停留到大概8月底。
“项目是关于虫害防治的, 如果能研究成功, 对咱们的草原和牧业都会有很大的裨益。
“所以盟里专门下达了任务, 咱们必须好好招待,全方位配合杜教授研究小组的工作, 为他们提供一切便利。
“老田,这次由你来负责招待和配合工作。”
草原局规划部田立业应声后,冯英又继续安排:
“有任何需求, 咱们草原局各个部门都得全力配合, 听明白了吗?”
“明白了。”
“没问题。”
“可以。”
“好。”
大家依次表态,冯英这才嗯一声, 又用手指敲了敲桌面:
“杜教授代表的是咱们国内牧业科研力量第一线的水平,我们草原上一直不是有很多困难吗?到底怎么用杀虫剂,怎么防治森林虫害,怎么应对载畜量增加的情况, 如何引进试种各种牧草……所有的问题, 都集中起来交给老田, 让他在接待杜教授的这几个月里,一个一个地问。就算杜教授现在不能给答案,也要让杜教授重视咱们的困难,等他回首都后,好带着其他教授一起帮咱们研究各种解决办法,好吧?”
大家一边应声,一边开始在笔记本上记录起工作中遇到的各种知识困境。
“各个公社不是都有研究优种改良的嘛,不管杜教授最后选择在咱们呼盟哪个旗、哪个公社、哪个生产队住下来,都把做优种改良的研究人员派去配合杜教授做研究,一个是帮助杜教授更高效地工作,再一个就是好好跟着杜教授学习。
“这样能跟首都农大的教授老师接触的机会可是很难得的,必须抓住。”
冯英反复强调这次机会的难得,不断向负责本次接待工作的老田施压,直到老田的表情越来越严肃,背脊挺得越来越直,看起来已经非常清楚这个工作的重要性了,冯英这才舒口气,喝一口茶水,点了点头。
田立业以为冯局长的施压这就结束了,散会后准备回去带着自己的团队开会商讨一下接站、安排住宿等工作,哪知冯英又喊住他:
“你们拟定好大体招待工作的流程后,过来跟我汇报一下。”
“好的,局长。”田立业捧着笔记本,只觉头顶仿佛有一座山压下来。
深吸一口气,他回到大办公室自己团队区域,绷着一张面孔,无比严肃地下达任务。
接下来的几天里,田立业及他的优秀专员们各个绷紧了神经,拿出全身解数起草招待方案,不敢有一丝一毫的纰漏。
大家在办公室里来来往往,不时开会讨论,各个表情严峻,如临大敌。全下了大决心——
一定找到全呼盟住宿环境最好、伙食环境最好的地方,供杜教授的研究小组入住。
杜川生教授带着研究小组从云南一路坐火车向北,火车每次短暂停靠,研究员们都会立即下站台放风。
在火车上实在是坐太久了,身体好像都跟火车产生了共振,即便是双脚踩在平稳的泥土地上,仍觉得身体是摇晃着的。
好几位研究员从来没坐过这么久的火车,刚开始在上面晃荡着看风光还觉得有趣,后面几天就开始面色惨淡,每天祈祷火车能开得快一点了。
直到火车穿过兴安岭一头撞进草原,大家的情绪才忽地高昂起来。
中国太大了,跨越山河已见过那么多风景,可当辽阔无边的草原映入眼帘,仍激起所有人的赞叹。
在这片土地上,无论走过多少地方,仍还有可使你震撼的所在。
等终于到了海拉尔站,大家下车的时候身体都是晃的,站在平整的土路上,仍要扶着什么东西才觉得站得稳。杜教授几人走路时简直有些踉跄,像美人鱼刚上岸一样,走得小心翼翼,生怕跌倒。
塔米尔一个人手拎着两个最大的行李,肩上还扛着一个,健步如飞地往外走,归家之心迫不及待。
回转头瞧见杜教授几个没有拎东西都还走得慢吞吞,忍不住大声道:
“你们身体素质都太差了,坐了几天火车而已,我就是骑几天马下来照样能走能跑。”
“近10天火车啊,我们怎么跟你这种牛犊子比?”生物学女教授迟予摆摆手,撑着酸痛的腰,迈着水肿的双腿,一边走一边叹气。
“再坚持一下,快走几步,咱们接下来坐几个小时马车到呼色赫公社,再坐一天左右马车就到我们生产队了。”塔米尔将右手的行李往左手上一塞,折返了挽住杜教授便大步流星地往外拽。
杜教授被拖拽得踉跄着往前走,转脸瞪一眼塔米尔,这臭小子急着回家,是连教授的命都不顾了啊。
在塔米尔连催带搀扶的一番忙活下,一行人终于出了站台。
塔米尔才准备去找一辆马车,忽见出站口外一行人并排而立,举着个超大的红色横幅,上书:
【欢迎首都杜教授、迟教授等贵宾同志来草原!】
杜教授站在原地望着横幅正缓神儿,塔米尔已在欢迎队伍中认出了曾与苏联扛旱扛虫灾考察团一起来过第七生产队的草原局专家张胜利。
“张专家,张专家!”塔米尔完全不像是个坐了近10天火车的人,他将行李往地上一放,当即朝着张专家摆手招呼,“我们在这儿,这位就是杜教授,这位是迟教授。”
他伸手指过左右两位教授后,忽然仰起头深吸一口,仿佛已嗅到夏牧场上烈日晒干花草时空气中弥漫的独特香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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