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特别厉害的人未必是高傲的,但一定是受人尊敬的。
林同志可真棒啊。
一走进马棚就只专注于看马、做事,没跟任何人介绍过自己做过哪些很厉害的事、读过哪些很厉害的书,没跟陌生的兽医前辈们强调过自己的能力,最终也得到了认可和敬重。
行走世间,不依仗任何外界的或身份或人脉,她唯一的武器,就是自己的能力。
报社和电影厂人员纷纷赶至现场……
老张和兽医们都赶回来后, 林雪君便同三名兽医一起给所有病马做筛选,身体状况允许洗胃的,都带去保定。
身体条件暂时不允许洗胃的, 就补液、排胀气、做洗胃前的筹备工作。
基本上大部分中毒情况的治疗都是洗胃、排毒、强心、止痛、输液等流程。
老兽医苏赫和中年兽医吴大鹏都不会给牛插管洗胃, 以往遇到中毒的症状,惯常使用的都是用泻药硫酸镁和硫酸钠给病畜排毒,或者温肥皂水灌肠。
刘铭曾学过给牛插管灌水洗胃,但因为不常用也几乎忘记了。
“其实洗胃很好用,泻药对于这时候的病马来说可能就太刺激了, 本就脏器损伤的病马未必承受得住泻药。洗胃虽然不舒服, 但毕竟不是药物刺激, 不会造成病畜排毒系统的压力。”林雪君一边踩着板凳给病马插胃管, 一边帮助刘铭重新熟悉这个工作的要点, 同时教老兽医和吴大鹏。
相比喂泻药来说,插管的工作量的确大一些, 但效果还是很好的。
灌胃催吐加上灌肠的病马就不用喂泻药了,可以喂点香油或蜂蜜水再润一下肠就行。
老张非常给力,忙活一圈儿后, 居然调来了一小队青壮年。
10个青壮加2位细心又能干的女同志在接到老张的电话后, 扛着大锅、一麻袋黑豆就过来了。
两名女同志跟田垄看守的同志交涉几个来回便带回一堆玉米杆等物,在马棚边直接烧杆架锅煮黑豆水。
黑豆水煮好后放在水槽里晾凉, 洗胃、灌肠加喂上吴大鹏带着卫生员熬好的中药,就能去喝黑豆水了。
林雪君给第一匹病马洗胃时,其他人还只能围在边上看着——马插胃管要从鼻孔插入,操作惊险程度不逊色给牛插胃管, 同样是害怕插进其他器官里, 每一步都如履薄冰。
一群青壮抱胸站得里三层外三层, 仰着头看林雪君小心翼翼屏息插管。瞧着马鼻孔里那根越来越深入的管子,也有同理心特别强的人,已经开始有干呕的感觉了。
虹吸洗胃未必有效,就还是抬高马头灌水的操作比较简单。于是林雪君照旧指挥老兽医的卫生员,举着桶往漏斗里倒混了盐糖和土霉素糖粉的温水。
其他人看着看着便摩拳擦掌起来——插胃管他们是学不来了,但递桶、倒水这活他们会啊!
于是,在老兽医的卫生员往第一匹马肚子里灌水、林雪君依次给其他马匹插好胃管后,赶来帮忙的青壮纷纷踩上马棚的木栅栏,争先恐后地给病马灌水。
满达日娃和卢大春也都撸胳膊网袖子,一会儿帮忙给马做保定工作,一会儿站在插好胃管的病马边帮忙举水桶,一会儿骑上木栅栏接水桶往漏斗里灌,忙得不亦乐乎。
林雪君插好第5匹病马时,第一匹马肚子已被温水灌得完全鼓胀起来。她忙折回去,将灌水的青年招呼下来,自己骑上栅栏,让站在下面的两名兽医卫生员帮忙把住马头,接着拽住插在马胃里的胶管,轻抽以刺激马胃。
病马难受地想要甩脱胶管,站在马两侧的青年忙死死抱住病马脖子,不让它乱动。
忽然,病马脖子前伸,马头猛地朝前一冲。林雪君忙侧身后仰,下一瞬,病马张大嘴巴哇哇呕吐起来。
中毒后肠胃蠕动变慢而未能消化的食物全从嘴巴和鼻孔处喷到栅栏外的泥地里,场面一片混乱。
两名抱着马头的人在病马呕吐后吓得忙要跑,松开手后病马脑袋便要回转,青年见它要往马棚里吐,不得已又重新环抱住马头。
即便撇开头,也还是逃不脱马呕吐时那股怪味。
待马吐完了,林雪君这才直回身体。她骑在栅栏上,低头瞅着两位青年脸上苦涩的表情,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臭吧?”她问。
靠近她这边的青年仰头对着她用力点头,另一边的青年松开马头,甩了甩手臂,用力抹了把脸,退后几步后怪模怪样地深吸气又吐出,做出得救的表情。
“哈哈哈。”几个人被逗得大笑,笑罢了,林雪君跳下栅栏用力摸了摸马肚子,喊人找了几个木板过来,让空手的青年过来用木板一下一下抬马肚子,帮助把马肚子里的食物晃悠开。
然后将给这匹马灌水的青年再次喊回栅栏上:
“继续灌水,它胃里还有东西,得继续洗。”
“哇——”起初觉得这医疗方法有意思的青年听了不禁大叫。
每次灌水都要灌好几大桶,每一匹马都要灌不止一次,还要一边灌水一边抬木板挤压摇晃马腹,这哪是治病啊,这是垒大墙、脱大坯的纯纯力气活啊。
还脏臭呢。
这边灌着水的时候马虽然不吐,但屁股后面可就不好说了,它想拉就拉,一不注意就要踩一脚。更不要提被吴大鹏兽医做过灌肠的病马了,立即化身喷射战士,整个马棚简直没法看、没法闻,可怕至极。
在工厂内做奶粉的卢大春和在草场做收割的满达日娃简直要窒息了,林雪君是在什么环境工作啊?林雪君到底是怎么得到的这个模范的啊?
眼泪都要流下来了,不止是被熏得,还被林同志的不容易所感动!
远处看田的大叔本来还在树荫下的小板凳上坐着,后来就变成了在小板凳上站着——马棚里的热闹可太刺激了!
他闻不到味儿,只见着一群人排成长列,插了管子放了漏斗往马肚子里灌水。另一群人在马肚子左右抬着木板给马腹做按摩,还有一群人挨个插马屁股。
最让人瞠目结舌哇哇大叫的,还是那位年轻的女兽医坐回栅栏上开始抽插胶皮管之后的场面,病马头一伸哇哇吐,尾巴一翘呲呲拉。
救命啊!
虽然看起来很恶心很臭,但就是挪不开视线,想一直看个不停呢。
尤其,1个小时后,当第一匹马拉了两次,吐了三次,年轻女兽医坐在栅栏上表示这匹马的洗胃工作完成时,站在下面的所有青年都阵臂欢呼大叫时,看热闹的守田老人也忍不住举起手臂哇哇直喊。
就是……莫名得很热血,很激动。
2个小时后,守田的大叔、来田里捡玉米棒子和小土豆的大妈、远处的住户、路人竟都纷纷走进了马棚。
有的扛着铁锹过来帮忙挖深坑,用来做脏物的无害化处理;
有的用湿手巾围住口鼻,帮忙铲走马粪和马的呕吐物,运到马棚外的深坑里无害化处理;
有的在马洗胃时帮忙举桶或灌水,有的帮忙捡柴熬药,有的帮忙煮黑豆,有的帮已经洗好胃的马灌药、擦身体……
一时间整个马棚里人满为患,大家摩肩擦踵地忙活,刚开始还有点乱,渐渐就形成了默契和秩序。
很多人转身时甚至能知道这会儿谁会从自己身边走过,提前就缩肩避免了擦撞。
3匹洗好胃的马灌上药被送到另一边观察后,大家的工作做得越发熟了。
林雪君给第四匹马催过第二轮吐,跳下木栅栏,接过不知道是哪位兽医的卫生员递过来的温水,喝了一大口才想起来:“不是给马洗胃的水吧?”
卫生员愣了下,盯着林雪君手里的水碗回忆了下才松气道:“不是不是,是煮给大家喝的水。”
实在太忙了,他也的确有些恍惚,幸好并没有真的把给马洗胃的未完全烧开的水送到大家手里。
“那就好。”林雪君也松口气,将水全喝了才觉解渴。
呼市深秋太干燥了,在外面晒着太阳吹大半天的风,脸皮都干了。
“林兽医。”苏赫老兽医终于找到一本最新版的《赤脚兽医手册》,走到林雪君跟前,指着上面只占了半页篇幅的牛黑斑病甘薯中毒给林雪君看:
“病症虽然并不能完全对上,但我能理解疾病的爆发会因为牲畜的个体情况而发生差异,但这个治法里,用的药怎么跟你的不太一样呢?”
“药方里没有白矾嘛。”林雪君简单看了一眼就知道了,“我用的药汤叫白矾散,跟书上记录的的确不太一样。我们解剖也能看出来,这个中毒症状主要是造成多脏器受损、出血。白矾内用止血,外用解毒杀虫,它还有抗菌作用,只要把控好量,其实比只用川贝柴胡的老方子好用。现在大多数病马都病了一两天了,不用白矾恐怕不会太起效。当然单用白矾肯定也不行,还得把病马受损的内脏症状修复回来,咱们用药不能只看方子,还得自己分析。
“为什么治这个病要用这个方子,这个病主要引发症状的核心点在哪里,破坏的是哪里,方子里的每一味药起的都是什么作用,混合使用的原理是什么,都得分析。
“你看书上描绘的病症跟这群病马都不尽相同,所以才要根据马发病前吃过什么、干过什么等信息参考着去看病和确诊。
“治疗层面也是一样,都得发挥咱们兽医的主观能动性,不能死读书。”
林雪君说罢拍了拍老兽医,在察觉到对方听到她的话后有些沮丧后,立即话锋一转:
“幸亏老兽医您一直没有放弃对病马的治疗,才让它们维持着生命体征到确诊病情的这一刻,辛苦了。”
苏赫抬头望向林雪君,表情颇受触动。
他保住了这群病马,等的不是确诊病情那一刻,而是她赶来的那一刻。
低头在本子上记下林雪君的方子和她的看法,苏赫再次抬起头,见林雪君仍笑呵呵地望着自己。他能察觉到她的意思,只要他有任何疑问,她都会立即给与解答。
真是个细心、耐心又有善心的年轻同志啊。
朝着她点点头,老兽医伸出右手,与她相握的瞬间,他道:“欢迎你来呼市,我叫苏赫,是大青山公社兽医站的兽医。”
“您好。”林雪君收回手,却见掌心里多了粒糖。
苏赫老兽医转手已走向熬药的大锅,林雪君转去洗了洗手才吃掉糖粒子。
入口甜甜的,还有一股奶味儿。
呼市经办一年一度的优秀劳动模范颁奖盛会的办公室里,负责人正再次检视活动流程,办公室门忽然被敲响。
负责接待劳动模范的孙主任走进办公室,称有个状况要汇报。
“……都是负责这次运输任务的马,现在还活着的有18匹。”孙主任看着手里的表单,依照着上面的信息汇报。
都是集体的财产啊,还是优质财产。
“现在治疗情况怎么样?”负责人听着听着便放下了手里的活动流程文件,抬头郑重地看向孙主任。
“之前一直没有确诊的病马已经确诊了是中毒,已经开始洗胃等治疗。我打电话问过,后续疾病发展情况谁也不敢确定,这个病之前咱们这边都没有出现过,好像是只有这位林同志比较熟悉。”孙主任说着又道:
“林雪君同志是呼盟推荐过来的,今年的抗灾模范,其实做兽医模范也够格的。资料上写的她去年到今年带着全公社社员一起给牛种做优化,牛犊健康存活率大大提高,出栏数增加得很厉害。
“还有,在种植优质牧草这一块儿,也有贡献。她还写过关于种草和养牛、治牛的文章。”
“林雪君同志我知道,她的文章我也读过。”负责人点点头。
“那,您看现在怎么处理呢?是把她调回来,先参加表彰大会,还是——”表彰大会明天就要开了,可是林雪君同志还在马棚里给马治病呢,“那边负责的老张和老兽医都希望林雪君同志能留下来,病马们的病症很急,随时出状况可能都需要了解这个病的林雪君出对策、下决定怎么救治。万一她来参加活动的时候,马出事了——”
负责人双手压着桌面,歪头沉思了一会儿,终于开口道:
“表彰大会推迟,等林兽医将病马处理得差不多了,咱们再定日子。
“电影厂那边沟通好,设备和筹备都先维持着,随时待命。
“其他模范都带去参观咱们的优秀生产线和历史建筑,临时做成交流和学习小组。”
“好。”孙主任心里也牵挂着那些好马,听到领导的决策,终于放了心。
“联系负责那些马匹运输任务的部门,把林同志的衣食起居安排好,别人家千里迢迢过来领荣誉,被临时拉去干活不说,再吃不饱睡不好的,就不合适。”
“没问题。”
“……”负责人点点头,与孙主任对视几秒,忽然道:“咱们搞大会以来,这还是第一次推迟。”
“集体的财产更重要,得把马救活。”孙主任站起身,感谢过领导后,匆匆出了办公室。
负责人望着复关上的办公室门,沉默了一会儿才拿起话筒,拨给上级汇报这次重要的表彰大会推迟的原因。
10分钟后,他挂断电话,按照上级的要求将电话又拨给报社。
“严社长,你安排几个记者去一趟市北马棚,去采访一位兽医同志吧。”负责人手指轻点着桌面,一字一顿道:“是从呼盟过来的抗灾模范,叫林雪君,还是一位兽医。她刚落地咱们市,就被请去给马治病,现在还在马棚里。你去采访一下,回头选个好版面做一下报道。”
“林雪君同志?哈哈哈。”严社长听了忍不住一拍桌面,“我正想着大会的时候带着记者和编辑来现场,等活动结束把林同志接到我们报社作客呢。没想到会前就能见到了,她还是在我们报社刊载了多篇好文章的作者啊,我手头还有个推动再版的《中草药野外识别图鉴》是跟她合作的呢。
“领导放心,我马上安排,一定把事情办好。”
“原来你们认识,那更好了。”负责人笑着点点头,挂断电话后想了想,又拨给电影厂:
“表彰大会推迟了,咱们可以安排个新节目。针对牧区、种植等工作的拍摄、采访和报道,加一个标兵人物。安排摄像机和主持人去市北马棚区,采访、跟拍一下抗灾模范林雪君同志临危受命,紧急救治濒死病马……”
到了这里,谁也别想闲着。
林雪君在呼市北马棚一呆就是4天, 光是给病马洗胃就用了2天时间。前一天晚上睡在马棚边的木排屋里,第二天起床继续给没排干净的病马做补充洗胃。
每一匹病马的症状都要单独记录,十几份病例不停地增加变化。她和其他三名兽医不断根据病马症状的变化, 增或减药量, 换药或者增加一份别的药剂应对新出现的病症。
因为林雪君对马匹们的病因非常笃定,大家确定了马的情况,即便病马没有立即好转,甚至有两匹马还在得到救治后症状变严重,但在主心骨够硬够稳的情况下, 没有人再说丧气话, 都忍耐着焦躁和忧虑情绪, 按部就班地进行治疗工作。
《内蒙日报》的记者第二天接到领导电话后就赶到了马棚, 林雪君忙中抽空跟亲自赶过来的严社长和秦副主编握手叙了会儿旧就又被喊回去给马配药打针。
严社长只得跟林雪君约了表彰大会后在报社见面, 探一探后续的合作。
秦副主编则捧着画板跟着画了好几幅林雪君的工作画面写生,也留下记者跟着实地追踪, 方便后续写稿。
起初记者还在马棚外做观察、记录和参与医治人员的采访,大概呆了不到2个小时,他就收起笔纸, 被拽进马棚跟着一起忙活起来了。
递桶、打针之类的活干不了, 打杂的活还是能干的。
满达日娃和卢大春羡慕地看着一直忙碌的林雪君,有报社的人亦步亦趋地跟着她, 记录她的言行和工作,这是什么大名人才会有的待遇啊?!实在是他们想象不到的厉害待遇啊。
到第三天,电影厂的人就也来了。
林雪君正打针呢,忽然扛着老式手摇摄像机的工作人员就怼着摄像头拍了起来。开拍前还要告诉林雪君别说话, 别看镜头。
林雪君第一次被人拍, 成为镜头中心的主角, 激动得不免有些顺撇,路都有些走不明白。
可不待工作人员帮她解除紧张情绪,一转头面向了可怜巴巴的病马,她那些或雀跃或慌张的小情绪就都被工作的紧迫感和压力取代了——于是手脚又机灵起来,再不用摄像的工作人员们操心。
这个时代录制东西用的不是电子拍摄,胶片都是稀缺资源,不能浪费,必须拍一个镜头是一个镜头。
等拍过一些有用的镜头后,主持人和编导同志想过来跟林雪君聊一下采访内容,奈何林雪君根本没空跟对方彩排和安排流程。
主持人只得跟编导同志站在边上等林雪君有空,但只呆了半个小时不到,两位同志就也被征调了。主持人同志被请到锅边煮黑豆,编导同志则在林雪君给马打针时帮忙举输液瓶——
到了这里,谁也别想闲着。
这些活一干就是一天,除了吃饭时间和午休时间外,根本不可能有长段的休息时间。报社的同志和电影厂的同志便也跟着一天一天地忙,他们哪是来采访的啊,根本是来体验兽医生活来了。
“这样亲自体验下来,那文章能写不好吗?”报社的小王同志啧啧感叹,因为白天干活太累,晚上跟着兽医们一起吃饭的时候还多吃了一碗饭。
因为采访任务没有完成,电影厂和报社的同志也都被安排在了临时的木棚屋里,四个木板墙也就起个遮风挡雨的作用,晚上不合衣睡都会觉得冷。
但谁也不能抱怨负责这次运输任务的老张和饲养员们照顾不周,秋收冬储的季节,闲人太少,能搭出这样的棚屋就算不错了。大家都忙,谁都不忍心挑三拣四。
晚上总算有时间跟林雪君聊聊,但天色黑,灯泡昏黄,根本不具备拍摄的条件。编导和报社的记者也就能跟林雪君聊一下她的工作,商量下等白天有空时如何拍摄记录片片段的方式方法。
北城靠近大青山的地方没什么住户,一到晚上四野都是暗洞洞的。
主持人同志抱着手臂,抬头找了半天也只找到一颗北极星,叹口气回头再看向一脸疲态的林雪君时,她忍不住问:
“十几匹病马,耗费这么多人力物力,现在还有报社和电影厂来采访,林同志会不会压力很大?”
“会有一点吧。”林雪君围着篝火跟大家聊天,但马棚那边每次有马嘶鸣,都会忍不住转头张望,心里始终还惦记着尚未痊愈的马群。
“万一要是没治好,那得多难受啊。”主持人好奇地看向林雪君,直言不讳:“也算是骑虎难下了吧?后不后悔当初接下这个任务?”
“……”林雪君抬头想了想,不得不说,对方不愧是做媒体的,问出的问题是真犀利。
她来到马棚做诊断和救治病马的时候,根本没考虑过压力和责任这些,那会儿病马都要死不活的,谁也不知道下一秒会不会又倒下一匹。
她更害怕看到病马倒地时四肢抽搐、肢体僵直的样子,心里只是着急,根本没空去害怕别的。
‘到底是什么病?怎么治?’已经占据了她全部大脑,空不出一点地方来向万一治不好,或者治错了会怎样。
等到静下来,察觉到这些东西的时候,事情已经推进和运转起来了,不也来不及害怕担责任之类的了嘛。
在人前虽然显得很胸有成竹,这两天晚上独处时的确会胡思乱想。
独自咬着一个中毒的病因,带着一群其实还有些陌生的人,给一群病得随时会死掉的马治病,真是前所未有地想家。
不止想第七生产队的瓦屋和那些早跟她形成默契,无论怎样都信任支持她的亲朋,也想首都的家人。
她还想穿越前的家人,爸爸妈妈一直经营牧场,以前家里的大小事从来不需要她操心。不管家、哪知道家长们的辛劳啊,要是爸爸妈妈在这里的话,她就不用独自去扛压力,也不用去做那个带着所有人做事情的主事者了吧。错与失败都有其他人扛的生活,她以前从没觉得悠闲。
习惯真是个糟糕的东西,让人身处轻松之中却从未珍惜。
她还想念老师,学校里和实习单位的老师们如果在的话,也许会做得比她更好吧?都是经验和学识比她更厉害的人,一定比她更自信吧?
夜晚是负面情绪和自我审视最严重的时刻,幸亏白天足够累,她的夜晚总是很快便被困倦和睡眠霸占,想要多纠结恐惧一会儿都不能。
到了白天,又是一群人指望着的时刻,就还是得继续做出胸有成竹的样子。将士必须鼓舞士气,不能先泄了同志们的气。
“害怕与否,都跟工作无关。”林雪君转头看向主持人,笑着道:“害怕或者不害怕,事情都要做,这不就是‘工作’这个词的意思嘛。”
生活嘛,没的选择。
“……”主持人姐姐盯了她一会儿,轻轻搂了搂林雪君的肩膀,“去睡吧。”
“晚安。”林雪君便站起身,拍拍屁股上的草屑,转向木棚屋。
身后却再次传来主持人姐姐的声音:“无论害不害怕都要做事,这不是工作,这是责任心。”
林雪君回过头,怔了两秒,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还在篝火边坐着的编导仰头盯了林雪君几息,忽地埋头刷刷书写起什么。
第四天早上,林雪君在棚屋里吃了两颗糖,糖份一补上来,就又变成大胆而专注的林兽医了。
虽然还会担心这次治疗工作的结果,但至少没有马再死了。
吴大鹏起早给所有病马做体检时,发现最先被洗胃喂药的黑马居然开始主动采食了。
“哇!哎哎哎——”他一时没忍住,站在黑马身边便是一通大叫。
刚起床的刘铭听到他叫唤,吓得外套都没穿好就往马棚里跑,“咋了?咋了?”
“吃了!它主动吃东西了!”吴大鹏手撑着食槽子的一边,看着大黑马吃食,险些红了眼眶。
MD,这么多天了!这么多天了啊!
终于吃了,不用再强喂黑豆水了,不用再打吊瓶维持病马们的营养了。
它自己吃了啊!肠胃好了,各方面就都能慢慢恢复了,要好了啊,病要好了!
刘铭趔趄着赶过来,看着大黑马吃食,猛吸一口气,仰头望天,努力平复澎湃的心潮。
林雪君推开棚屋门,就被忽然狂奔过来的吴大鹏吓得差点又把门关上。
“林同志!林同志!”如今吴大鹏再面对林雪君时,早就没有了忌惮和审视。如今病马恢复了采食,他心里兴奋得恨不得狠狠拥抱一下林雪君,“第一匹黑马自主吃草了,还吃了黑豆,这会儿正站在马棚里溜达消化呢!”
林雪君的手被吴大鹏抓住,用力地摇。
“太好了!太好了!”吴大鹏嘴里不住地念叨,收回手后仍激动得手舞足蹈,最后只能双臂抱胸制止住自己快要起飞的双臂,“林同志……”
他用力喊她,嘶声抽气,却组织不出合适的语言。
摄像师走出来,扛起摄像机开录兽医真情流露的瞬间,吴大鹏忽然双手抓住林雪君的右手。
摄影师的手臂轻摇,吴兽医朝林雪君鞠躬的这一幕,便印刻在胶卷上,永远地被记录了下来。
遥远的呼色赫公社,第七生产队。
林雪君不在家,孟天霞又正处在冬储运输最忙碌的阶段,知青小院里就剩个衣秀玉。
上工时要跟着生产队跑秋收、冬储,休息日要收她们仨的小菜园,还要上草原去捡干牛粪、上山捡断枝,忙得脚打后脑勺。
阿木古楞便放下手里画画的工作,每天下工后和休息日都去帮知青小院囤牛粪、收蔬菜。
豆角秧子、蔫菜叶子、又粗又硬的地瓜茎等人不吃的东西,他也都仔细地收集起来,抖掉上面的泥土之类,平分了去喂小红马、苏木和小驼鹿它们。
所有林雪君院子里的大动物,数苏木嘴最刁,太硬的地瓜茎被送进嘴巴里,厚实的嘴唇碰一下,就嫌弃地撇开脸,绝对不吃。豆角秧子也专挑软叶子吃,黄一点硬一点的都不啃。吃着吃着还常常往嘴外面掉叶片子,哪怕是一片叶子上有一块枯硬一点的,它都得咬断了吐出去。
小红马虽然好奇心重又顽皮,但在这方面就没有苏木心眼多。它会傻了吧唧地围在苏木嘴边,捡从大黑马嘴里掉出来的东西吃。硬叶茎也不嫌弃,仰着头拿大马牙咔嚓咔嚓地嚼,显得还颇为享受。
第八生产队今年送过来的苹果一些青的、蔫吧的都被衣秀玉挑出来放在院子里给大动物们吃。
苏木唯独不跟大姐牛巴雅尔抢,其他哪个大动物都抢不过它。
虽然驼鹿弟弟已经长得比苏木更粗壮高大了,但毕竟从小被苏木欺负到大,敬畏的习惯一旦养成,就很难被打破,只要苏木一呲牙跺蹄,驼鹿弟弟就算再渴望清脆的大苹果,也只得哀怨地退开,看着大黑马占据着一堆苹果,悠闲地咔嚓咔嚓啃——苹果在大黑马嘴巴里爆汁的画面,那从大黑马嘴里透出的香甜味,把驼鹿弟弟馋得哞哞直叫。
阿木古楞每每看到这场面,都会从苏木嘴下偷几个苹果先喂一下驼鹿姐弟。长大后的驼鹿不仅像小时候一样胆小,还像小时候一样爱撒娇。一旦吃得开心了,它们就会用脖子磨蹭阿木古楞的肩膀,顶得人一个趔趄一个趔趄的。
衣秀玉将苹果切片入盆,已经长到一米七七左右的阿木古楞端盆去院子里挂晾。为了防止大动物们偷吃,苹果片得晾在后院封隔开的区域,怕房子挡光,横绳拉得特别特别高,一端拴在房檐上,另一端拴在后山坡顶的树干上。衣秀玉要踩着凳子才够得着,阿木古楞却只要踮踮脚就可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