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雪君不时发问,她本子上的记录也越来越多。伴随记录内容的其他内容也越来越多——猜想、重点标注,以及对接下来诊治方向的规划内容——本子上密密麻麻都是字迹。
满达日娃转头朝林雪君笔记上扫一眼,又看看自己本子上稀疏的字迹,有些挠头。她一向觉得自己学什么都快,但兽医学这个科目,看起来门槛有点高。
“能推测出是什么病了吗?”满达日娃干脆将本子一合,抬头直接问向林雪君。
“还要看到病马,做足检查才行。”林雪君左手不断在抓张之间变换,看着笔记上乱糟糟的内容,心中的紧张情绪悄悄涨大。
马棚就建在山坡下的一片田地边,农田刚收割完,尚有许多菜秧子、玉米杆被弃置在田里等待有人力的时候收拢。
林雪君坐的马车在距离马棚几十米的时候就停了下来,张大叔将马拴在一个临时堆放玉米的仓棚区,解释一句怕病马传染好马,才带着林雪君几人步行向马棚区。
连坐几天火车又坐马车,人屁股都麻了,步行反而舒服一些。三位劳动模范将自己的行李放在仓棚区请一个看粮食的老乡帮忙看一下,便一边向四周张望一边大步流星。
张大叔已经很急了,步速居然还是逊色了林雪君。
马棚里有一半带顶的是给马遮风挡雨的,两个兽医和三个兽医卫生员正站在那边庇荫喝水。
另有一个老兽医和一名兽医卫生员及两名饲养员还站在露天处,用针扎穿马腹给胀气马排气。
“苏赫大叔,别忙了,那匹马救不回来了,白折腾。”站在有顶一侧棚子里的中年兽医端着大水缸子,无奈地朝还在太阳底下忙活的老兽医招呼。
叫苏赫的老兽医却像没听见一样,给这匹马扎好排气孔,让兽医卫生员看着病马排胀气,自己又转去另一匹病马前查看病马输液后的症状变化。
两名纳凉的中年兽医对望一眼,表情都不太好。
他们一起折腾了两天了,什么方法都试过了,既无法确认到底是病毒性疾病还是细菌性疾病,各种对症治疗方法也毫无作用,马还是一匹接一匹地病死。
现在已经到了山穷水尽的时候了,照他们的建议就是结束病马的痛苦,将所有病马就地深埋或焚烧。把这次疫病状况登记入册,作为悬难病症留后研究。
现在马要遭齐了所有罪才死,真是太作孽了。尤其棚圈里马粪、马尸横陈,要留着做粪便检查的、做解剖的,臭气熏天,他们都担心再这样下去会有瘟疫。
可是苏赫老汉脾气实在太倔了,怎么劝都不停手,也不允许他们将病马宰杀无害化处理。
老兽医苏赫这样倒显得其他人好像很不负责任、不愿意尽心尽力似的,这么多人围着两三天了,如果有办法,不早用了嘛。大家想要无害化处理,不也是不想病马多遭罪,害怕有瘟疫之类嘛。
两名中年兽医一边看着老兽医苏赫瞎忙活,一边摇头叹气。
忽然有几人拉开马棚走进来,秃头的吴大鹏兽医放下大水缸子皱眉问:“那几个人谁啊?”
“负责这次运输任务的,办公室采购科的老张,不是有一批模范来市里接受表彰嘛,其中有一个兽医。老张今天去接站了,要把模范兽医接过来看看能不能顶事儿。”另一个中年兽医刘铭回答道。
“这真是死马当活马医。”吴大鹏放下手里的大水缸子,怕办公室的老张误会他们不干活,转手朝刘铭示意了下,率先走向几人。
“怎么就苏赫大叔在这忙活,你们倒挺悠闲。”老张果然不乐意,挑起下巴就要骂人。
“老张,要是能治我们能不治嘛,你说现在光给马排个气有什么用啊?刚排完几个小时又胀起来,不是白干嘛。该打的针也打了,药也喂了,还老往马肚子上扎针排气除了让马多痛苦点,还有什么作用?”天气虽然越来越凉了,太阳却还是很烈,吴大鹏伸手遮住阳光,转头朝老张带来的三个人打量。
年纪轻轻的,看着都不像是经验丰富能办事儿的。现在劳动模范都是用来鼓励年轻人狠干的,真是越来越没有真料子了。
他正打量到站得离他最远的年轻姑娘,不想对方忽然转头迎上他的目光,开口便问:
“发烧的有几匹?不发烧的有几匹?”
吴大鹏忽然被问,愣了几秒才回神。他这几天虽然没少给病马量体温,但发烧的和不发烧的具体数字,他还真没记住。
“活着的,发烧4匹,体温低于正常温度的2匹,不发烧12匹。”苏赫手扶着刚打完针的病马,转头回答罢也朝林雪君打量起来,“你就是老张请来的兽医?”
“你好,我叫林雪君,是呼伦贝尔盟呼色赫公社的兽医。”林雪君朝着老兽医苏赫点点头,接着又问:
“第一匹马发病在什么时候?第二匹病马发病跟第一匹相差多长时间?”
“5天前第一匹发病,发病第二天就死了。第二匹跟第一匹相差一个晚上发病,大概发病一天半之后也死了。现在已经死了6匹了,今天死的最多。”苏赫老汉心疼得整张脸都皱在了一起,他掐着腰,一张晒得黑黪黪的老脸上全是纵横的皱纹,“你见过这样的病没有?呼盟那边有没有这样的疫病记录?”
林雪君没有回答老兽医的问题,继续拿着本子做记录:
“进食和排便情况呢?”
“不吃,有的拉稀,大多数便结,有便血的情况。”苏赫一一作答,对这些病马的状况居然完全了解。
中年兽医刘铭一直盯着林雪君,听着她连问四五个问题都在点子上,在林雪君又问其他症状时,也开了口:
“综合所有病马,看起来基本上都是烦躁不安,精神不好,不吃东西;
“心音快而弱;
“呼吸困难,气喘,有口鼻流液。暂时未见黄脓样鼻涕,有的眼睛充血,有的舌头充血。头部器官多见水肿。
“前胃弛缓,瘤胃胀气,结合便血等症状。
“有马死之前出现喷尿失禁、肌肉抽搐……”
林雪君听着刘铭一块一块地顺着诊断逻辑介绍,在本子上一一记录。待对方说完,她抬头艰涩地道:
“几乎涵盖了所有区块病症?”
刘铭点点头,“呼吸道、肠胃、心脏、神经……症状都有。我们尝试过抗病菌治疗,起初有效,但很快病症反复……放血疗法、中草药汤、针灸都用过了。
“对症治疗也试过,有一匹马病症减轻,就是那匹,暂时虽然没有危险,但采食很少,还是不太好。”
许多时候即便不确定是什么病,只要对症治疗,压制住如发烧、拉稀等症状后,病畜身体的免疫力能自行消灭疾病,也能使病畜康复。
刘铭和苏赫两名兽医将所有情况都一一介绍后,林雪君终于完成了所有提问。
马棚里所有人都注视着她,等着看她能不能给个结论。
林雪君却又借手套和用具,开始亲自上场针对每匹马做检查。
吴大鹏撇开头吐一口气,小声对身边的兽医卫生员道:“问这么一大通,我还以为有什么高见。”
刘铭伸手在吴大鹏肩膀上拍了下,低声道:“行了,别抱怨了,老张他们都在这儿呢,你收敛收敛。”
说罢拽着吴大鹏便跟着过去看林雪君给马做检查,时不时帮把手或讨论两句。
“这些症状中一定有某几样是并发症,不是该疾病最核心的症状反应。”给所有马匹做过检查后,林雪君立即转向倒卧着已经被解剖和还没有被解剖的尸体。
“看病不就是这样,症状都似是而非,不然当医生不是一点难度没有了。”吴大鹏小小抱怨一句,见林雪君回头看自己,下意识又补充道:“你有没有怀疑的病?”
“魏氏梭菌症。”林雪君紧了紧脸上的口罩,蹲在马尸边开始检查已被剖开的肠腹,“有肺气肿……心脏应该也扩大了,多内脏出血……”
虽然自己从没医治过这种病,但症状和尸检结果基本都符合她之前学的魏氏梭菌症的描述。
“这啥病?”吴大鹏皱眉,他可从没听说过。
“咱们国内现在还没有这种疾病的记载,可能有过,都当未知疫病记录了。我是在国外的书籍中读到过。”魏氏梭菌症其实就是产气荚膜杆菌症,国内最早记载大概是83年甘肃发生的一例了。
“这病能治吗?”刘铭撑腰见林雪君要针对新死的马做新的解剖检查工作,低声问:“你累不累?”
这么检查一大通下来都一个来小时了,他们这些大老爷们在太阳底下跟着她立着都觉得累,她才下火车,撑得住吗?
“先解剖了吧,不然尸体腐败就没有解剖检查的意义。”林雪君借了刘铭的解剖器具,就着老张借来的伞遮着阳便动了刀。
吴大鹏起初还对老张不信他们的医术,请了个小姑娘过来有些微词,可瞧着林雪君脸晒得通红,一句怨言没有在马棚里一忙活就是一个多小时,也不禁对她的毅力产生了些许钦佩之意。
能力如何先不管,这个工作的态度倒是挺值得当标兵的。
马棚里臭气熏天,起初还陪着林雪君干活,想学习学习、帮帮忙的满达日娃和卢大春这会儿已经忍受不了站在大太阳下闻臭气,跟着另外两个老张办公室里的人走出马棚去远处田地边的树下乘凉了。
“这活真不好干。”满达日娃瞧着马棚里弯着大腰,看起来比种地的农民还辛苦的林雪君,长声叹气。经过她一通观察,林雪君已经被列入值得被尊敬之人的行列了。
“我在工厂里,至少不受风吹日晒。”卢大春也感慨。
“我割草虽然受风吹日晒,至少不臭。”满达日娃扇了扇风。
“至少不接触死牛死马,看着没治成的动物死在边上,心里也够难受的。”
俩人你一句我一句地说到最后,有志一同地认定了林雪君是他们中最不容易的模范!
没别人了!就数林雪君模范最苦最难了!
“都这么惨了,还写得出那些歌颂劳动、赞美草原的文章,林同志内心也过于强大了……”满达日娃想到妹妹给她看的那些林同志的文章,忍不住啧啧摇头。
“是,我也读过林同志的文章,写得可温暖了,跟春风一样清新。不敢置信她是闻着牲畜发臭的尸体和粪便写出的那些文章。”卢大春简直要给林雪君鞠大躬了,太难以想象了。
林雪君用半个来小时的时间,在三名兽医的帮助下解剖完最新死亡的病马。
“安排给所有死马立即做无害化处理吧。”就算现在天气凉了,这样放着马尸不管也是不行的。
林雪君走到马棚边用来苏水仔仔细细清洗了手臂和手套,这才仰头朝着马棚外深吸一口气,又长长吐出。
她请三位兽医详细说明这些日子对病马做过的所有治疗手段,看着老张在兽医卫生员的帮助下将所有死马尸体运走,心情格外沉重。
见三名兽医都在看自己,林雪君抿了抿唇,这才根据记忆中所学,缓慢解释道:
“魏氏梭菌病会产生强烈的毒素,其中D型是土壤常在菌,也存在于水中。采食了含有芽孢的该病菌就会发病。发病率接近百分之五十,像这群病马100%发病的情况我没在任何书中读到过,但如果饮食的量足够多,这也并不是不会发生的情况。
“急性型该病会突然发病,死亡非常迅速。会气喘,呼吸急促,冲撞,心跳快而弱,后面粪尿失禁,很快死亡。”
“与我们记录的病马死亡流程和症状基本一致。”刘铭垂在身侧的手指飞速点动,有些焦躁地望着林雪君。
“亚急性型该病,感染后3天左右发病,食欲不振或废绝,心跳快且弱,我记得应该是在80100次每分钟。死后剖检会发现大部分内脏出血,肺水肿……”林雪君又道。
“一样。”吴大鹏也焦躁起来,脚不时在地上搓弄,“你是真的在书上看到了,还是根据我们分享给你的信息在复述啊?”
林雪君转头看吴大鹏一眼,没有去承接他的焦虑和烦躁情绪,继续道:“以我们现在的条件,如果真是这种病,就只能使用土霉素投服和青霉素针剂。”
国内虽然六十年代就开始研发头孢抗生素,即先锋霉素,但现阶段临床使用的量非常少,人都不一定能用上,兽用几乎没有。
更何况,就算能使用头孢,对于魏氏梭菌病来说也……
“这两种方法我们都用过了,连续着喂服、打针超过两三天。”刘铭望着林雪君,隐约听出了到她的画外音。
“办法没有错,可是没有用……”老兽医苏赫的语气也低沉了下来。
林雪君轻轻点了点头,“这个病的死亡率几乎是百分之百。”
轻症在后世也许能救,但在这个时代,可以说死亡率就是百分百。
没的救的。
“……”苏赫双手抓住本就不多的斑白头发,牙关咬得咯吱咯吱响,转身大步走向另一边,背对了所有人站着。看他紧绷的背负,仿佛正极力压抑着自己的情绪。
林雪君目送他几秒,转头与同样颓下来的刘铭和皱着眉一脸愤愤的吴大鹏对视一眼,三人谁都没讲话,气氛格外沉重。
确定不了病症的时候,老兽医苏赫或许还能心怀着某种不切实际的期望,咬着牙,凭着一身倔劲儿一直尝试救治。
可听到林雪君的话,大家最后的希望好像也灭绝了。
老张处理过死马尸体转回来瞧见几位兽医的表情,有些害怕地问:“怎么?”
“我再看看。”林雪君没有正面回答,而是走向病马群众,尝试抛开之前得到的所有信息和暗示,不理自己已有的逻辑脑图,从零开始再诊断一遍,再推理一次。
走到一匹飞速干瘪下来的大黑马面前,伸手摸了摸这匹与苏木很像、曾经也俊勇漂亮的大黑马背部,再对方转头用渐渐失去神采的眼睛张望时,林雪君又摸了摸它的鼻子。
大黑马才做过排胀气治疗,虽然已经没什么力气了,却依旧不安地想要踢踏走动。
伸出戴着手套的右手抹了一把马嘴,除了抓摸到它吐出的清澈样水液外,还有一把泡沫。
马仍在大声急喘,风箱一样的噪音此起彼伏,使人们的焦虑更甚。
“是喝到有病菌的水,或吃到有病菌的草才造成的马?”饲养员听到兽医跟老张解释时的话,自责地猛拍脑袋,讲话几乎带了哭腔:
“之前我都是给它们打井水喝,喂仓库里买的干草料。或者工作时路过草场了,让它们停下来吃一点鲜草。
“这次说是要执行重要的运输任务,想着让它们出发前吃好点,才没喂干草,跟田里的人商量过,带它们去边上吃点人不要的菜叶子啥的。是不是农田里施肥啥的原因才有这病菌啊?哎呀,咋反而害了它们,呜呜呜……”
说着说着,三十来岁一米八左右的大汉蹲在地上捂着脑袋便哇哇大哭起来。
一棚圈骏马,都是精挑细选出来脚力最好、耐力最强的好马啊。他天天跟着马一起吃一起工作,细心养了多少年呐,都跟自己孩子似的……
老张和兽医们看着懊恼得嚎啕痛苦的汉子,全都垂着头沉默了下来。
老兽医苏赫听着饲养员汉子的哭声,也默默抹起眼泪。兽医害怕不尽力,最怕的也是只剩一句‘我尽力了’的时刻。
无力感能打垮最硬人类的脊梁骨,兽医就算救治再多病畜,也忘不了那些失败的病厉。
林雪君手抓着黑色病马嘴巴吐出来的泡沫轻轻搓捏,听过饲养员汉子的话,转头看向边上收割后暂时荒置着还没有处理的田垄——
上面的确有许多马蹄子印,显然饲养员在经得田地管理者的同意后,带着马群过去捡菜叶子、被漏下的玉米棒子和地瓜土豆吃过。
第七生产队秋收之后一部分玉米杆会被社员们拉回去当柴火烧,玉米须留着煮汤,只有少量带不回去的、人类的确无法利用的东西才会丢在农田里给巴雅尔等大动物捡食。
呼市这片农田收割后留下的东西比第七生产队多多了,要么是这边富一些不会心疼这些东西,要么就是管田的人还没倒出空来处理。
大量玉米杆层层叠叠倒堆着,各种不知名的菜秧子、黄叶子散得哪哪都是,还有被刨坏的地瓜、土豆碎块——
“!”林雪君脑内忽然亮起一些东西,她瞳孔骤缩,再次看看右手手套上粘的病马口鼻边喷吐的泡沫,又看向远处另一匹病马身后干燥凝结的黑红色马粪。
等等——或许——
林雪君霍地朝田垄方向大步走去,几步后大步走变成奔跑,到马棚木栅栏前她手在栅栏上一撑便越了过去,落脚后未有一秒停顿,人已向田垄里狂奔而去。
老张正愁眉苦脸地一边跟兽医和几个饲养员商量无害化处理的事,忽见林雪君百米冲刺一样飞奔、跨栏,纵越逃出马棚。
“?”治不了就治不了呗,咋还跑了呢?
一个特别厉害的人未必是高傲的,但一定是受人尊敬的。
林雪君跑出马棚后先拐向马棚边放着的几个鸡笼, 其中架在最底下的鸡笼门开着,几只老母鸡正围在鸡笼附近寻找收割后的泥土中的虫卵、秋后还没冻死的虫子或植物种子。
蹲身仔细观察过几只母鸡和鸡笼里的大鸡小鸡,各个吃得欢、拉得畅, 鸡笼里没有拉血的痕迹, 连羽毛还没长齐的小鸡都状态良好。
站起身,她回转头看向马棚内,只见老张和其他兽医等人都驻足挑头朝自己张望,便高声喊道:
“这些鸡都没有感染疾病。”
“什么意思?”吴大鹏撑在马棚栅栏前,高声追问。
“不是魏氏梭菌病, 如果是的话, 这些鸡也有感染的。但它们都很好。”林雪君撸了一把刘海, 大喊罢长舒一口气。
吴大鹏听了只觉脑袋里嗡一下, 转头看向还懵着的苏赫老兽医和饲养员们, 他急不可耐地如林雪君一般翻过围栏,朝她奔去。
走到她身边, 撑膝弯腰打量过鸡笼里的大鸡小鸡公鸡母鸡,他挑头问:“你说的那个梭菌,连鸡也感染?”
林雪君点点头, “鸡, 兔子,牛羊, 都感染的,症状都会有便血这一类。你看。”
说着,她指了指鸡笼下方隔垫上的鸡粪便,全都是健康的。
“太好了——”吴大鹏心情大落大起, 抹一把脸, 带着几分希冀望向林雪君:“可是, 我们还是不知道是什么病啊。”
“你现在信我了?”林雪君做出上下打量吴大鹏的样子,似笑非笑地问。
“……”吴大鹏怔了下,随即尴尬地撇开视线,缓了几秒才有些羞恼地道:“你这孩子——”
“大家都是同志。”林雪君打断他,见其他人也纷纷翻栏聚过来,打住了话头,转而道:“对于马群到底生的什么病,我还有一些头绪,不过需要验证。有一种病跟魏氏梭菌症很像,都会突然气喘,呼吸困难,头颈伸直,心跳快而弱,包括便血干结、胀气等症状也几乎一样。尸检都会出现肺气肿等——”
“什么病?”吴大鹏在其他兽病方面也能说得头头是道,可对于林雪君说的魏氏梭菌病却毫无头绪,更不知道还有什么病跟这种没学过遇过的病类似了。
“一种食物中毒引发的肝脏和肺脏等器官损伤的疾病。”
说罢,林雪君又转向边上的田垄,顺着一些马蹄印寻找起来。
吴大鹏望着林雪君的背影,心里又急又懊恼,急于想知道这些他不知道的知识,懊恼于自己竟从未学习过这种知识。
他们这些兽医前辈毫无头绪的病,外来的年轻兽医居然有头绪——这种他害怕被比下去的情况到底还是发生了。
偏偏,他心里居然还充满了期望。
希望林雪君是真的能将他们都比下去,希望她真能救一救哪些病马……
在一片红薯地里,林雪君看到了最多的、徘徊停留的马蹄坑印子。蹲身捡起一个被啃的只剩一小块的红薯,她用拇指搓抠去泥土。
观察过后,她转手将这块红薯塞进跟在她身后的吴大鹏手里,低声道:“吴同志,帮拿一下。”
说罢又捡起一块,照旧塞进吴大鹏手里。
“……”吴大鹏接了几块便攥不住,只得兜起衣摆装这些林雪君捡起来的干巴红薯叶和红薯块。
所有跟着林雪君一起给动物治病的人,最终都会乖乖听使唤。这时候吴大鹏只懵懵懂懂兜着一堆干叶子碎地瓜,还未明白这宿命。
“怎么回事?”苏赫老兽医走到林雪君身边,蹲下来看着林雪君用石头块刨地瓜,有些不明白。
“老兽医,您看这些地瓜,硬硬的,这里面的这些黑斑。”林雪君将新刨出的地瓜抠掉土展示给老兽医看。
老张、刘铭和吴大鹏也弯腰凑头过来望。
“是吃坏肚子了?”苏赫问。
“那怎么能这么严重呢?跟别的吃坏肚子的反应也不一样啊。”吴大鹏皱起眉,他可从来没遇到过吃到不好的植物后会病得这么可怕的案例。
“啊,我好像看到过关于吃坏地瓜生病的病厉,好像五几年的时候,中原地区几十头牛都得病了,好像……好像是死了好多头的。”刘铭忽然叫一声,转身便跑,“我去给我的兽医站打个电话,看看还能不能找到那份报纸。”
“一般咱们草原上遇不到这样的病,都是大型的种植区才常见。”林雪君站起身,基本上可以确定是这个病,不需要再找了。
她在地里挖到的大多数红薯都有黑斑病,这东西谁生吃都的出事儿。
人类把它煮熟了也会中毒,16%的死亡率已经很可怕了。就算把黑斑挖掉吃好的地方没事,但也怕挖不干净。
于是转头对老张道:“张大叔,提醒一下收割这片地瓜的人吧,这个红薯最好不要给人吃了。就算要吃,也一定要把黑斑彻底挖掉才行。”
“行,我这就安排人去办。”老张点点头,转身便要走。
“这边地里的病薯和叶子也都清理了吧,避免再有动物误食。万一有人不知道这些地瓜有问题,来捡挖没收割干净的,也会出事的。”林雪君又盯住道。
很多红薯只有皮上有黑斑,内里没有黑斑,这种可能不是黑斑病,只是一般的黑痣病,这个没事。就怕有人无法区分这两种薯病,误食中毒就糟糕了。
老张赶回马棚去安排人办事,林雪君也带着苏赫等人折返马棚。
“吃黑斑红薯中毒虽然能治,但也是很严重的病,很多病畜愈后效果都不好。这匹马病得久了,也很麻烦。”林雪君一边走,一边跟两位兽医介绍这种草原上比较罕见的食物中毒病症。
刚经历了绝望的兽医和饲养员们,忽然听到林雪君说能治,巨大的情绪波动和强烈的渴求,令他们完全忘记了她只是个外来的小姑娘,只想死死抓住这份希望。大家随行在她左右,几乎对她言听计从。
“先给经受得起的病马洗胃,清除掉腹内残存的含毒素食物和积食,彻底解决胀气和病因。”林雪君转头对吴大鹏道:
“多找一些青壮,需要多根胶皮管。
“接着还要内服0.1%的高锰酸钾溶液,多准备。”
“我去安排。”吴大鹏点点头,兜着一堆黑斑红薯,带着自己的卫生员跑去准备洗胃的一应工具和人手。
“还要注射葡萄糖,咱们有庆大霉素能用吗?”林雪君转头问苏赫老兽医。
苏赫摇了摇头。
“那就洗胃后先准备硫酸镁、硫酸钠和葡萄糖。”林雪君摆着手指头,在苏赫记好需求的量后,继续道:“中药配置需要白矾,这个对黑斑病中毒疗效显著,配剂还有黄莲、黄芩、大黄、干草……”
待苏赫将药方和配比记录好后,便也大踏步转去准备两种中西药。
满达日娃和卢大春端着水过来给她喝,疑惑地问:
“怎么所有人都走了?”
“各司其职,都去准备救治所需的东西了。”林雪君咕咚咕咚喝掉杯里所有水后,随便找了个位置便一屁股坐了下去。
虽然之前坐火车坐得屁股麻,但诊治着站了几个小时,也就累得又只想坐着了。
“哎呦,全被你安排出去了。”满达日娃掐腰看着只剩两个饲养员的马棚,忽然反应过来,“你是说这些马能治了?”
“或许能救回来一半吧。”林雪君靠着一堆干草,恨不得躺下去,“它们是吃到有毒的红薯才生病,总有吃得少的之类是有希望的。”
“唉,一半也不错了。”满达日娃看着马棚里的病马群,心里一阵阵地心疼,但想到能救回来一半,又觉得挺好了。
最先赶回来的是刘铭,他已经打过了电话,兽医站里的接线员也找到了之前刊载过这病的报纸。
53年开封兽医站发现40头病牛,最后诊断确定感染的就是牛甘薯黑斑病中毒。
“当时河南还开了‘牛喘病’座谈会,后来把病理组织材料送回首都,到54年才有了关于这病比较详细的调查研究总结报告。”刘铭转过头望向林雪君,眼神里充满了不敢置信的审视和赞叹——这个年轻小同志真的很厉害,读过的书多,还都记住了,这么偏门的病症她居然也能想到。要知道这可不是草原常见病,即便是在中原,关于它的研究也是有限的。
一个要省内开座谈会讨论的疾病,她居然能识破,还知道怎么治,真是……怪不得她当模范来呼市受表彰呢。
“林同志,你好,我叫刘铭,呼市回民区兽医站的兽医。”走回马棚后,刘铭转头看了一眼林雪君,忽然在裤缝处擦了擦掌心,向她伸出右手,重新做了下自我介绍。
“你好,刘同志。”林雪君忙拽下胶皮手套,在裤子上擦去掌心的汗,回握住他。
满达日娃和卢大春扫过刘铭兽医郑重的表情,再看林雪君时,哪怕对方笑得很温和,也很难再觉得她是个好脾气的年轻姑娘而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