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天,你很喜欢后世人的集句?”
“如今读多了,倒也品出些趣味。”白居易望着天幕上的【垂死病中惊坐起,一枝红杏出墙来】【垂死病中惊坐起,云中谁寄锦书来】【垂死病中惊坐起,铁马冰河入梦来】……突然莞尔一笑。
“你笑什么?”元稹噙着笑意,问道。
“你又笑什么?”白居易反问。
两人对视一眼,元稹以指沾酒,轻点木桌:“老规矩?”
“行,老规矩。”白居易主动转过身,同样用手指在杯中点了点,以酒为墨,在面前的案几上龙飞凤舞地写了一个字,随即又将手掌盖在了上面。
几秒后,两人重新面对面。
白居易微微颔首,元稹心领神会,两人同时翻开手掌——
“看来我们又想到一处去了。”白居易哈哈大笑。
两位挚友相视一笑,举杯同饮。
“两位大人,你们在打什么哑谜?”刘采春带着身后的歌伎们走了过来,歌伎们痴痴笑着围坐在两人身侧,而刘采春则面带微笑,一边替二人倒酒,一边打开话题。
白居易没有急着解释,反而兴致勃勃地支起身:“刘大家,你还没说你要唱哪首诗呢?如今仙人把我和微之都调侃了一番,也算打成平手,现在就看刘大家你更中意我们哪一个了。”
闻言,元稹也不由挺直了腰板。
刘采春不慌不忙,照旧敛着衣袖倒酒。直到将酒杯依次推回两人面前,她这才抬眸一笑,莞尔道:“两位当真要听小女唱诗?”
“自然!”元稹殷勤地把琵琶递给了刘采春,目光充满期待。
“我若是唱了,白大人可得回答小女刚才的问题——姐姐妹妹们都很想知道,两位大人刚才究竟在笑什么,大人们可得与我们分说分说。”
“好说,好说。”白居易连连点头。
见二人答应,刘采春这才接过元稹的琵琶。
众人紧张地看着她,刘采春垂眸试了试音,不慌不忙地拨动四弦,启唇婉转:
“晨起临风一惆怅,通川湓水断相闻。不知忆我因何事,昨夜三更梦见君。山水万重书断绝,念君怜我梦相闻。我今因病魂颠倒,唯梦闲人不梦君。”
伴随着琵琶泠泠的乐声,两人争强好胜的锋芒逐渐被刘采春宛若黄鹂的优美歌声软化。歌声与诗句如同一阵春风,柔和地吹拂两人的发丝衣角,唤醒了相携相伴的回忆;又似化作一池春水,浸润了两人的目光,让人忆起这些年的风雨同行。
白居易和元稹静静听着,直到刘采春以一个琵琶轮指结束了整支乐曲,他们这才如梦初醒。
刘采春的目光在两人面上一掠而过,微微一笑:“如何,两位大人可满意小女此曲?”
两人纷纷点头。
刘大家不愧是刘大家,这一曲实在是高妙,令两人很难不满意。
首先是歌词。
这歌词实乃白元二人的诗句,前一首为白居易的《梦微之(十二年八月二十日夜)》。从诗名就能知道,是白居易思念元稹之作。当时他被贬江州,与元稹一南一北,相隔千里。山高水长,通信不便,白居易思念成疾。日有所思、夜有所梦,白居易情深至此,竟与元稹梦中相会。
而后一首诗则是元稹的《酬乐天频梦微之》。
他收到白居易的《梦微之》后,当即作诗回复。此诗用韵和白诗完全一致,就连内容都彼此呼应,是典型的唱和诗。元稹用“不梦君”三字对应白居易的“梦见君”——如今我身染疾病,神魂颠倒,我明明如此思念你,可恨你就是不肯入我梦中,令我梦遍闲人,却独独梦不见你,真让人痛不欲生。
两首诗连起来才是整个故事。诗作既有时间先后,刘采春先唱白诗自然无可指摘。况且天幕正在讲“集句诗”,“集句”乃摘句子并列,而刘采春这一曲乃摘全诗并列,倒与天幕所言有异曲同工之妙。
其次是情感。
众所周知,微之与白乐天最密。世人夸其二人“虽骨肉未至,爱慕之情,可欺金石,千里神交,若合符契,唱和之多,无逾二公者。”
仙人刚刚还在夸赞元白二人友谊深厚,如今选两人的唱和诗,是再合适不过。元稹的诗中是对白居易的思念,而白居易的诗中又有元稹的影子。刘采春以此并列而歌,巧妙地避开了“用诗争高下”的竞争意味,用不显山、不露水的方式,真正做到了一曲赞两人,将元稹和白居易哄得舒舒坦坦,让他们沉浸于追忆友情,而忘却争锋之事。
刘采春靠着自己的聪慧博闻和随机应变折服了两人,三两拨千斤地解决了这个难题。见二人满意,刘采春心底暗松了一口气,将琵琶递给身旁的歌伎,温柔一笑:
“既然如此,白大人……”现在轮到白居易兑现诺言的时候了。
白居易微笑着点头。
他原本和元稹一样,固然喜爱刘采春,但更多只是青睐刘采春的姿色与容貌,如今刘采春一曲歌罢,他顿时对她刮目相看,原本漫不经心的态度也不由端正,开始认真思考要如何给歌伎们解释集句:
“后世人集句,约莫只有两个道理。要么别开生趣,要么音韵相和。”白居易点了点天幕,继续道:“你看微之这一句‘垂死病中惊坐起’,后世对仗的尾字皆取‘来’字,便是以平对仄,且音韵和谐。”
“不过真要说,后世人其实只重尾字的平仄音韵。方才那句‘笑问客从何处来’,其实就有三处平仄毛病,倒不如那句‘一枝红杏出墙来’对仗工整。”
刘采春听懂了。但她身边的姊妹们大多没懂,她们眨巴着眼,央求白居易和元稹说得再明白些。
元稹叹了口气。
为了刚才的允诺,他也算是豁出去了,决定手把手教导这群歌伎“糟蹋”自己的诗句:“就如此说罢,依照着后世的规矩,但凡尾字是‘来’的诗句,大多可与我句对仗。”
“就拿乐天的诗跟我对仗。”元稹点了点白居易,思索了会,随口吟诵便是一串:
“垂死病中惊坐起,渔阳鼙鼓动地来。”
“垂死病中惊坐起,花冠不整下堂来。”
“微之,你为何偏要拿我诗句凑对?”白居易面色讪讪,不由撇嘴。
眼见元稹还要张口,白居易当机立断死道友不死贫道,毫不留情地出卖了他和元稹的另一个好友——刘禹锡:“垂死病中惊坐起,夜深还过女墙来。”
远在重庆奉节的刘禹锡打了个喷嚏。
有两位大诗人“牺牲自我”,歌伎们很快弄明白了后世人的集句规则。她们叽叽喳喳地讨论着,你一句我一句地拼凑着,试图凑出既押韵、又好玩的集句。
她们平日里接触诗书的机会不多,如今白居易和元稹心情大好,她们纷纷集句献诗,抓紧几乎请两位大家指教。元白二人被女子香风围在正中,被耳畔的莺啼燕舞哄得浑身飘飘然,竟也耐心地指点起来。他们清楚歌伎的水平,自然不会强求她们全诗对仗,只是要求上下意境相通,末字音韵和谐。
其中一个扎着双髻的圆脸姑娘冥思苦想了半天,奈何她年纪尚小,尚且还在苦练乐曲,根本没几乎接触诗句。如今也只能从天幕展示的诗句里挑选拼凑,好半天才想出一句,终于挤开姐姐们,兴致勃勃地扑到白居易面前:
“二位大人深情厚谊,小女也集一诗相颂!”
“山水万重书断绝,通川湓水断相闻。夜深忽梦少年事,唯梦闲人不梦君。”
白居易:……
元稹:……
这首诗,首联来自《酬乐天频梦微之》,颔联来自《梦微之》,颈联来自《琵琶行》,尾联又来自《酬乐天频梦微之》。光从诗文上看,全诗平仄和韵、对仗工整,甚至首尾引诗相同,堪称绝妙。只是这三首诗串在一起,使得全诗意境大变,而且新句的意思却怎么品怎么怪。
若说刘采春一语捧两人,赞美了深情厚谊,那圆脸姑娘就是精准地一语踩两人,完美放大了两人互损互嫌的一面:幸好山水迢迢,阻隔通川与湓水,让我们再也不用相见。我平日做梦回忆青春,什么阿猫阿狗都愿意梦见,却独独不想看到你。
“唉,不对吗?”
见两人不语,圆脸姑娘半是犹豫半是懊丧地垂下了头。
怜花惜玉的元、白对视一眼,狠心咬牙:“这位姑娘,你很有作诗天赋。平仄和谐,堪称上佳!”
圆脸姑娘顿时笑开了花。
众人又是笑闹了一会儿,元稹不经意间抬头,双目陡然一凛。
“乐天,看天幕!”
白居易抬头,只见天幕上慢悠悠飘过一行弹幕:
【白衣卿相:豪放派出题——“拟把疏狂图一醉”,来接下句啊!】
“谁是白衣卿相?!”
白居易豁然起身,两眼放光:“豪放派?这是后世的诗派吗?我也该是豪放中人啊!”
“微之,快快快,我们赶紧对个下句,让这‘白衣卿相’见识见识我们的本事!”
各朝各代的文人墨客纷纷被这“白衣卿相”激起了斗文的兴致。
但真正的“白衣卿相”其实正躺在美人臂弯里吃酒,快活得不知今夕何夕。直到看见天上那句“拟把疏狂图一醉”时,柳永一个鹞子翻身,喷出口中酒液:
“谁在冒充我?!”
“柳郎,是你的词!”
姑娘们激动得跳了起来,一阵香风顿时包围了柳永,七八双缀着金银钏子的玉臂拉扯着柳永,硬生生将他扶了起来,拥着他向外走去:“快看天上啊,柳郎!”
姑娘们一边抬头望天一边笑闹打趣,走得一急,难免后脚踩了前人的裙,顿时“哎呦”一片,眼看就要在长廊里摔成一团。
这座青楼临湖而建,柳永所在的位置是整栋楼视野最好的阁楼,是安娘特意招待柳永的地方。从这里向外望去,西湖画舫、半城灯火,尽入眼帘——这也意味着,若是在这长廊里摔了,运气差些就可能会扑出阁楼落进西湖,就算运气好,也难免被掉了一地的珠钗所伤。
柳永叹了口气,反手扶住走在最前的莺莺,又将月娘、玉娘揽入怀中,顺手安置了秋兰和她的侍女。一时间,柳永身上挂了四三个女儿家的娇臂,胸膛上还贴着几张如花的面孔。柳永闷哼一声,无奈道:“诸位姑娘,耆卿年纪大了……”诸位快点起身吧!
歌伎们捂着嘴痴痴笑:“柳郎给我们作首词,我们才起来。”
“要十首!要十首!”
柳永无奈,见歌伎们赖在自己身上不肯松手,他只好拖着这一串人形挂件慢慢往前移动,还好才走出不远,就有救星来了。
“妹妹们,莫要在长廊上玩闹。”
安娘从长廊的另一端款款而来,她像是生平不爱笑,周身清冷如梨花含苞,又似簌簌雪落。唯有对上柳永的目光,安娘的嘴角才勾出一丝很浅的笑意。
她将姑娘们从柳永身上摘下,亲自领着柳永向前走去:“柳郎,你似乎兴致不高。”
“安娘此话怎讲?”
“天上那半句残词,是柳郎的《蝶恋花》,安娘原以为是柳郎向仙人自荐,如今看柳郎的表情,倒是安娘猜错了。”
柳永点了点头,目光里带了些担忧。他的词作虽然颇受百姓喜爱,但素来为庙堂清流所厌,甚至被那群自诩君子的儒生打成“淫冶讴歌之曲”“闺门淫媟之语”,相当于痛骂柳词是不入流的艳俗色|情文学。
柳永的这种词作风格也给他自己带来了许多麻烦,加上他年轻时行事轻狂不羁、不知收敛,以至于名声不佳。朝中官员大多也会吟词作曲,偶尔也有艳情之作,可独独柳永被“特别针对”。柳永第一次落榜时也曾愤而不平,曾去质问宰相晏殊:
晏殊含笑,不紧不慢地问他:“贤俊作曲子么?”
柳永挑眉:“难道相公不作?”
晏殊的词曲与柳永可谓有异曲同工之处,大多用词清丽、音调婉转,多吟惆怅伤感之事。柳永身份卑微,却拿自己的词与宰相之作相提并论,狂妄之意,不以言表。
见柳永如此,晏殊倒也不恼,淡淡指点道:“殊亦作曲,却不曾道‘针线闲拈伴伊坐’此类语。”
所谓“针线闲拈伴伊坐”,来自柳永的《定风波·自春来》一词,描写得就是柳永与情人幽会时的场景。这类词,达官贵族虽私下爱好,关上房门来反复细读,激动不已,但若是出了家门,谁要是自己喜欢这种有伤风化、低俗下流的词句,必定会受到他人嘲笑。
且“伊”这种代词过于口语和通俗,大家写诗向来主张要用词高雅绮丽,而柳永却偏爱用“伊家”、“阿谁”、“抵死”、“消得”这种寻常百姓都能听懂的俗词,不免让人觉得他格调太低。因此大家无论私下有多喜欢柳词,面上却总是对柳永敬而远之,甚至会刻意贬低排斥。
经此一遭后,柳永也算学会了低调收敛。为了当官,原名柳三变的他不得不改名换字,如此才总算做了小官。
如今他刚到余杭上任,这天幕又提及柳词,还大咧咧地写上了自己的外号“白衣卿相”,这难免令柳永心生担忧……京都那儿的人,不会又借机生事吧?
柳永担忧地抬头望去,却见又有数条文字在天幕一一浮现:
【理学大家:为什么不放全?“拟把疏狂图一醉。对酒当歌,强乐还无味。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这种淫|词艳|语也配称豪放派?】
【理学大家:柳永什么货色大家懂懂的都懂,整天跟着□□们厮混,尽是些床笫欢爱之事,简直不堪入目!如此伤风败俗、有伤教化的人还胆敢自称白衣卿相?要我说,干脆称闺房浪子、青楼常客吧,谁读他词谁丢人!】
【理学大家:真正的豪放派大家,还得看我们的苏轼大大,柳永连一根指头都比不得他!】
【苏东坡(1084):?】
【苏东坡(1084):轼甚喜柳词。】
【理学大家:苏东坡,你根本不懂苏轼!别侮辱我们苏轼大大!】
「北宋·公元1084年」
「江宁·钟山」
苏轼的手停在半空,他面前半透明的方框还在闪烁,他却不知道该回些什么。
刚才被那位“理学大家”点名之后,苏轼的面前骤然跳出了半透明的方框。苏轼略一思索,随即无师自通地学会了发送弹幕。
苏轼所在的时代,恰好柳风盛行。今少年十有八九不学柳耆卿,则学曹元宠,苏轼亦不免俗。而且他私以为柳大家之作虽多艳|情之曲,但亦有“想当年、空运筹决战,图王取霸无休。江山如画,云涛烟浪,翻输范蠡扁舟。验前经旧史,嗟漫哉、当日风流。斜阳暮草茫茫,尽成万古遗愁”这样的豪迈之作。
见“理学大家”一昧贬低柳永,苏轼觉得他有失公允,忍不住发送弹幕想替柳永辩驳,却没想到刚开口就被人喷了个狗血临头。
“东坡,你根本不懂苏轼。”王安石大笑。
“王公,你就别打趣我了。”苏轼郁闷地划掉在文本框里写下的字,忧愁道:“您为何不替柳公说话?难道您不喜欢柳公的词吗?”
苏轼这无意一问,却令王安石陡然沉默。他望着天幕上那句刺目的“伤风败俗、有损教化”,眼里闪动着让苏轼看不懂的复杂神色。
“王公,你怎么了?”苏轼见王安石久久不语,不免担忧。
“我是在羡慕你啊。”
王安石望着自己面前那闪烁的文本框,叹了口气:“你敢直言喜欢柳词,当真了不得。”
“这……”苏轼有些不解地皱起眉:“这有什么不能说的?”
“说起来,柳公长我数十岁,而东坡你又小我十几年,你和柳公之间,倒是隔了快五十年。柳公在世之时,但凡自诩清流之辈,无人敢与柳公深交,更甚者还对他避如蛇蝎。而今柳公仙逝,众人却对他交口相赞,当真……”
王安石闭目长叹。
“柳公长我数十岁,我尚未出茅庐之际,柳公早已名满天下,骫骰从俗,天下咏之……其实喜欢的又何止是百姓,就连官家亦不免俗。”
“官、官家?”苏轼有些震惊地瞪大眼睛。
“不是如今的官家,是仁宗。”
“可我听闻,仁宗不是……”
苏轼曾听过一事。柳永还叫柳三变的时候,曾作《鹤冲天》一词。其中有一句算是应景,又算是牢骚的词:“忍把浮名,换了浅斟低唱。”后来临轩放榜,柳三变落第,仁宗还特意批复一句“且去浅斟低唱,何要浮名。”此后柳三变多次赶考,无一例外全都落选。直至改名为“永”后,才于景祐元年及第,总算磨勘转官。
“那是面上功夫。”王安石一哂,不以为意。
“柳公之词,天下传唱,自然流入禁宫。官家颇好其词,每对酒,必使侍妓歌之再三。但官家深知留意儒雅,务本理道的道理,万不可让此闺门淫媟之语成为正统,所以面上对其深恶痛绝,实乃为不失其正、弘雅颂之风。”
“其实除了官家,清流又何尝不是如此,就连我都不能免俗。”
王安石轻叹一声,竟然难得地有些不好意思:“这都是嘉佑年间的旧事了,说来与你听听倒也无妨。”
“当时禁中开赏花钓鱼宴,官家出诗示群臣,我等次第属和。我当时官微,故坐末席,轮到我时,已然日垂西山、天色将晚。为了不碍众人用膳,留给我的时间极其有限,必须尽快作答。”
“当时官家给我出了\'披香殿\'三字,我一时紧张,竟不知如何作答。旁人提醒我可以‘太液池’为对,我便接了句‘披香殿上留朱辇,太液池边送玉环’。”
“太液翻波,披香帘卷!”苏轼几乎是脱口而出。
闻言,王安石长长叹气:“是了,别人听我这句,也都是这个反应。”
“赏花钓鱼宴的次日,都下就有流言,说我窃柳公之词,化‘太液翻波,披香帘卷’为己用,人人都传我私下读柳公的淫|词。那段时日,同僚都拿此事打趣我。”
王安石沉默了一会儿,继续道:“这事过去几十年了,我也记不得当初情急之下到底有没有化用柳公之词,唯独记得那段时日我每天都要与人扯谎说我不读柳词,生怕别人因柳词而看轻了我。”
“在我们那时,人人都读柳公词,人人不言柳公词。随便提及哪句柳词,就没人不会接下句,但就算大家心里都知道,面上却总要摆出个清流模样,与此等‘妖冶风气’划清界限……而今想来,倒是故作姿态、荒唐可笑。”
王安石言罢,潇洒甩袖,抬手在文本框中曲指写字。
“这句话我几十年前就该说了,拖到如今,也无妨在天下人面前坦诚相告——”
【王安石(1084):介甫亦爱柳公词。】
看到天幕上“理学大家”的发言,原本嬉闹的姑娘们神色逐渐阴沉。
“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如此情深之语,怎叫艳|词艳|曲?”
“整天跟着□□们厮混?伤风败俗、有伤教化?若真如此,那些个达官贵人、文人才子不都在流连秦楼楚馆?真是伪君子!”脾气最爆的月娘愤而拍栏,恨不得飞上天扯烂那个“理学大家”的嘴。
“这些清流惯会拿腔作调!他们明明爱我们爱得要死,私下对我们姐妹小意讨好、百般央求不说,甚至还自掏腰包专程谱曲,又对乐工贿以重金,就是为了让我们多唱几遍他们的词。可一出酒馆他们就翻脸不认人,骂我们□□,还嫌我们下贱……要当真不稀罕,就别来求唱!”
“宁唱柳郎词,不歌王公曲。说到底,他们就是嫉妒柳郎的才情!”
柳永笑着安抚他身旁这群义愤填膺的姑娘们,他的表情看上去无比洒脱,只是偶一垂眸,才会泄露几分眼底的苦涩。说到底,对读书人来说,不能被同阶层的文人认可,终究是一个重大打击。
安娘将柳永的失落看在眼里,她爱怜地抚摸着他的面颊,无比心疼。
她是这个青楼头牌歌伎,平日里千金难得一见,就算见面,安娘也多神情冷淡。可不知为何,安娘越是冷漠,那些才子文人就越趋之若鹜,甚至赞她为“雪娘子”。金银珠宝、诗词字画……男人们百般讨好,只为博安娘一笑。至于自己的诗词能被安娘唱诵,这是他们想都不敢想的待遇。
但只有一人,只要他写,安娘就唱。旁人可望不可即的一切,安娘都心甘情愿为他奉上——这不是男女私情,而是知音难觅。就像《琵琶行》中的琵琶女,她弹了一辈子琵琶,但只有白居易愿意问一问她的身世,也只有白居易愿意与她并称“天涯沦落人”。而她的柳郎,就是她的知音人。
“柳郎,你和他们不一样。自古给女儿家写诗之人,要么只称颂女儿姿容品性,居高临下地把玩儿女心思,要么就干脆故作姿态,比拟怨妇口吻,明明是自个儿想当官,偏偏要说是女儿想男人。”
“只有柳郎你的眼里当真有我们。来往那么多恩客文人,唯独柳郎你会关切我们沦落风尘的原因,而不是问我们要价几何;只有你会在意我们开不开心,而不是迫我们强撑笑脸……只有在你的眼里,我们才是活生生的、有喜怒哀乐的人,而不是一个供人消遣、给人赔笑的物什。”
“世人不懂柳郎,但后世总有人会懂!柳郎,你要等!”
安娘和柳永执手相望,彼此的眼里都闪动着晶莹。柳永嘴唇动了动,最后一声长叹:“安娘,谢谢你的安慰。”
——只是我究竟还要等多久呢?
“柳郎,姐姐!”月娘惊呼:“看天上!”
【苏轼(1084):轼甚喜柳词。】
【王安石(1084):介甫亦爱柳公词。】
【黄庭坚(1093):鲁直亦喜。】
【晁补之(1100):世言柳耆卿曲俗,非也,如《八声甘州》云:“渐霜风凄紧,关河冷落,残照当楼”,此真唐人语,不减唐人高处矣。】
【黄裳(1108):柳氏文章,喜其能道嘉佑中太平气象,如观杜甫诗,典雅文华,无所不有。呜呼,太平气象,柳能一写于乐章,所谓词人盛事之黼藻,其可废耶。】
柳永愣住了。
他并不认得这些人的名字,但却能从字里行间感受到,他们不是普通百姓,而是和他一样的文人。柳永平日里写孟浪之语也不曾眨眼,如今却被天幕上那一串再朴素不过的“甚喜”说得面红耳赤。尤其是后来的晁补之和黄裳,一个夸他“唐人高处”,一个称他“太平气象”,还将他与杜甫并列……
这是梦吗?!
眼前光晕迷旋,脚下像是踩了棉花,柳永整个人轻飘飘软绵绵,如随风摇曳的柳条。
这是梦吗?
仿佛耳朵里长了两个心脏,柳永清晰地听到耳畔“砰砰”的剧烈声响,仿佛一朵朵烟花炸开,令他头晕目眩,不知今夕何夕。
这是梦吗?
不!这应该是我喝醉了吧!
柳永劈手夺过桌上的酒壶,拨开盖子就朝脸上倒。酒液如瀑倾泻,不过几秒,就让柳永变成了落汤鸡。
“柳郎,侬作甚?”姑娘们被吓得蹦出了方言。
冰凉的酒液扑了柳永满头满脸,又顺着他一绺绺的头发滴落,滑进领子、沾湿衣裳……西湖边的春光虽好,但究竟风大,柳永被冻得直达哆嗦,可他却觉得胸膛炽热一片。
是真的!这居然是真的!
柳永舔了舔嘴角的酒液,骤然畅快大笑。
【“理学大家”因违反直播间弹幕礼仪,已被封禁,请各位观众友好发言。再次提醒,本直播间禁止拉踩。】
【柳永,可以说是北宋的著名文化符号,更是一个时代的文化高峰,对后来词人影响甚大。南北宋之交的王灼说“今少年十有八九不学柳耆卿,则学曹元宠”,就是在夸赞柳词的影响力。】
【拿苏轼与柳永比较,略微有些不太合适。首先,苏轼本人其实也受到过柳词的影响。前面说到苏轼作《江城子·密州出猎》一词后,曾写信给好友鲜于子骏炫耀,提及自己的词“虽无柳七郎风味,亦自是一家”。但其实这已经不是苏轼第一次与柳永“暗暗较劲”,早在之前,他就对柳永“念念不忘”。】
【苏轼曾在玉堂碰到一位擅歌唱词的幕士。苏轼问他:“我词比柳词何如?”幕士回答说:“柳郎中的词,只适合十七八女孩儿家听。她们拿着红牙拍板,在闺中唱些‘杨柳岸晓风残月’。而苏学士您的词,必须是关西大汉拿着铁绰板高唱,例如‘大江东去’,气势万钧。”苏轼听了十分高兴。】
【幕士之语,其实就是当时人的通俗感受,在宋人看来,柳永和苏轼已然是两种截然不同的词风,一者柳派,一者苏派,根本无需比较。用我们现代的评价来说,柳永实乃著名的婉约派词人,而苏轼则被盛赞为豪放派开创者。】
【但流派只是基于诗人大部分作品的风格进行区分,并不意味着一位诗人所有的作品都是该类风格。甚至在专业的词学家眼里,这种分法其实相当拘狭。婉约派的词人可以写豪放词,豪放词派亦可写婉约词。更甚者,一首婉约的词里面也可以有豪放句,一首豪放的词里面也可以有婉约之语。从这种角度来看,不能因为柳永是婉约派,就认为这句“拟把疏狂图一醉”不够豪放。】
众人原本正在听月兮讲解,但天空上突然飘过一句话,却让各朝各代的人瞬间炸开了锅。
【李白(0745):不够豪放?我来助你——拟把疏狂图一醉,会须一饮三百杯。世间行乐亦如此,钟鼓馔玉不足贵!】
李白?!真的李白?!活的李白?!
天幕上顿时密密麻麻挤满了各个时代的文人弹幕,简直是大型追星现场。有求诗仙赐句的,有与李白攀亲戚的,当然最多的还是各个迷弟的花式夸赞,肉麻得令人叹为观止。而李白的迷弟们又有不少迷弟,其中头号粉丝杜甫的出现又在各朝掀起了新的风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