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德思考着埃特夏这个人是否值得信任。他有时候十分迟钝,有时又表现出惊人的敏锐。他今天有意提起自己的过去,不就是为了套卡德的话吗?
但如果他说没有撒谎,如果龙息之剑中确实有大群的意志,那它的用途应该不止于破坏与焚烧。卡德脑海里隐隐浮现出一个不成形的念头——要是他能拿到那把剑,说不定很多问题都能解决……
但是他不能把龙蛋的事情透露出去,风险太高了……他还不能确定……
最后他还是睡着了,经过连日的比试,他确实是筋疲力尽(对他来说变回原形会好得多,但是如果变回去,饥饿感也会更加强烈)。他睁开眼睛时天色已然大亮,树荫的缝隙中闪烁星星点点的阳光,平时这时候他的对手早就到了。
他爬下树干,远远地看到一个人影沿着林间小道赶来,那个人不是埃特夏。
埃特夏还是第一次走进桑切的临时工坊。
这座地下堡垒建造于焦土战争时期,是当时的法师为了躲避龙焰开发的据点。访客需要通过洛斯托河畔一处伪装成坍塌遗迹的入口,走下漫长的旋转台阶,才能到达法师居住的石室。埃特夏不太喜欢这种潮湿阴暗的地方,它给人的感觉就像是监狱。
寥寥几支蜡烛照亮了桑切的工作区域,魔法搭建出的架子上摆放着各种法师收集来的战利品:魔兽的身体组织、土壤和石头的样本,以及泡在药水里的千爪草的碎片。桑丘站在法阵中央,他那张映着幽幽绿光的脸上,没有一点儿欢迎埃特夏的意思。
“你来这里做什么,玩腻了那决斗游戏了?”
“除非有必要,不然我不会来打扰你。”埃特夏说。“镇上有一位老人失踪了,他走进森林里采蘑菇,结果再也没有回来。本地居民现在非常焦虑,希望你能采取一些措施,把恶龙的诅咒挡在外面。”
“我的防御术式完美无缺,恶龙不可能踏入小镇一步。那个老头多半是自己掉进哪个地洞里摔死了。”
“不会的。有一个民兵在他消失前看到了他,说无论他怎么喊,那个叫亨伯特的老人都没有反应。他明显是受了什么东西的蛊惑。”
“那我也无能为力。你最好去问问你那好朋友,是不是最近喜欢上了干瘪一点的人肉。”
“他承诺过不伤害白夜镇的人,这种行径也不符合他的做事风格。”
“你要真那么信任他,我们之间也没有什么好说的。”桑切讥笑道。“就算不是他干的,也有可能是幽地中滋生的其他邪物,这有什么奇怪?叫那些俗人珍惜自己的生命,不要随便到外面去瞎晃,我们能做的也只有这样而已。”
“桑切,你现在已经是这里的常驻法师了,有责任保护居民的安全。”埃特夏按捺着性子说。“我担心这样的袭击事件还会发生,请你到镇上去看一眼,至少了解一下情况。”
“我没有时间。”桑切面无表情地说。
“你说什么?”
“我告诉过你,我来这里是为了研究幽地,不是给那群农民擦屁股。如果你那么在意他们的生死,建议你立刻离开,回到他们身边去。”
“你……”
“出去。”
一丝怒火掠过他的脑海。但这是在法师的老巢,就算他赖着不走,法师肯定也会用魔力网什么的把他扔出去。他只好自行离开工坊,回去找到尤西,传达了桑切的意思。当晚所有人都聚集到礼拜堂里过夜,由埃特夏和萨蒙负责警戒工作。人们都很紧张,不少人坐在墙边涂涂写写,祈祷万相之神保佑自己。萨蒙一直在痛骂桑切,埃特夏漫不经心地听着,思绪已经飞到了远方的玛乌斯矿坑。
他凭直觉认为卡德和这件事没有关系,可是到了这时候,他又怀疑起了自己的判断。难道几天的比试就可以令他信任一头龙的秉性?
“你明天别去找那个好哥们了。”萨蒙忽然说了一句。
“什么好哥们?”
“卡德摩斯啊。我知道,你说过不是他干的,但是我还是不放心。他和那头腐龙是一伙儿的,以前这里死了那么多人,也没见他眨一眨眼。”
“那你说说他为什么要把镇上的人带走?”埃特夏皱起眉头。
“你没听过那种恐怖歌谣吗?幽地的精怪会把人骗到他们那里去,吸干他们的灵魂,它们自己就能离开那鬼地方了。我猜他的目的也差不多,可能是想让那腐龙复活什么的吧。”
“那只是你的想象。”他叹了口气。“放心吧,我首先要保护这里的人。就算是违反决斗的契约,那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萨蒙还没答话,一旁的雷伊忽然喊了一声:“贝西婶婶,你要去哪里?”
贝西就是失踪的亨伯特的妻子,常年卧病在床。亨伯特消失后,她陷入了一种魂不守舍的状态,一直在哆哆嗦嗦地哭泣,要别人搀扶着才能走进礼拜堂。可现在她竟然不声不响地朝着门外走去,完全不理会雷伊的呼唤。一个坐在门边的少年跑过去想要拦住她,一看见她的面孔,马上倒吸了一口冷气。
“你们、你们快过来看!”
埃特夏和萨蒙同时起身冲了过去。贝西脸上是一种似笑非笑的诡异神情,两只眼睛直瞪瞪地望着天花板。她眼白发青,眼珠暴凸;双臂僵在身侧,手指蜷曲犹如鸟爪。
“……给您,”她喃喃地说着,“都给您。是的,我不想再那么难受了,请您带我到他那里去……”
埃特夏挡在她面前,伸手去抓她的手臂,这个干瘦的老妇人一巴掌甩在他胸前,他竟然像被肉甲犰顶了似的飞了出去,撞翻了身后的两排座椅,倒在地上半天爬不起来。
“萨蒙!”他忍痛大喊。“抓住……”
他话音未落,萨蒙就在他眼前被打翻在地,现在礼拜堂里已经没人能阻止她了。这时贝西却忽然停下了脚步,有什么绳索状的东西冲出了地面,将她牢牢地绑起来。
那是一条发着绿光的锁链。
一个身穿长袍的人影出现在了门口——桑切终于还是来了。他一只手指向贝西,另一只手指向地面,召唤出更多的锁链缠绕在老妇人身上。
“你叫什么名字?”他朝着贝西步步逼近。“说出你的名字!”
贝西拼命挣扎。她这么大的年纪,竟然能将脊椎向后弯曲到这样一个不可思议的程度,以至于面孔直直地看向了天花板。她看上去就像个恐怖的杂耍演员,特别是脸上还挂着那假面具般的笑容。
“你知道我是谁,”她用叹息般轻柔的声音说。“是我在呼唤你。”
说完这句话,老妇人双眼中冒出一缕莹白色的烟雾。贝西颓然倒地,而这烟雾像有自己的生命一般在众人头顶盘旋了一圈,最后由天窗钻了出去,消失在了夜色当中。
埃特夏试了试她的鼻息,她已经死了。
“……为什么会是贝西婶婶?”
雷伊第一个开了口。她的语气很平静,脸色却极其苍白。
“她没有离开小镇,甚至没有离开过自己的家。”
“这才是最有趣的地方。”桑切若有所思地说。
法师仔细检查了贝西的尸体,得出了一个奇特的结论。刚才飞走的那一缕烟雾其实是她的灵魂,倒在地上的只是一具空空如也的皮囊。灵魂当着众人的面飞离身体,这种戏剧般的场面以前从未出现过。无论森林中的邪物究竟是什么东西,它都比以往要强大得多。
好在天快要亮了。阳光会削弱幽地的力量,所以众人商量着等太阳一出来就外出调查小镇四周的防御术式。桑切说就算术式阻挡不了入侵者,上面也会留下敌人经过的痕迹,能让他们确认它的真实身份。在尤西的主持下,大家又讨论了一番调查任务的分配问题。出发的时候快到了,埃特夏站起身来,却莫名地绊了一跤,差点又打翻了身后的座椅。他弄出了不小的响动,所有人都扭过头来盯着他看。
“你怎么回事,难道刚才撞到头了?”萨蒙问道。
“我好得很。”埃特夏只能用力抓住椅背才能站稳,他自己也很惊讶。雷伊来到他身边,细细地打量了他一番。
“你最好立马去休息。”她有些担心地说。
“现在可不是休息的时候。”埃特夏坚持道。他又想站起来,萨蒙硬是把他按在椅子上。
“听从医师的意见!不过是去小镇边上调查什么防御术式而已,少你一个也没什么大不了。”
“可是……”
“你是不是觉得什么事都只能由自己来做?”萨蒙把脸凑过来瞪着他。“你是不是把我们当成了废物?”
“当然不是!”埃特夏。
“那就相信你的朋友们。”萨蒙大力拍了拍他的肩膀。“你死了对大家都没有好处,是不是?”
埃特夏最终被他说服了。“我很快就会去和你们汇合,如果有什么需要帮助的地方,随时通知我。”他不情不愿地说。
其他人离开后他躺了下来,心里想着只休息一小会儿,结果立刻就睡着了。这一觉睡得太沉,他醒来的时候,窗外的日光已经偏向了西边。
“他们回来了没有?”他询问身边坐着的凯,后者正慢悠悠地给自己的短剑上油,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
“还没呢,尤西也说他们有点晚了。”
“他们不可能这时候了还不回来,一定出了什么事。”埃特夏匆忙穿上斗篷。“你也别留在这里了,去陪陪你姐姐。”
“她可能这几天就要分娩了。”凯低低地说。“赶在这个时候,我实在是……”
但是埃特夏没空倾听这个年轻人的心声。他离开了礼拜堂,在南门边上找到了尤西。镇长说桑切和萨蒙离开了白夜镇,到玛乌斯矿坑去了。
“他们没说为什么要去吗?”
“大概是要去找斯坦……找那头龙问问题吧?”尤西摇了摇头。“他们只是叫托马斯带话回来,没有详细解释。本来我觉得他们俩应该没什么问题,但是已经过了这么久……”
“我去找找他们。”埃特夏打断了他。
“我叫几个民兵和你一起去吧?”
“不用了,时间紧迫。”
要尽快……
这个念头无端浮现在埃特夏的脑海中。他意识到自己此刻感受到的不仅仅是对同伴命运的担忧,更有一种难以言喻的恐慌,恐慌如同阴燃的火焰一般不断折磨着他的神经。
是他的错觉吗?四周静得离奇,甚至听不到一丝虫鸣,而被树荫遮蔽的天空也比以往更加昏暗了。希努洛森林中一定发生了什么不同寻常的事情。
前方道路上弥漫着一股味道……烧焦的气味,和他先前闻到过的略有差别。他又向前走了大约一百码的距离,眼前出现了一块烧得漆黑的空地,中央赫然倒卧着一具焦尸。
埃特夏脑中突然一片空白。
过了好一阵子,他才慢慢蹲下,开始检查那具一塌糊涂的尸体。它的脸部烧得变了形,看不出原先的样子。埃特夏将它翻了过来,果然看见了那柄熟悉的战锤。
萨蒙……早让他别用这种武器,他果然没来得及将它拔出来。
“卡德摩斯!”埃特夏起身大喊。“这是你干的吗?给我出来!”
仿佛在回应他的声音一般,林间传来了沉重的脚步声。树影在晃动,巨大的黑龙从中探出了脑袋。
这是他第一次在有光的地方看见它的全貌。卡德全身黑中泛红,鳞甲上遍布尖锐的棘刺,獠牙和爪子不仅锋利如剃刀,而且还闪烁着毒液般的光泽,光是这外表就给人以强大的压迫感。
而且它显然正处于极度狂怒之中。
黑龙的双眼黄得发亮,亮得叫人看不清中央那细细的瞳孔。它全身紧绷,连鳞甲上的棘刺都在微微地发抖,鼻孔喷出烟雾,牙齿来回磨动,喉咙深处不断发出低沉的轰鸣。埃特夏发现自己已经记不起卡德的模样了,眼前这巨兽身上没有一丝人类的影子。
“为什么要这么做?”
黑龙直接喷出一口火焰,击中了埃特夏脚边的土地。
“你这骗子、背誓者,还有脸出现在我面前?”它的声音如同雷鸣一般隆隆作响。“我先杀了你,再去解决那个法师……”
它扑向埃特夏,在喷出龙息的同时,锋利的爪子也横扫而来。它很清楚猎手有哪些对付自己的手段,因此不会给他留下任何破绽。埃特夏左支右绌,拼命后退,才勉强挡下了这一波凶猛的攻势。他喘息着,思考着卡德刚才那句话的含义。这里没有法师的尸体,或许他是逃走了。他们两个人进入了玛乌斯矿坑,不知怎么的惹怒了卡德,被他一路追杀了出来,所以萨蒙才死在了路上。或许他说得没错,卡德真的在尝试复活他的同伴,他自己说过他很孤独……
这也能和昨晚贝西的事情联系在一起……
如果真是这样,那他们的死都是埃特夏的错,正因为他轻信恶龙,才招来了这场灾难。
黑龙再次袭来时,他使出全力释放了剑里的龙息,朝那张巨口砍去。宝剑的火焰比黑龙的火焰更加猛烈,更加集中,即使它能烧死埃特夏,也一定会被这威力无匹的一剑劈成两半。黑龙退缩了,张开翅膀飞在空中躲开了这一击。一丝炽热的龙血落在了埃特夏的肩膀上,他手中的剑柄也烫得灼伤了掌心的皮肤,但他死死地抓着不放。
经历了刚才的挫败,黑龙现在学聪明了。它飞在半空,不断地以小股龙息扰乱埃特夏的动作,然后趁他抵挡时俯冲下来,用獠牙和利爪继续攻击。埃特夏不断地躲避着从天而降的火球,心知黑龙正在等待自己体力耗尽。他转身冲进树荫浓密的地方,躲在灌木丛中,让它难以判断自己所处的位置。这老奸巨猾的龙竟然也想出了对应的招数——它往树上喷火,决心把埃特夏的藏身之处化为一片火海。埃特夏感到燃烧的树杈不断掉在自己头上,再待下去他就会被烤熟,可是一旦开始移动,又会暴露自己的位置。
埃特夏决定孤注一掷。他逃离了灌木丛,沿着道路狂奔。黑龙降低高度紧跟在他身后,他等着它喷火,但它却没有这么做,或许恶龙喷火也和人类使用自己的肌肉一样,无法长期维持下去。他看准时机,装作疲乏至极的样子,一个踉跄摔倒在地,完全把自己暴露在了黑龙眼前。
它来了——埃特夏猛地向旁边一滚,避开了那两排獠牙,但他的肩膀和腰部都被它的爪子撕裂了。趁着这机会他扔出钩索,带着倒钩的弯钩直接刺中了黑龙的右翼关节处,它在狂怒中振翅高飞,将埃特夏也一同带上了天。狂风呼啸,埃特夏紧贴在巨兽的身侧,也不管手上腿上被棘刺划破了多少地方,只是高举右手的龙息之剑,用力劈向它的心脏。
这一剑却神使鬼差般地砍偏了。黑龙身子一偏,剑锋一下子砍下了它的右爪。
卡德发出一声惊天动地的大吼。龙血溅了他一身,钩索的绳子“啪”一声崩断了。埃特夏被甩了出去,落在一棵大树的树冠上,一路压断了无数交叠的枝杈,最后撞上了潮湿松软的土地。幸亏如此,他才活了下来。他勉强睁开眼睛,看见那头龙摔在不远的地方,正胡乱地扇动着双翅,沉浸在肢体断裂造成的痛苦之中。
剑呢?剑不知道掉到哪里去了。埃特夏也痛得浑身不能动弹,额头上流下来的血严重遮蔽了他的视线。但如果找不到龙息之剑,他只有死路一条。
原来还是自己输掉了这场决斗——这是他脑子里浮现出的最后一个念头。
埃特夏是被伤口疼醒的。
他觉得自己全身上下都像被烈火烧过一样,痛得他想大声惨叫。他以为这是卡德的报复,过了很长一段时间,他才渐渐意识到自己平躺在地上,活得好好的。他举起疼痛不已的左臂,从手腕到关节的位置上本来有一道长长的撕裂伤,现在却只剩下一片烧得发黑的皮肤。
他慢慢地站了起来,一眼看到恢复了人形的卡德坐在树下,肩膀上裹着半块血迹斑斑的斗篷。
埃特夏有很多话想说,脱口而出的却是:“你到底在搞什么鬼?”
“听好了,我只问你一次。”卡德声音很低,就好像每一次呼吸都令他痛苦不已。“是不是你让法师和那个猎手进了矿坑?”
“……当然没有,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卡德的表情看上去就像他还有很多话想说,却硬生生地忍住了。
““那个背着战锤的人说这是你的主意。早前他来到矿坑,说你在地堑那边遭到了袭击,就快要死了。他说得煞有其事,我走了一半才想到有什么不对。回去看时,矿坑入口处的石头已经被搬开了,他们两个偷走了我的……宝物。我追了上去,可惜法师已经拿着那东西,把自己传送到了其他地方。”
“所以你就杀了萨蒙。”
卡德脸上的表情像是还想冲着埃特夏喷火。
“你还不明白吗?他要陷害你!他想让我们互相残杀,叫你死在我手上……”他捂着断臂,疼得脸上抽搐了一下。
“可是萨蒙和我没有仇怨,”埃特夏愕然道。“这当中一定有什么误会。”
卡德也站了起来:“看你那表情确实是一无所知,我也不和你计较。告诉我法师的工坊在哪里,我的东西落在他手上,不快点找回来就完了。”
“首先,你得告诉我那是什……”
他听见身后传来脚步声,于是回过头去。眼前的景象令他浑身一阵恶寒——步履蹒跚的萨蒙正朝他走来。他的脸已经被大火烤化了,可他却还能走路,并且朝他伸出了一只焦黑的手。
“埃特夏……埃特夏!救救我,我什么都看不见……”
声音是从他脸上那个曾经是嘴巴的小洞里发出来的。
埃特夏震惊至极。理智告诉他萨蒙不可能还活着,情感却剥夺了他进一步思考的能力。他僵在原地,卡德一把将他拉到身后,拔出腰上的龙息之剑——埃特夏的剑——朝萨蒙劈了过去。萨蒙的前胸被剑锋划开了一个大口子,里面却没有流出一滴血。伴着一股腐臭的气味,一种外形介于水草和活虫之间的黑色物质从裂口中露了出来,就像烂水果表面的霉菌——那是千爪草。
卡德咒骂了一声,把宝剑交还给埃特夏,伸长脖子四处张望。
“玛乌斯?是你吗,玛乌斯!”
埃特夏突然意识到,他是在呼唤那头腐龙的名字。
“你究竟是谁?”他问眼前的萨蒙。后者站在原地,歪着脑袋,丝毫不理会胸口处那一团团蠕动着的千爪草。
“唉。”这焦尸叹了口气。“我早该干掉你的,埃特夏。本来我以为你的存在能给卡德一些刺激,没想到你们两个却是乐在其中,非要一直拖延下去。”他说话的口气还和以前的萨蒙一模一样,这一点比什么都令人毛骨悚然。“还有你,卡德。你知道玛乌斯是怎么看待你的吗?嘴上说着要赎罪,实际上还和小孩子一样,看见新玩具就忘了办正事,她对你很是失望啊。”
“看来你们俩倒是经常交流感情。”卡德冷冰冰地说。
“是的。或许你们现在还想象不到,但是在神明的怀抱里,龙与人之间没有任何隔阂。”
埃特夏举起宝剑:“你没有回答我的问题,你是鬼魂,还是精怪?为什么要附在萨蒙体内?”
“我可不是那些东西。我就是萨蒙呀,你认识的那个萨蒙。”死人的声音透着几分委屈。“我是维尔维斯人,双亲是做皮草生意的,有两个兄弟和一个妹妹。我喜欢战锤,是因为第一个和我出去玩的女孩称赞我挥舞锤子的模样很潇洒。”
“你说够了没有?我根本不是问这个!”
萨蒙又叹了口气。
“也对,这些事情你都不知道,也不关心。你一直把我当成无条件支持自己的好助手,从来也没想了解我的背景,你这个人就是这样……”
“他出卖了自己的灵魂。”卡德突然说。“邪物接管了他的身体,人格还是原本的人格,只是内里已经腐化了。”
“龙说对了一半。埃特夏,你知道这是什么时候的事吗?”萨蒙悲伤地说。“就在我第一次和你搭话的那一天,河里的怪物把我吃了下去。这些黑色的东西钻进我的血肉里,痛啊,实在是太痛了。最后我无法再忍下去,只好向神明祈祷。他带走了我的痛苦,并且慷慨地接受了我的侍奉。”
“而真正的萨蒙在那时就已经死去了。”
埃特夏想起那时萨蒙态度上的变化,他是多么愚蠢,还以为那是出于对他的感激……
“我并不后悔。以前的我只是个乱挥锤子的武夫,神明却让我见识到了世界的真谛。”死人嗤嗤地笑了起来。“你们也到我这边来吧?他需要强大的灵魂,你们也可以在他的庇荫下获得永生。”
“我不管堕落成什么样子,都不会和见不得光的东西为伍。”卡德的眼睛里闪烁着怒气。
“玛乌斯献上了她的灵魂,你又比她高贵到了哪里去?”萨蒙尖声道。“而且你说错了,大错特错。现在地上蓄积的力量已经够多了,他很快就会重临世间,再次成为万物的主宰。届时即便你们不愿意,也必然会回到他的脚下,就像小小的水滴回归浩瀚的海洋!”
他张开双手,树林中响起了新的动静。埃特夏四处张望,发现他和卡德已经被数十个人影包围了。这些人中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有的人看上去昨天还在村子里干活,有的人身上的衣服几乎烂成了碎片。唯一的共同之处,就是他们脸上都挂着和贝西一模一样的诡异笑容。这些都是希努洛森林中的失踪者,有些人已经不知道在这里困了多少年了。
埃特夏和卡德对望了一眼。
“告诉我这了不起的神明的名字。”卡德说。
“你很快就会知道了。”漆黑的嘴巴一开一合。“到我们这里来。神明会赐予你一切问题的答案,还会赦免你的罪行,实现你的心愿。到我们这里来!”
“我会去的。”卡德恶狠狠地笑着说。“你们等着,我……”他拔出自己的剑,一道白光闪过,萨蒙的脑袋飞了出去。“这就去找你们算账。”
萨蒙的无头焦尸呆立在原地,周围那些失踪者忽然一拥而上,伸手来抓卡德和埃特夏。他们的人数比埃特夏想象中的还要多,几十年——甚至是几百年之间,这“神明”不知道制造了多少受害者。 埃特夏砍倒了两个离自己最近的人,卡德突然弯下腰,又变回了巨大的黑龙。右臂上的创口现在裸露在外,看上去触目惊心,但至少血已经止住了。
“快上来!”
“……可是你身上全是刺。”埃特夏很难忘记先前自己贴在它身上时的惨状。
“你想死我不拦着你。”卡德咆哮着说,他只好勉强挑了一块地方骑了上去。黑龙振翅升空,一下子远离了地上的威胁。
“你看那边!”
透过雾气,埃特夏看见白夜镇上空出现了一道黑色的龙卷。他们身边的风和流云都被它吸引而去,显然那是某种强大能量的核心。
“那多半就是所谓重生的前奏。”卡德用低沉的声音说。“不知道它要用什么法子摆脱幽地的束缚。”
不等埃特夏催促,黑龙就朝着白夜镇的方向飞去。对卡德来说,最重要的当然是找到桑切夺回自己的宝物,可是桑切现在站在哪一边?小镇成了这幅模样,究竟因为是桑切的魔法无法抵御那幕后黑手的力量,还是因为他也成为了神明的傀儡?
“卡德,把事情真相都告诉我吧。”狂风呼啸中,埃特夏压低身子,紧紧抓住面前的棘刺。“我们可以做个交易……”
那道龙卷正好位于礼拜堂的上空。
桑切的防御术式对它毫无作用,可笑的是它们还依然履行着驱逐卡德的职责。黑龙刚到达小镇边缘,地上就冒出了无数光带,想将他扯下来。卡德为了躲避光带不得不连着在空中转圈,差点没把埃特夏摔死。最后只能由他跑步进入小镇范围内,破坏了地上的符文,再把卡德放进去。
街道上一个人也没有,连负责守卫放哨的民兵都消失得无影无踪。埃特夏心急如焚,三步两步上了礼拜堂的台阶,大门果然锁上了。他正要拔剑去砍,卡德忽然把他推到了一边。
“让开。”
这头龙变形的速度快得吓人,埃特夏只瞥见了那生满刺的大尾巴一眼,三人高的厚重木门就成了碎片。礼拜堂中密密麻麻坐满了人,小镇所有的居民全都聚集在此,像是在举行某种仪式。埃特夏和卡德这么大张旗鼓地闯了进来,竟然没有一个人回头看上一眼。
“尤西!”埃特夏大喊了一声。
他分明看到最前排尤西那半秃的后脑,但是镇长也没有应声。所有人都瞪着眼睛看着同一个方向,就好像中了某种法术,幸好他们还没有像贝西那样露出没有灵魂的笑容。在人群四周,墙面上那些炭笔写下的字、画下的图案,像有了自己的生命一样动了起来。它们逐渐脱离了墙壁,像趋光的蚊虫一般汇集到了屋顶,形成了那道直通天际的黑色龙卷。
神明。埃特夏脑海里响起了一个很像雷伊的声音。
他能听见我们的祈祷……
我们每个人身上都有和他相连的纽带……
他们奋力从人群中挤了进去。祭台之上,天窗之下,躺着一个女人——那不是别人,正是雷伊!她的腹部膨胀了吓人的地步,比平常孕妇还要夸张得多,就好像皮肤之下有一只魔猿似的怪兽破体而出。埃特夏全身的血液都冷了。
“救救她!”角落中传来一声凄厉的喊叫,凯正被三个民兵死死地按在地上。
“埃特夏……快救她!”
埃特夏正要走上前去,身后突然有一只手按住了他的肩膀,还有人抓住了他的手臂。卡德一脚踹了过去,那几只手松开了。
“你把她带到外面去,离开这群人,我来开道!”卡德的声音带着一种不由分说的权威力量。埃特夏冲向祭台,看见雷伊睁大眼睛望着自己。她意识清醒,只是满脸是汗,皮肤像冰一样冷。他伸手将她抱了起来,卡德走在前面,毫不留情地对身边的人饱以老拳。三个人艰难万分地逃出了人群,一穿过那扇被击破了的大门,本地人就不再追击了。埃特夏将雷伊放在空地上,用匕首割开她上身的衣服。她腹部的皮肤几乎全部成了黑色,紧绷到了几乎透明的地步。里面那撕扯、顶撞的东西绝对称不上是一个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