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苏像雨帘一样若隐若现,光晕柔而不刺眼。
她脚步轻快地走出卧房。
香梅在院中候命,见织愉双唇紧抿,瞧着一脸冷漠,但周身都好似透出心情很好的气氛。
香梅忽想起,仙尊没醒那段时间,夫人虽照旧爱美爱打扮。但穿衣梳妆,都不如今日活泼明艳。
织愉走到谢无镜身边,“走吧,去翠篁三节。”
谢无镜收琴,走向传送阵。
织愉在原地愣了下,想起谢无镜没灵力了,不能带她飞过去了。
她苦恼地耷拉嘴角,吩咐香梅:“叫乾元宗的人抬辇来。”
谢无镜:“翠篁三节不招待外人。”
织愉不满:“难道我们要走过去吗?”
谢无镜:“是要走些路,但有传送阵,不会走太久。”
织愉不悦地和他一起迈入传送阵,算是妥协。
要不是为了给他机会联系手下,她才不会受这个苦。
香梅暗自讶异。
她还记得,先前柳别鸿也来找夫人,说要带夫人去赏一美景。
夫人要人抬她过去。
柳别鸿说此景特别,需自己走过去。
夫人道:“那你就自己走过去吧。”
然后丢下柳别鸿,回来睡大觉。
对待与她还算亲近的盟友柳别鸿,夫人尚且如此。对待已成敌人与俘虏的仙尊,夫人竟愿意陪他走路?
香梅真的搞不懂夫人。
而传送阵内,织愉已经习惯无视香梅奇怪的眼神,直接传送走人。
她一直摆着一副谢无镜欠她八百万两银子的臭脸,随谢无镜转了三道传送阵,终于到达翠篁三节的竹林中。
跟随谢无镜在林中走了两步,始终不见翠篁三节的竹园。
织愉的耐心耗尽了。
奇了怪了,她为什么要陪谢无镜走啊!
谢无镜现在是阶下囚,她应该叫他背着走才是。
织愉在原地停下,“谢无镜,你站住。
谢无镜停下脚步,回头看她:“怎么了?”
织愉:“蹲下来。”
谢无镜凝视她须臾,背对她蹲下来。
织愉猛地冲向他,跳上他的背,搂住他的脖子,“我累了,我要你背我走。”
谢无镜的身体被她冲得只轻晃了下,便稳稳地托住她的臀腿,站起来。
他太冷静,太平和。
织愉没有一点羞辱到他的感觉,甚至觉得:他们现在的相处,和她背叛谢无镜前根本没区别嘛。
织愉绝不承认,没区别的原因,原来是她从以前就一直在欺压谢无镜。
她想了想,勾住他脖颈的手开始不安分。缓缓拉开他齐整的外袍衣襟,探进他衣服里。隔着里衣轻轻摩挲。
她自觉很坏:“谢无镜,我知道你不愿意给我侍寝,知道你现在恶心我。但你必须适应我的触碰,因为我是不会放过你的。”
说着,她侧头“吧唧”在他侧脸上亲了一口,晃了晃被他托着的腿,愉快大笑。
实际上,她心怦怦直跳。
曾经她幻想,只要她努力学习,一定可以把他翻来覆去地玩个遍。
真到这一刻,只是在荒郊野岭亲个脸,隔着衣服摸摸他的胸膛,她都觉得:
——天呐,我在做什么啊!
谢无镜:“有人在看。”
织愉惊得连忙把手从他衣襟里缩回来,一边四处张望,一边把他的衣襟拢好。
忽然,一道小小的黑影穿过碧色竹林,如一道小闪电落在她身边,化作十四岁少女。
是宝燕。
织愉好久不见她了,对她下意识笑,笑到一半轻咳两声,板起脸。
宝燕气愤地盯着她:“坏女人!”
织愉一愣,心知宝燕和翠娘肯定听说若她做的事了。
她傲慢地道:“我就是坏女人,你又能拿我怎样?”
谢无镜扫了眼宝燕。
宝燕气得脸蛋鼓鼓,察觉到他的不悦,不敢再骂:“不许你欺负仙尊。下来,我背你。”
织愉搂紧谢无镜,终于找到了一点气死正派的成就感,一字一顿,十分欠揍:“我、就、不。”
宝燕拿她无可奈何,一路气呼呼地盯着她。
直到出了竹林,见到竹园中的翠娘,她“哇”的一声朝翠娘跑去,哭诉道:“娘亲,她欺负仙尊,还咬仙尊。”
咬……宝燕是把她亲谢无镜那一下当成是咬了吧。
织愉尴尬地抿了抿唇,拍拍谢无镜。
谢无镜会意地放她下来。
“仙尊。”
翠娘回身向谢无镜行礼,而后安抚宝燕,“没事的,仙尊不会被欺负的,你看,仙尊不是好好的吗?”
宝燕躲在翠娘身后,仍旧探着小脑袋盯织愉,像只警惕的小鸟。
哦,她本来就是鸟。
织愉觉得她可爱,很想捏捏她有点肉乎乎的脸蛋,可惜不能。
她故作高冷地站在原地。
谢无镜对翠娘道:“我如今已不再是仙尊,唤我慈琅便可。”
翠娘对谢无镜行礼:“慈琅公子。那这位——”
她望向织愉,问:“如今又该如何称呼呢?”
翠娘虽没有表现得像宝燕那么讨厌她,但明显比上次冷淡疏离得多。
织愉:“我如今是天命盟护天者,仍旧唤我夫人便可。”
只是此夫人非彼夫人。
翠娘向她行礼:“夫人如不介意,可要入屋坐一坐?”
织愉正好站累了。
她颔首,趾高气昂地走进屋内。
翠娘让宝燕招待织愉。
宝燕虽不喜织愉,但很听翠娘的话。顶着像生气小鸟一样圆圆的脸给她倒茶端点心。
真是可爱。
织愉趁她不注意,还是趁机捏了下她的脸。
宝燕生气地哼了一声,坐到一边去了。
织愉笑起来,忽觉有人在看,往窗外一瞧,恰对上谢无镜的视线。
她立刻敛了笑容,学谢无镜以前冷淡的架势,斯斯文文地喝茶。
屋外,翠娘正和谢无镜说话。
见谢无镜一直看屋内,她唤道:“仙尊?”
谢无镜这才收回视线。
翠娘余光扫过屋内的织愉,轻叹一声:“近来诸多妖魔潜入灵云界,宝燕本就是妖族,加之实力强大,已被妖族接纳。妖皇已听说您的事,托宝燕传话——”
“感念您曾对妖族手下留情,从不赶尽杀绝。倘若您愿意投靠妖族,带领妖族拿下灵云界,妖皇许诺封您为国相,兼任妖族太子之师。”
顿了顿,翠娘道:“慈琅公子,不妨先答应妖族,借妖族之力拿下灵云界,除掉灵云界那些祸害。待事成,再将妖族打回妖界?”
谢无镜虽表面是个虚心纳谏的人,但翠娘知道他其实并不喜欢别人对他指手画脚。
她此刻也不过仗着自己算谢无镜半个长辈,试探着建议。
谢无镜:“妖族之邀,不必考虑。其余事,静观其变,不急。”
翠娘问:“公子现在有何打算?”
“不该出现在灵云界的东西出现了,我要先找到它。”
谢无镜道,“还有,我想借蚕神蛊一用。”
仙尊既没说明那不该出现的东西是什么,翠娘就不会追问。
不过蚕神蛊乃翠娘家族世传的本命之蛊,乃神族所赠。
蚕丝入体,化蝶而出,能解灵界百蛊百咒。
“公子也知道,自五百年前遭逢变故后,蚕神蛊被毁得只剩三只。我一直在培育,却一直不见成效。”
翠娘道,“蛊用一只少一只,敢问公子要蚕神蛊有何用处?是要自己用吗?”
“我所中之咒乃神咒,蚕神蛊解不了。”
谢无镜望向屋内的织愉,“我需要一个让我相信的回答。”
翠娘顺着他的视线望去,面露惊疑:“公子怀疑夫人如今所作所为,皆是受人挟制?”
谢无镜:“她的答案和反应,让我无法相信她给出的解释。”
翠娘疑惑:“那公子为何不用《长梦通忆曲》来探知,夫人过去经历了什么?”
谢无镜:“两仪无象琴奏出的琴曲灵力过烈,她凡人出身,琴音入体的气劲必会伤及她神魂。若她中了蛊咒,以此曲强行探查,也会触发蛊咒。”
翠娘愣了下,品味出什么:“公子是无法相信她的背叛,还是不愿相信?”
谢无镜垂眸不语,似乎在寻找心中的答案。
翠娘叹息:“当年若非公子救我,又在黄泉帮我找到宝燕转世,将她的下落带回给我,恐怕我早已随宝燕去了。”
“我对公子深感感激,公子莫怪我冒昧。我是过来人,我知晓要让自己承认最亲近之人的背叛有多痛。但自古情关难过,当断不断,必受其乱。”
“我不希望公子像我一样,最后落得个只剩下满心仇恨的下场。仇恨一个曾经最亲近的人,很苦。”
谢无镜转眸眺望竹林。
竹林幽幽,仿若不见底的碧涯。
他道:“或许,我只是要一个让我相信的理由。”
是相信她真的背叛,还是相信她迫不得已?
翠娘百感交集,拿出一个小小的琉璃匣。
匣中一根金丝犹如细碎星辰汇聚而成,散发出漂亮的光辉。
“若她体内存在蛊咒,蚕神蛊无法解,飞出的蚕神蝶便会是蓝色;若已解,飞出的蚕神蝶便会是银色。”
顿了顿,翠娘长叹,“若她体内没有蛊咒,那蚕神蝶,便仍为金色。”
翠娘将琉璃匣交给谢无镜。
谢无镜接过,“多谢。”
他收起琉璃匣,交代完正事后去屋内叫织愉。
织愉一见他就板起脸,很不好惹的样子,但眼底眉梢的明媚笑意,是掩饰不住的。
她与谢无镜一同走出竹屋,到了竹林边,颐指气使地让他背她。
她跳上谢无镜的背。
谢无镜托着她走进幽深竹林。
翠娘望着二人身影走远,不禁感怀万千。
用了蚕神蛊,便会信了吗?
翠娘低眸苦笑,当年,她也对她的夫君用了蚕神蛊。
可结果她还不是成了如今隐姓埋名的翠娘?
她的宝燕,也成了转世轮回的妖。
她低喃:“仙尊,你希望蚕神蛊化出的蝶,是什么颜色呢?”
宝燕跑过来,歪着头瞧见翠娘眼眶泛红,伸手去擦她脸,“娘,你怎么哭了?是不是那个坏女人刚刚出来的时候欺负你了?”
翠娘拂去泪水,对宝燕笑道:“没有,娘是被风沙迷了眼。”
翠娘拉起宝燕的手,眼神变得凌厉,温声道:“宝燕,仙尊允你出去觅食了……”
宝燕兴奋地蹦跳了两下,而后化作一只彩黑的鸟飞入竹林间。
织愉回到尧光仙府,已是未时。
她今天到现在还没吃东西,一回来便叫香梅准备午膳。疲惫地在房前长廊躺下,对谢无镜伸伸有点发酸的腿,“过来,给我捏捏腿。”
在凡界宫中时,她命令宫人给她按乔就是这种语气。
她想,这对谢无镜这种天之骄子来说,肯定很羞辱。
他要是气得甩手走人,她就又有机会找他麻烦了。
织愉心里盘算着,嘴角上翘。
然而谢无镜沉默地坐过来,将她的双腿放在他大腿上,撩开她的裙,隔着绸裤给她捏腿。
他这么顺从,让织愉憋着一肚子戏没法儿演,顿感失望。
织愉嘴角耷拉着摆臭脸,时不时恶意地抬腿,踢踢他的下腹、他的胸膛、他的手臂……
每次她抬腿踢,脚尖刚触到他的身子,他便按着她的小腿把她压下去。
织愉想,从前她踢他,他都没拦过。
现在拦她,肯定是讨厌她的触碰了。
她越发来劲,坐起来趴在他肩头,学着话本对他耳朵吹气:“谢无镜,你和翠娘说了什么?”
她觉得那肯定是复仇计划。
她其实并不好奇。
但他们现在是敌人嘛,她得装模作样问一问。
混着温热与湿润的气息,一遍又一遍拂过耳畔。
谢无镜的耳廓略微充血,但面色如常:“你一心要我帮你修炼,可这段时间以来,你的修为没有丝毫长进。”
她正开心呢,能不能别说这么扫兴的话!
织愉撇撇嘴,“还不是因为你不醒,我拿不到凡人修炼的功法。”
谢无镜:“我先前誊写了几章给你。”
织愉为自己的懒找借口:“我怕自己修炼,出了问题不知道怎么应对。我要你亲自教我。而且我这段时间也不是什么都没干。”
她指指自己的小腹:“这个,我好像已经炼化了。之前还热热的,现在一点感觉都没有了。你不是说我筑基后才能慢慢将其完全炼化吗?”
谢无镜会意,她说的是元阳。
他目光落在她小腹,指尖在她小腹点了下。
在她体内沉寂了多日的元阳,再度热了起来。
织愉惊讶地睁大眼睛:“你不是没有灵力吗?你做了什么?”
她没有骗他,他刚昏迷的那三天,她是真的有尝试操控灵力去炼化元阳的。
因为它热热的,在她体内的存在感实在太强了。
后来感觉不到它,她也是真以为她已经炼化它了。
“元阳还在,只是暂时封存。”
谢无镜道,“我没做什么,它是我的东西,自然对我有反应。”
他的东西……这说法怪怪的。
想到这是他的什么,更怪了。
织愉脸上有点烫:“你最好快点想办法帮我炼化,提升我的修为。否则——”
她逼近他厉声威胁:“你对我毫无用处,我就只能和其他人一起把你分了。”
谢无镜面沉如水,手抵着她的额推开她,“你的修为已至炼气大圆满,想筑基,就看你何时悟道。今晚可去元始峰一试。”
织愉觉得他不高兴了。
很好,要的就是他不高兴。
织愉点点头,靠在他肩头闭眼假寐。
直到香梅来请她去用午膳,她方起身,理着衣裙道:“你和我一起,伺候我吃饭。”
谢无镜便随她一起往膳房去。
织愉思索着谢无镜如今灵力被封,应该是要吃饭的。
吃饭时,就故意挑三拣四。
一会儿嫌谢无镜夹的肉不是她想要的形状,一会儿嫌他剥出的虾不够大……
一顿饭挑挑拣拣吃了半天。
她不吃的,全要谢无镜帮她吃掉。
谢无镜无动于衷,事事照办,让她觉得好像一拳打在了棉花上。
好在香梅在一旁愤愤不平,怨念颇深,织才多少有了点成功出演“欺负谢无镜”剧情的成就感。
好不容易用完午膳,织愉很是心累。
想到晚上还要去修炼,她更累了。
她没好气地道:“我要午睡,你来守着我,不许发出任何动静打扰我。”
说罢便回房。
谢无镜跟着她进房,在外间桌边落座,拂袖摆出茶具喝茶。
熟悉的气息,熟悉的茶香,在屋内弥漫。
织愉很快沉沉睡去。
属于她的呼吸,变为酣睡的平缓。
谢无镜放下茶盏,无声地走到床边。手掌一翻,琉璃匣出现在他掌中。
谢无镜打开琉璃匣,轻念咒术。
匣中蚕神蛊化作点点金光,落入织愉体中。
织愉照旧要谢无镜陪她去。
香梅实在难以忍受了:“夫人要人伺候,不妨让我来,何必羞辱仙尊……”
“哪里有仙尊?”
织愉打断,故作疑惑地东张西望,“我怎么没看到仙尊?”
香梅气愤地红了眼眶:“夫人,您怎能如此!”
“我就是如此,不要以为你很了解我。”
织愉摆出冷漠无情的嘴脸,“从今以后灵云界没有仙尊,只有慈琅公子谢无镜。而他,属于天命盟护天者之首,也就是我。”
眼看香梅要被她气得掉眼泪,织愉还是有点心软的。她摆摆手,“下去,别在我面前哭丧着脸。谢无镜都没哭,你哭什么。”
她佯作不耐烦,大步带着谢无镜去膳房用膳。
香梅坚持要跟。
结果又见证了织愉百般刁难谢无镜,最终把一半灵食强行灌给谢无镜的操作。
走出膳房,织愉还要谢无镜背她徒步走去元始峰。
谢无镜有没有因此更恨她,织愉不知道。
但她觉得香梅已经对她心寒到,她怀疑明天香梅会想给她的饭里下泻药。
织愉趾高气昂地跳上谢无镜的背。
谢无镜走入传送阵,直达离元始峰最近的松竹林,而后从林中小路上元始峰。
从前谢无镜带她一下子就飞上了元始峰,她没觉得这地方有多难登。
今日他背着她,一步步走上去,她才发觉,这座山峰好高,好陡峭。
随着越来越靠近峰顶,织愉感觉到气温在下降。
谢无镜如今没有灵力,他扛得住吗?
织愉的关心脱口而出:“谢无镜,你冷吗?”
谢无镜脚步一顿,微微侧头看她。
她自觉失言,找补道:“你若是扛不住,就趁早歇着。别倒在半路,到时我自己还要挨着冻回仙府,我可不会带你一起回去。”
谢无镜:“不冷。”
织愉“哦”了声。
她有点冷了。
她抱紧谢无镜,把手伸进他衣襟里取暖。
他衣服里很热,看来是真的不怕冷。
忽有点点冰凉落在发顶。
织愉仰头看,是峰顶下雪了。
薄薄的雪片飘下来,一触即融,像雨。
织愉闭上眼睛,仿佛回到了凡界。
在凡界时,很多次上山、下山,都是谢无镜背着她。
也有很多次,路上下起了雪或雨。
她记得有一个夜晚,下着细雨。
时值夏末初秋,雨夜微凉。
她被山下的知县发现,派兵捉拿。
她扭伤了脚,跑不动路。
而谢无镜刚摆脱一场围杀,手臂和腿上的伤都还没清理。
他背着她往山上跑,身上的血混着雨渗进她的衣服里。
那灼人的湿烫,她永远忘不掉。
那时她看着身后穷追不舍的火光,哭得绝望:“你把我放下来,自己跑吧。我是公主,他们就算把我抓回去,也不敢杀我。但你若是和我一起被抓,为全我声誉,肯定会立刻处死你的。”
“他们抓不到你。”
少年的声音带着这个年纪独有的微哑,一如既往的冷静。
她不再说话,心跳渐渐大过了雨声。
紧拥着的体温,让她不再感受到雨夜的寒凉。
此刻,织愉紧紧搂着谢无镜,久久没有睁开眼。
直到他说,到了。
越来越大的风雪落在她身上,织愉睁开眼。
今夜元始峰风雪很大,很冷。
谢无镜放下她。
寒雪扑面,织愉躲在他身后,让他给自己挡风雪,很想说:今天天气这么差,咱们还是下次再来修炼吧。
但元始峰高寒。
折腾他徒步爬一次,够了。
织愉问:“怎么筑基?”
谢无镜指挥她走入灵湖中心。
织愉迟疑:“你和我一起吗?”
今时不同往日,他如今的身体,撑得住灵湖吗?
织愉很怀疑。
谢无镜问:“你会泅水了?”
织愉摇头。
谢无镜无声地注视她,答案不言而喻:他会和她一起入灵湖。
织愉转念变得警惕,脱衣裙时道:“待会儿入水,你可别想着趁机淹死我。你体内有缔命丝,我死了,你也别想好过。”
谢无镜不语。
待她入水,他在她身后搀扶她步入水中央,教她静心凝神悟道。
织愉听话地闭上眼睛,感受天地之浩渺,意识步入虚无之境,领悟她要追寻的道。
她要追寻什么道呢?
织愉不知道。
因为她本来就没想修道。
她悟了很久,脑子里想的,都是凡界的事。
有她的母妃,有她的父皇,有凡界的一切悲喜繁华。
还有,谢无镜。
她太贪恋红尘了。
她觉得,她虽心性坚定,但她可能并不适合追求大道。
因为她坚定的心性,全用在喜欢俗世、俗人上、俗情上了。
织愉开始胡思乱想,甚至时不时走神到差点睡着。
谢无镜在她身后,看着她脑袋时不时往下点一下,便知她犯困了。
他一手搂住她的腰,一手托住她的头。免得她睡着了,一头栽进水里。
时间渐渐流逝。
从夜晚到黎明,再从黎明到日上三竿。
谢无镜神情渐凝肃——她还没有感受到时间流逝,嚷嚷着累,要离开,这说明她真的步入了悟道之境。
忽然,灵湖水无故掀起波涛。
澎湃灵力尽数涌入织愉体内。
下一刻,她的修为突破瓶颈,到达了一个新境界。登时周身灵气都变得更为雄厚。
织愉陡然惊醒,只觉浑身发软,身体往下一坠。
若不是谢无镜及时用力拉住她,她就要跌进灵湖里了。
织愉满脸莫名其妙,正要问发生了什么事。便在虚无中感受到一片旷阔无垠的领域。
那是她的灵府。
她筑基了!
对大道的敬畏之心,让织愉不敢认为胡思乱想也能筑基。
她更倾向于天道对她的修炼悟性实在看不过眼,为了剧情能够顺利进行,直接帮了她一把。
谢无镜的手突然放在她小腹上:“抓紧时间炼化元阳,待会儿雷劫要来了。”
织愉不安地瞪大眼睛。
她看过灵云界的修仙话本,知道筑基是有二九雷劫的。
她现在怀疑天道不是在帮她修道,只是想找机会名正言顺地劈她。
“我不要!”
织愉一头钻进谢无镜怀里,害怕地紧紧抱住他,“你想想办法,我不要受雷劫。”
天道不会劈死她,但她利用它、骂了它那么多次。它肯定会在不让她死掉的范围内,狠狠教训她。
谢无镜:“雷劫锻体,是所有修士必经之路。你炼气入体时,因是凡人之身,不像寻常修士有灵脉灵窍灵根抵御雷劫,已是少了一九雷劫。”
“二九雷劫若还不过,待结金丹时过三九雷劫,恐会危及性命。”
什么三九雷劫,她能不能活到结丹都不一定呢。
她一个寿数已定,不剩多久的人,为什么还要遭雷劈,受这个苦?
她不要!
织愉连连摇头:“我不过雷劫,我过不了。你若是非要让我过,肯定第一道雷劈下来,我就疼得自尽了。我若是死了,你也好过不到哪儿去。”
谢无镜无言。
片刻后,眼见雷云已经聚来,她仍不愿准备受雷劫。
谢无镜带她游到岸边,沉声:“上岸。”
织愉立刻爬上岸。
谢无镜纵身上岸,身形一转,将外袍快速套上。未系腰带,便席地而坐,召出两仪无象琴架于腿上。
织愉裹着自己的衣裙,犹豫要不要躲在他身后。
她避不了雷劫了。
如果离他太近,会不会连累他也遭雷劈?
织愉手足无措之际,谢无镜道:“过来。”
织愉愣了下。
见苍穹之上已黑云滚滚,雷电如蛇。暮色被雷云取代,仿佛有苍穹欲坠之势。
她吓得立刻跑到他身后,抓紧他外袍,睁大眼睛紧盯天上雷云,“这雷劫是不是有点重?”
话本里的筑基雷劫,都很轻描淡写,按理说场面不该这么可怕。
谢无镜:“许是因为你是凡人修道。”
织愉在心中暗骂:才不是,这肯定是天道在公报私仇!
一声轰鸣,第一道雷降下。
手腕粗的雷电直朝织愉劈来。
织愉像只小鹌鹑缩在谢无镜身边。
谢无镜十指拨弦,一声狰鸣,堪比雷霆之势。
琴声气劲“轰”地一声挡住第一道雷。
织愉呼吸一滞,诧异地盯着谢无镜。
雷声与琴音交织,奏出如有千军万马之势的战曲。
一道道磅礴气劲碰撞,震得元始峰湖水激荡,山石震颤,林木摇晃。
谢无镜借由第一道雷,将雷劫尽数由琴引向自身,便让织愉离远些
织愉怕打扰到他,躲到一边,等待雷劫过去。
突然,一只蝴蝶煽动着光翼,从她额心飞出。
织愉疑惑地摸了摸额头,问谢无镜:“这是什么,这代表我已经历劫成功了吗?”
蝴蝶在元始峰飞旋,谢无镜抬眸一扫。
霎时间,天地静了。
最后一道雷降下,他也毫无察觉般,仍望着那只蝴蝶。
织愉高声唤他:“谢无镜!”
他闻声弹指奏出一音抵御天雷。琴弦却如刀,割破了指腹。
血沿着黑弦滑落,气势恢宏的琴曲变了调,宛若泣血。
极雷与两仪无象琴气劲碰撞,震得四野乱石横飞,湖水滔天。
织愉连忙向谢无镜跑去。
尘烟飞雾之中,那高大的身影按琴端坐,点点滴滴的血从他唇间溢出。
血泛着金,一滴一滴砸在琴上,奏出不成调的曲。
织愉担心地拥住他,“你没事吧?”
他久久不回应,死死盯着前方。
织愉顺着他的视线望去——是从她额间飞出的蝴蝶,在朦胧尘烟中盘旋。
蝴蝶翅膀扑闪出的金辉,犹如大雾中逐渐熄灭的灯火,渐渐黯淡消散。
他亲眼看着那金辉消失,确定蚕神蝶不会再变成其他颜色。缓缓阖上双眸,哑了声:
“无事。”
织愉安下心来,凶巴巴地恐吓:“快去灵湖里养伤。若是伤了根本,损了我的利益,你就要有事了!”
谢无镜没反应。
他衣袍与长发皆散着,任风雪吹乱。
见他不动,织愉蹲在他身边,撑开伞,为他和自己挡住风雪。
天将黑时,谢无镜终于站起来,一声不吭地背起织愉,下山。
织愉觉得自己该说点讨人厌的话,做点惹他厌恶的事。
但是趴在他背上,看见他衣袍上星星点点的血,她不忍刺激他。
她想:谢无镜刚刚帮她渡过雷劫,她心情好暂时放过他,这很合理吧?
于是她心安理得地保持安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