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模样仿佛年近三十,皮肤白皙而轮廓锐利,不似寻常中原长相,生得俊美无俦,如同一柄精美锋利的雕花匕首。
岁月流逝仿佛给这柄匕首打上一层蜡,以圆润的光芒包含住其中的锋芒。
他站在连廊之中,一身墨蓝的圆领袍,袖子与领口却都是明亮的石榴红,腰间革带上的金饰与手上的金指环链子闪闪发光。
在素雅的学宫之中,他实在鲜艳明媚得不拘一格。
那三个少年一路挥开飞扬的帘子,气喘吁吁地在他面前停下。
一个长脸生得机灵的少年指着旁边的同伴道:“温首师,闻人又做出了个新东西!”
温辞目光转向他所指之人。那孩子个子稍高,生得鹤骨松姿,目如悬珠。
被称为闻人的少年从怀里掏出一面铜镜,挺直腰板,颇为自信地递给温辞。
温辞拿着这面镜子正反瞧了瞧,道:“这不是伊姜的铜镜么?”
“对,就是上次她在课上描眉被宋先生收去的那面镜子!还是您帮忙讨回来的呢,为了表达对您的感谢,伊姜决定把这面镜子献出来做灵器!”
机灵但嘴碎的少年又指向他另一边儿的女孩,解释道。
这正是天下学宫魇部三级的三位学生,天下学宫的品级最低为七,最高为一,考核通过即可升级。
以这三人的年龄一路升到三级,实在是罕见的少年英才。
那面镜子被温辞抛向半空,落在他指尖旋转起来,他目光在这几个孩子脸上转过,道:“说说看吧,你们又做什么了?”
这嘴碎的少年名叫相鸿,他比划道:“此前偶有些夜晚会出现魇术不稳定,梦魇忽而消散的情况。您命我们仔细观察,伊姜还真的从中找到许多规律,正好填补了此前闻人研究的空白……”
闻人歆打断相鸿,他直接道:“相鸿说了您也听不明白,您也不擅长魇理之学。”
温辞眯起眼睛。
天下学宫建立之前,魇术自梦墟中习得,大多数魇师只知其术不知其理。
天下学宫建宫后,魇部设魇理之学,以研究魇术背后的机理规律。这是门全然空白的学问,所以最初给他们上课的,竟是那只白鹿魇兽。
如今过去二十七年,这魇理之学终于有所积淀,至少在这群少年手上,隔三差五就能造出个什么新鲜玩意儿。
“我要是事事都擅长,还要你们干什么?”
温辞语气淡然,他对那闻人歆道:“你打算用它来做什么?”
“把心想事成之地里的那位召回现世。”闻人歆说道。
温辞的手指一顿,铜镜从指尖滑落被他的手掌接住。
他慢慢说道:“你说……把谁召回现世?”
“心想事成之地里那位叶宗师啊。此前您说镜影术与魇术对冲,两边施术者都会被卷入众生识海,我便一直有将此二术结合改造,与众生识海接触的想法。正好伊姜得到些数据,我与术部擅长镜影术的弟子交流,便做出这面镜子。”
闻人歆伸出一根手指,道:“您不是跟叶宗师血脉相连吗?待夜晚降临,您划破手指,将血滴上这面铜镜,再施以魇术,叶宗师便能有所感应,从心想事成之地归来。”
这十七八的孩子把事情说得十分简单,仿佛这并非一件存在了比他的岁数时间还长的难题。
温辞闻言却没有非常激动,他翻着这面镜子,问他道:“这次又是几成成功的几率?”
相鸿伸出一个巴掌五根手指,信誓旦旦道:“闻人说了,这次有五成成功的几率。”
温辞再看向闻人歆,闻人歆伸出手去把相鸿的四根指头折下去,道:“一成。”
“一成失败的几率?”相鸿惊诧。
“一成成功的几率。”
相鸿瞪大眼睛看向闻人,怒道:“这跟你跟我们说的不一样啊,这几率怎么还往下降了?”
闻人歆老神在在道:“我仔细一想,其实还存在许多问题。”
温辞说道:“你这魇理学榜首,竟拿了个只有一成成功几率的灵器给我?”
旁边那个平时便不怎么说话的少女,终于憋出一句话来:“死马……也可以当活马医嘛!”
正当温辞露出似笑非笑的表情时,却听长廊外传来一声长呼,有人唤道:“温首师!温首师您在这里呢!您快去中庭看看吧,老宋又跟老邱吵起来了!”
三位弟子转头看去,只见来人是器部的先生,便知道这又是喊他们温首师去打骂仗的了。
器部平日里负责研究灵器、灵阵的制造与使用,温辞虽是魇部的首师,此前却去器部代教了一段时间。据说这件事在器部的学生中引起了轰动,不少人望“脸”而去,然后——闻“骂”而逃。
魇部的学生在旁边看笑话,魇部里谁不知道温首师是最严厉骂人最狠的,正好让器部那些人领教领教。
是以如今只有器部品级最高的那些学生敢上温辞的课,然而因为与器部的交集,温辞又有了新的任务。
这三个魇部学生跟着赶到中庭的时候,他们温首师已经骂上了。
只见温辞手指间夹着几张纸,往面前那个衣着端正白衣道袍的男人面前一丢,道:“你们部里谁画的灵脉图?画的什么九曲十八弯的,比他大肠小肠还要绕,贪心成这样,东西怎么做?要么你们改,要么你们自己做,器部接不了这活儿!”
站在温辞身后那稍矮而满面皱纹的蓝衣男人附和道:“就是啊,就是啊!”
魇部这三个弟子看热闹,伊姜对相鸿附耳说道:“器部的宋首师脾气也太好了,要不是我们首师在,不知道要受多少窝囊气。”
闻人歆道:“听说器部许多先生都是从前的‘灵匪’出身,术部的先生们则大多出身仙门。虽说现在仙门式微了吧,但他们傲气还在,面上不说,总是看不起器部的先生们。”
对面被温辞驳斥的那个人便是术部里有名难缠的邱先生,他面色青白,道:“你们器部平日里总是推三阻四,这也做不了那也做不了……”
温辞身后的宋首师解释道:“我们也不是闲着,器部的活儿堆积如山,光是经过验证可用的灵脉阵便有十几个等着实现,不同地域不同条件,所造器与阵都要相应变化……”
温辞摆摆手,直接指着对面道:“怎么做,你说怎么做?金的银的玉的石的木的,拿什么材料怎么做?宋首师说过为什么做不成了,听不懂是不是?你们术部学生不懂也就罢了,你一个为人师表的也不懂吗?”
“不懂就来学!明日就来器部上课,我亲自来教你,让你知道为什么做不了。省得你只知道一天天的拿些狗屁不通的玩意儿来吆五喝六!”
温辞一通骂完,对面那人的神色立刻青白得看不了。他怒道:“温辞!这是天下学宫和御灵局要合作的灵器……”
“怎么,你还要拿卫渊压我?”
温辞挑眉,哈哈大笑道:“林雪庚、策玉师君、卫渊,你尽管去找他们一遍好了,你搞清楚我是谁,我站在这里都是给他们面子。”
人群乌泱泱地将中庭包围起来,一见是温辞在发作,竟没人敢上来拉架。
相鸿若有所思,对他那两位小伙伴道:“我感觉是不是祭酒有心要整治术部的风气,故意让咱们首师这个没人敢惹的去器部代教呢?”
伊姜疑惑道:“咱们首师是这么听话的人吗?”
“你仔细想想,咱们这宫里唱白脸的,不一向都是咱们首师吗?”
相鸿点点太阳穴,他在人情世故方面自来是个鬼机灵。
“咱们首师谁也瞧不上,但凡是有利于天下学宫的事儿他都会做。”
“你看他也不喜欢教书,一没耐心二没兴趣,每日都说着想去九州瞧节庆社火庆典,竟还在宫里开了这么多门课,磨着性子,七成时间都耗在我们身上了。尤其是魇理之学,他分明不擅长,却对此最用心。”
相鸿侃侃而谈。
伊姜问道:“咱首师为什么会这样呢?”
只听得那边骂仗已经进入尾声,面对温辞那邱先生只能退败,小声道:“梦墟主人可真是好大的架子。”
温辞冷哼一声,道:“你也是天大的傲气,便是万象之宗……”
温辞的语气略有停顿,然后他继续说道:“……便是万象之宗,我让她改,她也是二话不说就去改灵脉图的。”
他周身方才那种凌人的盛气似乎转瞬间便消散,变得有些低沉。
温辞淡漠地转过身去迈步离开,人群纷纷给他让出一条路。魇部的这三个学生又一溜小跑,像是个尾巴似的跟上温辞了。
“首师,说不定近来夜里那魇术波动,就是因为叶宗师和什么老头子在识海里大战三百回合呢!叶宗师那么厉害,可能闻人的灵器都派不上用场,她就自己回来了。”相鸿贴心地安慰道。
温辞脚步一顿,他沉默良久,回头看向这三个少年。
就在这三人以为自己要挨骂时,温辞伸出手来挨个在他们头上敲了一下。
“谢了。”
他们三人瞧着温辞转身远去的背影,相鸿长叹一声,转头对伊姜说道:“你还问为什么?这座学宫是哪里来的,魇理又与什么相关联?若不是为了心想事成之地里那位,还能是为了什么呢?”
天下学宫的夜晚属于魇部的学生们。
自夜幕降临、明月初升开始, 整座学宫中便有无数魇物在其中游走,惹得灯笼摇晃,行人惊动。有人高喊道:“早说了魇部晚上只能在西庭活动, 这又是谁跑出来了!”
魇部的首师温辞坐在亭子里, 倚着美人靠。他神色淡淡充耳不闻, 没有一点儿要管教自家学生的意思。
他手上拿着闻人歆给的那面镜子, 抛上半空,再接住,再抛上半空,再接住。
空中铜镜的光芒闪烁。
也不知道几个来回之后,他最后一次接住那面镜子。镜面朝上映着月光冷冽。他终于拔下头上的发簪,刺入指尖。
殷红鲜血顺着指尖滴落在铜镜上, 温辞手背上的铃铛开始叮叮咚咚地清脆作响, 如同筝鸣琵琶响。
一只通体雪白的老虎从温辞的身后显现, 它缓缓迈步走到温辞身边,月光下皮毛泛着波光一般的银色。这魇物如同将它召出的主人一样,一双黝黑的眼睛盯着那铜镜不放。
铜镜泛起蓝色的光晕,在温辞手中挣动, 仿佛有所感应。
镜面混沌, 挣动强烈,仿佛有东西就要破镜而出。
温辞眼底映着铜镜上的光芒,铜镜在他的眼中不断颤动, 银光闪烁, 却刺耳至极地滋啦一响,继而静止不动。
明月依旧高悬, 学宫依旧充满魇物,世间依旧热热闹闹, 什么都没有改变。
银白月光之下,温辞沉默良久,将手搭在魇术召出的白虎上。他捋着它的毛道:“我就知道,不能总相信那群小鬼。”
他翻了翻这面镜子,补充道:“不过他们能做出这么多花样来,也是厉害。”
他建立魇理之学不过二十几年,学生们都还年轻。
不知道还要多久才能出现像叶悯微一样聪明的人,又或者经过多少代人,才能研究透魇术和众生识海,找到让她回来的方法。
温辞安静片刻,然后把镜子揣进怀里。他拍着身旁那只白虎,撑着额角道:“早知道那时候就不跟她置气了。”
“她说什么我信什么不就行了?这样我们满打满算,还能当一年的爱侣。”
“结果我们做了五十年的朋友,二十年的仇敌,一年多的同伴,竟没有能真正做一天的爱人。”
温辞说着说着,仿佛自己都觉得荒唐,转眼看向那白虎漆黑圆润的眼睛,嘲笑道:“这世上怎么会有我们这样的人?便是对谁说起我们百年来的故事,谁都要觉得我们俩病得不轻吧?偏偏是我们两个病得不轻的人,碰到了一块儿,病到了一起去。真是货真价实的孽缘。”
这只才出现不过几个时辰,活不过一晚的魇物白虎自然参不透人情世故,黝黑的眼睛转了转,下一刻便被温辞压得低下头去。
温辞胳膊肘都支在白虎头上,漫不经心道:“她不会是在心想事成之地太开心,研究得忘乎所以,不想回来了吧?”
“我当时是不是不该说我等她一辈子?我就该说只等她两三年,让她心中觉得紧迫,急着出来找我。”
宫里学生、先生还有魇物和灵器的声音喧喧嚷嚷,热闹遥在远处,这座亭子的寂静被包裹在热闹之中,无人打扰。
温辞的笑容渐渐淡下去,目光投在遥远的某处,低低道:“叶悯微,你听见了吗?我在怀疑你,我在冤枉你。快回来跟我解释,说你并非如此。”
“你再不回来我真要去找你了,到时候成了那老头子的人质,你可别怪我。”
温辞自言自语,语气戏谑,自然无人应答。他伏在白虎背上,看明月慢慢升至中天。
万籁俱寂中,他终于叹息一声,直起身来理理衣服,领着他的白虎走下台阶去。
“走吧,去上课去。”
温辞的身影消失在亭子外的石阶尽头。
魇部的学生们都知道,温首师的课常开在后半夜,想要上他的课便得打起十二分精神,或者和他一样——作息颠倒。
待太阳升起来时,天下学宫的钟声敲响,又是新的寻常的一天,同过去二十七年里每一天没有什么不同。
温辞如今虽常住天下学宫,但是若天下有什么好节庆,往往也是不肯错过的。于是他的课排得很是松散,没多久便又到了他每年必去的节日。
宁裕的金神节。
时隔多年,被崇丹山喷发所摧毁的所有村镇都已重建,百姓纷纷回迁,便又在宁裕原本的位置,被岩浆掩埋的街道屋舍上又建起新城。
正如当年的温辞所说,只要人还在,节庆就会回来。那金神节庆典又在此地举办起来,历经三十年的演变,又有了许多新花样。
而其中最为盛大的部分,仍然是那金神游街。
温辞踏入这座山脚下的镇子,他站在镇中心的那条石板路上,抬头遥遥望去,便又看见了崇丹山在黑暗里隐隐约约的身影。
欢乐喧闹的人群从他的身边走过,互相赠予酥糖瓜果,互道祝福,男女老少所有人的面孔上都挂着笑容。街道两边房屋高耸,空中漂浮着明亮的彩灯,有车辆从中飞驰而过,一路鸣锣打鼓,四处蓝光闪烁。
和从前相同却又不同,灵器融入万事之中,这个人间已经被灵器所改变。
温辞站在街边等候游街队伍的人群中,听见那熟悉的鼓乐声响起,依旧是他很久以前为他们编的曲子,热烈而急促。
遥远之处有身着花衣的少年少女摇着铃铛而来,身后跟着巨大的金碧辉煌的花车,而“金神”却不光是站在车顶。舞者在花车周围飞舞的彩车中游走跳跃,手中的祭杖挥舞,流苏哗然作响,舞蹈比从前还要复杂许多。
温辞站在探出头欢呼雀跃,等待花车来前的百姓之间。他想起很久之前,叶悯微和他的约定。
——我一定会和你一起来金神节,我们击掌为誓。
温辞不由得轻笑一声,感叹道:“我独自来金神节都多少年了,我早跟你说不要轻易许诺。”
他低眸从怀里拿出那片铜镜,端详了一刻,便又有一滴血滴在铜镜之上。
地面上突然出现无数翠绿落叶,在人们的脚下游走,有人发现惊讶地嚷了一声,道又是谁在使什么术法?
如今这世上出现什么怪事,人们已经不会再归于神鬼,反而归于术法。
那些树叶从温辞的脚下汇聚而上,触及他手里的铜镜,而那铜镜又开始泛起蓝光,不安地挣动。
花车的队伍从他面前走过,醉人的馨香传来,身着花衣的少男少女们翩翩舞蹈,衣角旋转划过温辞的视线。
鼓乐声大盛的瞬间,温辞周身的树叶忽而烟消云散,铜镜随之安静下来。
温辞皱起眉头,他想这莫名的波动又出现了,魇术骤然失效,但片刻又会恢复。
这波动也是最近几年才偶然出现的,竟在这时候让他赶上。
无论如何,这次尝试仍然失败了。
当温辞抬起头去时,“金神”舞者已经来到了他面前,那舞者在花车顶端旋转舞蹈,祭杖挑起花篮,无数金色的干花从空中倾泻而下,如一场金色的大雨。
人们纷纷欢呼着争相伸出手去,接住那从天而降的“祝福”。
金色的花朵纷纷而落,落在温辞的肩头,落在他手中的铜镜上,覆盖住铜镜上的血色。
在那漫天明灯闪耀,欢呼声祝福声,和迷人眼的金色花雨之中,温辞突然看到一缕银发。
他慢慢睁大眼睛。
花车从他眼前驶过,击鼓奏乐的乐师们欢腾地跟在花车两边,在人群的间隙之中,露出一个满头银发的女子。
她一头雪白的长发披散在身后,长及脚踝,仿佛在这夏日披着一身落雪,如同一树雪柳,夹杂着些许金黄。她高高举着手,手中捧着满满的金色干花,一双空濛灰黑的眼睛从干花中抬起来,越过游街的队伍望向对面的男子。
然后那双眼睛里忽而盛满欢欣,她张张嘴,在人声鼎沸中听不清她的声音。
她依稀在唤道,温辞。
温辞攥紧拳头,呼吸不畅,眼眸忽而开始剧烈颤抖。
游街的队伍一段一段地过去,舞狮舞龙,福童道喜,最后所有围观的百姓都离开原地,追着游街的队伍而去。
人流汹涌间,华灯高照,唯有他们二人无声对视,不曾移动分毫。
那白发的姑娘率先迈步,穿过人群走向温辞。
她还像从前那样,清雅秀丽,一身蓝白相间的裙子,安宁又从容。她捧着金色的干花站在温辞面前。
“你回来了吗?”
温辞轻声问道,仿佛怕声音稍重一点,就要惊醒一个梦境。
“我回来了吗?”
她眼眸眨动,露出疑惑神情,仿佛同样不确定幻境与现世。
温辞喉头动了动,他道:“叶悯微,是我问你的。”
对面的人接过这个问题,转头环顾四周,目光在那悬空的彩灯和飞车间划过,她认认真真地分析。
“这里应该不是幻境,我没想象过宁裕会变成这般模样。可是我每次试验总是差一点,还没找到出错的原因,这次怎么突然成功了呢?”
银发的姑娘转头看向温辞,眼睛慢慢弯起来,盛满了笑意。
她说道:“无论如何,我成功了。所以你是真的温辞,你是真的……”
下一刻她便被温辞紧紧抱在怀里,铜镜咣当落在地上,惊起一片金黄落花。温辞攥着叶悯微背后的衣服,她凉凉的银白长发被他圈在臂弯之中。
那灵器运转的同时,叶悯微也在试图闯出心想事成之地。这巧合的一瞬间,仿佛真有神明睁开双目,在漫长的不幸里赐予一点幸运。
他把头埋在叶悯微肩头,心跳声强烈得仿佛要破胸而出,落在她的身体里。
温辞便这样默默地抱着她,向来伶牙俐齿的人仿佛找不到自己的声音,再开口便已哽咽。
“你真的回来了吗?真的……叶悯微……你这次休想再离开!”
“我不管你怎么回来的,就算你是假的也不许回去,你要是回去,我就跟你一起走!什么众生识海心想事成之地,我绝不放开你,你听到了吗!?”
他恶狠狠片刻,声音再次弱下去。
“……我不想……叶悯微……你不要再离开我了……”
这该死的命运总要让他拥有些什么吧。
他这一生已经活在巨大的矛盾之中,他被囚禁时能看到世人缤纷的梦境,却走不出一扇大门。
他自由时能看到人们的欢声笑语,却转瞬化为病痛哀嚎。
他遇到叶悯微后目睹她对天地术法热烈的爱意,却无法从中分得一丝一毫。
身上增添几道伤口也无妨,他可以与他的伤口们共存,只要死不了,就活下去。
可是他已经看见了叶悯微的爱意,他已经相信了她。
他长久以来渴望之物,在分分合合里所怀有的不甘和向往,无论如何,不能再失去了。
放过他吧。
叶悯微肩头逐渐被濡湿,温辞哭出声来。
她被这个人紧紧地抱住,仿佛怕她转瞬就要消失一样。
叶悯微闭上眼睛,深深呼吸温辞身上的气息,然后靠着他的头。
他身体颤动不止,温暖而柔软。她方才看到温辞的脸庞,他比从前更显成熟,眼角多了一点细微的纹路。
这是被岁月雕琢的温辞,是真的温辞,不是识海老人造出的那些妄图逼她就范的幻境。
她出来了,终于离开了心想事成之地。
她说道:“如果我回去……”
“你还真想回去!?”
“我是说,既然我能回来一次,就算回去也还能回来千万次,我不会再被什么困住了。”
“温辞,我想你了。”
叶悯微觉得眼睛有些烫,她说道:“我好想你啊。”
在那漫长的岁月里,她曾遇到一个莫名神游至众生识海边缘的魂魄,大约是患病昏迷不醒。她感受到了那个老妇人的魂魄,想要把她送回人间。
她想若这老妇人能够回到人间,便想让她替自己去看望温辞。
在心想事成之地的时间大大超出她所料。虽然她已经争得部分力量,但不知何时才能真正离开,识海老人也十分难缠。
她怕温辞会耗尽一生来等待她。
她对老妇说,若温辞过得幸福,便不要去打扰他。若不幸他过得痛苦,便跟他说忘记叶悯微也可以,她不会介意的。
叶悯微问道:“温辞,有没有一个老妇人来找过你,替我转达话语给你?”
温辞在她颈间轻声道:“……你还给我带过话?”
“看来她探望你时,你过得很好。”
“你要对我说什么?”
“若你过得不好,若你很痛苦,你可以忘记我。”
温辞松开叶悯微一点,她便抬起头来看他潮红的眼睛,她说道:“可是后来我又后悔了,我叫住她重新说了一遍。”
——请你告诉他再等等我,我会尽快回来的,再等一等我吧。
“我让你再等等我。”
那也是数年前的事情了。
温辞没有听到她要说的话,但是她没有食言。
他等到她了,在还没有太晚的时候。
叶悯微眉眼慢慢弯起来,笑意盈盈道:“今天外面居然是金神节,我这次接住金神的福花了!”
她手里那捧金色的干花芳香扑鼻,她将它们珍而重之地放入温辞的手中,她双手才能捧住的花,温辞一只手却能稳稳抓住。
然后她把温辞那只灵巧白皙的手合上,双手握住他的手,弯下腰来抵在眉心。
芳香四溢之间,叶悯微合上眼眸,说道:“愿君长乐,如月之恒,如日之升,和鸾雍雍,万福骈臻。”
温辞无声地凝视着叶悯微。
仿佛沧海桑田,千千万万个瞬间,少年青年与成年,懵懂向往与爱慕重合在一起。
叶悯微抬头看向温辞颤动的眼眸,她眼眸含笑,说道:“不以金神的名义,以叶悯微的名义。”
记忆好总是能够派上用场。
温辞再次将叶悯微抱在怀里,他们四周是漫天的彩灯,欢呼声祝福声,鞭炮与烟火,还有一地金色馨香的花朵,好一个盛大的庆典。
庆祝一场百年的阴差阳错,终于至此结束。
数日之后,一只翩翩的纸鸟飞入天下学宫中,落在窗棂上。
一个白衣的年轻人将纸鸟拿下来,奉给桌子后坐着的那个人。
那姑娘手里端着一支酸枝木的烟杆,雪白的烟雾在她周身飘散。她伸手接过纸鸟,那纸鸟便化作一封信。
展开信之后,她维持着展信的姿势安静了许久,直到那年轻弟子提醒,才回过神来。
“祭酒,发生何事了?”弟子问道。
林雪庚将那封信展平,放在桌案上,轻轻笑道:“我师父终于回来了。”
“您是天下学宫的祭酒,是天下人的师父,您也有师父么?”
“那是自然。”
林雪庚抬起眼眸,看着门扉外庭内涌动的各式术法,喧闹的学生们。
“她可是我这辈子见过最传奇的一个人,天下所有的变革,你们所学的一切,都由她而始。”
顿了顿,林雪庚对那弟子道:“替我写两封信,一封送到御灵局,一封送到扶光宗。告诉卫渊我师父已经归来,跟策玉说,她可以过来跟我师父道歉了。”
“……真的要这么写吗?”
“就这么写。”
林雪庚理理衣服,起身从桌案后走出。
卫渊自御灵局建立后便舍弃了所有修为,如今他脖子上的法印已经消失不见,便如同他未曾进入逍遥门前一样。
仿佛随那法印消失不见的,还有长久以来包裹他的恨意。
可惜时光流逝,卫渊如今虽仍然权倾朝野、屹立不倒,却已经两鬓斑白,师父回来怕是要认不出了。
林雪庚虽与策玉相互扶助,但仍然难在策玉身上找到谢玉珠的影子,然而听扶光宗人说,策玉与魇修之前个性也大不相同。
她觉得策玉不像谢玉珠,却也有人觉得策玉不像策玉。
一路而来,或许他们每个人都已经变得不再像从前的自己,却又有些地方从未改变。
不知道师父如今,又变成了什么样子?
林雪庚走出门去,在高耸的玉台之下,天下学宫乃至于这宁州麟城的景象尽收眼底。
蓝光闪烁之间,学生先生,车马道路,屋舍百姓,一切由灵器参与的人间。
“泽被苍生,名满天下。”林雪庚喃喃低语。
她腰间的蝶鸣剑上,那串用红绳拴着的五帝钱随风摇动,其中两枚上的裂痕还清晰可见。
她已经记不起那个人的名字,如那个人所愿。
那个人与她,还有谢玉珠、策玉、卫渊、温辞与叶悯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