魇师—— by黎青燃
黎青燃  发于:2024年07月22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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策玉立在阳光里,身上的太阳纹闪闪发光。她惊讶地挑起眉毛,说道:“此事并非儿戏,你可想好了?”
“她不是要你做我的缰绳么?”
卫渊走出巷子,与她擦肩而过,走进春日暖阳之中:“那我把缰绳交到你手上的时候,你就要拿好才是,策玉师君。”
人生就是七分遗憾三分糊涂。
这句话师父总是挂在嘴上,他不服气,总是想要把师父和他自己的遗憾一同弥补回来。但是如今他才发现,他这一生,都在为了弥补遗憾而制造新的遗憾。
千疮百孔,无以圆满。
时轮不停运转,卫渊借住在他以前的家中,这一日回还,仿佛黄粱一梦。
第二日太阳初升之时,林雪庚终于发来这复生的旧城即将消散的信号。
卫渊、策玉和温辞在城心的彩神像前碰面,彼此并未交谈。
这三人一人为噩梦而来,一人为好梦而来,一人为见造梦而来。法阵消散时轮停转,这世上便再无复生的梦境。
城中的百姓不觉有异,以为这只是寻常的一天,在清晨中懒懒散散地打扫街道,开张迎客。
有人讨论起城里的怪事,说出了城门在田里便鬼打墙,怎么也走不出去。
有个卖货郎推着货车,跟彩神像旁边店铺的老板闲聊,声如洪钟,将这鬼打墙的情形说得神乎其神。
只听他的声音在彩神像上空盘旋。
“……可不是嘛!我走来走去又走回原地,老夏也这么说!我看田边儿上站着一个抽旱烟的姑娘,我就跟她问路,朝着她指的路一走,嘿,直接走回城门口了。”
“更稀奇的事儿是什么你们知道吗?那姑娘居然一个人自言自语,她旁边站着个小女孩,但她都不和那孩子说话,就冲着空气喊什么师父师父的。怪瘆人的。”
他的声音十分响亮,余音尚在这街心回荡之时,却见所有砖瓦屋舍纷纷扬起,向天空飞去。
百姓们纷纷大惊失色,然而还未来得及恐惧惊诧,便纷纷消解干净,化为枯骨掩埋于地,又或者化为灰烬涌入卫渊衣袖之中。
相似的风暴再起,从重建到消解,这座八十年前的城重新埋于土地之下。方才还鲜活的人转瞬消失在残酷的时间洪流之中,不见踪影。
时轮应声碎裂,同样化为齑粉,同这复生之城一起消散于晴空之中。
春日散去,寒冬来袭,朝阳明媚。
时轮停转之时,尘埃落定,仿佛无事发生。
温辞、卫渊与策玉师君站在冬日枯黄的田野间。在一望无际的田野那边,站着林雪庚与叶悯微。
叶悯微依旧和那孩子相依而立,她衣袂飘飘,仿佛安静而寻常。
一个时辰后,在扶光宗曾关住谢玉珠的碧霄阁内中,叶悯微端坐在桌前,望着坐在她面前的一圈人。
此处气氛异常严肃,仿佛三堂会审。
策玉神色肃穆,仔细端详着叶悯微。
“方才镜影术也未能将你复制,甚至连照出你的身影也不能。被时轮复生之人能看见林雪庚,却看不见你。万象之宗,这是怎么回事?”
叶悯微眨了眨眼睛,没有回答。
林雪庚对策玉的语气颇不满,她眯起眼睛道:“怎么,策玉师君是在逼问我师父吗?您想把她关在这碧霄阁里,就跟从前关住谢玉珠一样吗?”
策玉却不理会林雪庚,她指向叶悯微身边坐着的阿喜,道:“或者我将这孩子带走,你便肯说明情况了吗?”
林雪庚捏紧拳头,她转头看向温辞。自进来之后温辞便靠门站着,面对叶悯微的反常和策玉的诘问,竟自始至终保持着沉默。
“巫先生!?”林雪庚大惑不解,她唤温辞道。
沉默许久的温辞终于起身,他抬眼看向策玉,淡淡说道:“你别逼她,若她真想做,就能让你们看不见也碰不到这孩子。”
他从碧霄阁那金碧辉煌的门扉边走到叶悯微面前,弯下腰来看向她。他眼里映着阳光,仔细看去,竟没有叶悯微的身影。
他一字一顿道:“没有人能把叶悯微关起来,因为她根本就不在这里。”
叶悯微沉默不语。
在坐所有人均露出惊疑之色,卫渊问道:“那这里的……”
“我们看见的,就只是我们‘看见’的叶悯微。”
温辞慢慢道:“她控制了我们的意识,让我们能看见她,听见她说话,感受到她的存在。但那只是我们的感觉,她其实并不存在于这个世界,她仍在心想事成之地。”
这言论太过骇人听闻,林雪庚愣了愣,便不可置信道:“………怎么可能,这种事情……师父怎么可能做到?”
“叶悯微向来无所不能。”
温辞回答得干脆利落,他指向叶悯微身侧的阿喜,继续说:“借这个孩子之手就可以做到。”
“阿喜非常特殊,她曾被魇术所伤产生异变,精神肆意游走如同乱流,可以侵入周围人的精神之中。她与阿喜的意识连结,因此阿喜走到哪里,她周围的人就可以‘看见’叶悯微。”
叶悯微仰头望着温辞的眼眸,她说道:“你发现了啊。”
“嗯。”
“从什么时候?”
温辞轻笑一声,他低声道:“从一开始。”
“我说过,你演技很差。”

第125章 承诺
碧霄阁内安静片刻, 策玉的目光在温辞与叶悯微之间回转一圈,她看向叶悯微,问道:“万象之宗, 梦墟主人所言可是真的?”
叶悯微被戳破后, 似乎比原来还轻松许多。
她转过头面对策玉, 答道:“大体如此, 不过过程比这复杂很多,你们想听吗?”
她举起手,比划道:“有人拿纸笔来记一下吗?虽然我可以在你们眼前伪造出纸笔文字,但毕竟没有实体,你们离开阿喜东西就会消失。”
叶悯微的神情真挚,乃是天下独一份属于她的从容。
她的音容笑貌没有半点破绽, 他们甚至能够“触碰”到她, 感觉到她的体温, 有皮肉柔软的触感,找不到一分一毫与真人的差异。
令人难以想象,这些感觉都是假的,模样、声音、触感、温度, 所有感觉都可以作伪, 都是她为他们的意识所造。
她在他们所感知的世界中,凭空捏造了一个栩栩如生的她。
而实际上,此时此刻这桌子之后空空如也, 他们所有人都在围着一个虚影说话。
意识与现世的界限忽然变得无比模糊。
策玉的目光渐沉, 神情越发凝重,恍如阴云笼罩。
她望着叶悯微, 说道:“万象之宗,若我没有理解错的话, 这个小姑娘是个罕见的漏洞。你钻了这个空子,得以在接近她的人脑海里,造出虚假的感受。”
“但是以万象之宗的能力,借着心想事成之地与众生识海的力量,想必不日便能够不用依靠阿喜,不受任何限制,在所有世人脑海中造出虚假的另一个世间吧?”
林雪庚察觉到不对,问道:“策玉,你这是什么意思?”
“我还没问完。万象之宗,我问你,识海老人为何不选择巫先生这正统的巫族血脉,却要选择你?你到底胜在何处,识海老人为何更需要你?他需要你来做什么?”
“那日八风塔下,他说他守心想事成之地数万年,想要出来看一看这人间。他真的出来了吗?他想要怎样来到这人间?是他脱离心想事成之地到达现世,还是令整个人间沉入心想事成之地?”
碧霄阁内一片寂静,林雪庚与卫渊皆有惊异之色,而温辞却未曾惊讶,仿佛已经有所预料。
叶悯微回望着策玉,偏过头说道:“我说过,这件事是很复杂的。”
顿了顿,她继续道:“不过你说的,我确实应该可以做到。”
控制所有人的感官,用她所创造出来的感觉代替真实世界的感受,令所有人沉溺于逼真的,被捏造出来的世界里。
策玉深吸一口气,她一字一顿道:“请万象之宗就此止步吧,不要再继续下去了。”
叶悯微未曾答话。
林雪庚冷然道:“我师父不会这样做的。”
“她不这样做,然而她一旦找到方法,她背后的那个老人又会如何呢?”
“所以策玉师君的意思是,你要我师父退回心想事成之地,不要再出现在这个世上?”
“没错。”
“但凡是谢玉珠在这里,肯定不会这样说。”
“很遗憾,我已经不是她了。”
在这微妙的氛围之中,方才一直沉默的温辞却突然发话。
他说道:“你们都出去吧,我要跟她单独聊聊。”
他干脆利落地截断其他人的话题,说话时也不看其他人,只是盯着叶悯微不放。
余下之人面面相觑,温辞指着他们对叶悯微说:“不然你现在让他们全变成盲人聋子,那也行。”
他这句话十分管用,策玉亦不再多言,同卫渊、林雪庚一同起身离开,为他们腾出独处的位置。
当他们从大门离开碧霄阁后,宽阔的房间内只剩隔着一张桌子相望的温辞与叶悯微,还有旁边安静乖巧的阿喜。
“你打算怎么办?”温辞问道。
叶悯微想了想,回答道:“我觉得玉珠说得很有道理。识海老人确实一直不曾离开心想事成之地,我近来发现他似乎和心想事成之地是同生共体。等我回去,会跟他好好聊聊的。”
唯有她仍然把策玉称作玉珠。
温辞重复道:“回去?”
叶悯微叹息一声:“我也觉得我这样操控他人并不好,即便玉珠不说,我也不会再用这种方式出现。”
顿了顿,她说道:“而且我答应阿严治好阿喜的疯病,我与阿喜连结太久,她也会受不了。”
温辞沉默许久,才说道:“既然如此,你这次是来干什么的?”
“离开的时候我听见你哭了,你哭得太厉害……我一直不放心你。”
叶悯微观察着温辞的神情。
白日里温辞精神通常不太好,但他此刻看起来却非常清醒,甚至情绪稳定平和。
他轻笑一声,道:“这么说,倒是那时候我没有好好表现,叫你担心了。”
叶悯微低下眼睛,像是犯错的孩子般,低声说道:“……我也……我想你了。”
心想事成之地的时间流逝与外界不同,外面过去三个多月,而她在心想事成之地中,其实已经停留许多年。
在梦还镇,借阿喜的眼睛看见温辞的时候,他仰头看那牌匾,她便看着他。也不知道看了他多久,她才喊出他的名字。
她犹豫过要不要在他面前伪造出她,在看见他眼里的惊喜时,她便什么都说不出口了。
“幸好我发现得早,不然失而复得、得而复失,此刻你看见我的情形,或许不比上次好。”温辞说道。
“……对不起。”
“这次回去,你打算多久以后再回来?”
叶悯微皱起眉头,仿佛非常为难。
她要放弃最有眉目的一条道路,寻找其他的道路恐怕没有那么容易,而且那位老人也很可能阻挠她。
她很难估计出一个时间。
“我能做些什么?”温辞又问她。
叶悯微仍然没有回答。
温辞哂笑一声,道:“什么都做不了吗?”
“……对不起。”
“没一句我想听的。”
温辞抬眸看向叶悯微,眼里含着某种复杂的情绪,闪烁不明。
“叶悯微,这是第三次了,你弃我一次两次,还要弃我第三次吗?”
叶悯微露出无措的神情,她又说道:“不是这样,对不起……”
温辞却扬起下巴,打断了她的话。
他说道:“对不起?对不起有什么用?叶悯微,你要说你爱我,你说你会拼尽你所有的聪明才智,真正回到这个世间。你要说你可以回来,你一定会回来找我。”
叶悯微怔了怔,阳光落在温辞的眼底,他凝视着她,就像从前一样锐不可当。
这是温辞第一次主动要她说明爱意。
叶悯微笃定道:“温辞,我爱你。我一定会再回来,我会为此竭尽全力,我可以做到。”
温辞忽而伸开双臂,叶悯微倏然消失,然后下一刻便扑进了他怀里,温暖恍若真实。
她在他怀里问道:“我还怕我模拟出来的感觉不精准,让你们觉得奇怪。”
“确实不精准。压力感觉不对,原本你抱人很用力,应该是会让人疼的。”
温辞肋间的压力陡然增大,他听见叶悯微说:“这方面确实有所欠缺,我尽量把从前现世里,关于我身体所有信息互相关联,按比例……”
“叶悯微。”
他怀里的人止住了话头,似乎也觉得自己说这话不合时宜。
“叶悯微,你还真的在哪里都不会无聊。”温辞喃喃道。
她是这个世界上最自由的人,无论在何时何地都有无穷无尽的乐趣,被困住的人通常只有他。
“我现在看起来如何?”温辞问叶悯微道。
“你看起来很好。”
“好,记得我现在的样子,不要担心我。我依旧会好好生活,做我想做的事情,看我想看的人间。从前没有你,那么长的日子里,我也过得很开心。”
顿了顿,温辞说道:“但是看着你刚刚说得那么好的份上,我会等你。”
“叶悯微,我等你。反正日子还长着十年,二十年,一百年,长不过一辈子,我等得起。”
策玉师君、卫渊及林雪庚都等候在碧霄阁之外。天镜阵未升起时,碧霄阁外便是一马平川,能看到扶光宗外波光粼粼的湖面。
天下学宫的选址已定,便将建在这湖的对岸,紧邻扶光宗。
扶光宗对于天下学宫的影响,将远超任何一个仙门。
当白昼消逝,明月升空时,温辞终于从阁子里走了出来。
他抱着那个安静无声的小姑娘,阿喜仍旧不会说话,但是眼神却比从前清澈明晰许多。
“告诉沧浪山庄的惠道长,让他来接阿喜吧,阿喜的病已经痊愈。”温辞对林雪庚说道。
林雪庚接过那孩子,惊疑道:“师父……”
“她已经回去了。”
温辞看向策玉,淡漠道:“如你所愿。”
“日后……”
“日后叶悯微会如何,你管得了她吗?管不了,就不要闲操心。”
“我还欠万象之宗一个道歉,为数十年前的大论道。”策玉师君说道。
温辞沉默一瞬,道:“她会回来的。总有你偿还的时候。”
白茫茫一无所有的心想事成之地,叶悯微脚下细细的水流倏然消失,没入如白沙般细腻的土地之中。
“你为何放开她?”
叶悯微身后传来声音,她回过头去,便看见那个拄着手杖的老人站在她身后,手杖上的眼睛仿佛在逼视着她。
“我已把阿喜的思绪收敛好,我离开之后,她就会成为一个寻常的小姑娘。”
“你放弃她,以后可就见不到巫恩辞了。”
叶悯微没有回应他这句话,反而问道:“可是你为什么到现在也不离开呢?你不是说你想出去看看的吗?”
老人的目光阴沉下去。
“你真的没办法离开吗?”

第126章 针锋
叶悯微与策玉猜得不错, 识海老人并不能离开心想事成之地。他对叶悯微与温辞所说的,需要有人来守心想事成之地,也全是谎言。
识海老人, 正是心想事成之地本身。
他是心想事成之地的意识, 他在哪里, 心想事成之地就在哪里。
他是这波涛汹涌的、世人意识思绪的源头与归处, 是人间一切喜怒哀乐、冤仇恩爱的缔造者,却又与他们毫无关联。
便如雪山之上大江大河的源头,只见风雪融水,这一生见不到百川奔流,汪洋大海。
日久天长,识海老人待在这心想事成之地, 渐渐觉得无聊至极。
数万年、或许是十万年又或者百万年来, 识海老人有过诸多尝试, 想要去往人间——譬如那巫族人的先祖、譬如八风塔,却屡屡失败。这片汪洋与现世有根深蒂固的冲突,不可相融,他不可真正去往人世。
然后他便放弃了去往人世的念头。
他决定让这世上所有的人, 沉溺于心想事成之地。
在漫长的等待之后, 他迎来了误入此地的巫恩辞。这个孩子心中对那个现世眷恋强烈,不肯沉迷于心想事成,最重要的是——他的记忆里有一个真正的天才。
一个精通现世的万物自然, 又擅长穷究一切原理法则的姑娘。
这正是他所需要的人。
他需要这个人来到心想事成之地。
于是识海老人将巫恩辞困在心想事成之地, 适当地折磨他。那个姑娘果然突破重重阻碍,以她那无所不能的聪明头脑, 来到了心想事成之地寻找他。
她目睹了巫恩辞所遭受的痛苦,便干脆利落地愿意留下来代替巫恩辞。
不过她提出归去人世的要求, 识海老人正巧觉得她对人世眷恋尚不够深刻,便将她与巫恩辞一齐放回人间。
当感受到他们在谎崖上的纠缠时,识海老人便知道他下对了赌注。
这结果甚至比他预想的还要好,这个从前不通人情,连自己的心也不曾明白的姑娘,失去一次记忆后,将会拥有比从前更强烈的爱意。
他捏住了巫恩辞,便就捏住了叶悯微,她终究会为了他来到心想事成之地。而等到那时,她的眷恋,便会成为她为他实现计划的力量。
待看见叶悯微跪地而泣的时候,识海老人仿佛看见这番筹谋功德圆满。
这姑娘的悲伤不过须臾,识海老人将心想事成之地的力量借给她后,她便很快投身于这个世界。像是他在她记忆里看见过,对于术法、天象、数术的执着与热爱那样,她开始仔细钻研这个与现世截然不同之地,终日忙碌。
识海老人问她道:“你说出去要完成的那件事,如今完成了吗?”
“还没有,不过那已经不重要了。”
彼时叶悯微伏在自己造出的桌案上,埋头计算描画着什么。旁边站着一棵郁郁葱葱的柿子树,时不时掉下一两个果子,滚到叶悯微手里时便自己变成了柿饼。
她仰起头看向识海老人,一双灰黑的眼眸中满是真挚和怀念。
“我成为了某些人的师父,成为了某些人的朋友,成为了某人的爱人,在这个世界上重新活过一次,看到了比我的梦想更美妙的梦想。这才是最重要的事情。”
叶悯微说着便举起手里的柿饼,递给识海老人:“要不要尝尝这个柿饼,失败四十六次了,这次造的味道最像是真的。”
识海老人道:“我把心想事成之地的力量借给你,你便用来做这些?”
“这是我最喜欢的食物。”
叶悯微收回手,她问他道:“我已经来了,你为什么还不出去呢?”
识海老人并未回答,叶悯微却了然道:“你在畏惧吗?在犹豫吗?因为从来没有去过那个人间?”
“这很正常,那是个非常险恶的世间。不过等你有了喜欢的人,和喜欢的事物之后,一切都会变得不一样的。”
叶悯微捧着柿饼,长叹一声,却笑着说道:“你会觉得世界如此险恶,你所喜欢的人们也没有因此而蒙尘,你喜欢的东西也不会因此改变,这就是他们的珍贵之处啊。”
那时识海老人便觉得这个姑娘跟上一次来的时候,实在改变了很多。
她对人世的眷恋加深在他的意料之中,然而在他意料之外,她似乎也有许多其他的东西改变了。
这次机缘巧合下寻到阿喜思绪里的乱流,借机“回到”人世,叶悯微着实繁忙了一段日子。她兴奋地将千头万绪梳理清楚,算稿铺了半座岛,因能见到故人而欣喜雀跃。
识海老人觉得这是顶好的兆头,只待她能仔细钻研下去,她竟又毫不犹豫地退了回来。
她似乎终于察觉到了什么。
放开阿喜之后,从细密如白沙似的地面中冒出桌案,叶悯微盘腿坐在桌边,请识海老人也坐下。
在心想事成之地待了这些日子,叶悯微已经对此处很是熟稔,对于幻境把控良好,甚至在桌上造出两杯茶,连热气腾腾都十分逼真。
她心平气和地询问道:“你到底想要什么?你不说的话,我就只按照我的想法去做了。”
识海老人在叶悯微面前坐下,他问道:“你的想法?你要怎么做?”
叶悯微自然道:“我会离开这里,我怎样进来,便怎样出去。”
“我不放你离开,你便绝不可能出去。如今你唯一的方法,便是像这次利用那个孩子一样,在世人的脑海中伪造出一个有你的世界。”
顿了顿,识海老人幽幽道:“若足以以假乱真,又有谁能够分辨出你究竟在何处?届时所有人都身处幻境之中,不也与你一样?”
叶悯微皱起眉头,她说道:“你说的听起来很有意思,但是对于我爱的人而言很可怕。如果不是为了我所爱之人,我又为什么要这样做呢?”
“你以前不也试图将你的知识全部教给这世人,让他们能够理解你吗?若你能控制所有人所见所闻所感,还有谁会不理解你?还有谁会对你喊打喊杀?何止是爱人,你会成为这个世上真正的神,至高无上,心想事成。”
叶悯微低眸思索片刻,然后说道:“为什么要成为神?我希望人们能理解我,是因为我们原本就是一样的。若他们是人,那我也是人,若我是神,那他们也都该是神。”
叶悯微的逻辑依然自成一派,且坚不可摧。
“人人都希望自己与他人不同,脱颖而出。”识海老人说道。
“既然人人都希望自己与他人不同,又为何要控制他们,令他们变得相似?”
识海老人眯起眼睛。只见叶悯微摇摇头,说道:“我想要世界变得更宽阔,而不是更狭窄。”
从前她认为,世间的奇妙便在于其浩瀚不可穷尽。
而后她又发觉,人最珍贵的也是其无法塑造的部分。
她曾经走过弯路,犯下过错误,失去过她珍贵之人,失去过自己。她比谁都要清楚。
识海老人凝视着叶悯微,他笑起来,说道:“你以为这个世上的人真的喜欢宽阔的世界吗?你错了,这个世上的人喜欢他们的欲望,若不是这样,他们怎么会从古至今渴求心想事成之地。这虚幻之地,你觉得不好,他们却喜欢得很呢。”
“有朝一日,待你所研究之事代代相传,不断精深下去,总有人来将我这心想事成之地当做现世。届时不用你来找办法,有的是人要跳进来。”
叶悯微倒也不驳斥他,而是说道:“也有可能,但那是他们的选择,他们至少要先走过宽阔的路吧。”
终于轮到识海老人来领教叶悯微的油盐不进,他瞧着她,淡淡道:“固执之徒,你这样,恐怕一辈子都见不到巫恩辞了。”
桌案茶杯尽数化为乌有,识海老人剥夺原本借给叶悯微的力量,让她再也不能在此地造出任何东西。
识海老人不信叶悯微能够放弃,她最终走投无路,仍然会探索他所希望她采取的方法,走上他希望她走的路,来与彼岸之人相会。
在这威逼之下,叶悯微安静片刻,拍拍衣服站起身来,看向识海老人。
“我会再见到温辞的,我答应过他,我会找到方法离开这里,用我的方式回去。”
识海老人道: “绝无可能。”
“我可以做到我想做的任何事情,这就是你选择我来心想事成之地的原因吧。”
叶悯微灰黑色的眼眸里总是一派安然,但是这安然之中又总是有光芒闪烁,不曾熄灭。
世人细碎不堪的思绪混杂着哭声笑声哀叹,在这白茫茫之地参差不齐的岸边拍打,激荡起浪花,而后渗进厚不可探底的“白沙”里。
从这白沙的深处,又流向世人无数的灵魂之中,生出新的思绪。
叶悯微便踏在此地,在她进入这里的第八年,和现世她与温辞分别的第三个月。
她说道:“我已经说过我可以,外面有个人会为此全力以赴,我便也会为此全力以赴。”

世上不再有灵匪, “灵械师”之名取而代之。
太清坛会与朝廷共制律法, 以灵器作奸犯科者仍严惩不贷, 若无恶行, 当归于天下学宫管辖。
御灵局得万象之宗炼制苍晶之法,勘测天下原石矿藏,统筹官营,严禁私采。于九州各处设立五处苍晶冶炼场,由官府派人筹建,天下学宫祭酒林雪庚亲自前往督造。
据说她周身终日烟雾缭绕, 身边常有一只白鹿相随, 她称那只白鹿为师父。
或许是因为这个缘故, 天下学宫的宫徽上绘有鹿纹。
天下学宫建立第三年,开放宫门,向全天下广收学生,设三部十二科。各地选贤举能, 前往天下学宫人数之众, 竟不输举子。
御灵局建立第五年,设机造司,与天下学宫合作, 大量制造由天下学宫而出的灵器。
天下学宫建立第十年, 学宫所在的宁州草木房舍、道路车马皆已不同外州,时人常说“进宁州, 见天境”。
同年天子驾崩,新皇登基。新皇尚不满六岁, 卫渊出任辅政大臣,权势无两。
御灵局建立第十三年,卫渊下令在各州府设遣灵官,专司民生关联灵器之事,由御灵局统管。
同年天下学宫派遣十九名弟子离宫前往各州府,任遣灵官。
灵器之乱正式成为灵器之变,那曾经令九州百姓惴惴不安,闻之色变的灵器,成为一个新人间的开端。
斗转星移,白驹过隙。
转眼已是天下学宫建立第二十七年。
临湖而建,气势磅礴连绵成片的宫阙中,绿树掩映蝉声不绝。西边的连廊垂下竹帘,随风飘荡,传来少年们朝气蓬勃的呼唤声。
“温首师!温首师!”
一个男人站在随风飘荡的竹帘之间,转过头看向朝他奔来的少年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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