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芒刺眼以至于谢玉珠抬手掩目,几个牵丝假人从阵中奔出,他们看起来像是城中的寻常假人,看见她们却一言不发只是埋头奔逃。
林雪庚回身一剑斩去,他们尽数被斩断,纷纷变回人偶,翻滚着掉落在地。
谢玉珠捡起地上的人偶,翻看他们身上的标记。天上城的假人身上都会有独特的印戳,他们身上也有,但细看下来却不太对劲。
她讶然道:“这不是天上城的牵丝假人!有别的假人伪装成天上城的人混进来了!”
眼前的局面越来越糟糕。无人阻拦她们,谢玉珠便凭着从前来过的记忆,带着林雪庚通过传送阵中的层层机关与密道,终于踏入了地心那高阔的大堂。
大堂依然像她上次来时那样亮如白昼,此刻却空无一人。
地面上全是被斩断的人偶,还横陈着数具尸体,仿佛刚刚遭受过一番袭击。
林雪庚与谢玉珠如同蚂蚁一般站在高大的浮空界碑下,她们眼眸映着浮空界碑波涛汹涌的蓝光,登时睁大。林雪庚手慢慢握紧成拳,蝶鸣剑不安地鸣响。
浮空界碑上竟布满裂痕,仿佛摇摇欲坠,大厦将倾。
谢玉珠震惊道:“我上次来还是好好的,怎么会突然这样?难道……是仙门干的?城里还有这么多人啊!”
“天子什么时候走的?”林雪庚问道。
“说是三天前离开天上城的。”
“混蛋……”
蝶鸣剑在林雪庚手里一转,剑身急速划过手心,无数殷红的蝴蝶从剑刃与她掌心之间飞出,在明亮的大堂内翩翩飞舞。
林雪庚周身灵力暴涨,以血而生的蝴蝶飞过她飘扬的衣袂,携带着她的灵力涌向浮空界碑,迅速地穿插飞舞。
它们像是技艺精湛的绣娘,穿针引线,牵起一道道蓝光,织成细密的网,骤然四方一扯,紧紧捆住布满裂缝的浮空界碑。
这是谢玉珠第一次看见林雪庚认真动用灵力,为之惊叹。
“浮空界碑损伤太过已无可挽回,我会想方设法延缓它崩塌的时间。”
林雪庚席地而坐,被蝶鸣剑所伤的手掌中仍然不停飞出红蝴蝶。它们如同她的雕刀,在地面上密密麻麻的灵脉之间游走,改写其间构造。
林雪庚从怀里拿出天上城的地图,在谢玉珠面前铺开,几笔划为十六区。
“从此刻开始,半个时辰之后,我会先让这块区域从天上城脱下,坠落于海,由此减少浮空界碑的负担。”
林雪庚指向最左上角的那个方块,继续说道:“之后按照从东到西,再从北到南的顺序,每过一刻便有一区逐次脱离坠落。直到最后,唯余第十六区留存。”
林雪庚所指向的最后一区,正是她们此刻所在的这座青云山。
她抬眼看向谢玉珠,神色凝重,郑重道:“你现在要出去。你要想尽一切办法,在每一区坠落之前,将其中所有百姓转移干净,只余空区坠海。最后逐渐把人们都集中在青云山。”
“同时所有风舟都要开动,以最快的速度把百姓运送至滨海之地。我也会驱动天上城朝海岸靠近,减短风舟往返的时间。”
谢玉珠接过地图,看向一地狼藉的大堂、危在旦夕的浮空界碑,还有那由林雪庚的鲜血而生的蝴蝶。
她咬咬牙,沉声道:“好,我知道了!”
谢玉珠正要转身离去时,却被林雪庚拉住。
她回过头去,便见林雪庚塞给她一颗消息珠。
“有任何问题都可以叫我,有我在这里,用不着你来牺牲。”
谢玉珠怔了怔,便见林雪庚目不转睛地望着她的眼眸,一字一顿道:“我不需要策玉师君,谢玉珠,你明白吗?”
谢玉珠眼眶有点泛红,她深吸一口气,朗声道:“那是,我可是你师姐。”
林雪庚松开手,谢玉珠便转身飞奔离开地心密堂。林雪庚转头看向那被灵脉丝线缠绕的浮空界碑,裂缝仍在其中生长。
她目光沉沉,道:“混账东西。”
第115章 心愿
谢玉珠才从地心奔出, 旋即被众多牵丝假人们团团围住,其中还有不少以真身出现的灵匪。
他们聚在山洞之中,瞧着周围的惨状大惊失色, 忧心忡忡地对谢玉珠问这问那。
谢玉珠领着他们往外奔, 边奔边问道:“卫渊呢?你们快去联络卫渊, 跟他说天上城有大难, 让他放下手里所有事立刻回来!”
假人们道:“从昨夜开始就联络不上城主了!什么方法都试过,一点儿回音也没有!”
谢玉珠心中升起一丝不祥的预感。她捏紧拳头咬咬牙,翻身登上飞车,转头问牵丝假人道:“现在城中最热闹,人最多的地方在哪里?”
此时的天上城仍沉浸在一片祥和欢腾的气氛中。
从九州各地而来的人们惊叹着这前所未有的仙城,互相讨论灵器的力量, 沉迷于不可思议的奇景之中。
城中喜平街上有一座高台, 台上伶人们翩翩起舞, 身影被放大数倍映在碧空中。仿佛天空是她们巨大的画卷,十几条街巷里的人一仰头就能看得清清楚楚。
上千人挤满此地,摩肩接踵,纷纷为这演出拍手叫好。
然而鼓乐声却突然停止, 一艘风驰电掣的彩车停在高台上, 急停之下狂风四作。
伶人们似乎遭受惊吓,花容失色地掩面下台,一个橘色衣衫的少女跳下飞车, 站到了高台中央。
众人哗然。
谢玉珠抬头看见自己的身影映在空中, 仿佛一座高耸入云的神像,再低头便看见街头巷尾, 无数投在自己身上迷惑的目光。
谢玉珠攥紧了自己的衣服。
一个时辰之后这座城就会天翻地覆,这些百姓的生死全系于她一身。如今再没有任何人可以站在她身前, 没有她的大师父,二师父,也没有卫渊。
“你们听我……”
谢玉珠话一出口,却发现自己的声音在颤抖,仿佛她比任何人都要畏惧似的。
不能如此,她必须是现在这座城里最坚定、最无畏的那个人才行。
谢玉珠的目光在这些眼睛中混乱地移动,突然对上一双熟悉的眼眸。
她在人群之中看见了她的姐姐。
她姐姐一身白底金纹的道袍,背着灵剑,英姿飒爽,目光如炬,直直地凝视着她的眼睛。
谢玉珠眼眸颤动,心底忽然生出许多勇气。
她想仍有许多仙门弟子在城中,优哉游哉地观赏节庆。或许毁灭天上城这件事,只是少部分人的阴谋,也有许多仙门被蒙在鼓里。就算他们知道也得装装样子,又有谁能担得起害死满城百姓的罪名?
谢玉珠闭上眼睛再睁开,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仿佛积攒起一股力量。
她大声说道:“这城里的灵匪们,此刻立即放下所做之事,所有人都看着我!看好了,你们没有人不认得我吧?”
她在人群中捕捉到一些惊慌又疑惑的面孔。他们有老有少、衣衫样貌各异,隐藏在寻常百姓之中,口型却似乎在说着夫人。
谢玉珠提高声音,继续道:“还有仙门的道长们,你们中若有年长者,也该知道我是谁吧?”
她曾见过的,曾将她认出的白胡子道长站在人群中,他与身边之人交谈道:“台上这不是策玉师君吗?”
谢玉珠沉声道:“很好,既然大家都知道我是谁,那就烦请互相转告,现在好好听我说话。”
“有人意图破坏天上城,天上城此刻有坠落之危,地心已经开始碎裂,一个时辰之后便会开始逐步分裂坠海。”
“现在这座天上城里拥有力量的人,能够挽救这一切的人唯有你们——灵匪和仙门修士。危机迫在眉睫,此刻已不是互相攻击和指责的时候,为这座城里所有的人都能活命,暂且放下往日恩怨……”
谢玉珠举起手来指向自己,一字一顿道:“从现在开始,按照我说的去做。”
整座天上城人声鼎沸,万众哗然。
天裂之中,温辞狠狠地撞在墙壁上,接着掉落在地,他刚刚伏在地上吐出一口血,便再度被卫渊抓着领子拎起来。
卫渊眼里燃起疯狂的火焰,他大笑起来,眼里却一丝笑意也无。
“到头来竟然是你,疫魔竟然是你!你藏得真好啊……我寻了八十多年,巫族后人,梦墟主人,闻名天下的巫先生,怎么会是你,为什么会是你!?”
温辞抬眼看向卫渊,血染得他嘴角与下颌一片鲜红,顺着他脖颈流淌而下,覆盖朱红胎记,红色交融不分彼此。
温辞咳了两声,低笑道:“你问我……我问谁呢?”
只听一声巨响,温辞再次被甩在石壁上,他翻滚落在地。
卫渊蹲在他面前,冷冷道:“你不还手?”
“我不会……对你动手。”
“哈哈,也是,窃时术下没有真的生死,就算我此刻取你性命,时轮停转你便又能复生。”
卫渊冷笑道:“原来如此,所以你便以这廉价的歉意,任我折磨,就像方才舍身救我一样,让你自己心里痛快吗!?”
温辞咳出血来,他慢慢撑起身体,淡淡道:“是啊……你痛快我也痛快……不好吗?”
“我痛快?哈哈哈哈,我痛快!?你让我如何痛快!”
怒骂与拳脚声在此间回荡。
在这灵力与魇术纷纷弱不可用的时刻,他们仿佛跟着身体一起回到了尚且弱小的少年,以血肉与拳头相害。
温辞与卫渊的仇怨如大火燎原,而天裂深处的另一头,叶悯微却对这些变故一无所知。
几番巨响震动之后,阴暗潮湿的地底中,叶悯微避过时轮的灵力冲击,以探路杖撑地,再次落在一块狭窄的时轮空区里。
这次区域再次缩小,她只能站立,再无法坐下。
外面似乎发生了什么变故,以至于震动波及深处的天裂之底。时轮也因此改变位置,骨碌碌地滚到了离叶悯微不远之处。
那是一个双层的陨铁制造的圆环,雕镂精致,外层不动而内层悠悠旋转,蓝色光芒细细密密地在其中流转。
在叶悯微的视石里,可见由它散发出的浩荡灵力。
动荡停止之时,只见易长涯还稳稳地站在原处,祁寒心惊胆战地护着他的茶壶,沈玉秋皱着眉头整理自己的衣服。
宴棠则一把掀翻压住她的棺材板站了起来,一位紫衣姑娘站在棺材边,沉默地扶了宴棠一把。
七位先贤中,站着的只剩五个人,还有两堆白骨。
刚才时轮灵力变化,将剩下那两人身上的时间复原,令他们又重归白骨。
叶悯微想,她确实创造了一件神奇又诡谲的灵器。
她问道:“你们方才说,我是为了将我毕生所学公诸于世,所以才刻意魇修失败,放逐我的魇兽吗?”
易长涯掸掸衣服上的尘土,点头答道:“看起来是这样,你似乎从前有过类似尝试却失败,以至于心有余悸,虽有意图却不知方法。索性把一切交给你的魇兽,让它自由来往于人世,凭心散播你的知识。”
叶悯微若有所思道:“失败……是大论道么?”
“我们也不清楚,你应当知道,你的记忆并不完整。”
一边儿的宴棠蹲在地上,看着不远处那两堆白骨,说道:“没想到我们这群老朋友才刚刚重逢,乔晗与宋枫禾便又重归白骨了。”
顿了顿,她又道:“我就说乔晗该少吃点,块头生得那么大果然灵活不足,才没躲过时轮变化。”
“你这样说话,不觉得对乔兄未有尊重吗?”书生沈玉秋文质彬彬道。
宴棠起身,毫不客气地一脚踹翻沈玉秋端坐的棺材板。
她叉腰道:“我是你们之中最后死的那个,我死之前把你们所有人的棺材擦得锃光瓦亮,然后才躺进自己的棺材里。就冲这一点,你凭什么说我不尊重你们?”
沈玉秋险些掉在地上,怒道:“在后人面前也不收敛,举止如此粗俗,岂不惹人笑话?”
“我管她笑不笑话……”
“不会,我喜欢她的脾气。”叶悯微说道。
先人们的目光不由得都集中在叶悯微身上,受到夸赞的正主看起来比谁都要惊讶。
叶悯微目光真挚,她望着宴棠,补充道:“你和我的一个朋友脾气很像。”
她想了想,摇着头笃定道:“不是朋友,是我心爱之人。”
夜明珠光线晃动,照得众人影子晃动。宴棠惊诧地瞧了叶悯微半晌,举起拇指由衷赞赏道:“好品味!”
几位先人对视几眼,不由得笑出声来。
那位仙风道骨的白衣祁寒捧着茶杯,眉眼弯弯道:“甚好甚好,看来你现在也有同伴了。”
“我们曾讨论过,若你像我们一样有一群聒噪的朋友,有父母亲人,有门派弟子,有维持天下太平的愿望,或许就不会追根究底。”
“但正因为你所缺失的部分,你才能挣脱我们设下的繁复规则,揭穿我们的错谬,生出弥补所失的单纯愿望。”
这个后辈天赋异禀,却有所缺失,并不完整。同时又不沾半分世故,心地赤忱而天真。
这天地、术法、灵脉以至于灵器,都是她所热爱的游戏。它们如此有趣而瑰丽,她满怀爱意地将它们分享出去,却遭到敌视与拒绝。
她不明白人们为何拒绝。
于是她下定决心,要令所有人都明白她热爱之物的有趣之处。
——它们是最有趣的,等我教会了你们,我们再一起玩吧。
这是她孩童般的愿望,或许她自己都未能看清的动机,这世事纷乱与混乱的一切源头。
只是一腔热爱与半生寂寞。
夜明珠柔和的光芒之中,这些先人目光落在叶悯微的身上。那位一直未曾说话的紫衣姑娘伸出手,向她打手势。
宴棠说道:“子期不会说话,她想让我跟你说声抱歉。”
“虽然我们现在已经死去,但我们都曾经存在过。我们也是发现了灵力的根本,和你一样喜爱天地与万物法则的人。”
“抱歉,我们为了天下安稳,绞尽脑汁阻止这样的人再出现,所以你才会如此寂寞。”
“我们曾经存在过,希望你知道这件事,明白你并不是一个人。如今似乎你也有了朋友与爱人,希望你可以不再孤独,变得完整。”
紫衣姑娘放下手,勾起唇角对叶悯微笑得温柔。
朗朗乾坤之下, 天上城在云海之间,亭台楼阁明亮得熠熠生辉。
“……无论日后是敌是友,这世道是向左还是向右, 有了人才有这人间。没有因为敌我世道而牺牲人的道理。”
那张被林雪庚标注的地图如同一副巨画显示在晴空之中, 十六个分区清晰醒目。谢玉珠将要即将发生之事一一说明, 声音在街巷中回荡。
许多百姓已经掉头向将最后留存的青云山奔去, 街道混乱,人群吵闹拥挤,惊慌声不绝于耳。
谢玉珠说话之时,便有许多灵匪从人群中现身。
半个月来天上城中,已经没有灵匪不知“城主夫人”的威名。他们谨遵命令,不顾仙门修士在场, 运转灵器朝即将坠落的第一片区域而去。
扶光宗弟子的白色道袍在人群中格外扎眼。许多其他仙门的修士飞奔而来, 询问台上的可是真的策玉师君?为何没有听说策玉师君出关来此?
扶光宗弟子面面相觑, 不知如何作答时,谢玉想却从他们之中走出。
她站在众人之前,镇定道:“台上确实是我们宗主,宗主修行受损以至于灵脉闭塞, 现在暂时无法使用灵力, 所以此来天上城并未声张。”
其他仙门的修士得到扶光宗弟子的确认,便道:“原来如此,既然策玉师君有此号令, 我们自然义不容辞!”
眼见着询问者纷纷离去开始行动, 扶光宗其他弟子对谢玉想道:“玉想,你分明知道那是……”
这些扶光宗弟子许多都参与过天镜阵之围, 知道策玉师君魇修失败之事,也知晓谢玉珠的存在。
谢玉想回身一一看过同门的眼睛, 并未有一丝动摇。
“我方才所说没有一句虚言,她就是策玉师君,是我们的宗主,正在做我们宗主该做之事。即便是来日被问罪押于堂上,我也依然这样说。”
谢玉珠站在台上,看着台下的修士与灵匪纷纷行动,终于吐出一口气来。这时她才发现自己心跳如鼓,手中已经攥出了汗。
“你们随我去看风舟……”她转身,对等在旁边的牵丝假人说道。
有人从天而降落在她身边,扶光宗道袍展开,遮去阳光,划出一道圆披在她身上。
谢玉珠看向给她披上道袍之人,正是她的姐姐谢玉想。
谢玉想身边站着五个扶光宗弟子,她看看谢玉珠,后退一步,拜道:“弟子谢玉想拜见宗主,听凭宗主差遣。”
她身后那几个扶光宗弟子虽面有犹豫之色,却也行礼道:“弟子参见宗主。”
谢玉珠怔了怔,继而攥住道袍的领口,她深深吸了一口气,继而郑重地点点头。
“我们走吧。”
遥远的西州,天裂之底,那坍塌中的狭小之地落尘纷纷。
温辞的胳膊落在血泊之中,溅起一片血花,他衣衫被红色染透,鲜血汩汩而出。
他确实是身体强韧,怎么折腾都还有气在,甚至神志清醒,仿佛很能忍受痛苦。
一双黑靴停在他身边,卫渊居高临下地望着温辞。他捏紧拳头,目光深沉不见一丝光芒。
温辞,疫魔竟是巫恩辞。
偏偏是巫恩辞。
是梦墟主人,是叶悯微心上之人,是他计划里未来秩序中的一环。
若温辞死在他手里,叶悯微定然生疑,她甚至可以用时轮复生温辞来询问凶手。
待那时叶悯微或许不惜与他决裂,甚至于鱼死网破,他的计划不知还要生出多少事端,多年的筹谋功亏一篑。如今箭在弦上,离改天换地只剩一步之遥。
此刻或许应该忍耐,应该装作放过温辞,待以后他无用之时再借别人的手……
温辞转头看向他,殷红的眼眸中,却竟然含着一丝怜悯。
卫渊蹲下来,凝视着温辞的眼眸:“你这般看着我,是什么意思?”
温辞咳嗽着,说道:“没什么意思……我一早猜到,这并非你我之间的斗争,是你与自己野心的斗争。”
“因仇恨而筹谋,最终又因为这筹谋要忍耐仇恨,多么可笑。”
卫渊脑海中仿佛有一根弦绷断,他骤然攥住温辞的衣领,手因过于用力而颤抖,却最终放下温辞。
他摇摇晃晃地站起身,大笑起来。
在这狭窄逼仄的倾颓之地,他的声音重重回荡,仿佛鬼魅。
“可笑,怎么会不可笑?凶手脱去疫魔之名,这数十年来坐拥梦墟,享有盛名、举世敬仰。而我寻寻觅觅八十余年,却连疫魔就在身边都不曾认出!”
“若不是卫某还活着,梦墟主人恐怕早就忘记还有疫魔这回事,心安理得地逍遥了吧!?”
“忘记……心安理得?”温辞重复道。
他身上粘稠的鲜血和无数的噩梦重叠在一起,惊叫声与诅咒声,以及无数赤红的眼眸仿佛就要突破鲜血,从噩梦里来到他面前。
“我记得比你还清楚。”
“你记得,你说你记得?好啊,你说说看,你都记得些什么?”
“沧州二十八镇数万人丧生,官府封城尸横遍野,沧江尽染殷红。我见过这数万人的死梦,听过他们每一个人的哀嚎诅咒和恳求。”
温辞缓缓说道。
他病愈下山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去沧州,那些因瘟疫而死的人若留下坟冢墓碑,他便挨个祭拜磕头过去。那些人的名字,他到现在也不曾忘记。
但他也知道那毫无用处。
“他们终究因我而死,从我嘴里说出抱歉都是轻贱,我以死谢罪也不足以偿还。”
“但是我思来想去,竟没有地方可以挽回,我甚至不知道我到底做错了什么。我出生便有疫病,却对此一无所知,我能有什么选择?回去娘胎里重生一次吗?出生时把自己溺死吗?”
温辞攥紧拳头,却突然笑起来。
他一字一顿道:“可是怎么办呢,我也想活啊。”
“我已经见过这个人间了。即便在所有血泊里都看见鬼影,即便永生永世噩梦缠身,即便无人相伴无人相亲,我也想留在这个人间啊。”
他走遍五湖四海,与形形色色的人萍水相逢。总有人想接近他、了解他,而他总是对他们说——你们懂什么?
没有人能懂得。
那一扇高门,一场瘟疫,一场大雪,山上的一个姑娘。
他长久以来身缚锁链,叶悯微替他斩断锁链的一端,令他离开那座高山。可锁链的这端将永远缠绕在他脚上,拖在他身后,一路发出刺耳的声响。
他不想让任何人看见他身上的锁链。
他不必被任何人懂得,甚至不必有谁知道他的名字。
他可以是任何一个人,台上的戏角,游街的神明,戴上面具,穿着舞服,在某些时刻得到注视,在人们的笑声里走过,浸没在这人间烟火之中。
那就足够了,对他来说就足够了,这个人间就是他一整个童年的梦想。
那个白皙沉默的孩子似乎又从黑暗深处浮现,他站在尸山血海之中,冷冷地睁着眼睛,凝视着温辞。
温辞总是无法直视他的眼睛。
这个孩子却时时刻刻在揭穿他。
在卫渊之前,他早已与自己对峙多年。
“我虽贪生,但这世上唯有你要杀我,我绝无二话。”
“我与人有约,死后魂魄将去往众生识海,叶悯微就算用时轮也召不回我的魂魄。不必担心,待她收回时轮时你便可以动手。”
顿了顿,温辞笑了笑,道:“这是个好机会,血债血偿……对吧?”
天上城在晴空中朝着西方偏移,风舟穿越云海,匆忙地往来与城中。
又一块土地开裂,房屋崩塌倒下,响声震彻整座城池。十几条街巷碎裂下落,纷纷坠入汪洋之中,引起滔天巨浪,继而快速沉没。
随街巷下坠的百姓被修士和灵匪抱起,救回仍浮在空中的土地之上。
“有人坠海吗?”
“没有,刚刚坠落的人全救上来了……”
“快去东边,马上就轮到那边了……”
土地边缘如犬牙差互,灵匪与修士站在那断崖边简短地交流,继而嘱咐劫后余生、惊慌嚎啕的普通百姓向最后的青云山撤去。
然后他们再一齐奔向即将坠落的下一区,道袍与灵器的光芒交映。
几个时辰前,任谁也不能想到曾势同水火的仙门修士和灵匪,居然也有合力救人、共同进退的一天。
每隔一刻便有土地坠海,天上城一块接着一块地碎裂,一路扬起巨大的波涛,慢慢向西而去。待远远地能见到陆地之时,倒数第二块区域也终于坠落于海中。
偌大的天上城只剩下最后的青云山留存。
便是这座山也正岌岌可危地震动着,随时有垮塌的危险。百姓们聚集在此,人头攒动,大家一批批地登上风舟,撤向陆地,风舟来往愈发频繁,几乎不曾停下。
“别挤!都别挤!大家都能上船!”
“百姓都撤过来了吗?”
“还剩多少人……”
谢玉珠在往来的风舟之下,扶光宗的弟子和灵匪们把她围在中央,风舟的运转全由谢玉珠掌控,谢玉想则替谢玉珠向仙门传话。
“还剩千余人,再来三艘船应该就能运完了……”谢玉想对谢玉珠说道。
她话音未落,却听脚下又一声巨响,地上骤然出现无数裂痕。
仿佛这最后的青云山也终于坚持不住,将要碎裂坠落。
众人惊诧,山上剩下的百姓惊慌失措,嚎啕大哭,纷纷朝风舟奔去。
千钧一发之际,无数蝴蝶从大地的裂隙中钻出,青云山顶凝聚云气的明镜折射出光芒。
那些蝴蝶再次连出无数蓝光闪烁的绳索,将即将分崩离析的青云山捆在一起。
谢玉珠惊喜道:“林雪庚!?”
林雪庚的身影自明镜中而出,她衣袂飘飘携蝶鸣剑而来,直冲到谢玉珠身边:“浮空界碑撑不住了,还剩多少人?”
“千余人。”
“去岸上空旷处画这个阵法,一盏茶之内完成。一天只能发动一次,千万别画错!”
林雪庚抬手丢给谢玉珠一卷图。
说罢林雪庚周身的蝴蝶便四散开来,细密的蓝色丝线笼罩在青云山的百姓头顶,如网将他们罩住。
谢玉珠也立刻行动,谢玉想带着她御风而行,风驰电掣地来到海岸边。
谢玉珠放出十数个假人,那些栩栩如生的假人在她的操控下绘制阵法,引得其他仙门修士频频侧目。
谢玉想担忧道:“你以策玉师君的身份,众目睽睽之下使用灵器……”
“现在管不了这么多了!”谢玉珠咬牙道。
这阵法完成的刹那,远处高悬于白云间的天上城残城终于分崩离析。
只听一声轰然巨响,天上城的翠绿青山垮塌,树木摧折,夹杂着浮空界碑明亮的碎片一起坠入海中。
夏日阳光明亮刺目,碧浪百丈,所有神奇之物,堆叠的田野、高耸的缤纷楼阁、游鱼和飞车尽数被吞没殆尽。仙境便如海市蜃楼,十年建成之城,毁于一夕。
谢玉珠目光颤动。
而她方才画好的法阵骤然大亮,此前山顶上剩余的那千余名百姓,连同林雪庚一起竟出现在了阵法之中。
所有人惶惶不安地相拥而泣。
滨海之地站满了劫后余生的人们。
谢玉珠终于松了口气,她心有余悸,她走到林雪庚身边扶住她的肩膀:“雪庚……”
林雪庚呼吸极为急促,她盯着逐渐在海水里沉没的天上城残骸,双目里竟燃起熊熊怒火。
她举起手来,两指间忽而出现一块木牌。
谢玉珠还未看清那木牌是什么,眼前景象便倏然一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