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是换了别人,白天吵醒瞌睡的温辞,还没头没脑地问一堆奇怪的问题,温辞不把人怼到无地自容决不罢休。这回温美人虽然也没几句好话,却也没发脾气,真是新奇事儿。
云川却问阿福说:“你觉得我能伺候温辞吗?”
“……你被她的美貌迷惑了?嫌命长呢?”阿福一脸苦大仇深,他拉着她就要往下走:“走走走,别在这里站着,人家道长们都嘱咐过让我们无事别上顶楼。”
“为什么?”
阿福一指顶楼中央放着的厚实雕花梨木板,说道:“这里放了人家魇师的宝贝呗。他们要比试那什么魇术,到时候选出一位盟主出来。昨日在这里抽了个签分好组,两两对决,名牌都挂在这木板上。”
“这牌子有什么用?”云川随着阿福指的方向看去。
“哎呀,就是比试谁落败了名牌就会自个儿掉下来,赢了的升上去与另一组里赢的那个对决,哪一个木牌能爬到雕花木板的顶端就当上盟主了。楼顶的鎏金珠子就掉下来,落在胜者的手里,权当是彩头,送给新上任的魇师盟主。”
云川由着阿福把自己拽下楼去,那模糊的木板便随着阿福的解说消失在视野里。阿福对着云川好一番语重心长的劝告,细数温辞的各种恶劣行径,让她离温辞远一点,别去触霉头。云川安安静静地听着,半句反驳也没有。
阿福自以为算呆子已经转移了注意,自己劝说成功,功德圆满。他哼着小曲儿心满意足地离开后,云川却从袖子里拿出谢玉珠给她的银票,正反看了看。
那是五百两银子。
还差五百两。
云川思索片刻,把那银票揣进袖子里,再回到谢玉珠的房间。
那个姑娘还心灰意冷地瘫在床上,保持着跟云川出去时一模一样的姿势。云川走进房门坐在谢玉珠的床边。
“你有没有想要的东西?”云川直入主题。
谢玉珠听出是云川的声音,闷闷地哼了一声:“我想要自由。”
云川看了一眼自己坏掉的镯子,眼下这个镯子还需要修两天,不一定能赶上庄叔把谢玉珠送走的时间。
“除此之外还有吗?”
“我想看他们魇师比试!”
“怎么看?”
“用铜镜看呀,等盟会当天,魇师在摘月楼的高台上入梦,那些宗门来宾就会用雅座上的大铜镜看梦境里的情景。”
云川想了想,说道:“那我搬一台铜镜回来让你看魇师比试,你给我五百两银子吧。”
瘫在床上好几个时辰的谢玉珠一个鲤鱼打挺坐起来,瞪大眼睛:“五百两?我昨日才给了你五百两,加在一起都一千两了!你要干什么?”
云川安然道:“你想看魇师比试吗?”
谢玉珠欲言又止地望着云川,满眼放光,嘴上却说:“这样不好吧……”
顿了顿,她快速补充道:“不过逍遥门的席位上放了三面铜镜,我觉得是有点多。”
“所以说……”
谢玉珠双手握住云川的手:“成交。”
第006章 铜镜
两天时间倏忽而过,魇师盟会终于在万众瞩目下召开,人来人往热闹非凡,阜江城中鞭炮喧天,烟花满城。
谢玉珠无福得见,她被关在房间里严加保护,不许出门观看比试。而云川则裹着灰色斗篷在人群中穿行,去三楼逍遥门的席间,准备诓一面铜镜回来。
逍遥门席间只坐了几位年轻弟子,看样子领头的人去别处寒暄了。他们木冠青衣,腰间的木牌上刻有金色的太极与云纹,见云川进来纷纷起身行礼,动作整齐身姿端正,不愧是仙门三大宗的弟子。
他们也不知道云川是谁,但今日来往的多有能人,不论谁来先行礼总是没错的。
云川于是也行了一套礼,然后表明来意。她说自己是摘月楼里的仆役,先前布置雅座的时候,逍遥门这里的一面铜镜有些问题,她要拿回去修理。
一个圆脸杏目的弟子笑道:“原来如此,这铜镜上的术法就是逍遥门帮忙布置的,我们自己修就好,不劳烦姐姐了。请问是哪一面镜子有问题?”
他这番善解人意让云川沉默了一瞬,她抬手一指:“这面。”
云川这十尺之外人畜不分的视力下,手指着的不是铜镜,而是一幅挂画。那弟子看向云川指的那幅挂画,再次善解人意地指向靠近挂画的那面大铜镜:“姑娘指的……是旁边这面镜子吗?”
云川笃定地点头。
那些弟子们便靠近铜镜,与云川说话的那位弟子抬手结印唤醒镜上的法术,还请了一位路过的魇师召梦,按照流程一一检查术法的功能。只见术法从头到尾毫无问题,梦境的画面清晰明确,选择与转换画面都十分流畅。若非要说有什么不好,只是镜子后面粘了一张纸,也不知道是从哪里吹过来的。
“姑娘,这面镜子好像没有什么问题,只是粘了一张纸……”
那弟子把纸揭下来,他转过头来时,却发现这姑娘的鼻梁上不知何时戴了一副水晶视石,视石上映着铜镜的光辉,水晶后的那双眼睛亮如星芒。
眼见这位弟子转过头来,云川摘下视石放入斗篷中,接过圆脸弟子手里的纸团成一团,面不改色地行礼道:“那好,没问题就不用修了。”
众弟子也跟着回礼,便又像开头那样整齐划一地伏下身去,腰间木牌摇晃。待云川离开雅间后,他们直起身来,有个弟子小声对旁边的人说:“她行的是逍遥门的古礼吧……我只见过掌门祭天行这种礼,摘月楼卧虎藏龙啊……”
云川的谎言错漏百出,幸而遇上了一群初出门派的单纯弟子才没被拆穿。她没有任何危机感也不沮丧,甚至没有再去别的宗门席位碰碰运气。她只是在楼下转了一圈,左看右看最后拎起了一面普通铜镜抱在怀里,就准备回去找谢玉珠了。
然而她刚一回头,就看见十步之外站着一个彩衣身影,那人站在人来人往的暗处,身形高挑面目模糊。
春风乍起,掀起那人的裙边与披帛。那人迈步而来,伴着走动传来流水叮当之声,待走近便能看清那人朱红、藤黄与松绿相间的长裙,发髻间插着珍珠珊瑚与无数铃铛。来人身侧那只玉白的右手上,戴着金色的指环和五颜六色的铃铛手链。流水叮咚之声,便来自这满身的铃铛。
温辞在云川面前一步之遥停下脚步,弯下腰来。那张异域面孔在云川的眼前无限放大,眉如远山眼如明月,明艳以至于令人心惊。
“你在干什么?”温辞低声问道。
云川坦然地说道:“找一面镜子。”
温辞低眸看了一眼她的镜子,再抬眼看向她,慢慢地说道:“不要碰魇术,好奇心太重,会丢了性命。”
云川没有答话,而温辞直起身来,居高临下地望着她,轻描淡写地说:“你知不知道,要是在魇师操纵的梦里死去,就是真的死了。”
云川却踮起脚来,再次靠近温辞,给了一句驴唇不对马嘴的回复。
“你再等一会儿,我马上就攒够钱了。”
“钱?你要钱做什么?”温辞皱起眉头。
“温姑娘!温姑娘!你怎么在这里啊,时间就要到了该去准备了。”
云川还没回答,阿福的声音就插了进来,他满眼焦急但仍然陪着笑。温辞斜了一眼阿福,转过身去沿长廊走去,漫不经心道:“催什么,知道了。”
这句话出口,声音却和刚刚大不相同,全然是柔美的女声。
那身影衣袂飞扬间登上了舞台。
鼓乐声起,温辞深深折下腰去贴着地面,仿佛没有骨头一般,在鼓点渐强时一边旋转一边起身,衣袂飞散如花开。数把金色扇子在她的五指间旋转,飞入空中又在她的肩膀、膝头、足尖弹起,伴着鼓点与铃铛声时收时展。
十二部弄扇戏,如蝶戏花间,行云流水,眼花缭乱又精美绝伦。一时间掌声雷动,众人惊呼以为绝技。
在掌声中温辞颔首,鬓间金穗拂过眼眸。
“且以喜乐,且以永日。”
这句话从这样的美人嘴里说出来,仿佛祝福又仿佛天神垂怜。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舞台上时,无人看见的角落里,又有一张白纸凭空出现,贴在了逍遥门那面镜子的背后。
而整个摘月楼所有观梦铜镜的背后,都神不知鬼不觉地爬上了白纸。
看到云川抱着铜镜来到房间时,谢玉珠一下子就从凳子上跳了起来,兴奋道:“姐姐当真厉害!真的拿来了!”
云川摇摇头,她把那面镜子放在桌上,说道:“这只是一面普通的铜镜。”
谢玉珠面露失望之色,但仍然拍着云川的背安抚道:“没事没事,要你去撒谎骗人我都觉得不可思议,我在房间里吃点儿好吃的算了。”
云川拿出两支造型奇异的雕刀,坐在桌边将镜子翻转过来:“我看过他们施法,我可以在这面铜镜上做出来。”
“做术法?你我都没有修为,能做什么术法?你又不是叶悯微,还能把那些结印和咒语雕在镜子上?”
顿了顿,谢玉珠看着着云川鼻梁上的水晶视石,说道:“咦,云川姐姐你这视石和雕刀都是从哪里拿出来的?你的视石模样好奇特,水晶的吗,祖传的吗?”
然而从云川拿起雕刀的那一刻起,她就对谢玉珠的话失去了反应。她左手执刀在铜镜背面刻下弯折复杂的纹路,那刀锋锋利无比,所过之处留下淡淡的蓝光,一闪即灭。她的右手扶着铜镜的一侧,食指却在铜镜上不停划动,似乎一边雕刻一边在计算着什么。
谢玉珠围着云川闹了半晌她都不为所动,只好悻悻地走到一旁。她边嗑瓜子吃点心边看云川刻铜镜,拟了一番云川失败后用以安慰她的腹稿。
外面的动静逐渐大了起来,鼓乐声再起,人声喧嚷,有人鼓掌叫好,有人朗声说话,烟花在空中一重重绽放,光芒绚烂,气氛越来越热烈。雕刀划在铜镜上的声音微小地隐匿进喧嚣中,云川独坐在自己的寂静里,与世隔绝。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一声鸣锣清响,云川放下了铜镜。
谢玉珠凑过去,开始抒发自己准备好的腹稿:“已经鸣锣开赛了。不碍事的,在镜子上雕术法这种事情想来也不可能,重在尝试……”
云川充耳不闻,从腰间的袋子里拿出一颗蓝色石头,放进铜镜背面刻出来的凹槽里。一时间所有被她刻画的纹路发出耀眼的蓝色光芒,石头仿佛一颗心脏,涌动的灵力自它而出又归于它,循环往复。
而镜子的正面慢慢浮现出画面来,六个不同的梦境出现在镜子中。云川用手指在镜子的边缘划了一圈,便又出现了新的六个梦境画面,代替了原来的。
“成了。”云川淡然说道。
谢玉珠目瞪口呆,她揉揉眼睛再看向这面镜子,然后拉住云川的手:“……你是怎么做到的?你这个蓝石头好像传说中的苍晶,叶悯微造的苍晶!你……”
谢玉珠兀自激动着,而云川仿佛没听到她说话似的,继续在镜子上划动,试验着术法。
不一会儿,镜子里梦境的画面突然颤动起来,仿佛打翻一桌颜料,所有梦境混沌地纠缠在一起。外面的宾客似乎也发现了同样的问题,议论骚动声渐起。
云川皱起眉头,她像刚刚那样划过镜子的边缘,镜面上的画面却不再受控制,好像一锅要溢出来的汤扑腾着。她的右手手指还在桌面上快速划动,仿佛仍然在计算,她喃喃道:“不对劲……”
她又在铜镜背后划了几道纹路,然后伸手抚摸上铜镜。
在她手指与镜面接触的刹那,镜面忽而大亮,如江河决堤般的巨大光芒迅速吞没谢玉珠和云川,整个房间亮得银白刺目。
旁观的谢玉珠惊叫出声,那声音却只短促地响了一瞬,便卡住似的戛然而止。于此同时光芒迅速退却收回铜镜之中,而房间里竟空无一人。
谢玉珠和云川,凭空消失了。
而那镜子失去了支撑,孤零零地在桌上摇晃两下,“啪”的一声扣在了桌上。
不远处热闹的高台后,倚着红木门的美人正捻搓着一张白纸。
而美人的身后,整个摘月楼里打着旋儿地飘满了白纸,如一场弥天大雪。
第007章 入魇
感觉到光芒退却,谢玉珠揉着眼睛说道:“好痛!这是怎么回事,怎么突然这么亮?”
她试探性地睁开一只眼睛,然后就惊得两只眼睛连通嘴巴一齐张开,瞳仁里映着眼前的世界,颤动得宛如汪洋里的小舟。
“这……这……”
举目所见是幽静的江南雨巷,高高的白墙与黑瓦,脚下踩着青石板路。云雾缭绕,巷子深深不见尽头,四周除她以外并无别人。
“有……有人在吗?云川?庄叔?有人吗?这是哪啊?”
谢玉珠惊诧而惶恐,边往前走边高声呼唤着。然而巷子的尽头还是巷子,空寂尽头还是空寂,这么长的巷子竟然没有一道门,没有一个人。
谢玉珠不知在这巷子里转了多少弯,雨越来越大,沿着屋檐落下雨帘,路边的排水渠渐渐水势汹涌。她浑身湿透,越来越焦躁。在转过一条巷子后,路陡然变宽两倍,有一群拿着油纸伞的少女正背对她,衣袂飘飘,一步一顿地向前走。
“各位姐姐!等等我!”
谢玉珠大喜过望,在大雨中拎着裙子追赶她们,那些少女们却充耳不闻,步子没有减慢分毫。
谢玉珠终于赶上最末尾的姑娘,伸手扶住她的肩膀:“等一下!”
在谢玉珠扶住少女肩膀的刹那,所有撑伞的少女们都停下了步子,继而整齐划一地转过头。这转头的幅度极大,常人如此怕是头都要拧断,她们的却动作快速而僵硬。
转过来的是一大片戴着面具的脸。面具白底,上画了长长的上挑的眼睛,眼周大团的粉红,是戏里的花旦脸。在白墙黑瓦里的世界里,明艳得诡异。
俏丽的花旦脸挤满了大雨之中的街道,一重又一重,密密麻麻,寂静无声地对着谢玉珠。
谢玉珠心中升起不祥的预感。她颤抖地伸出手去,揭下离她最近的少女的面具。少女的面容一点点露出来,眉眼鼻梁唇形,无不熟悉。
那是一张与谢玉珠一模一样的脸。
油纸伞下的少女们目不转睛地望着她,那些面具后的眼睛,那撑伞的手,被雨水打湿的身段。
越看越熟悉。
每一个人都像她。
雨下得更大了,世界只剩下雨声,高高的没有门的白墙,乌云一般的黑瓦,还有灰暗世界里生出的谢玉珠们。
谢玉珠的手剧烈颤抖起来,她的目光慌张地在这些人脸上游走,胸腔突然薄成一张白纸,心跳暴烈几乎要破纸而出。恐惧使她哑然失声,连后退的力气都消散殆尽。
那个被她揭下面具的少女突然笑了。若说是笑,不如说是调动僵硬的脸皮,做出一个类似笑的表情。
密密麻麻的面具下,眼睛里也都带上笑意。
少女脖子上的褶皱一圈圈松开,她慢慢转过身来。
在这个瞬间,突然有踏水声自远而近,谢玉珠手上的面具被夺走,来人将面具一把扣在少女脸上,拉住谢玉珠的手腕,简短地说了一个字。
“跑。”
谢玉珠被此人拉着转身向后跑去,身后传来踩踏的纷乱水声,她恍惚地奔跑了两步,才在恐惧中看清了来人的侧脸。拉着她往前跑的姑娘有一头银白色的长发,在雨水中湿透成一缕缕贴在身上,她眉目清雅,手上戴着一只坠着两个环的金镯子。
“云川姐姐!”
谢玉珠这才喘出一口气,险些哭出来。她知道那些撑伞的少女在追她们,完全不敢回头看,只是提了劲儿拼命地跟着云川跑,边跑边带着哭腔问:“这是怎么回事啊?”
云川侧过头,谢玉珠透过她的侧脸看见她眼前的视石,隐约有纵横的蓝色线条。
“术法出了一点小差错,我们进梦魇了。”云川语气自然。
谢玉珠愣了愣,倒吸一口凉气道:“小差错?这是小差错吗!云川姐姐,我们进的可是魇师操纵的梦魇啊!在梦魇里死了就是真的死了啊!”
就这情景,不被梦杀死也得被吓死啊!
云川说道:“你不是想看魇师纵梦吗?”
“看魇师纵梦和自己进梦魇里是两回事啊!”
谢玉珠嗷嗷大叫,声音穿透雨声在巷子里回荡。她跟着云川尽全力在巷子里飞奔,后面追赶她们的少女像是得了乐趣一般,笑声越来越响,清脆若大珠小珠落玉盘,谢玉珠只觉得瘆人。幸而少女们好像不太聪明,每次转弯的时候都停不下来要撞上墙,再转过身继续追她们。所以在这七拐八拐的巷子里,虽然她和云川跑不快,却没有被追上。
“我们要跑去哪里啊?”谢玉珠高声问道。
她话音刚落,云川就一个急停,谢玉珠差点滑出去摔在地上。
“到了。”云川说道。
谢玉珠抬眼望去,面前突然出现了一大片开阔的野地,积水已漫过脚踝,白墙与青石板都消失不见,地尽头氤氲在一边模糊的水汽之中,暗昧不清。地上横七竖八倒着一群白色的剪纸般的人,衣着像极了那些少女,她们的脸面向下埋在土中,半个身子都泡在水里,身体胀起来,长长的头发浮在水面上,互相纠缠。
谢玉珠捂住自己的嘴才没有发出惨叫声,她颤抖着问:“到……到哪儿了?我们的……葬……葬身之地吗?”
“边界。”云川的回答简短,她蹲在地上伸手试探水下的泥土。
背后的追赶与嬉笑声越来越近,谢玉珠惶然回头,那些少女们已经欢喜地出现在了最后一个拐角处,身影婀娜地朝她们奔来。
“她们追来了……”
谢玉珠话音未落,便感觉到自己被大力一拽,整个人向前踉跄。因地面湿滑她完全站不住,便面朝泥地栽下去,眼见着就要跟泡在水里的那些人一样的归宿,谢玉珠视死如归地闭上眼睛。
潮湿只是一瞬间的事情,窒息也短暂得像是幻觉。
撞入泥土的疼痛没有如期而至,谢玉珠仿佛坠落过了头,绕着脚旋转了一整个半圆,又站起来了。
她忽的睁开眼睛,却看见一轮金色的太阳悬在空中,举目望去是连绵不绝的草丘,草长到小腿高,周遭的风温暖而带着花香。
“这是草……草原?我还没去过草原呢……我死了吗?这是极乐世界吗?是心想事成之地?”谢玉珠喃喃道。
“不是,这是另一个噩梦。”
旁边响起的声音吓了谢玉珠一跳。她转头一看,云川站在她身边,正解开那湿哒哒的斗篷。云川浑身湿透了,头发潮湿地黏在她的身上,水沿着她的脸庞一行行地往下落,斗篷也沉重地淌着水。
她将斗篷展开在空中抖了抖,仿佛只是从一场大雨里逃到屋里的倒霉鬼,当务之急是晾干衣物。
谢玉珠的状况也没有好到哪里去,她低头看了看自己肮脏潮湿的衣服,怔了片刻又抬起手来,抹了一把脸上的泥水。
那些姑娘们追不过来了,现在暂时安全。
这个念头一出谢玉珠便浑身没了力气,她长长地吐出一口气来,继而一屁股坐在草地上,张开手臂向后躺去:“终于……啊啊啊救命!”
她往后这一躺不要紧,身体接触到草地的刹那,竟然又跟刚刚一样撞入虚空,坠落过头重新旋转起来。
面庞再次浸入雨水,少女们的笑声再度来袭。
谢玉珠心跳险些停止,殊死挣扎中手腕被人攥住,被一个猛拉再度绕了回来。
她惊魂未定地坐在草地上,看着眼前拽着自己的云川。
云川的头发与睫毛还在往下滴水,视石上也满是水珠,视石背后的眼睛却明亮又安定。
云川松开手,指指她们身下的草地:“这里不能躺,这是两个梦的边界,你躺了会掉回去。”
谢玉珠立刻一个窜身从地上跳了起来,恨不能金鸡独立以减少与草地的接触。
天可怜见,要是再回去一次,她不如直接胸痹而死!
新的梦境中烈日炎炎,空气灼热。谢玉珠和云川换了一座草丘,盘腿坐在草地上,终于能稍稍喘一口气。
谢玉珠感到身上的水在快速蒸发,衣服和皮肤都逐渐干燥起来。虽然云川说这里已经不是边界,但谢玉珠万万不敢再躺下去,坐得笔直端正。她劫后余生,现在满脑子疑问,捡起哪个问哪个。
“云川,你怎么知道那里是梦的边界呢?”
云川正在给头发挤水,闻言将视石摘下,递给谢玉珠:“看出来的。”
谢玉珠将信将疑地接过视石,刚一戴上便视线扭曲,晕眩感便直冲天灵盖。她缓了好一会儿,才微微睁开眼睛,看清视石上的画面。
整个世界被一条条蓝色细线所分割,就像是被大小不均的棋盘格框住,又像是覆盖了一层渔网。随着谢玉珠的脑袋转动,眼前景象变化,蓝色细线的分布也跟着变化。
“这……这是……”
“你看不到吗?”
谢玉珠咽了咽口水,诚恳道:“看到是看到了,但看不懂。这些蓝色的线是什么?为什么能看出边界来啊?”
云川思索片刻,郑重回答:“我也不知道。”
谢玉珠睁圆眼睛:“那你怎么说是用它看出来的?”
“我是猜的。”
“怎么猜的?”
“很难解释。”
谢玉珠无言以对。她抚着心口无奈地思索了半晌,不抱希望地说:“那打个比方成吗?”
云川想了想,伸手在空中比划两下:“比方说这个梦境是一个灯笼,我们在灯笼之中,举目所见是灯上糊的纸皮,而视石中所见蓝线便是支撑这个灯笼的竹骨。竹骨的分布有其规律,竹骨越密的地方梦境越是坚固、越近核心。相反,竹骨越稀疏的地方,梦境便越薄弱、越近边缘。”
云川这番话语速很快,谢玉珠跟上她的思路,继续说:“所以刚刚我们一直往竹骨最稀疏的地方跑,然后一头撞破了灯笼纸,掉进另一个梦里了?”
“应该是这样。”
这些都是猜测?这是普通人能猜出来的玩意儿吗?谢玉珠心中感叹着,也这么问出口。
云川重新戴回视石,道:“为何猜不出?看一看想一想,不就猜到了?”
谢玉珠也不知是云川的眼睛和自己不一样还是她的脑子和自己不一样,估计是都不一样。
她沉默半晌,举起拇指:“云川姐姐,你真是能人……”
谢玉珠此时也冷静下来,开始整理思路。
魇师纵梦,需要从方圆百里酣睡的人身上借梦,要么把别人拉进自己操纵的噩梦里杀死,要么把噩梦里的东西召到现实中杀人。她们的情况想来是第一种。
可是魇师两两对战,外面又有各宗门的人看着,应该早发现她们不慎入梦了,怎么到现在还不见人来救她们?
谢玉珠提出了疑问,而云川推测铜镜上视角有限,只会关注魇师所在之处,她们一直在梦境边缘,观梦者应该看不到她们。
“那我们就到梦境中心去!”谢玉珠扬起拳头,踌躇满志。
云川安静地看着她不说话,谢玉珠也安静了片刻,然后小心地问道:“越靠近中心……那种吓人的东西是不是就越多?”
云川点点头:“应该如此。”
“我们会不会死在去中心的路上?”
“很有可能。”
谢玉珠扬起的拳头落了下去,她愁眉苦脸地叹息道:“就算各宗门的人看不到我们,那魇师总能感觉到自己操纵的梦里人数不对吧?两两对决却来了四个人,怎么没发现我们呢……”
云川看向天空,艳阳高照,尘埃飞扬。
“我们进来前,梦境突然混乱动荡,外面或许也发生什么变故了。”
第008章 镯子
云川猜的不错,此刻摘月楼果然一片混乱。自从比试开始,便不知从何处突然涌现大量白纸,它们雪崩般冲掉一扇扇窗户倾泻而入,似一阵旋风将摘月楼中心的高台围得水泄不通。
白纸甚至爬上楼顶的雕花木板,上面决定分组的名牌本是两两相对,在白纸的扰乱下时而四个碰在一起,时而六个碰在一起,成片地往下掉。随着名牌下落,高台上的魇师们纷纷梦醒,他们惊慌地环顾四周,欲出而不得。
各宗门的弟子想要上去帮忙却也被白纸拦住去路。这些白纸并非寻常纸张,坚韧无比,刀不可破水不能湿,就像蝗虫一般源源不绝,缠得众人焦头烂额。
“是魇术!摘月楼里还有别的魇师!他在操纵分组!”
“是谁!谁在捣乱!快出来!”
有人惊呼,议论声纷乱。
而高台背后的阴影里,温辞正抱着胳膊,淡淡地看着混乱不堪的摘月楼众人。
黑暗中色彩缤纷的衣袂在风中飘舞,铃铛响声纷乱。白纸在温辞修长的手指间灵活地旋转,纸面拂过手背上跳动的彩色铃铛。
“谁想的法子?两两对决,这么浪费时间。不如所有人互相厮打……”
温辞扬起手,那白纸便随风而去,汇入高台上的纸墙中。
“……这样才好看。”
梦境里的谢玉珠和云川自然不知道摘月楼里的混乱。但是她们已经认清现实,觉得不会有人管她们了。
谢玉珠瘫在草地上,她环顾四周:“幸好我们现在还安全,这里天气这么好,看起来一点儿也不像个噩梦……”
谢玉珠的话停住。在她十丈以外的地方,一群黑压压的东西自天边而来,如同黑色的群山过境,快速地与她们擦肩而过,巨大的奇形怪状的阴影在她们身上流动继而远去。
谢玉珠慢慢转回头来看向云川,抬起手指着它们说道:“为什么……会有比人还高的蜘蛛、蜈蚣还有蝎子?”
云川理所当然地回答:“因为这是一个噩梦。刚刚过去好几趟了,在你背后,你没看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