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显宗此时官居翊府左郎将,正五品,在神都之中不算显赫,但也不能说是寂寂无名之辈。
一个可以上殿面见圣上的官员在家中为强人所杀,对于神都防卫部队来说,本身就是一种挑衅。
更不必说郑显宗本人官居翊府左郎将,先天就从属于十六卫之中。
各卫即便私底下存着较量的心思,这时候总也该拧成一股绳,一致对外的。
曾元直在值舍里写完了郑显宗案的文书,将要出门,便听下属来禀,这案子将由戍守神都和巡检神都羽林卫和金吾卫联合承办。
曾元直问:“有说具体承办的是哪一位吗?”
下属摇头:“估计要明日才见分晓。”
曾元直果断出门,往郑家去了。
下属有些疑惑:“您才刚从郑家过来呢……”
再一想曾少卿办案时候的严谨和负责,倒也就不觉得奇怪了。
虽然已是深夜时分,但张玉珍也好,阮氏夫人也罢,俱都没有睡下。
经历了那样一场巨大的风波,能心平气和的睡下,那才叫奇怪呢!
听人说先前离开的大理寺少卿再度登门,二人心下都有些惊疑不定。
阮氏夫人不安道:“要见他吗?”
张玉珍虽然年轻,但是却远比舅母有主见:“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
她环顾左右,低声说:“我觉得,曾少卿好像知道发生了什么,但是他打算放过我们,现下去而复返,不像是有恶意。”
阮氏夫人暂时放下心来。
还是张玉珍去见客。
曾元直往凶案发生的地方去转了几转,然后叫了她来,问:“那个强人,是郑显宗最先发现的?”
张玉珍怔了一下,转而会意,颔首道:“不错,是舅父先发现的。”
曾元直听了,便点点头,又叹道:“酗酒害人啊,若非如此,依照郑显宗的身手,那强人如何也不会有机会绕到他背后去的。”
张玉珍附和道:“舅父回来的时候,的确醉的很厉害,他说想去卧房歇息,没想到刚进去我们就听见动静不对……”
曾元直打断了她的话:“郑显宗既醉的厉害,你们又在外间,为什么没人扶他进去?”
张玉珍愣住了,很快便道:“舅父是个武人,行事豪爽,向来不耐烦这些小事,素日无事,也极少叫侍从跟随的。”
曾元直微微颔首,又问了几句,终于起身告辞。
张玉珍有所领悟,心里千万个感激,又不愿表露在言语上惹人怀疑,不动声色的送走了他,回房去同阮氏夫人串供,将这一套说辞牢牢记下。
第二日天亮之后,果然有新客登门。
不是别人,正是大名鼎鼎的苍鹰于朴!
郑家的侍从虽然都曾经目睹到强人从窗户处逃窜出来,侍女们核对之后也确定阮氏夫人的妆奁里确实少了几件极珍贵的首饰,但于朴还是从中发现了几分蹊跷。
“张娘子,”他淡淡道:“我听侍从说,他们在院子里,隐约听见郑显宗的叫骂声,有这回事吗?”
张玉珍便如实的告诉他自己意图赎买母亲脱离教坊司,而郑显宗并不赞同,甚至于想要阻挠这件事。
“我与舅母今日去求见了越国公夫人,舅父知道之后,极为恼火,因而有所发作……”
于朴问:“然后呢,你们发生争吵了吗?”
张玉珍苦笑道:“我寄人篱下,怎么敢跟舅父争吵?舅母……谁都知道舅母的脾气,最是温柔不过了。”
于朴“哦”了一声,默然几瞬,忽的问:“是谁先发现强人的?”
张玉珍心头一紧,不动声色道:“是舅父先发现的。”
于朴又问:“在哪儿发现的?”
张玉珍指了指卧房方向。
于朴又问了几句,张玉珍都答得滴水不露,最后他便不再问了,只是用那只戴着黑色手套的手摸着下颌,看着她若有所思。
张玉珍被他看得心中不安,强撑着没有露怯。
这时候于朴微微一笑,招招手,示意她近前来。
张玉珍迟疑着走过去。
于朴很高,即便坐着,也比她站立着要高一些。
她走上前去,便听于朴在自己耳边问:“曾元直教你这么说的?”
张玉珍几乎魂飞天外!
到底是经历过巨大家族变故的姑娘,勉强还撑得住,板住脸上的神色,茫然道:“您这话从何说起呢。”
于朴觑着她,忽的转了话题:“你先前说,昨日去见了越国公夫人。”
张玉珍心头又是一个哆嗦。
她说:“是的。”
于朴笑微微的看着她,却不言语。
张玉珍只觉他眼神如同毒蛇的信子,已然吐到了自己脸上,脚下发软,后背上不知何时密密的生出了一层冷汗!
她甚至于觉得,或许于朴已经猜出来了,昨夜的那个强人,正是越国公夫人!
而于朴却在这时候挪开了视线。
因为曾元直来了。
于朴语气堪称熟络的同他打了声招呼:“啊,你来了。”
曾元直道:“还顺利吗?”
于朴大马金刀的坐着,轻笑道:“托你的福,很不顺利。”
他笑着说:“或许我该请这位张娘子到羽林狱去的,我赌你没有教导她如何应对羽林狱的刑罚。”
张玉珍听得头皮发麻,毛骨悚然,有心逃离,脚下却如同生了根一样,动弹不得。
曾元直为之默然。
几瞬之后,他轻声道:“肃卿,何必跟一个小姑娘置气呢。”
“你觉得我是存心在为难两个女人吗?”
于朴一掌击在案上,脸上笑意顿失:“我是为了‘法’!”
他厉声道:“因为可怜,所以就可以视法令于无物,是吗?一个恶人,就理所应当不受到法令的保护,是吗?郑显宗虐打妻室,殊无骨肉之亲,他是个王八蛋,所以他被人杀了,就不应该追究凶手是谁,装聋作哑糊弄过去,是吗?!”
曾元直默然不语。
于朴见状,便淡漠了神色,继续道:“你又是否知道,那个前不久躺在那边的死人,一直赡养着翊府一百二十一名殉职士卒的家小,这一百二十一家人里,有老人,也有稚童?”
曾元直默然不语。
于朴平静的问他:“曾元直,你为什么不回答我的问题?”
曾元直只能说:“肃卿,遵从本朝律令,性命之危当前,反抗是无罪的。”
于朴由是笑问道:“既然如此,为什么不敢明说是正当的反抗,那位义士又何以避而不见呢?”
曾元直道:“因为无法避免会对受害者造成舆论上的伤害,因为无法确定司法对于这桩案件的具体量定,因为本朝对于此类案件的责任厘定不够清晰。”
他给出了三个理由,最后说:“这是朝廷政教的责任,是负责拟定法令的中书省的责任,是皇朝所有臣民共有的责任,怎么能将这一切全都加诸在两个女子身上呢。”
于朴头一次沉默了。
半晌之后,他微微颔首,流露出一点赞许:“非常精妙的说辞。你说服了我。”
别说是张玉珍,连同曾元直,都不由得松了口气。
于朴颇觉好笑的看着他,站起身来:“看你的情面,这事就此作罢,只是希望有人能够转告那位义士,下次再犯到我手里,怕就不会有这样的运气了。”
曾元直无奈的叹了口气。
张玉珍尤且浑浑噩噩。
于朴于是便到她面前去站定,目光非常专注的看着她:“张娘子,你该知道,这话是说给你听的吧?”
张玉珍怕极了他,惊恐不已,瑟瑟发抖。
那边曾元直已经推着于朴往门外去了:“你总吓唬人家干什么啊……”
这显然是句极有道理的话。
对于郑显宗的死讯乃至于因他的死而产生的可能有的风波,乔翎只觉得吵闹。
且此时此刻,她实在无心关注这些。
因为越国公府里正酝酿着一场风暴。
巨大的风暴。
如果说昨天跟今日的两场大吵尤且只是婆媳之间的争锋,待到老太君回府,战事几乎是立时就升级了。
老太君听人说了事情原委,马上使人去传梁氏夫人。
就像梁氏夫人很少出现在那几个地点之外,老太君其实也极少传召这个儿媳妇过去。
尤其在梁氏夫人入门之后,她老人家抚育着长子原配留下的姜迈,二人之间见得就更少了。
梁氏夫人心知来者不善,早有所准备,然而却也没预料到,老太君居然生了这么大的气。
进门之后,便见老太君面沉如水,端坐在上首。
姜二夫人稍显不安的坐在旁边,看她来了,微露窘然,起身叫了声“大嫂”。
梁氏夫人冲她点点头:“弟妹。”
继而便听老太君一声断喝:“你给我跪下!”
梁氏夫人脸上神情不由自主的怔了一下。
老太君见状,便冷笑起来:“你嫁到姜家,给我做了十几年的儿媳妇,我什么时候叫你跪过?怎么,你能跟儿媳妇逞威风,我就不成了?跪下!”
姜二夫人坐不住了:“娘,我那儿还有些事情……”
老太君怒喝道:“你坐下,就在这儿看着!你大嫂能当着一院子侍从的面羞辱她的儿媳妇,我怎么就不能叫她当着妯娌的面,也尝尝被人羞辱的滋味?!”
梁氏夫人肩膀都在颤抖:“您怎么能这样……”
“我为什么不能?”老太君加重语气,意味深长:“这都是跟你学的啊,夫人!”
梁氏夫人眼眶微湿,倍觉羞辱。
老太君见状,怒意略消,一直挺直的脊背松了下去:“梁氏,你并不愚蠢,难道你看不出外头那些风言风语的蹊跷?你其实很清楚,这件事情跟乔翎没什么干系,何苦要朝她泄愤?”
梁氏夫人含恨道:“难道事情不是她惹出来的?鲁王为什么偏拿着我们家来做筏子?究其根由,还不是因为她收容了张玉映!给府上招惹了这么大的祸事,我说她几句还不行了?”
老太君初有些松动的眉头重又皱了起来:“越国公府是你一个人的吗?你一个人不喜欢,不高兴,旁的人都要迁就你?只要及时的跟鲁王厌恶的人划清界限,就能永保太平了吗?!”
“像他这样的小人,只要你不与他沆瀣一气,早晚都会因为别的事情得罪他的,既然如此,早早晚晚,又有什么区别?!”
梁氏夫人终于忍不住了,语气中带了几分嘲弄:“您为什么能在这儿说风凉话,为什么能说的这么轻巧?不会是因为外边非议的是儿媳我,不是您吧?”
姜二夫人听得胆战心惊,不由得劝了句:“大嫂,你消消火……”
老太君勃然变色:“外边那些议论,诚然有鲁王煽风点火的缘由,但究其根本,难道不是你自己惹出来的?!”
“那是你正经的儿媳妇,头次见面,你连一点见面礼都吝啬于给吗?!”
“不给也就罢了,你一条道走到黑,为什么又要给她用不上的东西,以此来羞辱她?!”
梁氏夫人的声音不由得大了起来:“那也不是她公然把东西抬出去,到当铺卖了的理由吧?本来事情只是在府里的,这下可好,满神都都知道了!”
老太君盯着她问:“你的意思是,你可以出于叫她不痛快的目的送一件她不喜欢的东西,但是她一定得忍气吞声的收下,把苦果吞进肚子里,你才能心满意足了?”
梁氏夫人对上婆母的视线,针锋相对道:“怎么,不可以吗?!”
老太君静默的看了她片刻,终于道:“梁氏,你以为我是从前那些被你吓住的人吗?”
梁氏夫人稍露惧色,挪开了视线:“我当然不敢这么想。”
老太君并不接茬,却继续道:“你以为,我不敢像你当初做的一样,使人送书你的父母,指责他们教女不善,如此欺凌儿媳,不敬嫡母吗?”
较之先前的盛怒,她此时的语气反而平和下来,然而言语之间透出的冷厉意味,却要远胜于先前了。
梁氏夫人不得不低下头去:“儿媳不敢。”
老太君见状,却笑了起来:“人敬我一尺,我敬人一丈,你也活了三十来年了,难道连这样的道理都不明白?还是说,你觉得我垂垂老矣,国公身体欠佳,越国公府早晚都是你的囊中之物,所以甚至于连这短暂的一些时日,都不肯伪装了呢?”
梁氏夫人听得后背生汗,赶忙恭敬了神色,道:“婆母明鉴,儿媳断然没有这样的念头!”
“有没有你自己心里清楚就好,不必挂在嘴上。”
老太君的语气仍旧是和睦的,脸上的笑却淡了一些:“我今日找你来,并不纯粹是为了乔氏,也是为了弘度。”
弘度,是越国公姜迈的字。
“那是他的妻室,尽管还没有成婚,可所有人都知道,那是未来的越国公夫人,你今日大张旗鼓的带人过去,是想做什么?”
“你想把乔氏押出去怎么打?把她打成瘫子,还是直接打死?”
“梁氏,你不仅仅是看不起乔氏,你也是看不起弘度,你觉得他要死了,觉得他即将不久于人世,觉得这国公之位已经稳稳的揣在了你亲生儿子的口袋里,所以你才敢这样肆无忌惮,居然敢在越国公府,叫人把未来的越国公夫人拉出去打!”
梁氏夫人听得冷汗涔涔,不自觉跪下身去:“婆婆,我真的没有,我是气糊涂了……”
厅中一片寂静,别说是侍从们,便是姜二夫人,也是屏气息声。
老太君摆摆手:“把你们夫人扶起来,我先前十多年不要她跪,今日也不需要她跪。”
“今天我把话明明白白的告诉你,”老太君注视着自己的大儿媳妇,徐徐道:“如果你再敢去针对乔氏,因此惹得弘度出了什么事,我会上疏圣上,以你心怀不轨,为夺爵位而逼杀继子为由,请求剥夺姜裕的继承权。你有儿子,我难道没有?”
她端茶送客。
梁氏夫人叫陪房搀扶着,脚步踉跄的出了门,步下台阶时,险些一头栽下去。
强撑着站稳身子,她眼泪就下来了。
羞愤,耻辱,还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委屈……
打她出生到现在,都没有这样被人指着鼻子谴责过。
老太君甚至于连个脏字都没说,就叫她站不稳当,膝盖一软,跪下去了。
再没有比这更能打断一个向来骄矜的人的脊骨的了。
别说是梁氏夫人,就连姜二夫人,直到出门回到了自己的院里,还觉得心脏“咚咚咚”跳得飞快,过了大半晌,才算是缓过来。
老太君是她的姑祖母,从她嫁进来之后,一直待她和气——其实不只是这样待她,也是这样对待梁氏夫人的,以至于今日见老太君如此雷霆手段,连她这个娘家侄孙女都给吓了个够呛。
姜二夫人很明白,对大嫂那样骄傲的人来说,叫自己这个她不太看得上的妯娌见证了她被老太君言语凌虐到不由自主跪下去的一幕,简直是杀人诛心!
“这可真是……”
她捂着心口,叹了口气:“但愿这事儿就这么过去吧!”
梁氏夫人回去就病倒了。
不是装病,是真的病了。
乔翎知道梁氏夫人被老太君传过去的事情,却没想到她会因此病倒,听说之后还有些诧异。
张玉映私底下悄悄同她道:“不会是装的吧?”
乔翎摇头:“她那么骄傲的人,不会装病的,又因为刚被老太君训诫过,更要要强,有点小恙也不会叫人知道的,现下病倒,可见是真的病了。”
张玉映迟疑着问:“那我们这儿……”
“还是当不知道吧?”
乔翎自己也有些拿不定主意:“这要是国公的话,或许还可以叫金子过去一趟,可梁氏夫人看起来,也不喜欢我的小狗呀。”
倒是过了午后,姜迈的乳母罗氏使人过来送信:“国公以他和娘子的名义,使人去问候夫人了。”
张玉映暗松口气。
乔翎则问:“他还好吗?”
侍从有些无奈:“还是那个样子。”
乔翎不由得叹了口气。
越国公府短暂的恢复了和平,而郑家的风波却还没有停止。
郑显宗诚然暴虐贪婪,然而他本人对于郑家来说,却堪称是顶梁柱一般的人物,一朝暴死,便如同大厦失了横木,阮氏夫人虽有儿女,但毕竟都还没有行过冠礼,仓促之间,难以支撑大局。
丧事该怎么筹办,请哪些人?
郑家门下在外打理庄子商铺的家仆,是否会因为郑显宗已逝,主母阮氏夫人温厚,故而生出了欺凌之心,亦或者借机中饱私囊?
而且,还要防备着阮氏夫人的娘家借着姻亲的名义,扑过来冲着初显颓败之态的郑家狠咬一口……
关键时刻,反倒是张玉珍替舅母阮氏夫人主事,好歹稳住了局面。
“舅父的丧事,须得广发请帖,先前来问案的几位,无论对方是否有意前来,都该下帖子去请才是。越是气虚,就越要声势浩大,如此一来,宵小之辈一时间反倒不敢生乱!”
说到此处,心绪又难免有些复杂,私下里悄悄同阮氏夫人道:“舅父在的时候,觉得他猪狗不如,早日升天,所有人都落得清净,现在他真的死了,倒是觉出他的益处来了……”
阮氏夫人默然不语。
张玉珍也不过是随口一说,转而又苦笑道:“舅父待我们如同猪狗,待他的同袍兄弟们倒是甚为亲厚呢,这么多年,或多或少应也结下了几分善缘。于肃卿提过的那一百二十一户人,我们还是得继续赡养着,也是对外表露咱们家的态度。”
又说:“报丧的消息一出,若是有与舅父交好的同袍,想来致奠之前,便会过府来了,届时叫几个弟妹过去拜见,支撑门楣,还是得倚仗他们匡扶啊。”
阮氏夫人一一应下,过了不久,果然有郑显宗的同袍故旧相约来访,尤其有一位现为光禄寺少卿的,致奠之后提起愿与郑家结为儿女亲家。
阮氏夫人儿女年少,急需有人帮着支撑门楣,但真要是来了人,她又反倒心内忐忑。
她的娘家可能眼见郑家无人,想来狠咬一口,郑显宗的所谓同袍兄弟,也未必不是饿狼!
阮氏夫人自己拿不定主意,便使人去叫外甥女来,又因为涉及到儿子郑兰的婚事,这孩子从前又在前院跟随他父亲招待过宾客,便也叫了他来。
张玉珍听了并不急于言语,因为她的确不知道郑显宗的私人交际,缺乏信息的时候,当然也就无法给予中肯的意见。
反倒是阮氏夫人之子郑兰一口应下:“卢家叔父与阿耶相交多年,昔日同在北塞从军,如同骨肉兄弟,再没有比他更靠得住的人了。与卢氏结亲,再好不过,阿娘应该答应他的。”
阮氏夫人听儿子说的头头是道,心里边也有了底,最后一次确认:“真的要答应他?”
郑兰肯定的点头:“答应他!”
他年纪其实还不大,只有十一岁,比表姐小了几岁。
张玉珍在边上看着,忽然间有点莫名的畏惧。
她想,我十一岁的时候,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决定自己未来的婚姻吗?
大概是不能的。
不过也不奇怪,谁都知道这个表弟生来聪慧,舅父饶是性情暴虐,待他也总是和颜悦色的。
既有了这个头儿,张玉珍又忍不住想,这几日迎来送往,这个表弟始终不表达自己的意见,一切顺从自己……他心里在想什么呢?
郑显宗的死,他真的没有疑心吗?
张玉珍骤然间不安起来。
“……玉珍,玉珍?”
张玉珍回过神来,看见了阮氏夫人疑惑的面容。
她关切道:“你怎么了?叫你也不答应,是不是这几日累到了?”
郑兰也是面露担忧:“不然就找个大夫来看看,我见玉珍姐姐脸色不太好。”
张玉珍嘴唇动了动,最后笑道:“我没事,歇一歇就好了。”
鲁王府。
典军俞满将这消息告诉正在校场射箭的鲁王:“听说,殿下的姑母病了,不知您是否要使人前去问候?”
弓弦一松,只听“咻”的一声尖响,俞满视线落到远处那箭靶上,就见那支箭矢歪歪扭扭的中了偏右的位置。
鲁王见状,也不生气。
他外袍半脱不脱,左边那只袖子耷拉下去,一起用腰间革带束起,结实的臂膀露在外边。
调了调弓弦,他再发一箭。
这一箭正中靶心。
近侍送了巾帕过去,他接起来擦了把汗,又随手扔了回去:“姑母现下最该忧心的,哪里是病体?”
“再则,”他嘴边噙着一丝笑意:“我先前同她开的玩笑,她未必不知道,贸然送上门去,只怕要更生气呢,你又不是不知道,我这位姑母向来骄横。”
俞满但笑不语。
而鲁王摸着下巴沉吟一会儿,终于叹一口气,怜惜道:“我在府里自有典军和亲事们侍奉,只是不知道我的好表弟在弘文馆里,是不是也有侍从这么尽心了……”
俞满会意道:“殿下且宽心,自然会有人为姜二公子解忧的。”
鲁王哈哈笑了起来,拍了拍这属官的肩头,使人牵了马来,准备出城去山中小住几日,避开可能会有的风暴。
胯下那匹骏马被调教的很好,出了门,略微示意方向,它便知道该去往何方,然而今日却不知道是怎么了,鲁王示意它向南,它却偏往东走。
鲁王略微有些诧异,倏然一笑,信马由缰,随它去了。
侍从们察觉到主子前进的方向与既定的不同,也觉古怪,只是见鲁王不做声,当然也不敢表露异色,也就沉默着跟随上去。
那匹骏马一路向东,终于在一家茶肆面前停了下来。
店里只坐着一个客人,却是个约莫而立之年的男子,其人身着道袍,生得仙风道骨,见到鲁王之后,朝他微微一笑。
鲁王跳下马去,随手将手中缰绳丢给侍从,拱手向来人道:“尊师邀我来此,不知有何见教?”
那道人显然深谙语不惊人死不休的道理,开口便是:“鲁王殿下,你已有取死之像!”
消息传来的时候,乔翎正在院子里打络子。
虽然稍稍有输精巧,但总也能够拿得出手了。
张玉映打外边进来,就见她坐在灯前仔细的挑选颜色,好半天之后才确定下来,搓了搓手开始动工。
张玉映不由得微笑起来,自己另点了盏灯在旁翻书。
金子摇着尾巴进来,寻到它被安置在墙角处的小窝,顺势往里边一趴,乌黑的眼珠一眨不眨的看着自己的主人。
约莫过了半个时辰,乔翎终于有些累了:“今天就先做这些!”
张玉映过去瞧,见她做的的确认真,倒是有些诧异:“颜色过于年轻了些,怕是不适宜给长辈们……”
老太君就不必说了,已经有了春秋,梁氏夫人毕竟是个已经丧夫的妇人,也就是姜二夫人还年轻些,勉强还能用得。
却听乔翎道:“我这也不是给长辈们打的呀。”
她先拿了一个,往张玉映腰间系:“这个给你,桌上那个给国公,剩下的那几个,我另有安排!”
张玉映神情微动,随之低下头去,就见乔翎也正垂着眼睛,两手翻动,在她腰间系的认真。
张玉映不由得道:“怎么还有我的份呢?”
乔翎理所应当的道:“你是我来神都之后,正式认识的第一个朋友啊!”
张玉映的心脏好像被火苗烫了一下似的,漏跳了一拍,而芳衣就在这时候慌慌张张的过来:“娘子!”
乔翎略有些诧异:“怎么了?”
芳衣的性情只是有些活泼,但是并不毛躁,能叫她这般神态,可见是真的出了事。
芳衣看着她,喘着粗气道:“我是来告诉您,没事儿这几天不要出门,就在院子里待着。”
乔翎脸上神色肃然起来,她站起身:“到底怎么了?”
芳衣有些艰难的告诉她:“小公子出事了。”
真正出事的其实不是梁氏夫人的儿子姜裕,而是姜裕的小厮谷雨。
今日上骑射课的时候,谷雨不慎撞到了郑国公的孙儿陈续身上,因此跌碎了他的玉佩。
陈续当时便发作起来,连抽了谷雨几鞭子还不肯罢休,撺掇着几个跟随者把他给捆了,拴在马上拖行了近百米。
乔翎闭了下眼,问:“小公子现下何在?”
芳衣低声道:“在夫人那儿。”
乔翎点点头,又问:“那谷雨呢?”
芳衣道:“事发之后,小公子请了助教过去,给谷雨请了大夫,怕是得将养上几个月了。”
乔翎问:“助教对这件事怎么说?”
芳衣眼底不由得浮现出一抹悲哀,物伤其类:“能怎么说呢?毕竟谷雨只是个奴仆,并不是王孙公子,陈家的公子动手打他,也算是事出有因,只能说是行径上有些过了……”
末了,她哑然一笑,同乔翎道:“夫人那边身子才好一些,小公子也回来了,您这几日还是不要四处走动了。”
乔翎谢了她的好意,却道:“我得过去一趟。”
芳衣要劝,乔翎却很坚决,她见状,只能叹一口气,最后随她去了。
张玉映倒是没劝,只是有些坐立不安:“待会儿要是梁氏夫人骂我们,就忍忍吧……”
乔翎咬牙切齿:“鲁王这条该死的贱狗!”
金子在旁边清脆的叫了一声:“汪!”
乔翎“唉”了一声,半蹲下摸了摸它的头:“不是说你。”
交待院里的侍女们几句,马上往梁氏夫人处去了。
梁氏夫人病了一场,脸色便有些苍白,见了她,果然眉毛不是眉毛,眼睛不是眼睛:“你个丧门星还敢来?!”
又瞪着张玉映:“你更是丧门星中的丧门星!”
二人唯唯诺诺。
梁氏夫人又骂了几句,二人也都蔫眉耷眼的听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