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怕并符合当下人的审美,哪怕那股子桀骜不驯目无余子的态度,时常会惹人心烦。
但至少不是一旦敌人打来,就仓皇失措只知道求和。
慕容兴吉很瞧不起大昊的男人,说他们都是些软腿窝囊废,说他们看到北戎铁骑,只会逃跑,只会跪地求饶,不堪一击。
唯一让其失态破口大骂的,便是眼前这个男人。
元贞深深地看了杨變一眼,因为这一眼,杨變本来大言不惭踩文人吹捧自己,突然也有些吹不下去了。
“你……”
他突然咳了一声,话音一转,“其实你能看上我这样的绝世好男儿,说明你还是有些眼光……”
“你能不能不这么自以为是?”
“那你的意思你喜欢那些所谓的文人雅士?”
又回到之前了!
他怎么总纠缠这个?!
怕他继续纠缠,元贞说:“将军未免太瞧不起女子的,难道女子帮一个人,就必须只能是因为男女那点事,不能是因为利益?譬如,我觉得将军能为我所用,所以我才示好拉拢你?”
“你拉拢我能有什么用?!你个女子,拉拢一个武将,怎么你难道还想谋朝篡位自己做皇帝不成?”
话还没说完,杨變却宛如被一盆冷水浇在头上,整个人都清明了下来。
由于权简的‘嘴碎’,杨變还是知道元贞一些事的,知道她是圣上最宠爱的女儿,知道因为她的得宠,所以总是有人对付她。
还知道随着圣上年纪渐长,太子不得宠,宫里那些有子嗣的宫妃少不得有些争斗。这些争斗甚至波及了前朝,前朝那些位高权重的高官,哪个不是跟宫妃皇子们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
而她,其实也有个弟弟,哪怕这个弟弟不是亲的,但却记在她娘德妃的名下。
“你——”
元贞很想当即就点头,不管他想到什么,反正跟她喜欢什么白面书生没关系,可下一刻杨變的话,却让她醍醐灌顶。
“你想帮七皇子夺嫡?”
元贞先是一愣,旋即扬起下巴。
“你可以这么认为。”
杨變皱眉,有些气急败坏:“你在想什么东西,你一个女子掺和进这些事里做甚?那七皇子既非嫡也非长,太子还在那儿呢,他头上还压着数个皇子,你做这些无谓的事干什么?”
“将军又怎知是无谓?”
“反正让老子来看就是无谓!”他爆了粗口,上下打量了元贞一番,咕哝道:“总觉得你在骗我。”
元贞也就佯作不知,岔开话道:“这更深露重的,将军确定要在这继续跟我纠缠这些无谓之言?那消息也递你了,你打算怎么办?”
杨變看了她一眼:“自然是直接拿人,直捣黄龙。”
“你处事如此直接,不怕得罪了那谢成宜?”
元贞蹙眉道,“只从这有限的消息来看,便知此人城府很深,为人也够狠。那如烟原本是他青梅,应该是爱慕于他,不然也不会与他来到上京,后来却换名做了清倌人,接着他便入了太学,直至又做了官,步步高升。我这的消息有限,你让人去查一查那如烟的入幕之宾,指不定会有惊喜。”
“人家都不怕得罪我,我为何要怕得罪他?”
说着,杨變还看了她一眼,嗤笑道:“你们这些妇人处事,就是心慈手软,顾虑太多,都鱼死网破了,还指着谁能放过谁?”
元贞承认自己一时转换不过来思路,也是在宫里待得太久,处事难免会斟酌得失,而且他确实也说得有道理。
可能不能脸上的鄙夷之色,不要那么明显?
就他这样的棒槌,还敢大言不惭说自己对他有意?哪来的脸?!
见她半晌不言,此时杨變也意识到不对。
“怎么不说话?生气了?”
“在将军心里,我便是那般没有容人之量的人?”
“那倒没有,”杨變说,“你心胸蛮开阔的,早先我数次对你不假颜色,你还屡次帮我。”
话是没问题,若他说到心胸时,没下意识往她胸前看一眼,就更得体了。
元贞捂住胸口。
明明有他外袍做遮掩,但她还是下意识这么做了。
那袍子沾满了他身上的味道,明明并不好闻,没有熏香,甚至带着点男人的汗味儿,可恰恰因她去捂的动作,致使她敏感地意识到这点。
那味道包裹着她,前后左右都是。
她感到自己有些热,才意识到自己臊了。
怎么脸又红了?
还说对他没意思?
杨變心中暗想,却也知道女子多害羞,他这会儿要是直接戳破了,怕是又要吃挂落。
却又手指蠢蠢欲动,想去触一触她的脸庞,他一直心悸她脸的娇嫩,早就想摸一摸看,是不是如张猛他们私下嬉笑那般,比花瓣儿还要嫩的皮子。
他抬手,手也伸了出去,却被一眼瞪住。
“我回了,你赶紧走吧。”
袍子被扔了过来,劈头盖脸砸在他脸上,却让他莫名喜悦,心擂如鼓。他扯下袍子,扬声问:“你又不让我往宫里闯,那我以后找你怎么找?”
“你找我作甚?”
杨變心思一转,咳了一声:“你不说想拉拢我,一些消息互通有无什么的?”
元贞转头看他。
见他立在那, 高大的身躯如泰山之石,昂扬挺拔,还是一如既往的不驯、放肆, 脸上却多了几分傻意。
这嫩头青!
她心中有些感叹,还有点其他别的什么, 面上却是微微扬起下巴,用眼角去看他,说:“你跟我来。”
他就跟她来了。
明明前面的身影那般纤细、柔弱, 他是那般高大, 却是亦步亦趋。
二人原路返回,来到之前那扇半开的窗前。
元贞侧首看他, 还是微微扬起下巴。
月下的她, 一身碧水青的寝衣, 肤如凝脂, 身形婀娜, 看着他的眼里有几分睥睨, 几分骄纵, 但却仿佛带着钩子,像个妖精。
“你蹲下。”
他就蹲下了。
她两步上前, 一脚踩在他膝盖上, 似乎察觉她的意图, 他下意识往上一托,她扶着他的肩膀,翻回窗内。
“好了, 你走吧。”
说着, 她便要下去, 却被他一手挡住。
他目光炙热如火, 却又被极力的克制包裹。
“你还没说怎么找你。”
元贞目光在他脸上盘旋了一圈。
“等我需要找你时自会找你。”
杨變不接受这个说法,拉着她手紧了紧:“公主拉拢之举不够诚心,如此作为,如何能成就大事?”
元贞一笑,微微向前倾身,吐气如兰:“那将军想我如何表现诚心?”
“……”
就趁他愣神的功夫,元贞已顺利脱身,并转身关上了窗。
“快回吧,我自会找你。”
已过子时,各处街巷已不见行人。
翠烟阁侧门,白芷送走来人后,悄无声息又回到了小院。
这个时候哪怕翠烟阁这种地方,各处也已经静了。
白芷推门走进去,见靠坐在榻上的娘子,无声无息叹了口气。
“娘子,郎君已经走了。”
如烟没有说话,她纤细的玉躯上只着了一袭轻纱,若是换做以往,这必定是一副画,此刻却因她左脸蒙着一层白布,平添几分遗憾。
“娘子,你的伤还没好,多少也要顾念自己的身体。”
如烟发出一声苍凉的哽咽,侧过首来。
“白芷,你说我是不是很蠢?”
“娘子……”
“只要他说的话,我无不应许,如今又成了这样。女子的脸就是女子的命,如今我命都给他了,他明明说好此事一罢,就接我出去,如今却又拖延……”
白芷能说什么,只能尽力安抚她,也免得她哭得太过,脸上的伤更不会好了。
“其实郎君说得也有道理,神卫军一直盯着不放,这时候郎君若是接你回家,必定惹来嫌疑,不若等过一阵子,待事情淡去,再将娘子接回也不迟。”
“可……”
“娘子还是不要多想了,好好歇着吧,你这伤大夫都说了,要细心养着,你就算不想其他,总要为自己着想。”
见此,如烟虽没有说话,却也任白芷服侍她躺下了。
白芷熄了灯,去了外间,这时才低叹了一声。
这晚的事就如水面上一丝小小的涟漪,并未影响到元贞,次日她依旧如常去了尚书内省。
其实她心里很纠结,她心知既想拉拢人,自然要给对方点甜头尝,却又因看清杨變的心思,望而却步。
明年春天,北戎就会攻到上京城下,值此之际她没功夫没时间也不想去谈论儿女私情。
倒也想仅是利益交换,却又怕此人纠缠不休,又胆大妄为,是时将事情闹大。
如何拿捏其中的度,让她甚是头疼。
而且尚书内省这,那位虞夫人一直没有动静,让元贞深感怀疑自己一番俏媚眼是不是全抛给了瞎子看,不禁心中多了几分心浮气躁,自然也顾不得去想其他。
“哦?你说她去书阁了?”伏案的虞夫人抬起头。
蕙娘立在书案一侧,道:“据张书令说,这位公主自从那日来后,每日都会来藏书阁,时而翻阅一些闲书,时而翻阅一些早年的奏犊,如今她更是把之前她所待那书室挪地方了,都挪去了藏书阁。”
虞夫人笑了笑,放下手中的笔。
“蕙娘,你看明白了吗?”
蕙娘想了想,道:“据闻圣上有意将宋家四郎配给这位公主做驸马,只可惜途中出了岔子,被安庆公主截了胡,这些日子皇城内外皆是流言纷纷,这位怕是来此躲清静的吧。”
“不管是与不是,我一避多日未见,再避下去怕是要被人说倚老卖老喽。”
虞夫人站了起来,蕙娘忙搀扶住她。
二人一同出了屋子,前往藏书阁。
张书令并不多话。
正确来说这藏书阁里几位书史话都不多,成日里神出鬼没的,你不叫人她们是绝不会出现人面前。
如此一来,倒是方便了元贞。
开始她还带着希筠,后来连希筠都不带了,这里有茶有水有东西打发时间,倒也自得其乐。
其实这只是表面,实际上翻阅奏犊时,因其上要么言辞晦涩,要么她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因此看得她十分难受,进度也十分缓慢。
但元贞知道要想办成一件事,必然要付出辛劳,虽心中焦虑万分,但也还能稳得住。
“这姓张的招抚使倒是本事,每逢有民变,便予以招抚。不过几十人的流民,难道不能命官兵去剿之,反而都收归进厢军乡兵,如此一来匪反倒成了兵,那之前被残害的百姓又该找谁?”
元贞喃喃说,丢下册子,打算去寻寻相关的奏犊再看看。
哪知刚站起来转过身,就发现不远处站了两个人。
“之所以给予招安,是由于地方兵力不足,也是朝廷怜悯百姓。每招一匪,朝廷便多一兵,山野则少一贼,如此天下大安。”
“那如此说来,一旦民不想当民,想当官兵,只用号集几十人为祸乡里,非但不会被剿,反而能摇身一变成官兵?那之前被祸害的百姓又该如何,难道也学他们四处作乱,反正不用付出代价,等着被招安便是。如若此法真有用,为何民变非但不见减少,反而只见增多?”
来人语塞。
而此时元贞也看清面前之人,收拢了面上的不忿,叉手为礼道:“夫人。”
“你知我是谁?”虞夫人好奇道。
元贞微笑:“能出现在这里,还穿着这身紫衣的,便只能夫人了。”
不是元贞妄自菲薄,而是仅从品级上来说,虞夫人这个夫人是一字国夫人,乃一等品级。
她一未出嫁的公主,并未加赠郡国封号,虽也为一等,却要矮对方一头。且虞夫人年事在此,又是内尚书,自然担得起她行礼。
“公主倒是聪慧过人。”
“夫人谬赞了。”
言语间,二人落座。
元贞也未去找什么奏犊了,而是将桌面简略收拾了下,开始烧水烹茶。
随着水汽升腾,茶香飘散开来。
金丝竹帘半卷,窗外有风,也有暖阳。
窗下有长几,其上摆着一瓶插花,一个青瓷小猫的摆件,一个不大的润白瓷缸,其内养着几条金鱼。
临着矮几又有一青花瓷的画缸,里面插着几卷字画。
不远处迎着阳光的角落,随意地扔了个秋香色的软垫,其上蜷着一只猫正懒洋洋地晒着太阳。
而面前的桌案,收拾得很干净,笔墨纸砚及笔架笔洗砚台在一侧,烹茶的物件则在另一侧。
这些都是以前所没有的。
虞夫人环视四周,有些感叹。
“公主倒是好雅致。”
元贞笑了笑,说:“不过顺手而为,自己要待地方,总要赏心悦目舒适些,才能待得安适。”
这时茶也烹好了,元贞递过一盏,虞夫人接过来,细细品尝着。
很安静,两人都没有说话。
一盏茶尽。
虞夫人问:“公主自打来尚书内省后,可还适应?”
“一切都适应。”
“适应就好。”
元贞笑说:“来之前,只道此地多繁忙,来之后才发现这里清幽,格外不同宫里其他地方。”
“清幽是清幽,只是待久了未免会枯燥,年轻女子多喜欢热闹,一日两日还成,时间久了便会觉得乏味。”
元贞垂眸,似在思索什么,半响都没说话。
直到虞夫人都忍不住看了过来,她才似有些恍然道:“只能说有得必有失吧,有人喜欢热闹,有人喜欢清净,得失与否,不过自身选择。”
又是片刻寂静。
虞夫人放下茶盏,站了起来。
“既然公主觉得这里清幽,那就好好体味这清净。老身还有些公务要忙,就不多陪了。”
“夫人慢走。”
虞夫人点点头,在蕙娘的搀扶下离开了这里。
望着对方离去的背影,元贞有一丝沮丧。
聪明人与聪明人说话,讲究的是只可意会不可言传,可聪明人说话也是最讨人厌的,因为太喜欢卖关子了。
虞夫人可明白自己来意,她又是如何想的?
元贞会来尚书内省,是源于梦中发生的一件事——
内尚书虞夫人殁,帝大恸。
当时她幽居青阳宫,此事连她都知道了,足以见其影响之大。父皇虽极力掩饰,但她还是能看出藏在其下的皱眉不展,自那以后父皇显得异常忙碌。
她想自救,心知覆巢之下无完卵的道理,可若想要转圜国破家亡的命运,首先得了解朝政,知道朝堂上的一些事情。
而宫里,她唯一能想到能接触到朝政的地方,就是这里。
她故意寻来,装作来此躲清静,又放任外面流言如虎,甚至暗中命人在其中加了把火,让流言烧得更旺一些。
那日所书的几行字,她是故意做得那般模样,便是心知关直笔和程直笔都留下一人,定是好奇她来此做甚,苗曼儿必然会把那揉掉的字拿走交给人看。
包括来这藏书阁,在此地做出一副怡然自得模样,甚至方才说的那些话,一切的一切不过是想让对方明白自己的意图。
那梦里,虞夫人死后,尚书内省树倒猢狲散,与之相反,入内内侍省和内侍省又水涨船高了一拨。
据说,虞夫人早就身患重病,却一直未告老荣养。
为何不去荣养?
结合梦里尚书内省后来的倒散,以及关直笔和程直笔之间的内斗,怕是这尚书内省也不是什么清净之地。
没有能托付的人,虞夫人如何能放心荣养?
这时候,她来了。
她学识不差,为人处事也不若外界传言那般,她喜欢清静,又因婚事受阻灰心丧气,对朝政也颇有兴趣,最重要的是——她是圣上最宠爱、抑或换算为还算信任的女儿。
这些可足够了?
其实元贞并不确定。
她安排下这一切,仅仅来源于梦里有限的所知,以及自己的推敲猜测,很可能她的猜测都是错的,一切都是俏媚眼抛给了瞎子看。
会是吗?
她能如愿以偿吗?
这位行事低调却堪为父皇最信任的内尚书,可敢动冒天下之大不韪的念头?
心乱了。
乱于所知太少,又不够十拿九稳,可她目前能做到的也只能是这样。
元贞深呼吸一口气,站了起来。
她缓缓地收拾着桌案,收拾完将笔墨纸砚一一摆放好,又在桌上摊开一张宣纸。
心乱了,就练字吧。
蕙娘半垂着脸,试图掩盖目中的惊骇。
须臾,她苦笑说:“我原以为她是来此躲清静, 如今看来她所图并不仅仅是如此,她怎么敢?她就不怕……”
最后一句, 方暴露蕙娘心中的惊骇。
她怎么敢?
虞夫人缓缓咀嚼着这句话。
为何要说敢不敢?而不说能不能?
这股震惊一直持续着,持续到下午,蕙娘才又来找虞夫人说话。
她有些失魂落魄, 似乎将要说出的话颠覆了她的认知, 但她又不能不说。
“夫人,我思索了一天, 其实换个念头想, 如此倒也好。入内内侍省那边魏思进一直咄咄逼人, 都知他背后是谁, 裴鹏海在宫外待久了, 和那些文官眉来眼去也就罢, 内里他竟敢对尚书内省也动心思。
“程直笔性格刚直, 她不是关直笔的对手,可关巧慧她竟敢和魏思进有来往。您的病需要养, 不能再拖下去了, 您求退不得, 却又顾忌后继无人,如今这位来了。
“不如就交给她,她是圣上最宠爱的公主, 想必也是信任的, 不然圣上不会让她到内省来, 如今又因婚事受阻绝了嫁人的念头, 您退去荣养,让她求仁得仁,何不两全其美。”
这次,蕙娘是把心里的话一股脑都说完了。
早先她观程半香和关巧慧龃龉,知晓二人在夫人心中的地位,一直只观不言,今日算是彻彻底底把潜藏在底下的龃龉掀了开。
而虞夫人,前面都能处之泰然,唯独在听到关巧慧与魏思进有来往的那一瞬间,整个人凭空老了许多。
巧慧总埋怨她偏心半香,为何就不自省她为何偏袒?
她自以为对那边示好,便能求得尚书内省的安稳,殊不知尚书内省本就建立在内侍的对立面,如若两者真能合纵连横,那历代圣上为何要设立尚书内省,何不直接用内侍们更便捷省事。
恐怕哪日尚书内省和内侍们联合起来,哪日就是尚书内省的尽头。
可虞夫人也知晓,关巧慧是急了。若时光倒转几年,她身体状况还佳,巧慧是绝不会动这种心思。可恰恰是她身体每况日下,入内内侍省咄咄逼人,背后还有个裴鹏海撑着,才让巧慧急了,慌了。
她怕自己死了,尚书内省便不复存在。
这就是个死结。
不向入内内侍省低头,尚书内省怕是要分崩离析,向入内内侍省低头,又会惹来圣上忌惮。
“你啊……”
虞夫人靠在椅子里,徐徐叹了口气。
不等她说,蕙娘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哭道:“夫人,我知我僭越了,可蕙娘只想夫人好好的,您以为您能瞒过蕙娘吗?你那病……”
说到这里,蕙娘痛哭出声。
许久——
“起来吧,此事容我再想想。”
元贞写了一下午的字,直到希筠来接她。
“公主怎么写了这么多字?”希筠收拾着桌子,有些诧异。
“不自觉便写了这么多。”
顿了顿,元贞又说,“卷一卷,都带回去吧。”
希筠将那一摞字卷成一卷,放进篮子里,又去找小桃子,小桃子见她来了,主动跳进篮子卧着。
两人离开尚书内省,一路往后苑行去。
廊庑曲折,似乎怎么走都走不到尽头。
元贞感觉有些累,去看希筠。
希筠似乎也察觉到她心情不好,眼睛里藏着担忧。
她突然想起来,那梦里希筠是死了的。
突然来了几个陌生内侍说北戎指名道姓要她,说只有把她送去,才可再谈议和之事。
她不敢置信,也不信这几人,莫名其妙来几个内侍说敌国皇子要她,她就跟人走,那不是傻,是蠢。
彼时她还没意识到事情会如此严重,只当是谁给自己下了套,便坚持要见父皇,领头的内侍却置之不理。
她闯出殿外,才发现青阳宫已经被人围了。
围了也要闯!
她拿着簪子抵在颈子上说,不让她见父皇她去死,到时候就别谈什么北戎皇子不北戎皇子了,大家玉石俱焚。
希筠和绾鸢则去拦那些还想阻拦她的人。
她就这么闯了出去,见到了父皇,然后就被送走了,后来还是从绾鸢口中才得知,希筠死了。
当时有人动了刀。
后来绾鸢也死了。
绾鸢是唯一陪着她去北戎军营的人,陪着她在那里熬,熬过了几次生死,一直熬到了北戎都城,后来死在慕容兴吉大妃的手里。
元贞突然就不累了,她伸手摸了摸希筠头上幞头的垂角。
“公主,你怎么了?”
元贞看着她白净的小脸,笑:“没怎么,就是今天才发现你头上这俩垂角好像兔耳朵。”
“这哪里像兔耳朵了?”希筠信以为真,还真把垂在肩头上的垂角扯到胸前来看。
元贞笑了起来,希筠这才发现公主原来是唬她的。
“公主……”
打起精神来的元贞,回到金华殿后,好好用了顿晚膳。
连绾鸢都暗自感叹,公主的胃口终于开了。
晚上好好睡了一觉,次日再去尚书内省,继续喝茶看奏犊,这一次她不再拿闲书掩饰了,只看奏犊。
每天都是神清气爽地去,兴致盎然地回。
而另一边,杨變果然如他与元贞所说那般,直接让人去拿了如烟。
不过他并没有动用私刑,而是将人交给了审刑院。
鉴于事情发生之始,确实是这叫如烟的名妓效仿元贞公主,以至于引来人群骚动,只是此事碍于圣上态度,没有人敢在明面上提及。
但既然杨變主动提了,董纪也没说什么,将此女收押进了审刑院。
反正是时真惹了圣上的怒,那也是这杨變的事,就让他折腾吧,折腾到天怒人怨才好。
宣和殿。
此殿原为宣仁帝初入宫时的居处,那时宣仁帝还未临朝听政,白日里在睿思殿听学士们讲礼读经,宴息则在后面的宣和殿。
及至他临朝听政后,此地改为收藏各类孤本、字画、玉器、印玺之用,其内遍藏宣仁帝喜爱的物件,平时若有闲暇,他便会来此地读书写字欣赏藏品。
此时宣和殿的书房中,刘俭并没有随侍在侧,只有宣仁帝。
另还有一人,虞夫人。
“夫人最近可安好?”
“劳圣上记挂,尚安。”
说了几句闲话,宣仁帝进入主题。
“元贞她……”
见圣上脸色,虞夫人怎可能不知他想问什么,只是碍于她的脸面,才没有直接质问。
虞夫人仿若未觉宣仁帝此时内心的纠结,淡淡地叹了口气道:“圣上,老身老了,如今已六十有三。”
宣仁帝一怔:“是朕之过,不然夫人此时应该是颐养天年。”
说着,他也叹了口气。
“当年朕初登大宝,若非夫人与父亲有故,怕是朕也独木难支,太皇太后看似温和,实则霸道,朝中遍布她的党羽,又哪有人认我这个皇帝,若非夫人你……”
虞夫人笑着打断他:“圣上还是不要说以前了,老身曾说过,帮圣上并非与谁有故,不过是为大昊江山社稷,太皇太后牝鸡司晨,致使朝中只知太皇太后,不知圣上,非我朝之福祉。我自幼年入尚书内省,被师傅收于名下,便知晓作为宫廷女官的职责,内尚书与直笔内人忠于圣上,也只忠于圣上。”
停了停,她又说:“今日说及老身年岁,也只是想告诉圣上,老身老了,年岁不饶人,江山代有人才出,也合该是老身退居之后,留于新人登场。可老身历数身边之人,包括老身那两个弟子,也是不堪大用,老身心急如焚,直到公主的到来。”
虞夫人罕见的直接,显然让宣仁帝有些难以安适。
半晌——
“夫人,难道你真觉得元贞合适?”
虞夫人笑了笑:“难道圣上不信自己?圣上最宠爱的女儿,难道她的能力还不如别人?”
“那倒不是,”宣仁帝摇了摇头,“元贞聪慧,心思也细腻,虽不至于文韬武略,但在文上面,却胜过大多数男子。可她身为皇女,旁人不懂,夫人应知晓,因前朝后妃公主为祸朝纲,闹出不少事情,及至到了大昊,朝臣对后宫女子涉政一直心有抵触,动辄弹劾劝谏,不得安省。”
“可若如此真有用,那太皇太后是从何而来,孝惠成皇后又是从何而来?”虞夫人道。
看似大昊一朝,对女子涉政,从皇帝到朝臣都是防了又防,可防来防去,都没甚作用。
大昊历来以来,都少不得女子涉政的影子,最著名的便是孝惠成皇后和太皇太后,两者都是丈夫早逝,皇帝年幼,辅佐听政。
太皇太后最为夸张,历经了三朝。
宪宗还在位时,因晚年病重,她便帮着打理朝政,及至宪宗殡天,先皇即位,又因年幼病弱,身为太后的她,直接垂帘听政。
又至宣仁帝这一朝,可以说此人对大昊影响至深,至今仍留有余病。
“可……”
“老身以为,接下老身这位置的,不该是老身挑来的人,该是圣上所选。”虞夫人幽幽叹了一口。
此言也算点破了宣仁帝心思,外人看他温和大度,实则因这些年的经历,他是多疑的。
因为多疑,虞夫人至今老迈,却依旧留在这个位置上。
可,又有哪个帝王不多疑?
“老身想,接下老身位置的,必然是圣上信任之人。公主与圣上乃父女,备受您的宠爱,如今她厌烦世事,想寻一处安身之所,于是来到尚书内省。她有意,老身又已老迈,她与圣上血脉相连,虽有母族但近似于无,日后当是全心全意帮着圣上才是,不会有二心,所以老身才留她在内省,观察至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