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贞庆幸今晚不是绾鸢值夜,如若是绾鸢睡在外间,怕是早就察觉到动静进来了。而希筠观察不够细致,瞌睡多人也迷糊,她随便唬一下,这事应该就能过去。
“你管我为何坐在窗台上?去睡你的觉,我一会儿自己就睡了。”她故意做出几分不耐之色。
当即把希筠唬住了,也不敢多问,打着哈欠又退了出去。
杨變没想到自己有一天会被个女人压在下面。
他其实是有些男尊女卑观念的,在他想法里,女子就该待在家中相夫教子少出门,男主外女主内,男人负责赚钱养家糊口,女子负责操持家务。
他模糊记忆里,幼时他爹娘就是如此。
所以有时听见手下说家有河东狮时,他表面上不说话,实则心中觉得此人没用,连个妇道人家都管不住?
此时突然被人压在身下,他哪里忍得住?
就去推她,顶她,想让她起来。
可她倒好,还跟他对着使劲儿!
本来他还怕自己力气大,伤着她来着,一直没动手,这下什么都不管了。
可一上手,就感觉出不对。
此时接近初夏,平时人们便穿得单薄,更不用说就寝时。
单薄丝滑的布料,完全隐藏不住其下皮肉的细嫩,就像是一块儿最上等水豆腐,手一放上去,就陷了下去。
却又跟水豆腐的触感完全不同。
怎么形容?
杨變只想到一个词:馨香馥软。
见希筠退出去了,又听了几息外面的动静,元贞终于松了口气。
这时才发现身下的人许久没动了,此时她也意识到自己方才之举不雅,忙转过身。转身的那一刻,她有一丝迟疑,迟疑方才……
直到转过身来,见他双手上捧的姿势,那丝迟疑终于落到了实处。
“你——”
任何言语都无法形容她此时的羞窘、气愤,又气自己慌乱之下乱作为,以至于造成如此局面。
“你给我滚!”
她压低着嗓子喊,砰地一声关上窗子。
杨變猝不及防,差点没被撞到鼻子。
夜风习习,有花香随风拂来,却拂不开缠绕鼻尖久久不散的馥郁。
他站了一会儿,许久方转身投入黑暗。
天还没亮,张猛就起了。
这是他一贯的习惯,哪怕出去喝花酒,也不能耽误正事。
他去马厩牵马时,发现老大的马竟然没牵走,先问看马的仆役再问楼子里跑堂的伙计才知,人昨晚就走了,但马没牵走。
他骑一匹牵一匹,先回了一趟将军府。
人不在,于是又去了神卫军营地。
果然在此。
一大早,晨光熹微,杨變已是一身热气腾腾,显然是练了多时。
“老大,怎么这么早就起来晨练?”
杨變确实多年如一日有晨练的习惯,但也极少这么早过,还有这练的——张猛瞅着身上都冒烟了。
杨變瞥了他一眼,没有说话,收刀入鞘。
“老大,我把你的马带回来了,你昨晚走时,怎么没骑马?”
“老大,没马你怎么来营地的?”
别看张猛五大三粗,壮得跟熊似的,其实他嘴挺碎的。至少杨變是这么感觉。
“老大,你脸怎么了?!”
又是一声惊叫。
杨變先是一愣,下意识顺着张猛的目光摸了摸脸。
摸到一处,是一处极为细小的伤痕。
他素来摔打惯了,常年打仗的人,这伤了那伤了都是正常,谁还去管这种细微的伤口。若非张猛一惊一乍,他根本没发现脸上伤了。
正想伤就伤了,鬼叫什么,下一刻察觉到张猛眼神有些不对。
“老大,你这是招了个哪家小娘子,让人家把你给挠了?”
张猛的声音很大,幸亏这地方平时就杨變一人用,没别人在。
杨變冷冷地瞥了他一眼,转头走了。
一路都走得不平静,因为张猛跟在一旁一直聒噪。
“老大,你有相好的了?”
“我咋不知道呢?”
“要是真有相好了,也给大家伙儿说说……”
“是良家女子不?要是的话,老大你把人藏着做甚?老爷子不是一直催你成婚,你……”
“你是没事干了是不是?昨天吩咐让你查查翠烟阁的如烟,你查得怎样了?”回到公廨平时用来休息的屋子,屋里屋外杨變都找了,就是没找到个镜子,又见张猛一个劲儿聒噪,他没忍住道。
“我跟何迁他们说了,今天就去查。”
说着,他有些欲言又止:“可老大,翠烟阁那事不结了吗,怎么又突然要查那如烟。人都放回去了,我们怎么查,这也不好查啊。”
因为之前的事,翠烟阁上下被来来回回盘问,大概也都对禁军这伙人熟了,现在再转头去查,一来旧事不好重提,二来也藏不住行迹。
历来打仗打得就是军情,敌我之间差别,敌人要守分布,多少人驻守等等。杨變知晓消息的重要,无奈西军一脉初入上京,底蕴实在太浅了。
“你去权府与权简说,我有事找他。”
作者有话要说:
有红包。
怪不得张猛一副多嘴老鸹的模样,这伤实在引人遐思。
杨變在手下脸上见过这种伤,还是以前西北时他手下一个都头, 也是昂扬七尺男儿,脸上却时不时带着这种伤, 一问之下原来是家有河东狮。
这悍妇!
却是下一刻鼻尖又缭绕起那股幽香, 双手似凭空多出一种异样感触,这让他顿时觉得身上烧了起来, 咽干口燥,下腹紧绷,不禁用水瓢舀起一瓢冷水, 对着胸前浇了下去。
权简来时,杨變刚从浴间出来。
他换了身中衣, 发上的水没擦干,正往下滴着水,权简置若罔顾, 一进来眼珠子就往他脸上去了。
见此,杨變哪还有不懂的。
张猛这碎嘴子!
“没想到啊没想到,你不会真有相好了吧?”
杨變瞪了张猛一眼,说:“别听张猛胡说,昨晚他拉我去喝花酒, 出来时碰到花娘纠缠, 拉扯之间不小心被蹭破了皮。”
“真的?”
权简也不想相信,无奈杨變语气平稳, 给的理由也恰当,甚至连张猛都连连挠头怀疑自己是不是想错了,他自然也不好再质疑。
“你找我何事?”
权简将买来的包子扔在桌上。
张猛存着补救心态,忙出去拿了碟子来盛,又让人去炊房端了两碗粥,和两碟小菜来,正好权简也没吃,便坐下与杨變一同吃了。
吃饭时,杨變把昨晚在翠烟阁外看见谢成宜的事说了,又提了灯下黑一说。
“照你这么一说,还真有几分道理,我们只看到西军一脉屡屡被针对,于是事先预设了立场,所以王河背后有人,张穰背后也必定有人,只顾盯着背后之人去了,可若是换个角度来看,那如烟就显得十分可疑了……”
权简突然说了声‘不对’,反应过来。
“另一个角度是谁提醒你的,你见过——元贞公主了?”
只有元贞,被牵扯其中,却又跟什么文武之争西军一脉被针对等等,这乱七八糟的一切都没有什么关系。
从她的角度来看,只看到有人利用她设计了这场乱子,这时候效仿她装扮的如烟就凸显出来了。
倒不是杨變二人不如元贞观察细致,而是立场不同,看待事情的角度也就不同。
杨變也没遮掩,将去蒋家时偶遇元贞的事说了。
只提了这点,他和元贞那点纠葛,以及他夜闯皇宫的事,是一个字都没提。
权简想了想,说:“其实你若是能与蒋家结交也好,我们初来乍到,底蕴太浅,消息也不够灵通,只能知道些表面上的事,可蒋家不一样。”
杨變看了过来。
“皇城司看似不起眼,差职都被禁军抢了,成天受着窝囊气,除了冰井务,亲从官只剩了两个指挥,一个在守宫门,另一个虽归于探事司,但探事司如今名存实亡,如今干着市易务的活儿,成日里只跟那些商贾打交道。但你别忘了哪怕那些文官再三谏言,圣上却一直没有撤掉皇城司。为何没撤?你忘了皇城司是干什么的?”
是历代圣上耳目。
“咱们这位圣上早年不过是个闲散郡王,只因先帝无子,才择了身为侄儿的他继承大统。要知道当时按血脉亲近,明明是梁王那一支最近,偏偏择了他。”
须知彼时的宣仁帝连嗣王都不是,不过是个郡王,还总是被言官弹劾他行事浪荡,风流成性,有辱皇家声名。
可为何最后还是择了他?
因为彼时的乐平郡王无父无母,年纪也小,若是从梁王那一支里挑,且不说宗嗣之争,梁王和梁王妃都在,挑了梁王,其本人已是不惑之年,有自己的想法和主见,挑了梁王之子,又置太后于何地?
要知道这位太后,可与一般的太后不同。
先帝羸弱,素来多病,太后一直垂帘听政,虽后来太后还朝于帝,但朝政其实一直是太后把持着,这一把持就是多年。
后来先帝崩,又无后,需择人承继大统,与其说宣仁帝是大臣们挑出来的,不如说是太后挑的。
彼时宣仁帝初登大宝,还未到加冠之年,朝政自然由太皇太后继续把持。这一把持又是数年之久,期间多少明争暗斗,不在漩涡中心的人哪能分明,但都知道那时候的宣仁帝日子并不好过。
直至太皇太后薨,宣仁帝临朝听政,据说事情依旧没完。
大昊以孝治天下,大昊与士大夫共治天下,大昊不杀文官,这重重桎梏就如同枷锁一般,压在宣仁帝头上。
所以根本没有所谓的清洗,只有持续的博弈。
不然一宫中阉人何至于能官拜太尉,荣封国公?世人都骂荣国公妖邪谄媚,蛊惑君上,实际上内里究竟如何,于外人来看不过是管中窥豹。
这些旧事其实一开始杨變和权简并不知道,还是来到上京后,权中青怕他们惹祸,才点拨了一二。
可哪怕是权中青,驻守边关多年,他对上京之事又能知晓多少,怕不也是管中窥豹。
“所以你说圣上一直留着皇城司做甚?他可能放着皇城司不用,听那些文官的把皇城司撤了?”
当然,这也仅仅只是权简的猜测。
杨變拧眉想了一会儿:“别扯这些乱七八糟的,让我来看这些人就是吃饱了都撑得,北戎一直虎视眈眈,幽州太原那边战事不断。这些个人,一天天不干正事,光去内斗了,让我说大昊迟早要亡。”
说到这个‘亡’时,权简先是一惊,下意识看看了四周,在看到边上就一个张猛时,松了口气埋怨道:“你能不能管管你这嘴?迟早哪天你要把我吓死。”
杨變才不理他,扯着嘴角冷笑。
“他们敢做,还怕人说?号称天下禁军百万,又有哪些是能打仗的?成日就知道招安那些匪盗杂鱼充人数,光吃军饷屁用不起,碰见北戎的骑兵就知道跑,等着吧,哪天北戎打到上京城下我都不吃惊。”
权简忙转移话题:“回归正题,所以我觉得这皇城司大概不如表面这样,咱们与蒋家同为武官,都被文官打压,你与蒋家又有这般渊源,若能与之交好,将其拉拢过来,也能为我们添力一二。”
杨變想了想:“这事一时半会儿不会有结果,就算真如你所言,蒋家大概率也是圣上心腹,怕是没这么容易就拉拢过来。”
“所以我先找几个生面孔去查如烟,再去查那谢成宜,至于这事慢慢来吧。”
早上起来时,元贞才发现自己断了根指甲。
好好的玉指,纤如葱白,指甲不长但也不短,很好的展现了玉手的完美线条,如今却是凭空断了指甲,添了几分不美。
绾鸢见她断了指甲,很是诧异,又怕她断甲时伤了手指,捧起来左看右看没见到伤口,才松了口气。
“我帮公主把指甲修一修。”
元贞瞧了瞧手指,想了下说:“都剪短些。”
这样看起来才协调,也免得其他九指都是纤纤细长,其中一指短了一截,无端惹人注意、猜测。
处在这皇宫之中,从小万众瞩目,元贞已经习惯了旁人对自己或有意或无意的窥探,也知道该如何处置这般事。
至于心里,则又把杨變骂了一顿,暗想怎么找个机会报复他。
而希筠却想远了,猜测公主莫怕就是昨晚赏月时弄断了指甲,怪不得公主那会儿那般暴躁,自然当面也不敢多说什么。
一番收拾停当,又用过早膳,元贞让绾鸢找了身简便又不失体面的衣裳,换上后去了尚书内省。
说起尚书内省,那还要说到大昊建朝之时。
大昊随前朝制,在宫里置尚书内省,分管后宫各项事务,其中又有六尚二十四司、二十四典、二十四掌等。
当然这是建朝初期。
后来随着内侍这一群体逐渐得到重用,内侍省被一分为二,有别号前省的入内内侍省,职掌御前侍奉,内殿引对群臣,甚至还可外放为监官、监军。
又有号称后省的内侍省,掌帝后妃嫔饮食起居,轮番值宿,洒扫各殿等诸多杂务。
本来内侍省的职权便与尚书内省有所重合,如今随着两省权柄日益增重,六尚二十四司女官们的职权逐渐被迫压缩,如今的尚书内省早已不复往日风光。
之所以没被裁撤,或是彻底被压制,这还要归功于尚书内省里一批特殊的人——直笔内人。
正确来说,尚书内省之所以能叫尚书内省,一直是因为这群人。
宫里有女官协助帝王处理日常政务,曰直笔内人,其之首曰内尚书,主文字,三省三司六部九寺枢密院及四方奏牍皆过她处,又司批画答闻,亦掌玺印,常代御批①。
元贞要去的便是此处,而非处理后宫事宜的六尚局。
尚书内省位于睿思殿后方的宣和殿西庑,此地算是皇宫的最深处了。
内省之人既不与宫妃内侍相交,也不与前朝官员来往。若要到尚书内省,只能走一条路,那就是经睿思门过宣和门,而后才能到此处。
乍一看去,说是西庑,却是房屋高耸稠密,自成院落。
入了门,迎面是五间七架的第一进,两侧各有两排屋舍,而后是第二进。
元贞所到之地便是第二进,不过她经过廊庑时,依稀瞧着后面还有许多屋舍,只是暂时她还不能到后面去。
“见过公主。”
一众女官纷纷行礼。
这些女官都做男子打扮,深绿色圆领窄袖袍,腰束金玉革带,头戴皂色软巾幞头,脚踩皂靴。
为首二人也是同样的打扮,却是着绯色袍服。
按大昊制,七品以下着青,五品以下着绿,三品以下着红,三品以上方能着紫。
这穿绯袍的两位女官,显然是领头之人,至于那位传说中的虞夫人——元贞猜她定是着紫的。
不过以此人品级,确实也不用来迎她这个公主。
“不用多礼。”元贞矜持笑道,态度和善。
众人拥簇着她入内,等入了门内后,其余人各自散去,只余那身着绯袍的二人,以及她们各自身后跟着的两位绿袍。
“我姓关,公主唤我关直笔即可。”
这位关直笔年纪大约三十多岁,称不上貌美,但纤瘦白净,别有一番文静书卷气。
与之相比,另一位绯袍女子面相却稍显严厉,年纪似乎也比这位大一些,额心有几道浅浅的川字纹。
在关直笔自我介绍后,她只是微微一拱手,说了句‘我姓程’。
从礼节上挑不出什么,只是态度稍显冷淡了些。
对于这一切,元贞只是纳入眼底不动神色,面上却是浅笑道:“想必我这趟来,诸位应该知道为何。知晓各位忙碌,我也就闲话少叙,既是教字,便需空置堂室一间,笔墨若干,另还需诸位直笔手书若干,我先观后方可因人制宜。”
程直笔拱手说:“既如此,便由苗副笔留下代为处理各项杂务,我还有事,就不多陪公主了。”
她将身后穿绿袍一圆脸女子引见给元贞,便大步流星的走了。
气氛有些凝滞。
关直笔轻笑了一声,似有些无奈:“公主勿怪,程直笔素来如此,性格直接,也是近日各方文书太多,我等皆是忙里偷闲。”
她先解释了一下,又说:“既如此,我也就不多留了,这位马副笔为人细致妥当,会引着公主处置这些杂务,公主有什么需要只管与她说便是。”
说完,她还行了告退礼,方离开了。
只这一会儿时间,元贞便看出许多端倪。
首先,对于她的到来,尚书内省是不太欢迎的,颇有些我们都在忙正事,你反倒来弄些无谓杂事的意思。
可接的是圣上口谕,不能不奉之,只能做个场面活儿。
二是这两位绯袍直笔,似乎有些不合。
这位关直笔明里暗里似乎都在为程直笔说话,可听话听音,听多了宫里各种话音的元贞,还是能听懂深层的含义。
不过她初来乍到,能看到的大概也只是表面上,其他的只能容后再看。
作者有话要说:
①《朱子语类》《续资治通鉴长编》
有红包。
之后两位副笔引着元贞去处置杂务。
那位马副笔果然如关直笔所言那般细致妥帖, 不光给元贞选了一间格外宽敞明亮的书室,笔墨纸砚茶台茶具皆齐备,还主动揽下去各处收手书的活儿。
能揽的活儿都被她揽了, 反倒显得这位姓苗的副笔,颇有些无能状。
关键此女不以为然,甚至不显恼怒, 见暂时无事,又想找点活儿来做, 便主动说烹茶给元贞喝。
二人来到茶台前, 台上茶具齐备。
两个朱漆茶托,茶托中置放了几个湖田窑影青釉的茶盏, 同色瓜棱执壶,又有茶碾、茶盒、茶筅等物。
另一侧放着个小风炉,里面置有炭火, 旁边还有个长柄的茶釜,并一个装水的罐子。
苗副笔先烧水, 水是早就备好的山泉水,看得出尚书内省的直笔们也是爱茶的,烹茶所需的物什该有的都有。
只是这位苗副笔稍显有些笨手笨脚, 大概就是碾茶、筛茶、煮茶、点茶的动作都对了,却没有行云流水,反而磕磕绊绊。
“我喜茶,就是每次烹茶总是笨手笨脚的。”她红着脸说,因为烹茶整个流程琐碎还耗费体力, 她甚至还出了点汗。
将茶奉给元贞后, 似埋怨自己太笨手笨脚,神色有些沮丧。
元贞接过茶来, 啜了一口道:“只要茶汤好喝便是好的,笨手笨脚也是相对不够熟练而言,做多了自然也就熟练了。”
苗副笔没想到公主会是这等言辞,她似想说什么,瞧了元贞一眼,欲言又止忍下了。
“只要公主不怪就成。”
看得出此女没甚心机,心思都在脸上。
元贞素来是个心思多的人,不免又想到那位程直笔,想她的直接莽撞,想到关直笔绵里藏针,又想那位程直笔为何会留个这样的人陪着她,是不以为然,还是……
“公主不要怪师傅啊,就是程直笔。她素来就是这般性子,夫人说她秉性刚直,不懂曲绕,但师傅她是个好人。”
元贞讶然抬眸,惊讶的不是这位苗副笔帮程直笔说话,而是师傅这一词。
“师傅?”
捧着茶盏小口啜着茶汤的苗曼儿微微点了点头,这般模样的她倒不像个直笔内人,反而像个不谙世事的小宫人。
“虽然我叫着程直笔师傅,但我却没她的本事。”
她似是有些沮丧,脸色暗了下来。
元贞不解其意,道:“既然程直笔能留你在身边,还将招待我的重任交给你,说明对你的看重。”
她的话本为试探,哪知此女竟真就点了点头,说:“是呢,师傅很看重我的,可是我总是办砸事,辜负了师傅的期望。”
一阵脚步声传来,却是马副笔回来了。
此人与关直笔一样,出场就自带稳重从容的气质,她身后跟着一个青袍女官,其手中捧着个托盘,托盘中放着一摞纸。
显然此人已办完收集手书的事。
倒是个有效率的人。
“公主,手书都收集来了。”她说话带着浅笑,让人觉得适宜,又不会觉得她太过热情。
元贞放下茶盏,站了起来。
“放下吧,我先看看。”
而后便站在案前翻看手书。
看了一会儿,她似才反应过来马副笔竟然没走,恍然道:“我看的慢,马副笔自去忙吧,不用陪着我。”
这般情形,自然不适宜多留,马媛临走前看了看依旧坐在那喝茶的苗曼儿,眉心轻蹙了下,躬身告退了。
离开书室后,马媛挥退身后的蓝衣女官,径自往后面去。
穿过一条长廊,往右拐,来到一排房屋前。
这里很安静,不大的前庭种满了容易打理的绿植,上了台阶往里行,宽敞明亮的堂室,布置沉稳中带着一股书香气。
入目之间室中挂的最多的便是各式字画,又有若干或高或低的书橱散落四处,错落有致。
“师傅。”马媛来到书案前站定。
“来了?”
关直笔正伏案写着什么,说话时也未抬头。
马媛将大致情况说了下。
“你说她反倒留了那苗曼儿?”
马媛点头,神色微微有些沮丧。
关直笔放下笔,神色平和:“这位不过刚来,来干什么暂时都不知道,你先让人盯着些吧,其他的不用多管。”
“是。”
元贞是故意留下这位苗副笔的。
她来尚书内省,缺一个打入内里的契机,送上门的傻白甜,她自然不会放过。
一共四十多份手书,当天下午她只看了十多份。
是边品茶边看的,看到了兴处,还与苗曼儿点评一二,于是苗曼儿自然陪了她一下午。
而经过一下午的相处,两人亲近了许多,元贞不光知道了苗曼儿的闺名,还与她相约明日继续。
次日,元贞再至,继续与苗曼儿品茶论书。
说到兴头,她让苗曼儿手书一张与她看。
苗曼儿写完后,颇为忐忑。
“我字写得不好,太过秀气了。”
只从字来说,苗曼儿其实写得不错,唯一不足便是字太过秀气。这种秀气对女子来说,自然无事,但对直笔内人来说,却有些不太适宜。
须知直笔内人常代为御批,字是要经由三省,下到底下给大臣们看的。
一边是精通书艺其中不乏大家的大臣奏疏,一边是代御批的娟秀文字,孰好孰坏,一眼可见,且看着未免也太过不协调,显得不合时宜。
这也是为何宣仁帝会不满一众直笔内人的字,因为这字代表着他的脸面,只是仅皇帝一人实在无法负担三省三司六部枢密院乃至各地奏疏,才一部分由直笔内人代批。
“秀气那多练练就好了。”元贞说。
并接笔挽袖,在下面写了一行字。
接着,她未停,又写了两行。
一行为楷书,一行为行书,另一行却是仿了宣仁帝的天骨鹤体。
楷书字体端正,横平竖直,恢弘大气;草书行云流水,豪放不羁;而天骨鹤体那就更绝了,笔锋笔触苍劲锋利,一股直面而来的杀伐之气。
苗曼儿直接被那天骨鹤体吸引住了,看得是目不转睛。
“这是圣上的天骨鹤体?但怎么看着有些不同……”她喃喃说。
元贞一愣,细看那一行字。
她本是随意所写,写的是前朝一个叫李贺的人的诗——男儿何不带吴钩,收取关山五十州。
再往上看,上面草书所写——
四边伐鼓雪海涌,三军大呼阴山动。
最上面是楷书,写的是——
黑云压城城欲摧,甲光向日金鳞开。①
都是前朝诗人的诗,她不过随意落笔,却是……
元贞手中一紧,笔尖的墨滴下一滴,弄污了纸张。
她随手将纸张拿过,揉成一团扔了开,方笑道:“确实仿的圣上的天骨鹤体,但我学得还不像。”
说着,她又拿来一张纸,随手在其上写了一行字。
这一次要显得平和多了。
单看字,确实都仿的天骨鹤体,可若是细看便能发现两者的不同。
之前她写得太过锋利尖锐,杀伐之气盖都盖不住,而这次却是笔锋瘦劲,可见风姿绰约之貌,潇洒疏朗,倒比之前那一行更像了。
苗曼儿目光在地上那团纸上停留了一瞬,又收了回来,认真看着面前的字。
“公主的字真好,我若是能写这样一手字就好了。其实我私下也练过临摹过,却是一到自己写就不行了。”
元贞笑道:“还是写少了,多写写就好了。”
中午,元贞回金华殿。
用罢午膳,休息了一个时辰,再至尚书内省,掐点掐得比那些直笔内人都准。
到了后,她依旧待在那间书室。
还是品茶论书,不过她也没忘记正事,将自己所带来的几十本字帖,按照字的不同,让希筠和苗曼儿将那些字帖分给那些手书的主人们。
并布置下功课,让她们写十张大字,三日后交上即可。
之后她也未离开,反而仿佛办差点卯也似,每日准点来,准点走。没事她就留在那间书室里喝茶看书,习字作画,闲暇之余也会在二进之前各处逛逛。
一去四五日都是如此,内省中表面上无人说什么,私下里却都在猜测这位公主如此这般到底是想做什么。
尚书内省最深处,一间宽阔简朴的堂室中,有人正在说话。
堆满奏犊的案后,坐着一名白发紫衣的老妪。
只看她发色,大约在花甲之年,反正岁数不小了,但她面容平整,不若寻常老妇那般沟壑丛生,脊背很直,身材消瘦,倒不显老相。
“这位公主自打来了后,就只是每日喝茶论书练字作画?”
程直笔点了点头,眉心紧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