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回高擎起伞,上前接应皇帝下车,天色到这会儿是完全黑下来了,一场秋雨一场寒,雨星子混着萧瑟的风,寒气直往骨头缝儿里钻。
门房上的小厮起先没察觉,正和闪嬷嬷闲谈。冷不丁朝外一看,才发现黑压压一个队伍到了台阶前,吓得他险些咬着舌头。
来人这样的气势,再瞧侍奉在边上的大太监,仔细一打量,心头咯噔一下子,这不是那晚来传话的立早章吗?
这会儿是什么话也不敢说了,心慌意乱忙跪下磕头,只要没有示下,连信儿都不敢往里头递。
终于那大太监发了话,“内院传话的人,起来引路。”
闪嬷嬷踉跄站了起来,哆嗦着俯身,“奴婢、奴婢引贵人上前厅……奴婢这就让人通禀太夫人……”
皇帝道:“不必惊动太夫人,朕只要见你们少夫人。”
余府上的人都咋舌,但没有一个敢置喙。闪嬷嬷战战兢兢说是,“奴婢这就引路,请皇上随奴婢来。”
顺着抄手游廊往内,曲径通幽直达垂花门。章回在门前站定了,再往里头,就不该是他去的去处了。
闪嬷嬷是个没见过世面的妇人,还要继续往里头引,被章回一把拽了回来。
皇帝举步进了内院,闪嬷嬷愕着两眼目送,半晌呆呆望向章回。
章回对插着袖子,背靠向朱红的抱柱,凉声道:“这里没你什么事儿了,退下吧。”
闪嬷嬷如蒙大赦,忙慌慌张张地跑了。
回到门上,抚胸说:“天爷,那是皇上,怎么这个时辰进内院见少夫人了?”越想越不对劲,虽说不该胡乱揣测,可还是忍不住往那上头想。
小厮臊眉耷眼直咽唾沫,“赵嬷嬷已经往老夫人院儿里传话去了,看看老夫人怎么个说法吧。”
然而能有什么说法,老夫人得知了消息,怔怔坐在那里,脸上无喜也无悲。隔了好一会儿才打发报信儿的婆子,“知道了,你下去吧。”
涂嬷嬷为难地望着她,皇帝行事愈发出格了,无奈又是这样一尊大佛,谁又敢得罪他。可小老爷过世还没满一个月,虽然早就发现了不对劲,虽然早有了准备,但老夫人心里的惨痛,又怎么是三言两语能囊括的。
“时间太急了。”余老夫人木着脸,忽然说,“我原想着,等元直办完这趟差事回来,就劝他和离的,可他等不及,说走就走了。早前我听说金娘娘把她送上过龙床,就知道这事不妙,可元直吃了迷魂汤,一门心思要把人娶进门。也怪我含糊了,想着既来之则安之,咱们好好待人家,人心总是肉长的。可我万没想到,宫里这么不依不饶,有夫之妇也还是日夜惦记着,叫人怎么处?这会儿可好,元直没了,还没出月,就大夜里登门了,传出去成个什么话。”
涂嬷嬷叹了口气,“有什么法子,那是皇上,不是寻常爷们儿。”
老夫人说是,“咱们还得感恩戴德呢。”一壁说,一壁垂眼看怀里的孩子,“不过为着清羡,咬碎了牙我也得忍着。元直虽没了,咱们还得图后计,不能让族里那些人来吃绝户。这事儿……虽窝囊了点,但只要人还在我们余家,就偏颇得不多。”
涂嬷嬷听了,着实感慨老夫人的不易。一辈子起起伏伏经历了那么多,已经修炼出了钢筋铁骨,再大的委屈也能往肚子里咽。
清羡还小,不懂那些,仰着头问:“祖母,什么是吃绝户?”
老夫人娓娓告诉他:“就是家里没男丁了,没人支撑门户。家业传续不下去,旁支的那些族亲打咱们的主意,把祖母赶出去,露宿街头。”
清羡“呀”了声,紧紧抱住老夫人的胳膊,“我陪祖母一起出去。”
老夫人失笑,摸了摸他的小脸道:“咱们都不出去,清羡是男丁,咱们家不是绝户。”
静下心来,翻开书页接着教孩子读书,隔壁院儿里的事就装聋作哑,不要去过问了。儿子都没了,还在乎那些做什么。老夫人是明白人,心里只有一个念想,把清羡好好抚养长大,保持这门头不倒,才是顶要紧的。
那厢皇帝站在廊子上,静静看小佛堂里的人拈香擦灰。供桌上的两盏烛火跳动着,照出她窈窕的身段,因是孀居,穿着素色的褙子,腰身掐得瘦长,看上去人很单薄。
可就是这么一个柔弱的女人,却有那么大的本事,搅得他方寸大乱。他狠狠盯着那背影,很想知道她现在转过身看见他,会是怎样一副神情。她已经察觉他什么都知道了吗?也许她对叶鸣廊说的那些,是她最后的试探。但那又如何,各自心知肚明,不妨碍继续揣着明白装糊涂。
只要她愿意敷衍,他就愿意配合。有时候觉得自己真是卑微,一步步泥足深陷,哪怕知道她在骗他,他也愿意徜徉在美梦里,不想清醒。
可她这次委实是伤了他的心,为什么她的执念那么深,深到不惜伤害自己。他在乎的并不是她的完璧之身,在乎的是她心里究竟有没有他。哪怕只有些微的一点喜欢,也不至于这样不惜代价地利用他。
想明白了,也看透了,他知道她心里憎恨他,由恨转爱,没有那么容易。可他偏要强扭,即便得不到她的心,也要把她禁锢在身边,除非她死或是自己死。
提起织金的曳撒,他举步迈了进去,她听见身后有脚步声,方才回头看了一眼。
可惜她的眼睛里没有惊讶,平静如深海,只是轻轻道一句:“你来了?”
他忽然五味杂陈,没有故作的意外和惊喜,对方的举动都在自己预料之中。某些真相紧贴在窗纸上,只要轻轻一捅就破了,可谁都不愿意伸出手指。
他调转视线,看向神龛里供着的牌位,曾经叱咤风云的锦衣卫指挥使,如今就蹲在这小小的方寸之间,而那个要他命的人却在给他敬香,细想起来莫名讽刺。
“死人的灵位应当送进祠堂,摆在生人的院子里不合规矩。”他启唇撂下一句话,“搬走。”
这是不容置疑的命令,即便左右没有御前的人,他也照样可以摆布在场的下人。
他天生有种威慑力,说出来的话,谁敢置若罔闻。边上的闻嬷嬷只得硬着头皮上前,把神龛里的牌位撤了下来,期期艾艾的唤了声少夫人。
如约并未阻止,淡声道:“依着皇上的意思行事,叫人去开祠堂的门,仔细把神位包好,别淋了雨。”
闻嬷嬷说是,退到小佛堂外,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如约一向不喜欢跟前有太多人,因此这院子一到入夜就冷冷清清,唯剩院门上守院的两个婆子。但因皇帝一来,连守门的都被遣走了,所以这漆黑的雨夜里只剩他们两个,在这小佛堂上各怀心事地对峙,彼此谁也不肯服软。
皇帝看着眼前人,他早知道她的来历,也料准她不可能和余崖岸圆房,那天放她回去都是试探,试探余崖岸是否会违逆他,也试探她究竟对自己有没有情。结果他输得一败涂地,他盘弄得了满朝文武,却唯独料不准她的心。
如果她反抗再激烈些,甚至只要喊一声救命,安插在余府的人便会冲进去解救。可她没有。为什么后来杳无声息了?因为她是自愿。
当时他震怒,没有往深处去想,等她有意透露给叶鸣廊时,他才惊觉她居然可以对自己这么残忍,他到底还是没能逃脱她的算计。
现在,两下里虎视眈眈,她想印证的事实都印证了,再没有什么秘密可言,也不用阳奉阴违了。但不知什么缘故,谁也没有再进一步,他舍不得感情,她舍不下伪装。
叹了口气,他还是向她伸出了手,“朕冒雨到访,夫人不高兴吗,怎么也没个笑模样?”
她的唇角方仰起微微的弧度,“臣妇被皇上惊着了,深更半夜直入内宅,实在不合礼数。”
他一哂,“礼数,是用来束缚庸人的。朕是天下之主,要是被这些繁文缛节所累,那这个皇帝当着也没什么意思了。”
探出的手没有收回,他一直在等着她自愿降落。坚持了一会儿,她终于妥协了,抬起手,青葱般的指尖搭在他掌心,全是敷衍,全是糊弄。
他的心往下沉了沉,他认定的姑娘,几番自欺欺人都要继续深爱的姑娘,其实从来就没有爱过他。巨大的凄凉笼罩住他,他还是不认命,紧紧握住她的手,蛮狠地一拽,把她拽得扑进他怀里。
他俯下高高的身量,在她耳边轻声细语,“以前你是有夫之妇,现在你是孀居的未亡人,朕要和你在一起,谁也不敢过问。夫人,这余家还有什么可留恋的,莫如跟朕走吧,朕许你高位,让你风光无限,你愿意吗?你曾说过的,要永远和朕在一起,只有我们两个人。朕能做到,那么你呢,你可以吗?”
他语调幽幽,比外面深寒的雨夜还要彻骨。如约想让,可惜让不开,他紧紧扣住她,不让她有逃脱的余地。
既然避不开,那就不必强挣了,她笔直地站着,声气儿强硬,“您说过,我若是不愿意困在那座四方城里,您答应陪我在市井里生活。怎么,金口玉言不算数了,您要把我带进宫,囚禁我么?”
他说怎么会呢,“朕要做成一件事,从不强人所难。你知道为什么?”
笑意从唇角褪去,如约问:“为什么?”
“因为觉得为难的人,都已经死了。”他说着,慢慢从她耳边撤开。抬手捏住她的下巴,仔细凝视她。他眼眸深浓,像无底的深渊,调笑着,“朕以前只觉得你合朕的脾胃,却没想到,夫人长得这么美。朕好像愈发地喜欢你了,深深迷恋,无法自拔,余夫人,你可要给朕一个交代啊。”
张口闭口“朕”,各自的立场,已经再明确不过了。
如约格开了他的手,“皇上是一国之君,和我这样一个寡妇纠缠不清,有损您的体面。”
他笑了笑,浑不在意的样子,“体面值几个钱?朕的体面,不是早就被夫人撕扯干净,连半点也不剩了吗?”
他一向优雅从容,甚至是光明磊落的,让人忘了他早前也是玩弄权术的好手。他和她之间暗潮汹涌、刀来剑往,尤其那隐而不发的怒气,和强作镇定的语调,让他像个阴暗的影子,从四面八方漫漶侵袭而来,要把她淹没似的。
所以再也没有装傻充愣的必要了,如约道:“皇上的体面,哪里是臣妇撕扯的,一切都是皇上自愿,不是么?”
他听了微扬起眉,傲慢地点头,“夫人言之有理,确实是朕自投罗网。不过朕记得你说过,朕只要做好垂治天下的明君,好人的帽子,朕戴着不合适。所以朕往后也不在乎那个正人君子的头衔了,朕只要自己高兴,只要夫人高兴,就算要杀几个人助助兴,那也是小事一桩。夫人说,还想杀谁?只要朕做得到,一定满足夫人的愿望。”
如约紧抿住唇,狠狠望着他。还要杀谁,他难道不知道吗,还要明知故问。
他却笑了,“你这么看着朕,会让朕误会,你下一个要杀的人是朕。”
如约调开了视线,“皇上说笑了,臣妇敬您还来不及,怎么会想杀您呢。”
“只有敬吗?没有别的了?”
他的目光里,不可自抑地带上了哀恳和希冀。今天漏夜来这一趟,其实谁赢谁输,已经显而易见了。两个人周旋拉锯,谁也听不到对方一句真心话,但他仍是止不住地渴望,盼她对他还有感情,这么长时间的来往,就算是装,也该装得心念动摇了。
可她是铁石心肠,说出来的话没有温度,“您是天下共主,除了要敬要畏,不该再要其他了。贪多嚼不烂,难道您没听过这句话吗?”
他眼里的光熄灭了,视线忽然模糊,慌忙别开了脸。
“对,你说得对。”他深吸一口气,岔开了话题,“朕来了这半日,夫人让朕站在这里说话,恐怕不是待客之道。请朕去你的闺房坐坐吧,朕和夫人这么相熟了,不必忌讳太多。”
如约略沉默了下,转身走到佛堂门前,无声地比了比手。
他提起曳撒迈出门槛,廊外细雨纷飞,檐下悬着的灯笼光斜打过来,把他的影子拉得老长。
如约顺着长廊往前,径直把他引进上房,一面请他坐,一面斟了杯水放到他面前,“夜里没有侍奉茶水的人,慢待皇上了,还请见谅。”
皇帝垂眼打量这杯盏,打趣问:“水里有毒吗?”
如约一哂,“若是有,皇上敢喝吗?”
结果他丝毫没有犹豫,端起杯子一饮而尽,“朕就赌一赌,看夫人舍不舍得现在杀我。”
如约怔了下,本以为他事事谨小慎微,这盏茶是无论如何不会喝的,谁知又一次失算了。他说舍不得现在杀他……为什么舍不得,怎么会舍不得?余崖岸说过,他们都是她的仇人,不能因他没有动手,就分出三六九等。
看着空空的杯盏,实在有些懊悔,早知如此,应该做足准备的。
就在她暗自遗憾的时候,他却放下杯子逼近她,那山一样高大的身影,几乎遮住了案上的灯光。
“余夫人,夜寒雨急,朕今晚不回去了。”
如约心头猛地一跳,“皇上留宿在一个寡妇院儿里,传出去会被人耻笑的。”
他说耻笑怕什么,“朕只要有夫人作陪,一切都可以置之度外。”说罢忽然揽住她的腰,紧紧压向自己,不由分说便吻了上去。
这一吻,没有温情可言,那么可怕的侵略性,让她无法招架。
他以前一向温文尔雅,就连牵她的手也是小心翼翼,唯恐冒犯了她。可如今呢,她实在伤透了他的心,她对他没有半分真情,就连这吻也是被动接受,紧咬住牙关,把他拒之门外。
“为什么?”他气喘吁吁问,“朕不好吗?不能让夫人高兴?”
如约奋力推他,“别这样。”
“别哪样?”他颤声说,“我的心,被你碾成了粉,我想掏出来给你看,可你看不见了。它和着血泪,被你倒进沟渠里,你不在乎它疼不疼,不在乎它伤不伤……你什么都不在乎。”
她想反驳,他趁机又吻住她,那可怕的气息,要把她的神魂都吸出来一样。
心在鼓噪,腿也有些发软,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他的癫狂和愤怒,她都感知得清清楚楚。
一番昏天黑地的纠缠,他才慢慢放开她,贴在她唇角喃喃:“你答应过我的,要生生世世和我在一起。你要是忘了,我就在你胸口刺字,把我的名字刻在你心上。哪怕转世轮回,你也别想摆脱我,听见了吗?”
她还在试图回避,慌乱道:“不可能,你我之间,隔着一个余崖岸。”
他几乎发笑,“余崖岸要是听见你这番话,怕是连棺材板都要踹翻了。拿他当幌子的时候,认他是丈夫,想除掉他的时候,借刀杀人半点也不手软。他都已经死了,还要被你利用,真真是可怜。”
嘴里说着,手却解开了褙子的纽襻,穿过中衣,落在她腰上。
“说你想让我留下,说你也要我。”指尖游移,他慢条斯理地诱哄,“相爱一场,为什么要有那么多顾虑,你也是爱我的,对么?就算不爱我……”他微微哽咽了下,“至少不讨厌我,对么?”
他是个极聪明的人,懂得她吃软不吃硬。所以他做小伏低一步步地接近,想腐蚀她,把她拉下罪孽的深渊。
她的脑子是清醒的,她也知道自己所求究竟是什么。对她来说,距离成功仅一步之遥,什么清白名声,都不重要。
她调转目光望向他,如他所愿,温柔地抚触他的脸颊。嘴唇在他唇边逗留,只是复述了一遍他的话,却足以让他灭顶,“我想让你留下,我也要你。”
他终于舒了口气。
共沉沦吧,就算是死,也要互相拖拽着,坠进阿鼻地狱里去。
第78章
混乱中撕扯开衣裳,混乱中唇齿相依,像久旱的大地偶遇甘霖,不顾一切地冲进雨里,身和心霎时痛快,别管以后了,只要当下。
檐外雨丝稠密,一阵风从敞开的大门上吹进来,吹灭了前厅桌上的蜡烛。半个屋子陷入昏暗,脚步错综,晕眩中几乎被绊倒。拉拉扯扯,纠缠不清,终于移进内寝,双双倒进了床褥间。
耳鬓厮磨,太过沉溺,混沌中耳垂吃痛,才惊觉她咬了他一口。可他没有生气,就是这种野性的撕咬,能够唤醒心底最深处的渴望,把看不见的痛苦,狠狠踩进废墟里。
她的嘴唇在他腮边游移,他等不及她引诱,坚定地追了上去。不顾死活地亲吻,恨不能把她拆吃入腹。单纯的爱意,承载不住互相的折磨,只有痛了,甚至闻见血腥气,才能平复灵魂深处的躁动。
把她圈在身下,咬牙撤开一段距离,朦胧中看见彼此的脸,陌生又熟悉。
她像个嗜血的妖,凉笑着说:“皇上,怎么了?我服侍得不好吗?”
他没有应她,低下头在她唇瓣研磨,像少年的时候跟着宜安太妃学做胭脂,玫瑰花的花瓣放进臼里,不停地千回百转,研磨出花汁子。
不够……不够……以死相拼。他从来没有这样的感觉,即便怀里抱着她,也在不停地思念她。他须得时不时看见她,确定是她,才能略略安心。可她那么果敢坚定,他觉得自己似乎要控制不住她了,三年蛰伏,两年伺机,没有让她产生丝毫放弃的念头。即便受迫被余崖岸强娶,她也在矢志不渝地,照着她的目标继续前进。
现在余崖岸死了,他清楚地意识到,她下一个要杀的就是他。可他疯魔了,即便是赤足行走在刀锋上,他也愿意试一试。
她的身体像圣洁的莲花,在他面前舒展盛放,那无所遮蔽的袒露让他生出一丝彷徨——今时今日,她是自愿的吗?
然而这彷徨,一瞬便烟消云散了。她像急于上钩的鱼,支起身子来追随他,那纤细白净的肩颈羸弱却极具诱惑,如此令人目眩神迷。
不必她来相就,他迫不及待被她拖进水里。因为爱,胃口大得如同饕餮,怎么纠缠都不觉餍足。他从儿时起,就是高高在上的王,到现在君临天下,从来都是别人逢迎着他,他不需要纡尊降贵去迁就任何人。可就是这小小的姑娘,他却一心想取悦她,为她做任何事。
这身体啊,洁白芳香,是世上最好的佳肴。他品鉴,观之不足,甚至担心自己不够细致,不能让她欢喜。
雄鹰用翅展丈量疆土,从山尖到谷底,无一处不流连。她起先惊恐羞涩,还有些放不开手脚,但他引领她,让她慢慢熟悉他的身体,毫无保留地展现他的窘态。一切的贪婪和轻狂都是因为她,她是罪魁祸首。
她终于红着脸,微微睁开了眼。远处的一盏灯,迷蒙地照见彼此。她看见他眼中深沉的欲望,他盯着她,让她有种无所遁形的感觉,难堪地抬起手,蒙住了他的眼睛。
秋日的夜,加上连天的雨,夜里已经很凉了,但他的身体火热。那是不同于女人的一种热量,源源不绝地,能让人续命。
她搂住他,让他贴近自己。手指划过他光洁的脊背,宽肩窄腰,一丝儿赘肉也没有,若是用来取悦,确实很够格。
他意乱情迷了吧?是不是放松了警惕?
游走在他肩背的手缓缓撤开,悄无声息地探向枕下,只差一点儿,她就能摸到事先埋伏好的匕首。
可不知是巧合,还是他太过警觉,他的手指顺着她的肩头滑下来,不动声色扣紧她的十指,然后高高举过头顶。
她动弹不得,心里正咬牙懊丧,他忽然逼近,若有似无的碰触,惊得她蜷起了脚趾。
轻叩山门,他贴在她耳边问:“可以吗?”
难道还有选择的余地吗?她居然真的思忖,箭在弦上的时候,怎么才能全身而退。
结果那只是障眼法,他明明已经不可能放过她了。就在她犹豫的时候,他从天而降,她待要叫,他上来吻住她,惊呼声传进了他心里。因为木已成舟,彼此居然都松了口气。
她难耐地皱眉,想避让,他的右臂从她腰下穿过,紧紧勒向自己。
不知是不是她听错了,她听见他语调里隐约的哽咽,“我这么爱你……”
她睁着眼,脑子浑浑噩噩,试图厘清什么,但就像困极累极的时候一片空白,只感觉到汹涌的热浪拍打,一阵急似一阵。
床顶的百子千孙帐,至今都没有更换,无数形态各异的小童在眼前扭曲,变成荡漾的涟漪,让她无法分辨。
他轻轻吻她,带着哀恳的语调说:“和我……做寻常夫妻好吗……我只要你。”
可是她试图举刀的右手,却被他用力扣住,扣得没了知觉。他一面在说爱她的时候,一面从未忽略对她的防备。他早就看穿她了,她下一步要做什么,他提前作了预判,她没有半点施为的空间,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被他吃干抹净。
外面的雨,下得更大了,只听雨丝急拍窗棂,发出绵密的沙沙的轻响。
他在她身上兴风作浪,她明明应该生不如死的,却可耻地感受到了欢愉。她觉得愧对父母兄弟,陌生的感觉让她无所适从,担心喊出来,只得死死咬住嘴唇。
但越害怕什么,越是无法躲避。一阵潮鸣电掣,聚流成江,滔天的巨浪忽然向她砸过来,伴随他汹涌的爱意,瞬间把彼此淹没。然后神思恍惚,余韵悠长。他的脸枕在她颈边,细细地轻喘,略歇了歇,从她颊边吻到了唇上。
就这样,心应当靠近了吧,她可以减少一些对他的恨意吗?至少不要在欢爱的时候,还想着对他下手。
如约却觉得懊恼,设想的事没有做到,就这么不了了之了。先前是太乐观了吗,以为只有一步之遥,结果功亏一篑。她灰心丧气,无法面对自己,不过这样低迷的情绪没有持续太久,转念想,还有机会的,他总不能整夜不睡吧。
可他像是看穿了她的心,慢慢撑起身道:“夫人好像不怎么欢迎朕,难道朕留下,让你为难了吗?要果真这样,朕走就是……”
话还没说完,她伸手揽住了他的脖子,“别走,留下。”
这话让他鼻子一酸,就算她是违心的,就算她没有停止算计,他也愿意享受这谎言,愿意顺水推舟。
于是重又躺回去,睡在她身旁。她刻意和他保持距离,他看了她一眼,不满道:“还是和我这么见外?”
如约没办法,靠过去一些,枕着他的手臂,贴在他胸膛。
他低下头,长而浓密的眼睫刮过她额头,“嘴上让我留下,其实心里一点都不高兴。是我做得不好,让你失望了?”
她耳根子发烫,“别说这个。”
“那说什么?”他的指尖在她后腰上徜徉,“说说你心里有什么打算,你我的路,要怎么继续走下去?”
如约这会儿只想让他赶紧睡,便闭上了眼睛,“我累了,不想说话,”语毕转过身背对他,然而手探进枕下,小心翼翼摸了一圈,发现匕首竟然不翼而飞了,心下顿时一慌。
他贴上来,明知故问:“你在找什么?”
如约只得支吾搪塞,“睡觉,还能找什么……”
“哦,睡觉。”他贴得更紧了,靠在她颈边说,“你累了,是该好好歇歇了。”
可是温热的气息自后颈向下蔓延,她急了,躲避着说:“你要是不睡,那就回宫去吧。”
这下他老实了,转过身仰天叹息:“外面太黑了,又下着大雨,回去会着凉的,我不走。”
如约没理睬他,暗暗气急,为什么她藏好的匕首就这么不见了。自打告知了叶鸣廊内情,她就等着慕容存来寻她的衅,两下里其实都没有什么可隐瞒的了,她的身世和目的他早就知道,既然还不打算放弃,那就做好搏命的准备吧。
结果到了紧要关头,她的武器不见了。她心下了然,八成是被他偷偷转移了,可气的是还不能追问,像个哑巴亏,吃了就吃了。
她不由感到悲哀,这回是又落空了,自己究竟有没有可能向他索命?其实到目前为止,一切仍在他掌控之中,所有人的生杀,也都在他一念之间。
心思正纷乱,他又不依不饶,慵懒的语调里带着浓浓的鼻音,“你在想什么?”
如约闭着眼随口曼应:“没想什么。”
“没想什么,那就想想我……”
她顿时觉察到了不对劲儿,扭着身子想远离,却被他一把拖了回来。
“我什么都不做,只想抱着你,你离我近点儿,我才能安心。”
他们俩是一对儿同心圆,那样完美的契合,要不是隔着说不清的仇恨,合该是神仙眷属。
因为还图后计,她果然不挣了,安安静静地蜷着身子,只是不肯面对他。他也不在意,从背后抱紧她,可就是那么凑巧,他说“糟了”,等她想逃,已经被他得逞了。
颠颠荡荡,他在一片热雾中劝她:“你合该是我的,既然已成事实,不如欣然接受吧!”
门外又吹进一阵长风,吹得帐幔鼓胀,案上仅剩的一盏灯也终于灭了。
雨水穿透廊庑,跨越过门槛,淋漓打湿了槛内的青砖。这个无星无月的夜变得愈发迷乱,黑暗中什么也看不见,只听见隆隆的心跳和对方急促的呼吸声,还有无尽的压抑,到最后不嘶喊就要灭亡。
她无措,有些事盘算得再好,总是差了一截子,不能如愿。其实他说得没错,既然已成事实,就不必再纠结了。享受鱼水之欢,并不妨碍她一心报仇,不过是过程愉悦些还是痛苦些的区别罢了。
情到浓时,他还在追问她究竟爱不爱他。好奇怪的心态,爱与不爱重要吗?
她沉默着转回身,两手从他腋下穿过,落在他脊背上。春冰一样的指甲,在那汗水氤氲的皮肉上留下殷红的抓痕,“我不爱你,你就不爱我了吗?”
她的话像尖刀一样,即便在这个时候,她的脑子还是清醒的,博弈无处不在。
他悲伤而气愤地妥协了,是啊,像渴极了的人求水,抓住了水碗就不可能放开。即便她不爱他,甚至恨着他,他也无法自控地深爱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