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爱从何而起,太复杂了,简直有些说不清。从初见她的惊鸿一瞥,到失之交臂后的心有不甘,再到后来的敬陵之行,那时他就在深渊前徘徊,没有回头的意愿。某一日,真相忽然摆在他面前,他短暂地迷惘过,但转瞬又落进新一轮的执迷里,更因为她的苦难,义无反顾地纵身跳了下去。
他心疼她,虽然夺取慕容淮的帝位,造成那么多遗憾,他面对她时应当惭愧,但也因此愈发舍不下她。他觉得自己可能是疯了,原本让她无声无息地消失,才符合他一向的作风,然而感情一旦成型,就无法自控了。现在他只有一个想法,想把她留在身边,独占她。初衷和余崖岸不谋而合,但他有这个把握,可以比余崖岸做得更好。
就像现在,她温柔包容,会主动回应他。他不知道这究竟出自真情还是假意,就算是假意,他也不打算戳穿。太清醒,痛苦也会成倍增长,何必呢。
低头吻她,绵长的吻,倾注了全部的感情。他想他余生,恐怕只会有这么一个女人了。他想唤她的名字,却不知该选哪一个。魏如约不是她,许是春会勾起仇恨和对立,所以只能沉默。失去灵魂的碰撞,短暂地维持住眼下的幸福,多一刻,也是赚了的。
太多太多的内心撕扯,当到达极致的时候,终于搅合成一团,白光一样在眼前乍现。然后归于平静,窗外的风雨也停歇了。他仍是舍不得放开她,像捋着猫儿的脊背一样,温软地抚触她。
她搭着他的腰,没过多久便睡着了。他收紧手臂,要把她压进身体里去,只怕这夜太短,过不了多久,自己就不得不离开了。
枕下的那柄匕首,被他悄悄塞进了床沿的被褥下。略合了一会儿眼,天色将要亮的时候起身,就着朦胧的光线,收进了自己的袖袋里。
如约用薄衾裹住自己,坐了起来,“要走了?”
他“嗯”了声,“等得了闲,再来看你。”
她没有说话,只是盯着他的背影,这次又以失败告终了,必须盘算下一步应当做些什么了。
皇帝是懂得拿捏人心的,下了床,就算心里诸多不舍,也不能再表现出来。得有意晾着她,就像熬鹰似的,等她自己屈服,等她来找他。
回身看,她披散着长发坐在床上,晨曦中眼眸明亮,明明还是一副天真少女的模样。
他不由自主走到脚踏前,想伸手去触摸她的脸,但最后还是忍住了。袖笼底下的双手紧握成拳,他又退后两步,“我走了,你好好歇着吧。”
他决然转身离开了,听脚步声急急走远,她才长出了一口气。
探出胳膊,把掉落在地上的衣裳捡起来,默默穿上。只是一挪身,有热流奔涌,还是忍不住红了脸。好在先前吃的药,说是能管半年,这回应当也没有大碍的。
这里刚整理好衣裳头发,闻嬷嬷从外面进来,惨然叫了声姑娘。这种情形下,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不过打了热手巾送来,哀声说:“擦洗擦洗吧。”
如约接过手巾把子,沉默了下问:“嬷嬷,您会看不起我吗?”
闻嬷嬷摇头,“没有的事儿……”说着不住拭泪,“我就是心疼,好好的姑娘,为什么要受这么多的罪。这些男人实在可杀,求老天把他们全收走吧,别再这么坑害姑娘了。”
可是老天爷从来不开眼,一个余崖岸就让她费尽了心机,下一个慕容存只怕更难对付。
她叹了口气吩咐闻嬷嬷,“把帐子放下来,回头把褥子也换了吧。”
闻嬷嬷说是,隔着帐幔,向内替换干净的手巾。等清理停当了,才重新打起帐幔,她挪步下床,慢慢坐在了桌前的绣墩上。
“闹成这样,嬷嬷都看见了,我将来会是什么收场,我自己也说不好。所以嬷嬷还是走吧,不用再陪着我了……”她缓声说着,见闻嬷嬷又要拒绝,抬手打断了她的话,“我仔细思量过,也预备好了够您安稳养老的用度,您回老家去,或是仍旧去徽州,总之离开京城就好。免得将来再有人拿您的安危来胁迫我,您留下非但帮不了我,反倒会拖累我。”
话说到这个份儿上了,闻嬷嬷也没法子继续强留了,“倘或会拖累姑娘,那奴婢走就是了。可是姑娘,我实在舍不得您,我这一走,您跟前就没个贴心的人了,往后岂不更孤单吗。”
如约牵了下唇角,“先前的五年时间,我就是这么过来的,孤单的时候长了,慢慢就习惯了。身边没人,做事反倒利索,不用瞻前顾后。”
闻嬷嬷嗫嚅着,想了又想道:“那我先回河间,把老宅子收拾起来,收拾得干干净净的,等哪天姑娘从京城脱了身,就来河间找我。哪怕日子过得清贫一些,只要安安稳稳地,不遭罪就好……姑娘,您答应我,回头一定来找我,成不成?”
如约说好,“将来我一定去找您,咱们在您的老家团聚,再也不分开了。”
闻嬷嬷方才颔首收泪,可她知道,应准的这些话未必能够实现,姑娘是打算鱼死网破了,才急于打发她的。
这个她自小看着长大的孩子,性情虽然温婉,但也有属于许家人的铮铮铁骨。闻嬷嬷心里的顾虑很想说出口,但看见她眼里决绝的光,到底还是咽了回去。
横竖什么都不必收拾,如约把准备好的包袱交给她,“我就不送嬷嬷了,免得打人眼。您从后角门上出去,要是有人问起,只说是替我采买东西,去了就不要回来了。”边说边牵起她的手,温声道,“嬷嬷,山水有相逢,将来我们一定还有再见的机会。”
闻嬷嬷灰败着脸,点了点头,“姑娘,您自己千万要保重。”
如约笑了笑,说好。
闻嬷嬷朝她又行了个礼,这才恋恋不舍地走了。
仲秋时分,天亮得比以前晚,闻嬷嬷离开的时候,屋子里光线还很晦暗。
如约独自静坐着,寒意像熬化的糖浆蔓延上来,渐渐地,把她淹没了。
经历了昨晚,今早不去见人,愈发说不过去。
皇帝留宿的消息,余老夫人想必早就知道了,如约还是照常过她院子里请安。有些事没有必要回避,反倒是敞开说明白,才好坦然相处。
她是预备好了的,进门无非看老夫人的脸色,或是面对她泪水涟涟的模样。可她料错了,低估了一个见惯了大风大浪的妇人,对无奈世事的包容。
桌上摆好了早饭,老夫人从内寝走出来,除了眼下有青影,倒也不见其他异样。撑着身子在桌旁落座,见她站着,“咦”了声,“怎么不坐?清羡这孩子,读书很有一股劲儿,昨晚上直缠着我教到亥正,我这把老骨头,哪儿撑得住啊!我想着,明儿张罗起来,找个西席教他吧。孩子胆儿小,不能一气送进宗学,先在家打好了底子再进去,不受先生挤兑。”
如约说是,“回头让管事的出去打听,我记得本司胡同有位姚先生,早前在国子监任过职,手上带出来的学生,个个都有出息。”
老夫人点了点头,“就是有些老人儿收了山,不肯出来教学生了。横竖去问问,要是能请动,也是我们清羡的造化。”
就这样寻常说话,对昨晚的事讳莫如深,似乎谁也不愿意去触及,一旦沉默下来,气氛就有些尴尬。
如约朝外望了望,“清羡呢,还没起身吗?”
老夫人说可不,“夜里延捱得晚,早上就起不来了。孩子就是孩子,昨儿还闹着,要去同你睡呢……”
不可避免地,终究还是没能绕开。
如约放下了手里的筷子,“婆母,我想和您好好谈谈。”
余老夫人垂着眼,大概在极力压制情绪吧,喉头无措地蠕动了几下。这事儿要敷衍,敷衍不过去,到底也搁下了筷子,转头对边上侍立的人说:“你们先下去,叫廊子上的人也散了吧。”
涂嬷嬷说是,抬了抬手,把一干伺候的人都带走了。
厅房内只剩她们两个了,如约也没兜圈子,直言道:“皇上昨晚留宿在我院儿里了,婆母知道吧?”
这是个难堪的现实,让余老夫人伤怀不止,但仍是勉强应承,“我听说了。”
这样的事,说出来并不光彩,如约须得尽力武装起自己,才有这个勇气继续说下去。
“大人过世还没满一个月,闹出这种丑事来,我实在没脸面对您。我想着,继续留在余家,恐怕败坏了门风,要是婆母准许,我今儿就搬出去,另外找个住处安顿吧。”
可老夫人说不成,“魏家散了摊子,你没处可去。元直虽然不在了,你还是我们余家的媳妇,这要是出去,岂不是叫人说我这婆母不容人吗。”说着顿了顿,又蹙眉道,“其实你和元直过不到一块儿去,我早就知道了。就冲你‘大人、大人’地称呼他,实在不是寻常夫妻过日子的做派。你是宫里金娘娘跟前的人,为着金阁老的事儿,你被金娘娘卖了,我也不知道元直是中了什么邪,和金家做了这个交易,横竖是委屈你了。如今元直去了,皇上那头不撒手……这也是没辙,你们有情……”
“没情。”如约道,“我嫁了大人,是一心和大人过日子的。况且还有您,您待我像亲闺女一样,我不能不念您的好儿。可宫里那人不依不饶,我一介女流没法子,皇权压死人,您也知道。”
这番话半真半假,全看老夫人怎么理解。她一直觉得嗜杀成性的人,不可能有个那么善性的母亲,这个观点在八月十五那晚就被印证了。
好些事,真是因果循环,如果那天老夫人能赶过来,也许余崖岸就不会这么轻易地死了。现在事态愈发不受控制,皇帝光明正大留宿在了东院里,但凡她有些气性,就应当穿上诰命的冠服去敲登闻鼓,当着满朝文武的面,控诉皇帝无耻的行径。
如约望着她,看见她眼里迸发出不平,但也只是须臾,光就熄灭了,悲凉地说:“皇权压死人,你说得很是,眼下咱们家没了能撑腰的男人,只剩些妇孺,又能怎么样?好孩子,我知道你不容易,听了你的话,我心里像刀割一样,但……那是皇帝,痛苦委屈,你都忍了吧。你心里要是有元直,就替他把门头支撑起来,好赖一夜夫妻百日恩啊。如今又有了清羡,这孩子虽是过继的,但品性纯良,将来一定会孝敬你的。退一万步,皇上要带你进宫,好赖你也是我们余家出去的,皇上总不至于看着这门户坍塌。我知道,我一心只想着余家,让你伤心失望了,可我一个丧子的老婆子,又能怎么样呢。”她说着落下泪来,卷起袖子掖了掖道,“总是在咱们门头里一日,就好生地过一日。万一我们留不住你,也盼你看着往日的情分,好好看顾清羡,不枉我疼你一场。”
话说到这里算是明白了,果然世上的人并不都像她一样执着。知道胳膊拧不过大腿,该放下就放下了。
说失望,倒也并不真的失望,原本就不指望什么,哪来的失望一说。她把这个问题问出口,只是为了权衡还能不能留在余家,毕竟寻仇之前,得先保全自己。现在看来余老夫人很忌惮皇帝,还指着她支撑余家。那么她的安危暂且是无虞的,至少不担心余老夫人为了给儿子报仇,往她饭菜里下砒霜。
舒了口气,她说是,“婆母放心,只要我还在,就不能看着余家倒台。我也怪喜欢清羡的,和他玩得到一处去。他是个聪明孩子,我教他下跳棋,教了一遍他就会了。”
老夫人听她这么表态,总算是放心了,顺口道:“清羡确实伶俐,咱们没挑错人,将来就指着他吧。”边说边重拾起筷子,“来,快吃呀。天儿凉了,略放一会儿就得拿下去重温,多麻烦……哦,对了,太后发话,说重阳节让进宫聚聚,说说话儿来着。我近来身上不大好,撂下清羡也不放心,到那天你一个人去吧,替我向太后告个假。家里出了这么大的事儿,我支应不动了,料太后是可以体谅的。”
这就是明着要成全了,这位婆母果真善于物尽其用,气量也大。有时候想想,人与人之间总有个怪圈,你想利用别人的时候,别人也想利用你。到最后只看是刻意规避,还是心甘情愿被利用罢了。
如约道好,“这种事儿,太后必定感同身受,无论如何不会怪罪的。”
余老夫人是聪明人,当然听得出她话里的玄机,但也只是颔首,没有再继续。
这时清羡由保姆领进门,一见老夫人便喊祖母,但见了如约,只是眉眼弯弯地笑着,并不开口叫人。
如约递了个兔子小馒头给他,弯腰问:“你为什么总不叫我?咱们在一块儿玩了好些天,你不喜欢我吗?”
清羡摇摇头。
“那是为什么呀?等我老了,我还指着你呐。”
清羡说:“二叔家的流云姐姐,和您一边儿大。我管她叫姐姐,管您叫母亲,太不合适了。”
大家笑起来,余老夫人说:“这孩子有点儿傻,进了咱们家,就是来认母亲的呀,怎么能因着母亲年纪小,就连人都不叫了。”说着往前推了推,“你不是总和我说,很喜欢她吗,这会儿让你叫人你又躲闪,没出息透了。快去,好好行个礼,祖母是怎么教你的,你可别忘了。”
清羡这才腼腆地走到如约面前,拱起小小的拳,向她长揖下去,“母亲受儿子一拜。”
如约伸手把他拉到怀里,笑着说:“我也是做母亲的人了,细想起来怪有趣的。”
涂嬷嬷趁机在一旁敲边鼓,“做了母亲,责任可就重大了。天底下没有一个母亲是好当的,少夫人年轻,往后还得学着看顾他呐。”
话里的意思再明白不过,无非是卖了自己,给这余家的嗣子谋个好前程。
如约没有应她,不过淡淡笑了笑。但她倒是真心喜欢孩子的,清羡又生得玲珑乖巧,他往来穿梭于两个院子里,到哪儿都很受待见。
反正如约是不慌不忙的,她照旧可以在一方小天地里过好自己的日子。接下来的计划不是一蹴而就的,须得看准时机磨砺好耐心,才有可能如愿。
她带着清羡练字、看花,下着细雨的天气,带他乘上小船漫游。
窄窄的河道两侧种着青竹,竹竿和枝叶向河面上倾倒,在上方搭出一个拱形的顶。她教他念诗,什么“林断山明竹隐墙,乱蝉衰草小池塘”、什么“翠葆参差竹径成,新荷跳雨泪珠倾”,娓娓地和他说天气,说心情。好像只有在这河面上,带着一个小小的孩子徜徉,才不用费那么多的心思,琢磨怎么去杀人。
她这厢是平静的,悠哉地做着她喜欢做的事。忽然得来的一个孩子,让她的岁月都变得柔软了。
然而宫里的那个人却如坐针毡。他洞悉她的一切,她在做什么,她见了什么人,说了什么话,甚至是她当下的悲喜,他都知道。他本以为自己晾着她,至少会让她有些彷徨,她不是一心惦记着要他的命吗,为什么接下来居然按兵不动了?
可她起坐如常,并不挂念他,仿佛他只是个供她消遣的玩物,用过了,撂在一旁。她一点都不担心自己会被始乱终弃,这鹰熬到最后,熬的竟是他自己。
朝政也有些疏懒了,内阁连着三日要来奏请,他都让人推说圣躬不豫,不见那些大臣。
他一个人像无头苍蝇一样,在养心殿前转悠,唯一关心的就是她的动向。探子半个时辰一报,大抵都是夫人带着孩子游玩,夫人教孩子临字帖等等。
他站在鱼缸前喂鱼,越是细听,越是忍无可忍。手里的盒子猛地砸在地上,细细的鱼食儿滚了满地,“什么孩子!哪里来的孩子!不过是个过继的螟蛉子,居然当起宝贝来!”
汪轸瞠着大眼睛,惶恐地望向章回。章回只得壮胆儿上前劝慰:“万岁爷,夫人过得怪苦的,这孩子能引着她散心,其实是好事儿啊。”
“那朕呢?”他背靠着抱柱,颓然说,“朕不值得她思念,朕对她来说,比陌生人还不如,天底下怎么会有这么心狠的女人。”
这是个无解的难题,人不像物件,想要就能得到。人心不可控制,最让人悲伤的是,她连敷衍好像都懒得敷衍了。
章回也不知该怎么替主子宽怀,扫了汪轸一眼。
汪轸立刻意会,“万岁爷交给奴婢一样东西,奴婢替您给夫人送去,夫人立时就会惦念万岁爷的。”
可皇帝也有他的骄傲,转开身说不必,“朕倒要看看,她能坚持到几时。”
结果就是忠勇公夫人浑然不觉,照旧慢条斯理悠闲度日。而万岁爷这头已经被架在了火上,他不得安生,底下听令的人也不得安生。
汪轸在御前战战兢兢一天,到了晚间人都要累瘫了。好容易盼到换班儿,刚想松快松快,章回就给他下了令,“你上锦衣卫衙门去一趟,和叶指挥说,万岁爷让他帮着开解余夫人。”
汪轸茫然,“叶指挥和余夫人有交情?让叶指挥开解她什么?”
章回说:“你小子犯浑,我哪儿能知道!只说让叶指挥出面斡旋斡旋,你把话传到,叶大人自然明白。还磨蹭什么,赶紧撒丫子!”
汪轸摸了摸后脑勺,忙提起袍子往南边赶,到了午门上一打听,说叶指挥上东厂议事去了。他只好又拐个弯儿进内阁大院,东厂在文华殿这一片没有专设衙门,但因掌着批红的权,诰敕房和制敕房都归他们管,寻常和锦衣卫议事也在那地方。
进了院门,看见那群板着脸的豪太监往来,司礼监和宫内太监是两码事,司礼监的人能在御前任职,但御前的人想进司礼监,却难如登天。
也只有章回这样的大总管,在这些人眼里有些体面吧。像汪轸这种小小的领班,进了这里简直犹如猢狲到了西天佛祖座前,卑微得连大气都不敢喘。
檐下经过的人站住了脚,“哪个职上的?”
汪轸忙上前弓腰,“御前的人,带了万岁爷的令儿,来找叶大人。”
对方“哦”了声,粗声粗气让等着,转身进了诰敕房。
汪轸朝里面探看,见堂上几个人坐着,正含笑说话。叶鸣廊在列是肯定的,但坐在对面的人,看上去有几分眼熟,似乎是司礼监新任的秉笔太监。籍月章近来不怎么管事儿了,好些公务都交底下人处置,这位秉笔大有取而代之的劲头。
汪轸曾经听康尔寿说过,那是东宫洗马杨自如的儿子,他当时就感慨:“了不得,这样的人都能进东厂,上头不查他的家世出身?”
康尔寿道:“谁让司礼监那帮人的学问不如他。都给净了茬了,不怕他反天。早前武后还重用上官氏呢,你敢说武后不英明?”
汪轸耷拉了脑袋,心道果然英雄莫问出处,有学问就是好,会弄笔杆子,不知多了多少升发的机会。
再朝里头瞅一眼,姓杨的侃侃而谈,那种舒称的模样,就跟司礼监是他家开的似的。叶鸣廊呢,想是因为东厂逐渐压了锦衣卫一头,始终保持着谦逊的姿态。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儿,锦衣卫里头得力的人,逐渐都给抽调到东厂做番役去了,锦衣卫的千户成了东厂的档头。就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万岁爷需要一个衙门和锦衣卫分庭抗礼,这会儿是还没得力的人补上,假以时日,东厂的人员还会变动,到时候还由不由杨稳弄权,就不好说了。
汪轸脑子里胡乱琢磨着,天儿是越来越冷了,他跺了跺脚,一股刺麻的感觉蹦上了小腿肚。
堂上的叶鸣廊得了御前的消息,从议事房退了出来,“万岁爷什么示下?”
汪轸把章回的话重又复述了一遍,原还巴望着叶鸣廊也摸不清头脑,最好和他再商议商议,可惜没有。人家一听就明白了,除了眉目间有一丝为难,倒也没说旁的。
汪轸问:“叶大人,您这会儿就过去啊?”
叶鸣廊迟疑地看看天色,这么晚了,跑到人家府上拜访,实在不合礼数。但既然领了命,就不容他推辞了,只好硬着头皮赶到白帽胡同,向门房递了名刺,说求见少夫人。
其实心下也忐忑,担心她未必愿意见他。他把内情透露给了皇帝,她唾弃都来不及,真能听他的劝告吗?
他是做好准备的,大不了无功而返,没曾想她并未回避,让人把他请到前厅奉茶。
她来的时候,左右的人都退尽了,只剩她单刀赴会。见了面淡淡一笑,“指挥使大人漏夜前来,不知有什么吩咐?”
叶鸣廊很难堪,干涩道:“不过是奉命……你很怨我吧?”
她倒也爽直,坦然道:“确实怨。早前你放了我,我一直拿你当恩人看待,什么事都不瞒着你。却没想到,你转头把我给卖了,你就是这么报答我父亲的。”
他垂首轻叹,“我食君之禄,护佑皇上安全,是我的本分。我知道你怨怪我,但也请给我解释的机会,你自以为身世足以瞒天过海,上头其实早就知道了。当初让屠暮行处置魏家人,不该留活口,活人管不住嘴,稍加打探就无所遁形,你能瞒得了谁?”
如约恍然大悟,困扰了许久的问题终于有了答案,原来果真是魏家这头出了纰漏。可她并不后悔,身份败露是迟早的事,要是为了彻底隐瞒,把魏家一门赶尽杀绝,那和余崖岸还有什么分别。
抬眼望向他,她无谓地牵了下唇角,“你今晚来找我,就是为了同我说这个?”
他说不是,“我是奉命来做说客的。我知道你听不进去,可我还是要说,这件事前前后后搭进去那么多条人命,你还不打算收手吗?之前我就劝过你,不要再去招惹那些权贵了,找个没人认识的地方,安稳度过余生,不好吗?现在一步一步泥足深陷,想脱身也不能够了,既报不了仇,也保不住自己,究竟有什么意义?”
她听完了,脸上浮起嘲讽的笑,“你不懂意义何在,因为你们都是执刀的人。我的全家,连刚满月的孩子都被杀了,多少个日夜我梦见他们满身血污站在我面前,我要是无动于衷,还是人吗?可你们呢,都劝我看开些,我怎么看开,他们是我的至亲啊!你们也知道杀尽妇孺天理难容,所以你们变出一个孩子来,谎称他是今安,想来糊弄我,你们才是最可耻的!”
叶鸣廊被她骂得哑口无言,最后不得不绕开这个话题,语重心长道:“生于帝王家,本就是罪孽,要活下去,就得舍生忘死向上爬。我知道一切祸根都在晋王夺位上,但你可能从来没想过,他若是不夺位,死的就是他。如今他上位了,上位者不屑于诉说自己的境遇,但他对你的心是真的。你何不再给他一个机会补偿呢,人生已经这么艰难了,往后走得平顺些,不行吗?”
如约沉默了良久,在他以为她会有所动容的时候,凉声说不行。
“血债血偿天经地义,横竖我的来历你们都看透了,一刀杀了我,这事儿就了结了。可要是不杀我,我势必在慕容存心上钻两个窟窿,就算你叶大人有三头六臂,也阻止不了我。”
第80章
“你要回去告状吗?”她笑了笑,“我不阻止你,想去就去吧。你们君臣一心,我是逆党,本就应当伏诛。你五年前不该放过我,要是现在想挽回,索性提我的人头回去交差。那个人念念不忘,不过因为我还活着,只要我死了,他至多难过两天,第三天他又是君临天下的好皇帝。你帮他断了念想,非但无罪,反而有功,叶指挥,不考虑考虑吗?”
她的话里满带嘲讽,说得他无地自容,他难堪道:“在你眼里,我已经变成了那样的人。我自知理亏,无话可说,可我对许大人的景仰从来没有改变,我也绝不会动手杀你。今晚来见你,并非我所愿,我知道自己愧对你,说出来的话你也不愿意再听了,但我确实是为你好,一片赤诚苍天可见。至于找了假的今安……也是为了安慰你,让你有力气好好活下去而已。你先前说的那些话,我不会告诉皇上,但我担心你伤人伤己,最后引火自焚。”
她调转过视线,一副置之度外的神情,“你以为,我会害怕引火自焚吗?那人让你来游说我,明知道不会成功,支使着你白跑一趟而已。叶大人,天色晚了,你还是快回去吧。我和他的事,你要插手除非是杀我,否则就不要再过问了。”语毕走到门前,僵硬地向外比手,说了句“请”。
都是固执的人,谁又能改变谁的主张呢。
叶鸣廊迈出门槛,回身待要再说什么,见她一脸决绝的样子,话到嘴边只得又咽了回去。
垂头丧气地进养心殿,迎上皇帝殷切期盼的目光时,他艰难地朝上拱了拱手,“臣无能,和夫人说了好些,她只是哭,并不应承臣。臣实在束手无策,只好回来复命,臣有负皇上重托,请皇上恕罪。”
悬在胸口的一口气,终于还是惨然泄了。
“只是哭吗?”皇帝喃喃说,脸上似有些悲伤,但不过转瞬,又哂笑了声,“别替她遮掩了,她不会哭,只会大骂你、大骂朕。会毫不讳言地向你承认她要弑君,让你回来转告朕,对么?”
叶鸣廊一时竟不知怎么应答,要说世上最了解她的,怕也只有御座上那位了。如果没有那么多的阴差阳错,他们该是很好的知己吧。可惜,彼此之间横亘着跨越不过去的鸿沟,她对他的恨,并不因那些世俗的绑缚而减少。
这也是皇帝最为困扰的地方,经过了那一夜,好像一切都改变了,又好像什么都没有改变。她依旧对他切齿痛恨,他试图冷落她,即便是借着恨意让她曲意逢迎也可以,但她不屑。好几天过去了,她完全不放在心上,自己反倒成了热锅上的蚂蚁,盼着盼着,盼得心如死灰。
其实明知道叶鸣廊出面,也不能扭转她的念想,但他还是抱着一丝希望,想给彼此一个台阶下。结果无用功,看叶鸣廊的脸色,怕是碰了不小的钉子,少不得一顿狗血淋头。
皇帝撑住了额,乏累地说:“你退下吧,朕再好好想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