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里只剩下他一个人了,他靠向椅背,茫然望着藻井发呆。自己对她的感情,到了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地步,爱也是爱,恨也是爱。他甚至开始后悔,为什么第二天一早要走,为什么是自己一个人走。他应该不管她是否反对,强行把她带回来的,结果就是那个错误的判断让他错失良机,然后傻傻奢望她会眷恋他,在养心殿里独自做着异想天开的美梦。
现在梦碎了,自己也下不来台了。接下去的路该怎么走,他没了方向,只能怔怔地坐在案前冥思苦想。
廊庑上的汪轸朝里头望了一眼,对章回道:“万岁老爷爷多英明的人,怎么为着余夫人,变成了这样?”
章回乜了乜他,“想知道?将来遇见个对眼儿的宫女,有了对食,就明白怎么回事了。”
汪轸靦着脸一笑,“老爷爷和余夫人,难不成也像弄对食儿……”
话没说完,被章回照着后脑勺拍了一巴掌,“小命不想要了?再浑说,把舌头拽出来挂在檐钩上,你就知道厉害了。”
汪轸不由讪讪,心道女人是什么勾魂的药,这么厉害的药性儿吗?自己如今没成气候,尝不得这好滋味儿,等往后有了大出息,非得弄上十个八个伺候自己,也算没白当一回人。
当然,皇帝心神不宁的样子,他看在眼里,记在了心上。
他的直房在廊下家那一片,回去之后和往外递消息的周全细说分辩,“皇上这回是着了魔,连朝政都不管,一门心思惦记忠勇公夫人。早前夫人在宫里那会儿我就瞧出来,里头有大学问。现如今事儿就是这么个事儿,你明早出宫,趁着采买的间隙上烧酒胡同一趟。咱们也不平白拿人钱,御前无小事,这可是大新闻,话儿递到了,也就尽了意思了。”
周全说得嘞,“交给我,您放心。”
汪轸摸了摸下巴,那光洁的去处是再也长不出胡须来了,自顾自的嘀咕着:“明儿就是重阳节,诰命夫人们受邀进来,陪太后老祖宗过节……怕是又不得太平喽。”
他的嘴是开过光的,一大早给指派到了螽斯门上当值,每一位进门的命妇都打他眼前过。他伸长了脖子,远远看见忠勇公夫人顺着夹道走来,心下一喜,连脊梁都扳直了。
若说美,这位夫人是真的美,早前在宫里那会儿,周身就有一种掩不住的温婉气韵,叫人看着如沐春风。到后来,经过那么多事儿,人有了历练,愈发沉静得像一幅画。加之眼下丧了夫,一身素净的打扮,在盛装的命妇堆儿里更显得出挑。金饰抬人气色,银饰要想戴得好看,就得有流云般的格调。她的狄髻上,挑心和掩鬓都是银镶珍珠的,那么素的颜色却压不住桃李之姿,人从远处走来,简直像一团云霞,一树梨花。
她就是有这宗好,脸上不带苦大仇深,依旧笑意盈盈地,奇道:“不是上御前听差了吗,怎么又给贬到门上了?”
汪轸嘿嘿地笑,“没有的事儿,奴婢专程在这儿等您呢。”边说边朝后观望,“怎么没见太夫人?就您一个人进来的?”
如约随口应答:“太夫人身上不大好,今儿不来了。”
所以真是给料准了,余太夫人是个知情识趣的人。有了万岁爷那晚的留宿,她要是还跟着进宫来,那就不是遵太后的令儿,是有心和皇上打擂台了。所以她不出席,才是最好的选择,也免得对上了,徒增尴尬。
反正如此一来,底下的事就好办了。汪轸殷勤地说:“奴婢打发人进去,替夫人把假一块儿告了,您跟奴婢走吧,奴婢带您去个好地方。”
如约问:“你要带我上哪儿去?”
这不是明知故问吗,他一个小小的太监,哪儿有这能耐带她走,自然是万岁爷有请。结果这位压根儿不接茬,汪轸有点儿着急,比手画脚说:“那什么……今儿是重阳,重阳得登高,万岁爷怹老人家在万岁山上等着您,等您一块儿登高揽胜,以畅秋志。您可不能不去,您要是不去,奴婢交不了差事,少不得吃挂落儿。”
可她不为所动,淡声道:“不是我有意为难你,着实是得按着懿旨行事。我是来陪太后过重阳的,明明进了宫,太后的面还没见着就告假,岂不是不把太后放在眼里?皇上那头劳你替我赔罪,我去不了,对不住了。”
这里话才说完,后面湘王妃和几个命妇结伴前来,看见她,热络地上来打招呼。正好借着这个时机,如约和湘王妃一道往咸福宫去了,剩下汪轸臊眉耷眼地目送她,嘴里嘀咕着:“糟了,回头不得炸了庙哇。”
如约那厢,转头就把这事抛在了脑后。这几天皇帝有意的疏远,以为她会上赶着巴结,她哪儿能如了他的意。不就是要比耐性吗,报仇不急在一时半会儿,五年她都等了,不差这几天。至于说感情,纠缠不休的是他,发疯的也是他,痛苦和煎熬都是他该得的,她只管稳坐钓鱼台就是了。
携了湘王妃的手,她照例要说一说场面话,“我家大人离世那会儿,幸得王妃帮衬,我想谢您来着,可惜身上热孝没出月,不好去拜访您。今儿借着进宫,百无禁忌了,得好好向您道个谢,多谢您没拿我当不祥之人,刻意疏远我。”
湘王妃道:“这是哪里话,命够苦了,怎么还要冠上个不祥的名头儿?能说出这样闲话的人,八成是黑了心肝,也不配站在你面前。我和你不见外,有些话就直说了,余大人是吃这碗饭的,常在河边走,哪能不湿鞋。好在身后还挣了哀荣,你就看开些吧。”
如约点了点头,只是眉尖拢着一团愁云,欲语还休。
湘王妃立时就明白了,在她手上轻压了下,“先进去见过太后,过会子咱们找个背人的地方说话。”
两个人方才迈进殿门,到太后跟前见礼请安。
湘王妃对于太后来说无足轻重,倒是如约,一直得太后喜欢,得知她家里出了这么大的事儿,很是心疼她。一面让免礼,一面伸手来牵她,拉到自己身边坐下,温声道:“好孩子,娘家夫家接连遭了横祸,实在难为你了。我晓得你和你婆母都伤心,所以让人下了帖子请你们进宫过重阳,人多了热闹热闹,没准儿心境能开阔些。”
如约抬起眼,一双清朗的妙目弥漫起了雾气,怕在太后面前失仪,匆匆又低下了头,小声道:“多谢太后体恤。臣妇也想进来给您请安,可还在孝期里,唯恐克撞了您,一直没敢来见您。”
太后听完叹了口气,“早知道这样,当初不出去倒好了。留在我身边做针线,少走好些弯路。”
太后话里的隐喻她听出来了,皇帝那番动静,哪能瞒得住人。
她眼睫濡湿,脸上挂起了惆怅的笑,“是臣妇没造化,早前也想在您跟前侍奉,平平稳稳地过日子。”
两下里唏嘘,最后还是楚嬷嬷来打圆场,“难得热闹一回,就别想那些伤怀的事儿了……太后,颐安老太妃来了。”
颐安太妃是太后的长辈,太后这头且顾不上如约了,忙着去迎接贵客。如约便悄然退下来,找个角落和湘王妃对坐,吃起秋日的果子,闲谈品茶。
因皇后又称身上不好,金娘娘代了她,忙前忙后地和人周旋。湘王妃笑着说:“贵妃娘娘看上去竟和以前不一样了,以前眼睛生在头顶上,对谁都爱答不理的。”
如约望过去,笑了笑说:“人总会长大的,就是有时候代价太大,不上算。”
她的话里,总带了点哀怨的味道。湘王妃心下了然,有意要揭开那层朦胧的纱,偏头问:“听说初一夜里,皇上去白帽胡同了?”
如约手上微微一顿,“京里都传遍了吧?”
湘王妃说是啊,“只是没人敢放在明面上说罢了,今儿进来的这些人,有哪个不是捂嘴囫囵笑的?唉,要说着实是没想到,养心殿里那位有治世之才,大邺多少年才出这样一位贤明的君王,谁曾想,私事儿上头管不住自己,算得白璧蒙尘了。”说罢又来探听,“你往后什么打算?既然已经到了这样地步,莫如就跟了他吧,也图个圆满。”
如约说不,垂眼道:“我既嫁进了余家,一辈子是余家的人。那人逼我,我不得不从,可我心里恨透了他,绝不会和他一条心。”
湘王妃眼神顿时一亮,“那可是九五之尊,就算再不乐意,你又能坚持到几时?”
如约知道只差一点儿了,再进一步,藩王们的谋划,她就可以参与其中了。
于是放下手里的茶盏道:“我要是贪图富贵权势,当初就不会出宫。我出去,只想找个人好好过日子,现在人没了,我不知该找谁讨要这笔血债。”
湘王妃的心暗里扑腾起来,自打遵化之行起,自己就有意无意地从她那里探得一些消息,再如数告知湘王。虽然她对丈夫很失望,但一切看着世子,她要为世子挣出一条活路来。庆王那老实头儿被关进昭狱里,已经攀咬出两位将军,及和他走得最近的鲁王,天晓得那两位将军和鲁王又会供出谁来。
这么下去,慕容家的藩王们一个也别想得善终。她从来不怀疑慕容存的手段,只要他愿意,他可以把所有兄弟都赶尽杀绝。
所以需要内应,需要一个靠得住的同盟。湘王妃用力握住了她的手,“你真这么想?”
如约寥寥一笑,“我的人没了,我的脸面也保不住了,您说我还怕什么?”
是啊,什么都没了,就豁得出去了。
“咱们在城里坐井观天,殊不知外头已经造起声势了。”湘王妃压声说着,确定近处没人,才俯到她耳边告诉她,“藩王们原本只想太平过日子,可上头一心要削藩,势必引发众怒。你想想,都是先帝的儿子,就藩也是祖宗定下的老例儿,为什么到了他这里就要叫免?既是不让人好过,就别怪人揭竿而起。”
如约诧异地看向湘王妃,湘王妃点了点头,“藩王们一损俱损,不单只有慕容家的,还有南苑宇文家呢。”
南苑宇文,如约是知道的,当初她逃到金陵,蛰伏在市井里,金陵就是宇文家的封地。江南富庶,余粮满仓,朝廷要削藩,自然牵扯宇文的利益。她问湘王妃:“南苑鞭长莫及,怎么参与?”
湘王妃道:“出不得力,就出钱,那地方富得流油,你是知道的。宇文家外放到那儿,一向受朝廷忌惮,两姓连通婚都极少。这要是暗中襄助,一旦成事便勤王有功,可不是往京城迈了一大步,就不会像舍哥儿似的,连先帝落葬都不召他们。”
其实湘王妃把南苑牵扯进去,就是为了触动她。南苑插了手,她的真实底细,那头早就摸清了。虽然她讳莫如深,还在借着余崖岸说事,但光凭一个余崖岸,不足以让他们对她彻底放心。
全家五十六口的血债,才是她真正不能释怀的原因。
湘王妃实则很同情她,先前得了消息,说她是许锡纯的女儿,自己简直吓了一大跳。当年在闺中时,父亲就和许锡纯同朝为官,既是同僚,偶尔也有人情往来。自己虽然和许家的女儿不熟,但人群中至少见过一两面,可惜两张面孔联系不起来,直到余崖岸死后,她才得知真相。
有了这样的前情,就没什么不放心的了,哪怕不去挑明,她也会是最坚固的同盟。
如约这厢呢,无非是将计就计。
余崖岸的葬礼上,皇帝把汪轸留下承办丧仪,这车轱辘话多,嘴上有时候没把门儿,一不留神,就说起了南苑王。
如约很警觉,自然要追问,问他怎么和南苑王有牵扯,他支支吾吾搪塞,半天也没说出个所以然来。她心里明白,在看不见的地方,有千丝万缕的暗线在悄然扩张。她甚至早就料到了湘王妃会找机会和她交底,自己的身份越是刻意隐藏,湘王这头就越是相信她的决心。
彼此心照不宣,她含蓄地抿唇一笑,“我同王妃交好,王妃要是有吩咐,我一定赴汤蹈火。”
湘王妃眼波流转,环顾了一圈,“你瞧这宫里,围得像铁桶一样,宫门上尽是锦衣卫,里三层外三层的。乾清宫前也站得满满当当,想去花园里逛逛,还得从他们眼皮子底下过呢。”
这么一说她就明白了,宫里守卫森严不好行事,只有出了宫,才有施为的余地。
这时金娘娘的嗓门响起来,冲太后回禀,说宴席都设好了,“摆在千秋和万岁两个亭子里,登高应个景儿。”
太后抚了抚膝招呼:“那大伙儿就挪过去吧,先用了饭,回头还有两出新排的折子戏呢。”
众人说是,纷纷起身准备赶往御花园。可还没挪动步子,就见皇帝出现在门上,由不得一阵忙乱,敛裙福身行礼。
本以为皇帝是来敬太后,向太后问安的,结果并不是。他阴沉着脸,径直走到如约面前,众目睽睽下拽住她的手腕就往外拽。
在场的内外命妇全愣住了,面面相觑不知发生了什么。
也许是反抗得太激烈,让皇帝不耐烦了,他二话不说扛起人就走,只留下目瞪口呆的众人和太后,喃喃自语着:“呀……这是怎么话儿说的?”
如约本不想高声喊叫的,怕失了体面,可事情被他弄到了这样地步,还有什么体面可言!
她在他肩上挣扎,“放我下来!你再不放,我可要咬你了!”
跟在一旁的康尔寿听得一脑门子汗,心道这该往哪儿咬啊……其实咬哪儿是次要的,说真的,万岁爷在她手里确实没落着好。头一回钻马车,脸上划了一道,隔了二十来天才彻底长好。上回夜宿在余家,回来的时候耳朵上还有牙印,这余夫人下起死手来,可半点也不忌惮身份。
最叫人伤心的,是她吃了不认账。万岁爷一个人愁闷十来天,好不容易等到她进宫,打发车轱辘去请她,结果车轱辘铩羽而归,弓着身子垂着手回禀:“夫人说了,她是应懿旨进宫的,不来。”
这下可捅了灰窝子,引发的后果就是万岁爷闯进咸福宫,亲自把人扛了出来。
实在是出乎预料啊,本以为万岁爷会极力自持,先向太后问安,再想个妥当的借口把人引出来。结果呢,进门发现她瞧都不瞧自己一眼,于是表面文章大可不必做了,反正早就传得沸沸扬扬,还顾什么体统脸面。
万岁爷是练家子,那么魁伟的身材,扛着人走一点儿不吃力。但这么着不好看啊,康尔寿作为贴身伺候的人,得想个法子打圆场,捏着心劝主子,“万岁爷息怒,先把夫人放下来吧。这么大头冲下,夫人难受。”一面又来劝如约,“夫人,您好好儿的,别挣成吗?先落了地,有什么话再商量……您不能咬万岁爷,咬坏了可不成……”
可惜谁也没把他的话当回事。
皇帝径直把人扛出百子门,塞进了小轿里。送人的时候至少是温存的,结果就是这么一温存,被她用力咬了一口。
他吃痛,却没有立刻收回手,被拽进小轿里的胳膊半晌才撤出来。康尔寿打眼一看,又出血了,顿时两眼一黑,忙掏出帕子递上去。
皇帝倒不以为意,另一手利落地缠裹住伤口,然后踅身穿过御花园,直出了顺贞门。
前头玄武门外停了御辇,小轿抬出门劵,他沉默着又把人拽出来,不顾她挣扎抱进了车舆内。
如约气愤不已,“你这是干什么?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就这么急着毁我?”
然而这种指责,对他来说毫无意义。
他转身落座,低垂的眼睫盖住了眼底的思绪,“这京城上下,还有谁不知道你我的私情?与其装模作样遮掩,不如大大方方示人。我就要在众目睽睽下带你走,让所有人都知道你是我的,怎么,不行么?寡妇再醮,天经地义,谁敢置喙,我就要谁的命。横竖生死已经不重要了,多几个枉死的冤魂,又有什么要紧。”
如约咬牙望着他,“你八成是疯了。”
他原先正低头查看伤口,听了她的话,才慢悠悠抬起一双幽深的眼眸,说对,“我已经疯了,是被你逼疯的。我以为有了那层关系,你多少会有几分惦念我,谁知到头来,还是我自作多情。我每日生不如死,你却活得很滋润,带着余家那小崽子,又是读书习字,又是掌舵划船……你就那么喜欢孩子?要是喜欢,我们自己可以生,何必把心思用在不相干的人身上,等他翅膀硬了,才懊悔白辛苦一场。”
男人大约都是这么无耻,有了肌肤之亲,就会起更多的贪念。
如约漠然调开了视线,“我没想过自己生孩子,既有现成的,带在身边抚养,有什么不好?请皇上管好你自己,别来过问我的事。”
于是他不说话了,只管负起手,蹙眉打量她。
如约不喜欢这种目光,没好气地瞥了他一眼,“你瞧着我做什么?”
他冥思苦想,“自打螽斯门第一次相遇,到余崖岸灵堂上见你,这段时间你对我从来没有疾言厉色,为什么现在变了?是我做得不够好,你嫌我了?还是我讨不得你的欢心,所以你有意作贱我?”
如约被他说得面红耳赤,却又无言以对。他和余崖岸不同,余崖岸为了刺痛她,可以血淋淋地揭开她的伤疤。他呢,有耐心和你周旋,甚至你想扒开心肝和他痛快对骂一场,他也不给你这个机会。
他就这么气定神闲地,把玩你的尊严,明明真相一捅就破,他却偏要保全。于是两下里较着劲,都在虚与委蛇,都在等对方沉不住气。
如约狠狠地望着他,他穿一身九龙的圆领曳撒,通臂袖襕锦绣辉煌,衬托着那张凝白阴沉的脸,总给人深不可测之感。
他满怀希望地问她:“多看我一眼,是不是就会多爱我一点?”
果然够不要脸。她置若罔闻地调开视线,望向了窗外潇潇的长天。
他难掩失望,垂手撑住膝头,仿佛这样能让他屹立不倒。可武装得起姿势,武装不了嗓音,他颤声道:“你对我,半分情义也没有了吗?以前说过的话,全都不算数了吗?”
一再追问的下场,可能是直面更多的伤害。
她的语气冰凉,淡然道:“此一时彼一时,随口的玩笑话,皇上竟会当真,真是令臣妇惊讶。”
她知道怎么才能捅他的肺管子,又是臣妇又是玩笑话,以为他会被惹恼,然后索性明刀明枪地见真章。
可惜她殷切盼望的事没能发生,他的眼眸变得愈发深沉,颔首说也对,“何必纠结以前发生的种种,我又不稀图过去,我图的是将来。眼下咱们不谈情,只说先前商议好的事。我知道你不喜欢被囚禁在深宫,所以命人出去置办宅子了。东城十王府附近有片空地,至今荒废着,实在可惜。我让内造处重建一座新宅子,等建成了领你去,你见了一定喜欢。”
如约心头猛地一震,十王府附近荒废的空地,只有金鱼胡同的许家旧址。他居然让人在那里建新宅,这算是恩赏,还是又一次往她伤口上撒盐?
她极力控制住痛斥他的冲动,咬牙说不必,“我是余家的媳妇,我还得支撑门户,不可能为皇上抛家舍业,跟你去住什么宅子。”
他倒也不勉强,很快找到了妥协的办法,“你要是不怕流言,我常住余家也没什么。横竖我悟出了个诀窍,等不到你来找我,那我就去找你。谁主动谁被动,其实又有什么关系,只要能长相厮守就好,你说是么?”
她骇然看他,因离得近,从他黝黑的瞳仁里看见了自己的倒影。
他失笑,“怎么不说话?不说话我就当你应准了,从今往后,你可是插翅也难飞了。”
他周身弥漫出危险的气息,因为恨意太深,变得极具侵略性。在她试图闪躲的时候,捏住她的下巴吻上去,这吻没有柔情可言,反倒像泄愤。狠狠地研磨,牙齿磨肿了她的唇,然后撤开些,心满意足地欣赏他的成果,拇指慢吞吞划过她上了色的唇峰,笑道:“太素净不适合你,这样才好看。”
如约忿然推开了他的手,“你不止一次说我在戏弄你,但现在看来,分明是你在戏弄我。我是一介女流,论手段不如你,论心机也不如你。你这样不依不饶地纠缠,究竟对你有什么好处,我实在看不穿你。”
“世上的事,件件都该计较得失吗?纠缠你,确实没有什么好处,但我就图个高兴,谁让我喜欢你呢。”他的目光在她脸上盘桓,无限眷恋地说,“我现在,一时看不见你都不成。你说自己手段不如我,其实错了,你手段很高明,勾得我欲罢不能,这不正是你想达到的目的吗。”
如约眈眈瞪视他,到现在才发现,原来扒掉了优雅的外皮,他竟是这样一个不好招惹的人。
他阴狠、狡诈、城府极深,自己不知是中了什么邪,居然错以为他比余崖岸更好对付。这段时间的博弈,他要么刻意冷落,要么不管不顾地发疯。到现在她已经不敢肯定原先的计划还管不管用了,就算装出柔情蜜意,是否还有可能杀得了他。
“很生气?”他轻蹙一下眉,“在怨我?其实我们之间有情,像以前一样好好相处,不成吗?”
她略沉默了下,一番深思熟虑后,态度些微有了几分变化,“我没想同你闹。我乏得很,你别再折磨我了。”
她把自己粉饰成弱势的一方,可是在这段感情里,明明占据主导的是她。她牵动他的思想,控制他的悲喜,若说乏累,自己比她更累。近来他每常觉得精疲力尽,各种复杂的情绪困扰,都源自思念。好在终于把她抢过来,两个人可以单独相处了。就算一刻不停地彼此憎恨着,只要近在咫尺,再多的痛苦就都有抚平的机会。
满身的尖刺暂且放了下来,他圈住她,和她耳鬓厮磨,惆怅道:“要是能狠下心把你杀了,那该多好。”
这是他的心里话,如果一切都不能补救了,那么干脆毁灭,就再也不必日夜煎熬了。
如约偏过脸,在他耳边循循诱哄:“那就杀了我吧,杀了我,我也解脱了。”
他的手慢慢攀上来,指尖在她光洁的脖颈上摩挲,像抚摩一件精美的瓷器,“我怎么舍得杀你……不过这话要是换成我来说,告诉我,你会舍得杀我吗?”
如约没有应他,暗暗懊恼进宫不能带刀。倘或身上有刀,只要给她机会,她一定毫不犹豫地刺过去。
他见她沉默,手指向上游移,捧住了她的脸,喃喃问:“你对我如此冷漠,心里是不是爱着别人?我嫉妒欲死,你爱谁,我就杀谁。你爱我吗?如果你爱我,我也可以去死,只要你说爱我。”
他有时候极尽癫狂,再看他发白的脸色,泛红的眼眶……恐惧不由爬上脊背,她仓惶地躲开了他的逼问,“你吓着我了。”
终归还是没能等到一句“我爱你”,即便拿他自己的命去交换。
他灰心了,双手沉重地掉落下来,背靠车围自言自语:“真是冤孽……老天为什么要让我遇见你……”
遇见了,就是一出冗长的悲剧。他本以为登上了帝位,可以坐拥一切,原来不是。万金易得,人心不可得,他对她束手无策,除了听天由命,没有别的办法。
车舆内忽地陷入一片静寂,两个人各自坐着,各自神情空白,谁也不知道对方心里在想些什么。
御辇缓慢地行进,终于到了万岁门上,随行的康尔寿仰首向上呈禀:“主子,到地方了。”
汪轸忙搬脚踏上来接应,踮着脚高抬起胳膊,等了好半晌,才把车内的忠勇公夫人搀扶落地。
和往年重阳登高不一样,今年是不必前呼后拥了。康尔寿最识趣儿,在宫门上站住了脚,俯身道:“大总管已经把万春亭收拾停当了,就候着万岁爷和夫人驾临呐。”
皇帝强行牵住了她的手,连看都没看她一眼,只道:“跟我走。”
想挣是挣不脱的,就不要白费力气了。她只好随他进了山门,穿过绮望楼,一路拾阶而上。
万春亭是景山中锋最好的观景台,跋涉的辛苦,在登上月台的时候一扫而空,站在这里,可以把紫禁城尽收眼底。
以前如约在宫里当值,总觉得内城大得很,从南到北走上一圈,得花大半晌。然而跳出来俯瞰,一切又变得那么渺小,仿佛世上的事忽然就微不足道了,自己的执念,也都是庸人自扰。
“今晚不回去了。”他独断专横,全然不是商量的意思。
如约站在玉石栏杆前,放眼望着满目秋景调侃:“余太夫人没有进宫,想是料定了会这样。你我一见面,如今就只剩干柴烈火了,皇上九五之尊沦落至此,实在毁了一世英名啊。”
她极尽嘲讽,可他却丝毫不为所动,“朕俯治天下,这些年忙忙碌碌,从来没有歇息过。京中的王侯将相们,哪一家的衣食无忧不是从朕这里获得,怎么,吃饱了饭,就反过来挑朕的错处了?朕没累死在乾清宫,不如他们的愿,但朕为什么要图他们满意,委屈自己?难道这江山辛辛苦苦得来,是为了摧残自己吗?”他说罢,古怪地冲她笑了笑,“临溪亭那晚被余崖岸冲撞了,一直是我心头的遗憾。如果没有他,我们一定好好的,不会是现在这样。”
如约不由冷笑,心道真是个装傻的好手,到了今时今日,还在耍弄那套欲盖弥彰的手段。
现在回想起来,实在为自己的后知后觉感到难堪。那时候她还想不明白,为什么他明明已经深深着迷,却不能痛下决心除掉余崖岸。后来才明白,原来他早就洞悉了一切,既舍不得她的温柔小意儿,又舍不得余崖岸这把好刀。说到底,他是天底下最大的生意人,他只做稳赚不赔的买卖。她的鱼死网破,可能是他唯一的失策,这才令他恼羞成怒,和她不死不休地纠缠到现在。
然而再想回到临溪亭那会儿,是不可能了,她打不起精神来敷衍他了。
转回身,她意兴阑珊地说:“重阳登高,这高算是登过了,重阳节也该过完了。”
远远站在廊下的章回见状,忙上来回话,“万岁爷,亭子里设了席面,都是您和夫人爱吃的菜色。”说着又冲如约笑了笑,“还有杨梅烧酒,铺了厚厚一层洋糖浸泡出来的,口味儿香醇得很。另预备了蒸鲜鱼、鸡髓笋油榨鹌鹑……夫人,您今儿可得敞开了吃一席。这是叫人从御膳房运来的,路上加紧了脚程,跑得我鞋底子都掉了,您不能不赏这个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