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珉虽然是他们当中的异类,但也是京城这些纨绔子弟中的第一人。
陈松意想到他离开京城这么久,这些勋贵子弟群龙无首,应该能找的乐子都少了很多。
难怪会雪一停就迫不及待地跑出来。
她原本没有在意这马蹄声。
因为另一个方向是马场,没有人会在这条山道上跟这匹疾驰而来的骏马相撞。
然而,后面的几道马蹄声追上来,隐隐伴随着焦急慌乱的呼喊:“少爷——!少爷!”
“快让那该死的马停下啊!少爷!”
陈松意停住脚步。
她站在这个位置,伸手拨开枝叶,往下方看去。
只见一匹马疯了似的跑过来,它长得很像风珉的“踏雪”。
而地上拖着一人,他一脚被缠在马蹬上,似乎卡住了,想挣脱却在高速的拖行中颠簸,没有办法自救。
他被一路拖行着,带起地上的积雪。
如果不是冬天的衣服厚,被这样拖下来,他应该已经遍体鳞伤。
指尖停留在枝叶上,陈松意又调转目光,朝着后面追来的人看去。
只见追来的是两个年纪跟地上这人差不多的随从,还有一个年轻公子。
他们是真的着急,可惜控马的能力并不怎么样。
既追不上前方疯跑的那匹马,手边也没有可以射杀马匹的弓箭。
“该死!”
次辅家的公子骑在马上,压低了身体,催动着自己的马向着前方追去。
随着乡试放榜,许多准备明年春天下场的世家子弟也都进了京。
他本来在国子监,因为爹是次辅,被拉进了这些世家子弟的圈子里。
今日放晴,他同他们一起来城南跑马。
结果以颖国公之子为首的这群纨绔也来了。
在风珉离开京城以后,这群家伙就变成了以颖国公家的徐二为马首是瞻。
今天两拨人在半路上撞上,因为一点小事吵了起来。
他那堂弟这些天跟这些世家子弟混熟了,自觉有了倚仗,就开始发飘。
他跟颖国公家的这二愣子有些过节,在双方吵架的时候猛的抽了个冷,一鞭子抽在了徐二的马臀上。
鞭子一响,徐二的马就像疯了一样,一撅蹄子就往前冲。
徐二吵架正占上风,一下子没预料到这变故,整个人一歪就被马从背上颠了下来,一脚还挂在马蹬上。
见闯了祸,他的堂弟也吓住了,低头看向自己的鞭子。
他随之看去,就发现鞭子上不知什么时候多了几根钉子,尖锐地闪着光芒。
堂弟刷的白了脸。
他还在试图辩解:“我……不是我!这不是我!”
“二郎!”
见徐二被拖走,那群纨绔子弟也顾不上再跟他们争吵,反应过来一个两个都脸色大变地追了上去。
次辅公子看着那鞭子上的血迹跟钉子,再看向那些事不关己的世家子,心中猛地一沉。
徐二要是死了,这一下牵扯到的绝对不只是他们一家。
“老实呆着!”
他向已经吓傻了的堂弟怒吼一声,就一夹马腹也跟着冲了出去,只希望能来得及救下徐二郎。
他的君子六艺都还算扎实,很快就超过了大多数追上去的人,只剩下徐二的两个随从还跟他并驾齐驱。
但那钉子上不知抹了什么,马不仅是吃痛,还发疯。
几次他都担心那马会拽着挣脱不得的徐二冲到山道外面去。
眼见着前方就要下坡了,马的速度只会更快,而且——
次辅公子瞳孔猛地一缩,看到路上横亘的树枝。
前方那段树枝像是因为昨夜雪重被压折,倒在路上。
看似无意,实则是道催命符!
那样快的速度,那样尖锐的枝条,徐二要是被拖着撞上去,运气好一些是开膛破肚,运气差一些就是当场身死。
“少爷!”
两个随从也看到了,吓得肝胆欲裂。
次辅公子在这一瞬间想了很多,包括谁能碰到他堂弟的鞭子,这些人算计他们是想做什么,徐二在这里身死又会引发什么后果。
被拖行的人仿佛也察觉到了危险。
他艰难地抬起头,就看到前方那在等待自己的尖锐树枝。
正在他全身汗毛炸起的时候,拖着他高速奔行的马忽然身体一歪。
徐二郎心中顿时跳出四个大字——吾命休矣!
眼看马就要倒下来,把他压成两段,从浓密的树枝间却猛地跃出一人。
在死亡的重压心律失常、头晕目眩的徐二只看到来人一把割断了马蹬,然后敏捷地反身将自己一把从即将压下的马身下拽了出来。
砰的一声,那匹马重重地倒在地上,溅起一片雪尘。
惯性让马身依旧朝着前方滑了一段,被尖锐的树枝“嗤”的一声插进了体内。
被拽着衣领拽回来的徐二看着这一幕,冷汗直流。
刚刚这人要是没把他拽回来,现在被捅成窟窿的就是他了!
他的心在胸膛里还在疯狂冲撞,人则一下子脱了力。
在眩晕中,他彻底躺在了地上,看着那个救了自己的人。
只见他生得不高,穿着轻便的皮裘,戴着貂帽,背上还背着把伞。
“……”徐二张了张嘴,说不出话来。
这个救了他的人见他没事,松开了手,绕过他朝着那匹马走去。
“少爷——!”
陈松意刚把马身上的针拔了,就听见身后传来声音,是这个被拖了一路的人的随从赶到了。
她没有回头,而是检查了一下这匹马的伤势。
这匹马挨了一针,现在不能动弹,之后也许能活,也许不能,就看它的主人怎么对它了。
她安抚地摸了一下马,没有停留,又直接几步跃回了上面。
毕竟救人该救,但后面麻烦的感谢就不必了。
今天她要做的事才该排第一。
“少爷!少爷你没事吧?!”
次辅公子翻身下马,看着两人连滚带爬的冲向徐二。
他看到躺在地上的徐二虽然脸上跟脖子上都有擦伤,但人没事,既没有缺胳膊少腿,也在好好呼吸,于是停住脚步,看向了受伤的马。
徐二郎一缓过气就抬手给了两个随从两下:“你家少爷我还没死呢……还不快把我扶起来!”
那两个被吓得心脏差点停摆的随从见他还是跟平常一样,这才松了一口气,连忙把他扶起来。
死里逃生的徐二脑子还不是很清醒。
他晃了晃头,想要再去找那个把自己救下来的人,却发现人不见了。
就只看到次辅家的公子站在身后,他看了前方倒下的马跟拦路的树片刻,然后抬手朝自己行了一礼,沉着脸道:“小公爷受惊了,我回去一定禀明家父,查清是谁在我那不成器的堂弟鞭子上做了手脚。”
徐二将他的话在脑子里过了一遍,把这场惊变从头到尾串了起来。
虽然不知道是谁这么看不惯自己,要下这样的死手,但他也知道两家如果就此成了死敌,后果会有多严重。
他冷哼一声,对着次辅公子道:“你最好是查清楚,给我个交代。”
这样说着,他更在意的果然还是刚刚救了自己的人,想知道他——不,她怎么一下就不见了。
出了这样的意外,徐二没有了再跑马的兴致。
他今天骑的马是今年生辰得到的礼物,风珉送的。
他不舍得让马就这么死了,让人来好好医治。
回程的时候,他本来想骑另一匹马回去,但两个随从死活不让。
他们硬是把他塞上了马车,用比龟爬快不了多少的速度回了家。
颖国公府。
今日是年初出嫁的女儿回家,颖国公夫人没出门,母女二人在家叙话。
不想外面乱成一片,还有惊叫声次第响起。
颖国公夫人虽然驭下宽和,但府中下人也不至于这样不守规矩。
母女二人对视一眼,都奇道:“怎么回事?”
两人都起身出去看,就发现是今天出去跑马的徐二郎一身狼狈的回来了。
颖国公夫人顿时急了,一边检查儿子的手脚一边问:“少爷今天不是去城南跑马吗?怎么会变成这样!”
颖国公的嫡长女更是直接道:“快去请太医!”
徐二郎:“不用!不用请太医!”
他本来就觉得丢人,身为勋贵之后,竟然连这样都不能脱身,还差点死了。
他姐姐却不搭理他,催促了一声“快去”,就扶住了弟弟,先好好把他检查了一遍,随即柳眉一竖,“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你给我一句一句从实招来。”
徐二郎不大想提这么丢脸的事,她就命他的两个随从说:“你们说!”
“是,大小姐。”两个随从不敢违命,只好顶着少爷要杀人的目光,把在城南发生了什么事说了一遍。
刚刚说完,外头就来报,说次辅家来人了。
次辅夫人和公子带着堂公子一起上门,亲自来赔罪。
大齐的文官在武将勋贵面前从来是很高傲的。
眼下虽然出了事,但二郎到底没受什么实质性的伤害,他们却这样急急的来……
颖国公夫人跟女儿对视了一眼,从其中品出了一丝不对,只对着下人说道:“把次辅夫人请进来,把少爷送回他的院子去。”
“是。”
徐二郎的两个随从连忙应下。
母亲跟姐姐要和次辅家的人交涉,徐二也不在意,他只想找到那个救了自己的人。
他一提,颖国公夫人就想到如果不是有人出手相救,自己的儿子现在就可能已经成了一具尸体,便吩咐下去:“派人去城南的寺庙跟庵堂,找一找救了少爷的那个少年。”
“是姑娘。”
徐二郎闷声道。
他回想着自己在头晕目眩的时候逆光看到的那张脸,感到生死关头的时候,那种心跳激烈得叫人难以承受的感觉又回来了,“救我的是个姑娘,你们给我找到她。”
在次辅夫人登门赔罪,国公府派人来找自家小公爷的救命恩人时,陈松意已经登上了城南最高的那座塔,登高远望,她将内城跟外城都尽收眼底。
“果然是阵法……”
只见在这座人为布置的宏大阵法中,无形元气在帝都四角汇聚、翻滚,凝成一个罩子,将整座京城笼罩在其中。
陈松意看了片刻,沉醉在这种震撼心灵的阵法中,随后才从怀中拿出了纸笔。
纸是卷成筒状放在一根竹管里的,笔也放在里面,拿出来直接就能用。
她将纸在栏杆上铺展开,迎着高处吹来的风,开始将眼前所见画在了纸上。
单从一个角度观测,虽然可以看到一部分,但却不足以确定全貌。
就像在这里,她可以感觉到在皇宫的方向,有跟自己在遥遥呼应的气息。
但却没有办法看到那气息是从哪里生出来的。
除此之外,她还感应到了在另外两个方向有同样的气息。
就是相隔更远,更加无法确定是什么在同自己呼应。
画完南边一角所见,等到墨迹干透,她才把纸重新卷了起来,收回竹筒中。
看过南边,剩下就还有三个方向。
等全部看完拼凑在一起,就是一个完整的京城大阵。
到时候再拿到京城的地图,就可以知道里面哪个部分最薄弱,最容易受到破坏。
完成今日的目标,她没有立刻下山,而是进禅寺拜了一拜,吃了斋菜,捐了香油钱。
出了禅寺,她又去了庵堂,好运的买到了最后一盒冻疮膏,然后把今日所得的蓝宝石跟其他一些路上捡到的金银全都放进了功德箱里。
三圣庵每年都会开设粥棚,施舍草药,救济流民。
师太们生活清贫,在庵堂里自给自足,功德箱里的香油钱全部会被用出去。
陈松意曾参与过,也见过。
因此再回来的时候,捐出自己所得到的这些金银宝石,她毫不吝啬。
捐完之后,她又在佛像前认真地拜了一拜,这才下山。
到了山下,仍旧坐了早上那辆马车离开。
赶车的人说他在这里,果然就在这里,十分守信。
只不过回城的客人不多,在山上待到这么晚才下来的,大概就她一个。
冬日昼短夜长,今日她走完一处,回到城中的时候,天就已经黑了。
她去了很有名的饭馆,买了羊肉夹馍,没有走路,雇了车夫的马车回会馆。
夜幕降临,京城处处亮起了灯。
天上没有再飘雪,跟同伴重逢的西域商人卖掉了他们的货物。
在约定好会合的胡商酒楼里,几人高兴地喝酒,又说起今天那个给他们画图,帮他们指路,还会说他们的话的新朋友。
国公府里,太医来过,给徐二郎检查了一番,得出结论:“只有一些擦伤跟挫伤,骨头内脏都没有问题。”
徐二郎这才被放过。
沐浴过后,他换了一身家常衣裳,一边让随从给他涂药一边想,派去的人怎么就都空手而归,一点线索也没有打探到?
“会不会是少爷你看错了?”
给他涂药的随从小心翼翼地问。
“不可能!”他断然道,脸上因为被涂了药痛得一抽,“那么大个人,我怎么会看错?肯定是你们不用心!明天再给我去找!”
“是……”
皇宫,景帝今日也很开心。
这好心情从早上上朝开始,延续了一整日。
在今日早朝打了那些议和派的脸之后,下午厉王又来找他。
兄弟二人去了演武场。
从登基不知第几年开始,景帝就疏于武艺,不想今天重新捡起来,跟在军中有着战神之名的亲弟弟对练,竟然还能同他打得有来有回。
最后还凭借经验抽冷给了他一下,令景帝得意无比,哈哈大笑。
打了一场后,景帝出了一身汗,觉得十分舒畅,又跟厉王两人各自去沐浴更衣,这才回来一起用膳。
原本这段时日,他都是跟新收入后宫的美人一起用膳的。
不过,今日在宫中等他的美人却等来了一个消息:“陛下今晚跟厉王殿下一起用晚膳,就不过来了。”
美人顿时面露失望,忍不住又问:“那晚上陛下还过来吗?”
来传话的宫人笑了笑:“奴婢不敢揣测圣意。”
不过看样子应该是不会了。
陛下总是在心情不好的时候才会选择来后宫,今天龙颜大悦,哪里需要这些温柔乡的抚慰?
果然在演武场消耗了体力以后,胃口就格外的好。
而且看着在军中历练惯了,吃什么都很香的弟弟,景帝就觉得御膳房的饭今日更香了。
难得胃口好的帝王赏了御膳房:“赏!”
又让人把自己私库里的良弓取了出来,送给弟弟,“这把弓送给你,好好用它。”
秦太医来请了平安脉,看了一眼果然说到做到的厉王殿下,然后对景帝道:“臣将冬日进补的方子做了些调整,可以固本培元,还能改善陛下的睡眠,就从今日开始换吧。”
而王次辅已在家中等待多时。
大齐次辅王遮,十九岁中进士,登五甲,四十九岁入阁,是三相中最年轻的一位。
他虽姓王,却跟沂州王氏没有关系。
他与兄长王释出身蜀中名门。
兄弟俩三十多年前便离开家乡,一起入了横渠书院求学。
他们兄弟虽然都能力出众,当年科举下场的时候,兄长夺得的名次甚至比他更高,但却因为锋芒太露,让人抓住了把柄,再三攻讦。
导致王释明明出身书院,又高中状元,应当是登阁拜相之身,却被一贬再贬。
值得一提的是,现任枢密使付鼎臣之前任的“兵部尚书”这个位置,就是王释空出来的。
能从二品大员被一撸到底,外放到三千里之外去……
这位前任兵部尚书的惹事能力跟运气之差,也可见一斑。
王遮不算有野心,在兄长被排挤打压、贬斥外放的时候,他也曾上奏,愿意代兄受过。
他愿同样贬谪外放,只求减轻兄长的罪责,不过景帝没有答应。
考虑到兄长的运气跟惹事能力都不可能改变,不知什么时候又会牵扯出什么问题来,身为唯一一个身在官场,能有机会把他捞出来的人,没有太多野心的次辅大人只能开始向上爬。
他稳扎稳打,进退得宜,一升再升坐到了这个位置上,成为了景帝不可或缺的“王相”。
直到这时,王遮才算觉得安稳。
可没想到,这一回不是在外的兄长给他惹祸。
而是留在京中、由自己带在身边教养的侄子差点捅破了天。
前面说过,王遮身为次辅,却没有太大的野心。
而在景帝的朝堂上,官员主要分为三类,一类孤臣,一类世家,一类中立。
王遮绝对不在孤臣的范围,勉强算是中立。
他当下被归类到哪个阵营,要视于他当时在做什么。
跟不能争取的刘、林二人不同,世家一派一直想争取他过去。
正好他又姓王,要论起来,跟沂州王氏也能论亲,然而他从来没有松过口。
可这一次,如果颖国公之子真的因为他侄子这一鞭而死在马下,他就不得不松口加入了。
因为只有这样,他才能挡得住来自勋贵一方的怒火,保住兄长的这个儿子。
这是一件麻烦事,王次辅揉了揉眉心。
勋贵跟文官之间的脆弱平衡将会被打破,朝堂局势会更加紧张,一切都会往他不愿意看到的方向发展。
所以当事情一出,知道侄子的马鞭多半是被在场的世家子弟做了手脚,他就立刻让夫人带着两个不肖子去国公府赔礼道歉了。
勋贵跟帝王是最亲近的,受了这样的设计,颖国公府的声音今晚绝对会传进宫里。
王次辅若不想站队,不想跟世家归为一派,那就只能赶紧表明心迹,表明立场。
“唉……”
放下手,站在书房中的次辅大人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他原本觉得刘相为人处世太过没有风骨,现在却忍不住想,若是自己也能学得他几分本事,那些人就不会盯着自己不放。
若是自己教子能有他几分厉害,今日他的儿子跟侄子就不会傻到被人当枪使。
至于林相,他又不一样。
他倒是世家背景,不过出身南粤,跟江南和中原这边野心勃勃的世家大族不一样,也有不跟他们同流合污的底气。
只有自己,全家牵系于他一人身上,又身处在这样的高位上。
难怪那些人不对其他人下手,偏偏挑中他。
“老爷。”在王遮想着这些麻烦事,又想是谁破坏了今日那个看似意外的局时,管家敲响了书房的门,“夫人回来了。”
王次辅立刻清空了这些纷乱的念头,出去迎自己的夫人。
大门口,王夫人正由自己的丫鬟扶着下马车。
忽然听见丫鬟压低声音道:“夫人,老爷来迎你了。”
王夫人抬头看去,果然见到丈夫的身影在快步朝着这里走来。
走在前面给他打灯的小厮都快追不上了。
王夫人忍不住一乐。
他们是少年夫妻,感情甚笃,可也从来没有自己出门回来见到他这么殷勤迎上来的时候。
“从来都是我迎他,今日换成他迎我,真是难得一见。”王夫人扶着丫鬟的手下了马车,虽然知道这是事出有因,但还是忍不住想乐。
王次辅跨出了门槛,走下台阶。
来到夫人面前,他一把握住了夫人的手,问道:“夫人,如何?”
丫鬟的目光落在老爷的手上,抿唇别开了眼睛。
在他们身后,王弛跟堂弟王引这才下了车。
王驰还好,王引却是白着脸,一副后知后觉犯了怎样大的罪责,怕被惩罚的样子。
“好了,都说开了。”王夫人抬起另一只手,拍了拍丈夫的手背,先让他放了心,这才示意他们还站在门口,两个孩子还在背后看着。
王遮目光一转,看向了这两个不肖子。
尤其看到畏缩的侄子,就想起当年兄长被贬谪出京。
自己怕这孩子体弱,承受不住路上颠簸,就主动提出把他留在身边教养。
当时他信誓旦旦,一定会替兄长把孩子教养好,结果养了这么多年,却养成了这样……
王遮沉了脸:“都给我滚去跪祠堂!不许给他们送饭。跪足三天,想清楚自己错在哪里,然后禁足三个月,不到春闱别出来。”
“是,爹/叔父……”
王弛虽然算得上是受了牵连,但也没有异议。
他只皱着眉看身边这个弟弟。
看到他苍白发抖的样子,王弛眉宇一松,却是叹了一口气。
王引听堂兄说道:“感谢那个救了徐二的人吧,否则现在就是要你给他偿命了。”
前头,挽着手并肩而行的次辅夫妇也说起了在山道上救下颖国公之子的人。
次辅大人深深地呼出一口气:“幸好有人救。”
王夫人轻声道:“听说还是个姑娘呢,颖国公府特意去找了,没找到。老爷,我带着弛儿跟引儿今日这样去一趟,跟国公府说开了,应该就没事了吧?”
“嗯。”次辅大人道,“等消息今晚传回宫里,这件事就算告一段落了。”顿了顿,又道,“如果国公府找到了那个姑娘,我们也要好好谢谢人家。”
“好。”王夫人握着他的手,感觉丈夫的手还是像平日那样稳,于是安下了心,夫妻二人又絮絮地说着话,朝着宅邸深处走去。
去国公府给徐二郎看诊的太医正跪在景帝面前。
厉王坐在一旁,同兄长一起听他汇报去国公府看诊的结果。
先前听到徐二郎在城南被王次辅家的侄子所伤,景帝就上了心。
因为颖国公府算得上是同他们萧家最亲近的一脉,逝去的老国公夫人还是周太后的亲姐。
因此,在命太医立刻去一趟后,景帝还特意叮嘱:“等人回来以后,再过来回话。”
奉命前去国公府的太医也是一位老太医。
在宫中多年,见的事情多了,他知道此事不简单。
于是,在帝王面前,他将自己看诊的结果说了,还将在国公府见到次辅夫人带着两位公子特意登门赔礼的事情也说了。
换了寝衣坐在榻上的景帝稍稍一想,就明白了次辅的心,知道他这是要向自己传达什么意思。
帝王嘴角一扯,将手上的书放在了桌上,对跑这一趟的老太医道:“朕知道了,姜太医去吧。”
姜太医又恭敬地朝景帝跟厉王行了一礼,才从帝王的寝宫中退了出去。
等他一走,景帝便嘲道:“朕就知道,那些世家子弟进京,肯定要给朕添一些堵。”
他们竟然拿徐二郎的命跟王次辅家的小子来开刀,真是阴毒又险恶。
萧应离听他话锋一转,又有些恨其不争地道,“那群小崽子也是,受祖荫可以不求上进,但怎么就不能长点心?忠勇侯家那小子在的时候,可没那么容易被算计。”
听他讲起风珉,萧应离起了兴致。
厉王殿下向前倾身,问道:“听皇兄的语气,像是对他多有赞誉?”
“不错。”景帝点头,“风珉确实很好,他带着这些不成大器的家伙在京城,虽然行事也纨绔,但一直没出什么差错,还时常会去救济城外的流民……”
因胞弟问起,景帝便多说了几句,结果越说越觉得所有人的儿子都比自己的好。
忠勇侯忧虑的那点事,在他眼中看来根本就不算什么。
他想着,又看了看自己的弟弟,“就是这小子前头藏得太好了些,把他自己搞得名声不佳,所以跟你一样,也都及冠了还没成亲。”
厉王闻言一乐:“怎么好端端的又扯到臣弟身上来了?”
却不知道在年纪相差甚大的兄长眼中,自己这个弟弟也跟儿子差不多。
既提到婚事,萧应离便在记忆中翻找了一下,然后问景帝:“皇兄不是有两个公主么,差不多到出嫁的年纪了吧?”
——既然皇兄那么喜欢风珉,而忠勇侯也在为儿子的人生大事发愁,那为何不安排一下?
古往今来,皇家择婿,要么选择勋贵之后,要么选择有为官员。
现在既然觉得世家麻烦,便是榜下捉婿捉来的背后也不一定干净,那不如知根知底,直接从勋贵之后中选择。
景帝却是一笑,一副“你不懂”的样子:“你那两个侄女确实到了可以说亲的年纪了,可跟京城里的其他待字闺中的姑娘家一样,她们的眼睛全都盯在谢家的那个儿子身上。
“阿离,你别看京城现在这么多举子扬名,看上去春兰秋菊各擅专场,这其中有一点前提就是谢长卿没有出来,他若是一出,其他人都要黯然失色。”
在世家子弟当中,谢长卿算是很特殊的一个。
他们谢家跟王家之流向来不同,而且他又入了横渠书院,还是当届第一。
在帝王眼中,这就已经是自己的储相人才。
本来平常这个时候还不困,现在却有些困意上头的景帝打了个哈欠。
他放松地倚靠在方枕上:“这样说来,从前倒是看走眼了……如果风珉那小子真的只是个纨绔,怎么能跟谢长卿成为挚友?”
见秦太医的药已经见效,皇兄开始困了,厉王原本准备告退,可景帝却接着道,“这放在之前还好,谢家已经早早给他定了一门亲事。
“这些小姑娘知道自己已经没有了机会,所以不会太执着于他……可今年他据说解除了婚约,这下就捅了马蜂窝了……你的两个侄女是没少求她们的母妃,也没少来求朕。”
他说着,声音越来越低,直接靠在枕头上睡了过去。
听他的呼吸绵长起来,厉王才起了身,唤了宫人来照看,自己回寝宫。
“这就难怪了。”他想道,方才听皇兄的话,还觉得身为帝王的他对臣子的儿女这些事太过关注,原来是其中有着这样的渊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