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直接对付不了付鼎臣,就把矛头对准了他的得意门生,在授官时没有让袁明留在京中,而是外放到了云山县来。
云山县看似是个大县,地理位置特殊,很能干出政绩,但那都是在连年大旱跟匪患之前的事了。
现在的云山县就是一个磋磨人意志的地方,问题错综复杂,让人想干实事都干不了。
幸好,大齐是三年任期制,在这里任职三年之后就能回京述职。
考核成绩不错的话,可以被提拔到更好的地方去,若是不好,也可能被打发到更偏远的穷乡僻壤去。
原本的袁明就是在云山县做了三年县令,然后考核只得了个中下,被越放越远,就连恩师在旧京病逝他都不能前往吊唁,只能写下了一篇泣血祭文。
那篇祭文在边地传颂甚广,陈松意在第二世的时候读过,也在父兄战死时为他们泣颂过。
此刻看着还没有被磨去棱角的袁明,再想起那个在边地写下祭文的他,二者隔着时光重叠在一起,让陈松意有些恍惚。
马车外,风珉在县衙门前下了马。
他本以为袁明引他们来县衙,是想要立刻了解付家的队伍遭到劫杀的事,可是没有想到袁明却是一直引着他们到了县衙后方的院子。
——他竟是住在这里。
大齐的县衙后方都会修建有院子,让县官平日休息,没有带家眷、只是独自前来赴任的父母官也会住在这不算大的院子中,方便工作跟饮食起居。
但袁明的家眷在身边,而且他本身就出自名族,没有理由会在云山县买不起一座宅邸。
走进来以后,付鼎臣也在沉默地看着眼前这个不大的、有些破旧的院子。
院中栽了两棵树,都是枣树,现在正是枝叶开始茂盛的时候。
这里充满了生活气息,有稚童笑着从屋里跑出来,一头扑到袁明的腿上,抱着他的腿,仰头叫爹爹。
袁明一把将他抱了起来,没有注意到付鼎臣的沉默,只想着让恩师看看自己的长子:“他是学生金榜题名那年出生的,名辉——辉哥儿,这是爹爹的老师,叫师公。”
今年四岁的辉哥儿穿着灰扑扑不易脏、耐磨耐洗的衣服,小大人一样的伸出双手,坐在父亲的怀抱中,朝付鼎臣作了个揖:“辉儿见过师公。”
付鼎臣脸上露出笑容:“好。”
看得出来,袁辉被教养得很好,只是他本应该跟许多还不如袁明的人的孩子一样,在京中锦衣玉食地长大,身着绫罗绸缎,而不是在这里被养得像只灰扑扑的小猴子。
付鼎臣觉得弟子是受了自己的连累,心中有着歉疚,才会在赴任的路上特意来云山县看他。
而袁明把儿子交回给仆妇抱走,脸上因为小儿的出现短暂聚起来的笑意再次消影了。
座师对自己弟子的心疼,远远赶不上弟子为老师中途遭袭而生出的着急。
袁明继续引着他们往前走,迫不及待想要跟老师坐下来,问清路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院子另一边,袁夫人提前一步腾出了房间,安置好付夫人跟她的小女儿。
虽然不认识陈松意,但也把她当作了付夫人亲近的晚辈,为她准备了洗漱的热水,让她可以换掉身上的衣服。
陈松意的衣裙虽然没有沾血,下摆却被她自己撕得不成原形,还沾了不少的尘土。
她谢过了袁夫人,只留下小莲在身边,没有让袁夫人的丫鬟来帮忙。
直到丫鬟退出去,关上门,屋里只剩她跟小莲两个人,陈松意的心神才彻底地松懈了片刻。
坐在梳妆镜前,她听见小莲叫了一声“小姐”,将拧干的帕子递过来——接帕子时,她只感到小莲的手在不停地颤抖。
陈松意心里叹息一声,自梳妆镜前转过来,轻轻地握住了小姑娘的手。
小莲目光和她接触,见到小姐那双眼睛在从窗外透进来的天光下如同颜色浅淡的琥珀,里面映出自己小小的一个。
陈松意问:“怕了?”
小莲下意识地点头,但是想到了什么,又连忙摇起了头。
陈松意看了她片刻,才松开了手,把热水打湿的帕子从她手中拿了过来。
她一面回身擦去脸上手上看得见的脏污,一面用不大的声音说:“你跟着我,日后还会遇到更多这样的事。”
小莲咬住了嘴唇,没有开口。
“这一切跟你想要的平静生活相去甚远,但我答应过你要改变你的命运,要让你在遇到幸福之后长久地、无人打扰地持续下去——要做到这一点,这些就是必须经历的。”
她低着头,用打湿的帕子擦去了发尾粘上的一点尘土。
想起自己先前答应过小莲不会抛弃她,会让她跟在自己身边,直到她二十五岁,可是现在想一想,这样的承诺似乎有所欠缺了。
如果之后要改变命运、改变大势的每一场战争,都像今天这样激烈,既没有经过铁和血的洗练,也不像风珉那样天生就为战场而生的小莲,或许不应该跟在自己身边。
陈松意擦拭发尾的动作一顿:
或许自己应该找个地方,比如安宁的寨子,将她安置在那里。
在她的思绪飞出这间房子,飞到边地,想着现在还没有被厉王亲自招安的寨子是什么环境,里面的大家是在怎样生活,自己的父母都还很年轻,兄长好像才刚一岁,连付大人的小女儿都要比他大好些的时候,小莲的声音细细地响起:
“小姐跟风公子一起救那位付大人,还有之后要再去冒险做其他事,都是为了改变像我这样的人的命运吗?如果是这样,那我不怕的。”
她鼓足了勇气,对镜中看向自己的小姐再次说道,“如果是这样,那我不怕的。”
县衙后院最宽敞的房间里,听着恩师在山谷中遭袭的经过,袁明脸色一变再变。
虽然付鼎臣已经避重就轻,略过了最凶险的地方,但袁明听完后,还是“扑通”一声向着他跪了下来。
这位上届科举的传胪本该进入翰林院,走大齐最最清贵的文臣路线,作为储相被培养。
但此刻,这位年轻的大人却低着头,羞愧地咬着牙,肩膀微微颤抖:“是学生无能……”
如果不是因为恩师挂念自己,这一趟去旧京就不会走陆路,特意来云山县看望他。
如果自己在云山县有魄力、有手腕,早早整治了周边匪患,今日恩师一行也就不会受袭,不会九死一生。
这也是为什么在另一个时空,付大人在旧京病逝,被放到边地的袁明会一夜白头苍老,写下了那篇流传于世、字字泣血的祭文。
他是将恩师的死都归咎到了自己身上,一生都无法原谅自己的无能。
付鼎臣看着自己这个得意弟子,忍不住在心中叹了一口气。
“鉴之。”付鼎臣从椅子上起身,来到他面前,将手放在他的头顶,“切莫自怪。”
付鼎臣很清楚,就算换了年轻的自己在这云山县,也不能做得比他更好了。
县里能够调动的武力就这么多,朝中也不可能调动军队来,凭袁明是绝对没有办法平了周围匪患的。
如果真的能以个人之力改变这一切,朝中那些人也不会把他发放到这里来了。
袁明感到恩师的手掌落在了自己的发顶,如父亲一般温暖,顿时鼻腔一酸,眼泪差点流下来。
这两年被禁锢在云山县没有让他自暴自弃,也没有让他感到委屈,但来自恩师的安慰一落在头顶,他便想哭。
“好了。”
付鼎臣托着他的手,将他从地上扶了起来。
看着自己这个要强的学生那通红的眼眶,付鼎臣只对他笑了笑,然后指着房中的风珉道,“这次为师能安然脱身,还是多亏了小侯爷。”
他向自己的学生介绍起了风珉。
袁明这才知道眼前这个贵气的年轻人,竟是忠勇侯之子。
听到他们七人七骑竟然就改变了战局,不擅长武事的袁明实在很难想象。
因此,他对风珉更加敬佩。
这已经是风珉今日第二次感觉自己被当成英雄了。
他依旧有种不适应的感觉,心中甚至有几分觉得像是在做梦。
他也起了身,谦逊地道:“我只是适逢其会,而且也多亏了付大人身边的护卫配合,我才能把那些马匪打退。”
言毕,三人重新入座。
付鼎臣再次细问起了学生云山县周围的匪患情况,风珉正要仔细去听,外面的丫鬟就进来通报,陈松意过来了。
闻言,付鼎臣停下了话头,笑着对自己的学生道:“这位意姑娘也是一位奇女子。她是小侯爷的表妹,今日在谷中,就是她在高处以令旗指挥变阵,跟小侯爷配合无间,势如破竹,才将那些悍匪击退。”
袁明方才也见到了陈松意,只不过匆匆一瞥,没有怎么注意这个跟师母乘一辆马车的少女。
此刻听了恩师的话,他不由得眼睛一亮:“是吗?那可真是巾帼不让须眉。”
等到陈松意进来,袁明就认真地看着这个端庄娴静的少女。
他同样无法想象,她能在那样的险境下引领众人摆脱劣势,打出漂亮的翻身仗,但这不妨碍他起身,像先前对风珉道谢一样,郑重地向陈松意躬身行礼:“谢姑娘今日援手救恩师。”
旁人可能无法完全体会袁明这声谢里含着多少感激跟庆幸,但在另一条时间线上见过他的悔恨跟自责,陈松意却能够完全地接收到。
她停在三人面前,同样向袁明福了福身,还了他半礼:“袁大人言重了,像付大人这样的股肱之臣自有上天庇佑,能够逢凶化吉。”
见她跟风珉都不居功,袁明对这年纪比自己小得多的兄妹二人都感到越发的喜爱敬佩。
而风珉看着陈松意,见她已经梳洗过,也换了一身衣裙,又变回了平日里那个千金闺秀的模样,觉得这个样子让人习惯多了。
只是听她说付大人自有上天庇佑,他的神色就变得有些微妙。
这哪里是得上天庇佑?今日付尚书能从山谷袭击中全身而退,分明是因她的介入改变了命运!
——所以此刻她这是自谦,还是已经将自己视作了命运的一部分?
就在这时,袁夫人也过来了。
见陈松意在这里,袁夫人仍旧把她当作付家的晚辈,只以为她是过来见付鼎臣的,于是笑着挽了她的手:“姑娘原来在这里。”
然后,她才对房中三个大男人说道,“午膳已经备好了,我让他们传过来,老爷便在这里陪着老师跟这位公子一起用膳吧?”
袁明点了点头,向着恩师征询道:“老师,中午便在县衙这里简单地用一些吧?”
本来今日应该在云香楼设宴好好款待恩师的,可是现在山谷遇袭之事还没弄清,用过午膳之后,还要理出一个章程来。
——这绝对不是普通的劫道。
风珉见付鼎臣颔首,就知道之后不会是单纯的用膳。
席间定然会讨论,断定今日那群马匪的身份跟这场袭击的真相。
原本他的第一反应就是想让陈松意留下来,但袁夫人已经携着她的手,对她说道:“他们爷们在这里,我们女眷自己置一桌,好姑娘,这就跟我走吧。”
袁夫人生了一张宜嗔宜喜的鹅蛋脸,行事有种与京中夫人贵女们不同的爽朗。
陈松意不想拒绝,也没有拒绝,应了好便任由她带着自己走,让风珉连开口留她的机会都没有。
她们一走,外面等着传午膳的丫鬟就将备好的菜肴送了进来。
匆忙之下,袁夫人准备的膳食竟也不差,在护卫处也都做了妥善安排。
将饭菜上齐之后,得了夫人叮嘱的管事就将这间屋子前后的人都摒退了。
他亲自关上了门,远远地退到一旁守着。
经过谷中一战,风珉体力消耗不少,也饿了。
虽然云山县没有什么名菜佳肴,但桌上这些食物正好对他的胃口。
饿的时候,就是该吃一些扎实的食物,才好填饱肚子。
他没有多话,等付鼎臣动筷之后,就直接端起了碗开始进食。
等到一连用了三碗饭,感到腹中有了饱意,他才停了下来,再看同席的另外两人。
袁明的饭量跟他估计的差不多,就是寻常的文臣,但是相貌清矍的付大人饭量却出乎意料的好。
他这个年纪,却跟风珉一样一顿就用了三碗饭,而且放下碗的时候明显还留有余力。
在风珉感慨着他真人不露相的时候,付鼎臣也朝他看了过来。
两个饭量都极好的人相视一笑,又在彼此之间找到了一点对味之处。
而饭量不及他们的袁明也很高兴,说道:“老师的胃口还是像从前一样好。”
能吃下饭,就说明谷中的事情没有对恩师造成太大的影响。
他没有让人进来把用过的杯盘都撤下去,而是自己起身去沏了一壶茶。
付鼎臣手捧弟子给自己倒的一杯清茶,淡然道:“想清楚了这是谁的手笔,又想从中得到什么,自然就不会受影响了。”而且谷中那场劫杀没有成功,现在不爽的应该是幕后之人才是。
袁明放下茶壶,急切地问:“老师知道幕后之人是谁了?”
付鼎臣点了点头。
风珉没有说话,一路过来他心中也有了猜想。
这世上敢对二品大员动手的人不多,作为朝中唯一一个敢跟宦官一党对着干的人,付鼎臣在赴任的路上受伤或者直接身亡,朝中得利的会是谁?
答案呼之欲出。
果然,付鼎臣提示道:“谁把你放到云山县来,谁就是今日这场劫杀的幕后黑手。”
“马、元、清……”袁明口中一字一顿地叫出了这个名字,手重重地握成拳,“他利用我来——”
付鼎臣却道:“当初他把你放到这里,未必是为了今日。”
当日这么做的时候,马元清未必能想得这么远,这只是他削弱对手的一步闲棋。
“只不过现在光是把老夫赶出京城,已经不能让他安心了。”付鼎臣轻声道,“看来他是想让老夫再也回不去,才能让他高枕无忧。”
“老师!”袁明激动地道,“今日遇刺的事绝不能就这样算了!”
他起了身,在房中来回踱了几步,急声道,“我这便跟老师一起写奏折呈回去,他马元清与我云山县境内马匪勾结,指使恶徒刺杀当朝二品大员。就算查明真相后,圣上要判我这个县令监管不力、剿匪无能,革我的职也无所谓——”
他来到云山县两年,寸功未立,想要清除周边这些匪患,所有人都劝他不要妄动。
因为这是做不到的,前任县令就是个例子。
前任县令同样出身名门,来到云山县,雄心勃勃想要清除匪患。
为此,他还出资,专门训练了一群民兵,想要一口气拿下那几个寨子。
结果杀过去,却被人家借地势防守,打得落花流水。
好不容易攻破以后,对方又化整为零散入深山之中,让他们的人根本追寻不到。
等到前任县令鸣金收兵,暂时退回县城中,想要再从长计议收拾这些狡猾的悍匪时,他最心爱的小妾却在半夜被人悄无声息地杀死在他枕边。
这是那群匪徒的威胁跟反击。
他们不是没有杀死一介县令的能力,也不是没有杀死一介县令的魄力。
证据就是那个小妾的死。
如果他们想要他命的话,昨夜死去的就不是他的小妾,而是这位县令本人了。
袁明到任以后,也是受到过他们的下马威的。
这位年轻的大人虽然被外放至此,但心中犹有热血,而且性情强硬,制定的县策触动到了这些马匪的利益。
因此,他的儿子袁辉就曾经在家中被绑走。
身边所有人都劝他服软,等到他低头之后,那些人才把他的儿子送回来。
从此以后,那个宅子就不能再给他的妻儿以安宁。
所以他才会明明出身大族,又是上届科举的传胪,在云山县却没有住在独立的宅子里,而是带着妻儿与下人住在县衙后的院子中。
对袁明来说,世间有很多可以忍受的事,也有很多不可以忍受的事。
他可以忍受这些狂妄之徒对他的羞辱,但他无法忍受这些人对他的恩师出手。
尤其想到那群山之中剿也剿不灭、杀也杀不尽的匪患是马元清在暗中蓄养的爪牙,在自己管辖的境内为他敛财、为他劫杀朝廷命官,袁明就恨不得以自己一身拉他下马,与这些匪徒同归于尽。
可面对他的愤怒,他的恩师却再次摇了摇头:“就算奏折呈回去,呈到了御案前,有证据吗?你有证据证明他马元清跟云山县内的这些匪徒暗中来往、有所勾结,你有证据证明这次谷中截杀就是他所指使吗?此人生性狡诈,会让这些人动手,就有把握不留下破绽,能让一切看起来只是一场意外。”
听自己的恩师都这样说,袁明感到自己的一腔怒火瞬间泄去,心中只剩深深的无力。
这位年轻的大人站在原地,像一座木雕泥塑,不见先前的半分愤怒鲜活。
风珉见他肩膀颓然地耷了下来,听他口中喃喃地道:“难道就只能什么都不做,就只能任这些匪患继续存在于大齐的腹地,让他们继续劫掠往来商人,给马元清一党截杀政敌吗?”
他的老师已经是朝中最后一个敢跟阉党对立,也有足够的名望跟号召力跟他们分庭抗礼的人。
如果他在这里遭到刺杀,都不能以此制裁马元清的话,那世间还有什么人可以对抗他?满朝文武还有谁敢对抗他?
付鼎臣默然不语。
这样的沉默让风珉感到胸口发闷。
他虽然被禁锢在京中,但是活得快意。
身为齐人,他同样也看不得大齐国境内有这样的匪患,看不惯阉党迫害良臣,却不会受到惩罚。
他想着,将茶杯放在桌上起了身。
付鼎臣跟袁明都看向了他,风珉只能找了个借口:“我去更衣。”
借着这个理由他从这里离开,想去找陈松意,问问她该怎么做,却意识到这样很突兀。
于是只能调转了方向,询问守在外头的管事该去哪里更衣,然后拒绝了引路的下人,自己朝着那个方向走去。
刚走过转角,风珉就见到绿树白墙下站着一个熟悉的身影。
似乎察觉到自己到了,站在树下的少女转过了身,一副在专程等他的模样。
第15章
分明是自己想要找她,可真见着她在这里等着了,风珉又有种“是不是一切都在她的谋算中”的感觉,心情一时间复杂起来。
在这种复杂的感觉里,风珉走到了她面前。
然后,陈松意就见他神色古怪地望着自己道:“你这都算到了?”
——算到他们盘完真相之后,自己会出来找她,所以特意在这里等?
暮春的正午,一阵熏风从白墙绿柳下吹过,少女的衣裙跟长发被轻轻拂动。
在风珉的注视下,陈松意抬手将被吹到面前来的一缕乌发挽回耳后,对他笑了笑。
其实这哪里还用算呢?
两年后的风珉只是因为听闻边关战事告急,就能直接违背父亲的安排,隐姓埋名前往边关,现在的他亲眼见到了云山县的匪徒猖狂,知道了在背后支持他们的黑手是谁,怎么会不想做点什么呢?
起码要给幕后黑手一个震慑,起码要让付大人所遇的截杀展现在天光底下。
起码要平了这一带的匪患,将马元清打下的钉子连根拔起,让云山县周边彻底安定下来。
一见她的反应,风珉便知道,她果然将一切都算在了其中。
他不由得想:“京城果真是个困龙之地,似乎是谁都得离了那里,才能显出真正的本事来。”
与陈松意同站在这棵绿柳下,风珉抱起了手臂,将颀长挺拔的躯体往白墙上一靠:“马元清的布局很妙,就算付大人上书朝廷,也抓不住他的把柄。这次为了袁明的前程,付公打算就此罢休。今日困局,如果换了你是付大人,你会怎么做?”
陈松意仿佛预料到了他会这样问,应对得没半分迟疑:“我会让你去定州。”
“定州?”从她口中听到这个地名,风珉不由得略站直了身体。
陈松意用十分熟悉军备状况的语气道:“对。我朝在重要州县常设守备军,距离云山县最近的大州就是定州,光是定州一城就囤着上万兵马。”
寻常州县的守备军一般没有训练作战任务,只肩负修路建桥、运粮垦荒、筑城、制造兵器、护卫迎送官员、马递铺(快马送文件)等,但是定州不同。
风珉听得眼中再次闪过意外之色。
哪个京中闺秀会如此了解这些?就算出自将门,也不能熟悉至此。
他眯起了眼睛,在印象中翻找着定州的都指挥使是谁。
然后,他脑海中就浮现出了一个颌生长须、身材魁梧的男子。
樊骞,前任禁军将领,隶属忠勇侯麾下,后因升迁而被派往定州,成为了定州马步军都指挥使,掌握定州城内马军跟步军,是当之无愧的定州军一把手。
跟许多因为年老、受伤或犯错而被从禁军中贬去地方守备军的将领不一样,樊骞是因为资历到了,禁军中又一时腾不出升迁的位置,所以才自请外放。
他是一个很有抱负也很有能力的将领,在去了定州以后重新制定了军中的规则,不仅会操练手下的兵力,强抓他们的武艺,还着重培养麾下将领的军事素养。
在写给忠勇侯的书信中,樊骞就曾经提及他的目标——
“如今边关有厉王殿下坐镇,不需要我们,但我要将我手下这支军队训练得足够精锐,让我麾下的将领足够优秀,一旦边关需要守备军驰援,大齐第一个想起的就是我们定州军。”
“……从云山县到定州,哪怕骑你的踏雪过去也要跑两天一夜,但是现在过去只需要跑一天一夜。”陈松意的声音打断了风珉的回忆。
她所说的“踏雪”是风珉的爱驹,就是那匹神俊的黑马。
风珉回过神来看向她,见她看着自己道,“樊将军此时正带着两千骑兵精锐出城训练,你跟他相遇大概会是在定州城西北方向,离定州一天左右路程的地方。”
过于精确的时间、方位,过于鬼神莫测的把控能力。
在少女平静的注视下,风珉再次生出了那种鸡皮疙瘩冒起的感觉——她是怎么算到这些的?
陈松意却没有觉得这是什么了不得的本事。
她的推演能显得这么高深莫测,全是占了前瞻性跟信息差的便宜,若是风珉也重生回来,定能做得比自己更好。
樊骞训练的定州守备军是一支劲旅,这次带出来的两千兵马更是精锐中的精锐。
樊骞对他们表现出来的整体战力算是满意,但最烦恼的就是没有上战场的机会。
没有见过血的刀,永远不能被称为真正的杀人刀。
发挥不出军功制的刺激性,也不能让这一整支定州军进一步提升。
地图上,定州城跟云山县之间分明就只隔着几寸,快马驰骋两天半就到。
可他们那边就少有匪患,两地的武力相差甚远,平静度也相差甚远。
这造成了袁明这边受匪患侵扰,却无力平定。
樊骞那边想要找机会试刀,却苦于周边没有对手。
这也是马元清对分寸的拿捏。
他暗中养匪,却约束着他们,绝对不会舞到定州守备军面前去。
而风珉思考了片刻,已经想清楚了,自己前往定州这事确实可行。
一是定州军正需要这样一个机会,二是他们的都指挥使作为他爹的旧部,可以说是从小看着他长大,自己出面,他总会卖忠勇侯府一个面子。
正在他想接受这个提议的时候,陈松意又道:“你亲自前去,樊将军有七成的可能会答应。”
“七成?”这个数字其实已经不低了,但风珉还是下意识地反问,“还有三成呢?”
“还有三成——”陈松意说,“就要看三少你了。”
“看我什么?”
“看你见了樊将军以后到底要怎么劝说他调动兵马来云山县,是直接说出付大人遇刺的真相和背后的黑手,还是不说,都由你决定。”
陈松意没有给他决定一切。
云山县匪患严重,付大人在赴任途中遇袭,樊骞调动定州军前来剿匪,绝对师出有名。
但是,这背后的人是马元清。
要不要淌这趟浑水,别说是樊骞,就算是有忠勇侯府在背后撑腰的风珉也要三思。
马元清是掌过兵,在边疆打过胜仗、平定过动乱的人。
“马大将军”不是一个虚衔,在如今的武将阵营中,也有很多得过他恩惠的人。
而且朝中阉党势力盘根错节,掌控实权的宦官也不止他一个。
平日里他们会为了利益而斗得你死我活,可一旦有人将矛头直指阉党,他们就会一致对外。
这次就算有风珉出面找来定州守备军,也不可能给马元清造成太大的损失,顶多是断了他这根伸向京畿之外的触手。
“此人乃是百足之虫,死而不僵,被他盯上报复的后果并不轻。
“这件事跟帮我逃出京城不同,三少一定要想清楚。”
“对于我来说,付大人是贵人,但对你来说却不是——起码现在不是。
“可有你出手,他就能破局剿匪、反击阉党,袁明能够得到政绩,云山县的百姓能够得到安宁,中原腹地的匪患能够清除。”
“但你能从其中得到什么呢?
“老实说,暂时是没有的。”
但是,陈松意说完,在心中默默地想道,“功在未来。”
付鼎臣没事是第一步,袁明能够回到权力中心、增强他座师的力量是第二步。
有了付鼎臣一系的支持,来日在边关风珉再要兵要粮,就绝对不会像上辈子那样要什么没什么,再不会受制于阉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