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有人要送东西进来,三人便停下了交谈,看着元六进来。
见到端着茶点来的元六,程明珠跟胡三婆都没怎么在意他。
听这小二说这是他们东家送的茶点,程明珠还道:“你们东家倒是乖觉。”
她从醒来以后就没有吃过东西,现在已经到了该用晚膳的时候,这茶点来得正好。
元六表面上依然是热情恭谦的样子,在门开的瞬间目光就在三人身上扫过,把他们都认了出来。
真是太巧了,屋里的三人他都认识。
程明珠来这里,就是为了见他们?
她来见胡三婆,元六可以理解,毕竟胡三婆跟她们母女有勾连。
现在刘氏昏迷,程明珠来找她,说不定是想找让她醒来的方法,或者商议下一步该怎么收尾。
但是县令之子——
元六一边将点心跟茶水放在桌上,一边在心里推测郭威是什么时候跟他们勾搭在一起。
他有什么目的,又能得到什么好处。
郭威原本没在意他,可目光扫过他侧脸时就停住了,脸上浮现出了审视的神色。
戏园里的小二他都见过,可面前这个,他却没有印象。
但看着元六的侧脸,他又不觉得完全陌生,好像在哪见过……
在元六上完了茶点,准备躬身退出去的时候,郭威眯起了眼:“你不是戏园里的人,你是谁?”
这话一出,原本在伸手拿茶点的程明珠跟坐在一旁的胡三婆都抬起了头。
外面守着的两人也朝着里头看了过来。
元六的反应很快,他抬起头,怯懦又惊慌地挤出一个笑容:“公子这是说什么,小的刚来……”
“不可能。”郭威目光阴冷,如同蛇信一样扫视着他,“我见过你——”
他盯着元六的脸,在这张有几分眼熟的脸上搜寻着自己记住的特点,又在记忆中查找究竟是在哪里见过他。
元六心知自己大概是要暴露了。
虽然没有预料到在这里的会是郭威,但一开始他也不慌,因为他跟郭威没有什么交集。
郭威之所以会记住自己,大概是在州府被公子爷斥退的时候,正好看到了站在公子爷身边的自己。
不管怎样,他上来这一趟的信息收集目的已经达到,现在讨不了好,便不打算硬扛,看准了退路就准备离开。
“你是什么人?”
外头那两人已经撸着袖子朝屋里走来,“也敢混到我家公子面前来,找——”
不等他们近前,元六就猛的转身,将托盘上还装着的热茶朝两人泼去。
在他们本能地抬手挡在面前的时候,他一矮身就从两人之间的空隙钻了出去。
“站住!”
见他逃跑,郭威霍地起身,脸色铁青。
他的两个长随被泼了一身热茶,虽然烫却不至于受伤,一放下手就听他们公子喝道,“还不快追!”
他想起来自己在什么地方见过他——这是风珉的护卫!
让旁人见到他在这里跟程明珠胡三婆碰面,或许察觉不出他们要做什么,但是风珉……
郭威太阳穴旁的血管突突地跳了起来。
两次他都是落在风珉手上,没讨着好。
这个本来不应该和他碰上,不应该注意到他的勋贵子弟就像是和他八字犯冲一样,每次自己遇到他都会被坏了事。
程明珠看他的两个长随立刻就要追出去。
可是元六的速度很快,人已经跑到了楼梯上。
“废物。”
程明珠心中骂了一声,目光转到手边的筷子上,伸手拿起便是一折。
筷子在她手上断成两截,其中一截翘起了一片竹篾。
她手指一动,就将那片竹篾掰下来,拿在手上,起身去推开了窗。
这扇窗正对着楼梯,一看就能看到元六跑下去的身影。
顺着本能,程明珠嘴唇飞快地嗡动,念出了脑海中浮现出的咒,然后将手中的竹篾往下一扔。
竹篾仿佛没有重量,轻飘飘地落在楼梯最下方。
元六没有察觉,跨过最后几级楼梯就踩了上去,地上的篾片瞬间像是活物,钻入了他的腿中。
他闷哼一声,顿时摔倒在地,不由自主地往前滚了两圈。
抱住剧痛扭曲的腿,他瞪大了眼睛,脸色惨白,冷汗瞬间流了下来。
身后追上来的两人立刻把他抓住。
程明珠站在窗后,低头看向自己的手。
她的神色兴奋,有种掌握全新的未知的庞大力量的激动。
元六滚下楼的动静不小,吸引了一些人的目光。不过追下来的两人却没有声张,而是把他扶起来,对着看过来的人道:“没事,没事。”
“你怎么这么不小心,没事,你们继续听戏。”
说完,他们就一左一右把人提回了二楼。
郭威跟胡三婆都来到了窗前。
他们看到了程明珠刚才的动作,也看到了这个人是怎么摔下去被抓住的。
虽然不清楚这一切是怎么发生的,但是两人却意识到,此刻的程明珠不只是一个任性贪财、胆大妄为的京官之女这么简单。
在人被抓回来,重新提到门口的时候,两人转身看向了一条腿不自然地扭曲的元六。
程明珠眸光一闪,脑海中又浮现出了一个新的术。
她忍不住上前一步,难掩兴奋地道:“不管是谁派他来的,我有个新的术,也有个好主意……”
被两人钳制住,冷汗直流、无法动弹的元六抬起头,因剧痛而模糊的视野中只看到她向自己走近。
然后,他失去了意识。
船桨破开水面,打散了江上倒映的晚霞。
从沧麓书院出发、前往江南贡院的大船载着今朝赴考的学子,顺着江流驶往陈桥县。
原本这次由副山长带队前往江南贡院,船上的气氛应当是轻松的。
只是谁都没想到,今日在出发前会在书院门外遇到忠勇侯之子。
风珉既要用身份来抬架子,索性就露了个彻底。
他不仅搭上了沧麓书院的顺风船,而且还以人手没有多少的理由,让人去雇佣了宏威镖局的人保护他上路。
镖局雇来的镖师就在他们后头独立包了一艘船跟着。
沧麓书院的学子大概没有那一届能像这一届这么有面子。
船舱中,书院的副山长刚刚送走了这位小侯爷。
他坐在桌前,看着杯中微微摇晃的茶水,叹了一口气:“勋贵子弟。”
——真是任性。
留在他身边的书院教习则抚了抚自己的短须,笑着道:“小侯爷身份尊贵,当然是要小心谨慎一点。”
江南才刚乱过,而这里的统兵也不可能像京中禁军一样对他尽心,所以雇佣些镖师同行也是聪明的做法。
他劝慰副山长,“虽说麻烦是麻烦了些,可跟小侯爷同行,路上肯定更加安全。”
这倒是实话,副山长神色缓和了些,就宏威镖局的名头,还有后面那艘船上站着的孔武有力的镖师,也不知谁不开眼了才会来劫他们。
船上的房间多,本来是四名学子一间,不过风珉带着两个侍卫,就正好跟陈寄羽凑成了四人。
同书院的副山长再次寒暄了一番之后,他回到了船舱中,跟陈寄羽再次详细复盘了一遍情况。
从胡三婆家里搜出来的东西他们带着,陈松意挖出来的那些符他们也收着,在桥尾镇买来的药材则放在了一家客栈里。
至于还留在桥尾镇的那些孩子,风珉也给京城去了一封信,让他们准备好安排了去处。
万一他真的在江南有什么事,这些跟了他的孤儿也不会再度流离失所。
把一切都理顺之后,风珉三人才打算休息。
陈寄羽则从船舱里出来,到甲板上去吹吹风,透透气。
“寄羽。”
他一出来,同样在甲板上站着的同窗就眼尖地看到了他,朝着他打了招呼。
陈寄羽脚下一顿,走了过来。
风珉在书院门外现身、在副山长面前自曝家门的时候,他们是看着的,而且陈寄羽走过去之前还说了是见到了朋友,要过去打招呼。
几人同他关系不错,哪怕是在他还家贫的时候也佩服他的学识和文章,没有用差别的眼光看待过他。
但他们怎么也没有想到,他们这位同窗的朋友当中竟然会有一个顶级的勋贵子弟。
要不是小侯爷指明了要跟陈寄羽住一个船舱,他们早就要凑上前去问个明白,他是怎么同小侯爷认识的。
当然,现在也不迟。
几人于是把他围在当中,大有不说清楚就不让他走的架势。
陈寄羽知道,这种事情越是隐瞒,越是容易招来外界的猜测与好奇。
他于是便用上了一早想好的说辞:“我跟小侯爷是偶然相识,他曾经路过陈家村,在我家借宿,同住一个屋檐下,便有了交往。”
“原来如此。”
同窗没有怀疑,纷纷羡慕地看着他。
毕竟除却这样的偶然,他们这个朋友也没有别的机会跟京城的勋贵子弟结识的。
都说陈寄羽运气不好,上一回明明有足够的实力考中,可是却错过了。
但是现在想一想,错过也未必有不好。
“起码现在你人还没进京,就已经有了京城里的朋友,这回只要考过,明年春闱赴京赶考就不用像我们一样为租院子的事发愁,也不用跟别人一起去挤相国寺的客院。”
“对啊,来日高中,如果要留在京中做官,也不必像我堂兄一样,想找地借力都无处可去。”——真真是羡慕死个人。
只能说,一时的运气不好就不意味着一辈子都没有运气,现在谁要再敢说陈寄羽欠缺运道,只怕要被白眼相对。
被他们这般羡慕,陈寄羽却没有什么骄傲或者借势的姿态,依旧是一贯的平和淡然:“说这些都还为时尚早,现在该做的是沉下心来备考。往年单独去江南贡院赶考,路上风波不定,今年不光有书院带队,又有小侯爷同行,路上更多几分保障,我们应该好好把握这个机会才是。”
他的话令几个同窗纷纷点头:“不错。”
陈寄羽见状,又笑了笑:“而且小侯爷仗义疏朗,是个性情中人,等考过乡试,不怕没有机会与他结识。”
——但如果没有考过,那就不一定了。
这话警醒了他们,令几人心中一动,都觉得自己在甲板上透气已经够长时间了,是时候回去再读一读书,于是纷纷向陈寄羽告辞。
目送他们离开,陈寄羽站在甲板上,抬头看向天边晚霞,又看江上落日,这才无声地叹了一口气,眼底浮现出忧色:不知家中情况如何?
陈家村。
田边的傍晚是热闹的。
农家的青壮每比试一次,就意味着有十几户人家不必给家中男丁做晚饭,等他们回家说不定还会捎带回一些好吃的。
今晚陈三郎家飘来的香气实在是霸道,烤肉极香,把原本端着碗走到村头田间、在外面吃饭的人都吸引了过来。
他们跟其他没获胜的人一起盯着这次的获胜者,看获胜者又是吃肉又是喝汤,还往汤里加上了陈娘子制的酱,一碗下去遍体通泰。
年长的还好,还能忍得住,可是年轻人眼睛就绿了。
哪怕已经吃过了晚饭,他们也依然感觉馋得不行,手下一边揪着田埂上的杂草,一边心想:“等着,下次赢的一定是我们!”
这片热闹的气氛中,老胡却表现得不像往日。
他既没有站在田边一边分肉一边高谈阔论,也没有钻到败者当中去用激将法激励他们,可以说是十分的没有参与感。
他就蹲在一旁,有人上前来同他搭话也不理,满心想的都是家里的那俩不速之客。
“要不是今天要搞这些……”
老胡的目光在这群闹腾的家伙身上扫过,他都不会出来!
那两个人太狡猾了,一点狐狸尾巴都没有露出来。
如果说他们有所动作还好,然而从中午被留下来用过午膳以后,当主子的那个就回了屋,一下脸也没有露。
这让老胡无法提醒陈老哥跟嫂子,不好无故叫他们担心,也没有理由留在家里,因为不出来更容易叫他们不放心。
“真是可恶……”
老胡在忠勇侯府学的都是怎么当一个护卫,来到陈松意身边学的又是怎样高效屯田,对这种阴谋之事并不擅长,而且人家不露面,他的情报收集也不顺畅。
他揪着地上的草,实在不知该怎么摸清对方的底细跟意图。
陈家院子里,陈父跟相里勤却是相处得很融洽。
从他傍晚回来见到这个黑衣少年,两人就交谈上了。
相里勤对他们跟不上农耕水平的农具很是在意,等陈父一回来,两人吃过晚饭,就在院子里蹲在了一起。
相里勤问了他不少关于农具的问题,重点在现在这套耕种方法上,感到现有的农具有什么缺陷,有什么希望可以改进的方向。
当陈父跟他说了以后,就看到这个少年从身上掏出了随身工具,按照他说的方向现场给他修整了一下,然后让他试一试。
明明也没有改变多少,可陈父就是感到手里的农具更加趁手了起来,他种了那么多年的地,一上手就察觉出其中的不同。
要不是天色已晚,他都想拉上这个少年到地里去试一试。
看着陈父稀奇地使用他调整过的农具,相里勤捧着脸,觉得这下不别扭了。
把学到的东西用到实处,看到农人的切实反应,果然比纸上的数据要来得充实。
他站起了身,对陈父道:“不光是农具,我还有别的想法——”
陈父眼睛一亮,不过他们这一老一少却没有机会再把家里的农具改进更多,因为陈母担忧地把相里勤叫住了。
“你家公子今晚还是没怎么吃东西。”陈母担忧地道,“他的身体撑得住吗?不会有事吧……”
在乡下,这个年纪的青壮正是家中的顶梁柱,重要劳动力,食量极大,不然老胡搞出来的激励机制——用美食来奖赏优胜者——也不会让他们这么卖力。
种的又是自家的田,又有机会可以放开了肚皮吃,吃肉、吃饭吃到饱,谁会不落力?
这样一来,就显得容镜越发的违反常理。
相里勤挠了挠头,想了想这一路过来他们阁主的饮食,才放下手道:“没事。”
吃少了没事,吃多了才有问题。
但看陈父都跟着担忧起来,他又只好想了想阁主在山下会吃什么,才对陈母道:“有鸡蛋吗?”
水煮蛋的话可以,阁主会吃一些。
农家里最不缺的就是鸡蛋,听他这样说,陈母立刻就要去做。
看她捡了七八颗,相里勤连忙拦下:“两颗——两颗就够了。”
结果等他端着两颗滚烫的蛋进去,就见到屋里空无一人,只有杯子上还有变幻的水雾没有散去。
“……小人醒来就在柴房里了,也不知是谁把小人打晕了关在这里。”
“你就没看清对方的脸,不清楚他长啥样?”
“是的,小人……”
外头说话的声音隔着一扇门传进来,被削弱了许多,听不真切。
元六垂在地上的手动了动,在这片嘈杂中恢复了意识。
他睁开眼睛,第一眼看到的就是堆在屋里的木柴,然后,四肢的感觉才逐渐回来,腿上传来一阵钻心的疼痛。
外面的人像是觉得问不出什么,于是不再问了,只不耐烦地道:“不管怎样,放了外人混进来,惊扰了我们公子,是你们戏园子的疏忽。”
元六躺着没动,他的记忆还一片混乱。
眼下他只记得自己混进了戏园子,打晕了小二,换了他的衣服混上了二楼。
在楼上,他见到了跟程明珠碰面的人,然后被抓了。
在这之后呢?发生了什么?
他在楼上见到了三个人。
一个是程明珠,还有另外两个是……?
他觉得自己被抓的时候可能碰到了头,不然记忆不会如此混乱。
就好像有大片迷雾遮蔽,只有一些碎片是清晰的。
在元六忍着头痛胸闷,试图回想另外两人的长相时,外头的戏园子管事似乎说了句什么,引得一开始那个问询的声音拔高了调门:
“报官?我就是官!我可告诉你了,今晚可是县里的大日子,我们县令大人要在登辉楼设宴,接待贵宾。这种关键时刻,无论如何也不能叫一两颗老鼠屎坏了一锅粥。
“人就关在这里,你们可得把他看好了,等客人走了,明天我们再来把人提回县衙去,交给县令大人审问。放心,他的腿已经折了,只要你们锁好门,他逃不出去的。”
“是是……”
外面的声音远去,把他关到柴房来的人似乎走了。
元六又等了等,再没听到有动静,这才微微支撑起上身,看向自己的腿。
果然,他的一条腿扭曲着,一看就是骨头折了。
他脑海中闪过一些片段,这似乎是自己从楼上摔下,把腿摔折了?
可这怎么想都不合理。
戏园子的楼梯又不算陡峭,一个下县的衙役,身手再好也好不到哪里去,怎么可能威胁到他?
但受伤已经是事实,他也想不出有别的异常,只能忍着痛直起身来,摸索着自己的伤腿。
这种情况他自己无法正骨,等见了姚四应该可以……
他想着,目光落到一旁堆着的木柴上,去取了两块,又撕了衣服下摆,简单把伤腿固定了起来。
做完这一切,元六的背都被冷汗湿透了。
脑子里混乱的记忆也被他重新拼凑了起来。
他想起程明珠特意出来见的人是谁了。
一个是胡三婆,另一个则是陈桥县的县令之子郭威。
这三人凑到一起……不管目的怎样,都准没好事。
他得尽快回去,把程明珠私下来见这两人的事告诉意姑娘。
这些人把他关在柴房,大概是看他腿伤成这样,直接晕了过去,所以没有绑住他的手脚。
元六没有发出声音,忍着腿上钻心的痛楚,拖着伤腿朝门边靠去。
戏园子里的人对他的看守不是很专业。
加上天色渐晚,来戏园子里的客人多了起来,他们大概人手不足,又觉得他受了伤,还在外面把柴房的门锁上了,就没有留太多人在这里看守。
元六来到门边听外面的动静,判断出外头守着的就只有一个人。
一个人,便意味着有机可乘。
他压下了心中的焦虑,耐心地等待着。
终于,等到外面看守的人像是要去茅房而暂时离开,元六便从头发里拔下了一根藏在里面的铁丝,然后靠在墙上,伸手轻轻地推开了门。
锁链垂落下来,他坐在地上,抬手去用铁丝打开门上缠绕的链子。
他做乞儿的时候,就学过这一手,后来当了忠勇侯府的护卫,虽然跟在公子爷身边不需要做这些事,但手上的功夫也没有落下。
只是腿上的疼痛跟混沌的记忆令他很难集中精神。
本来应该很快就能打开的锁,他耗费了比平常多三分之一的时间才打开。
等到锁链落下,元六额头上已经冒出了汗。
幸好看守他的人还没有回来。
先前他把人打晕藏在这个柴房里,就是看中这里来往的人少,不容易被发现。
结果现在这些人把他抓了又关在这里,给了他便利。
他支撑起身,骨折的那条腿一用力就钻心的疼。
尽管脸又白了白,他还是尽快闪身出去,重新把锁链挂上了。
在他身上穿的还是那套从小二身上扒下来的衣服,在戏园子里显得更加不起眼。
不过锁门的时候,元六低头看到自己身上的衣服,手上的动作就不由得一顿。
他本能地感到有些不对,但是脑子混沌一片,却想不出哪里不对。
听到茅房那边有声音,进去的人好像快要出来了,他强制压下了这种感觉,加快了手上的动作。
一重新关好门,元六就迅速回想了一遍自己先前看好的路线,避开戏园子里的人朝着外面走去。
他要尽快回去见陈松意。
从戏园子的后院回到前面,戏台上的热闹吸引了大多数人的注意,没有人察觉到这个一瘸一拐的小二,混入人群当中,元六感到心里踏实了一些。
戏园子的大门就在前方,周围的声音仿佛跟他隔着一层。
尽管听到背后似乎有人叫自己,腿上也越来越痛,但他没有停下,反而加快了速度。
戏园二楼,一扇窗后,程明珠跟郭威站在这里。
两人居高临下地看着元六从他们眼前跑出去,非但没有阻止的意思,前者眼中还充满了期待跟兴味。
就在刚才,程明珠用脑子里突然出现的蛊术放倒了元六,在把他抓上来以后,又对他下了另一种蛊,扰乱了他的记忆。
元六现在光记得自己被抓住了关起来,光记得看到了程明珠跟另外两人在一起,却不记得自己中招了。
“你在他身上用的术……”
郭威顿了顿,才再次向她确认,“有用吗?”
他知道这是风珉的人,知道被他盯上是一件非常不妙的事,因此心中不安。
但程明珠不在意。
她说道:“你放心,不管他背后是什么人,只要他现在回去,他的主子一接触到他,就会跟着一起中招。”
等到明天,他们就会变成两具或者几具血肉模糊的尸体,连面目都看不出来。
这样的话,这人背后的主子是谁又有什么好在意的?
比起这个,程明珠现在巴不得有更多的人撞上来。
她低头看向自己的手。
她才不像她娘亲一样,明明得到了那么好用的术法,这么多年来却只用在陈松意一个人身上。
她现在最大的渴望,就是能够更多地实验一下自己脑子里多出来的蛊术,直观地体验一下自己究竟掌握了多少力量。
衣锦不还乡,就如锦衣夜行。
她在这个江南小镇上长大,曾经得罪过她的人还是很多的,都是很好的实验材料,她该找谁好?
她像是得到了梦寐以求的玩具,迫不及待想在旁人身上试用,连郭威在她旁边催促她快些回去把血朱砂拿来,她都不甚在意。
就在这时,戏园外出现了几个她熟悉的身影。
看着今天盛装打扮过的张屠户一家——尤其是屠户娘子跟她的女儿,程明珠的眼睛缓缓地亮了起来。
看着戏园子里的管事出面接待,要把他们一家引上二楼,程明珠也转身回到了桌前,伸手拿起桌上的帷帽:“我先走了。”
郭威在她身后沉声道:“东西拿到手,就送到登辉楼来。”
程明珠却是应也不应他,径自走了出去。
二楼楼梯上,戏园的管事领着张屠户一家上来,亲自给他们带路:“张老爷,张夫人这边请。”
张屠户家因为屠户娘子中了字花,一跃成为了桥头镇排得上号的新贵人家,可以说是一时间风头无两。
他们现在在镇上置了宅子、铺子,也不需要自己杀猪了。
他们吃的都是精米白面,穿的都是绫罗绸缎,没有意外的话,能靠屠户娘子赢来的金银过一辈子。
屠户娘子本来在家中就很有地位,现在更是说一不二。
如今她最大的心愿就是给女儿寻摸一门好亲事了,今天一家三口来戏园子,正是为了跟男方相看。
张屠户从屠户升级成为张老爷,还有些不习惯,可是这段时间带着女儿频繁出入银楼、布庄跟商行的张娘子却很自在。
对着亲自来接待他们的管事,张娘子再次确认道:“我要定的厢房给我安排好了吧?既要宽敞——”
“又要安静,不受打扰。”不等她说完,来接他们的管事就笑着道,“张夫人放心,都安排好了,绝对让你满意。”
张娘子这才“嗯”了一声。
本来这相看是不应该选在戏园子的,可是登辉楼今日被郭县令包了,说是要宴请贵宾,张娘子去定厢房也不成,所以才改为挪到了这里。
管事领着他们到了定好的厢房,推门进去:“张老爷,张夫人,就是这里了。”
张屠户先走了进去,往周围看了一圈,又推开窗看了看楼下的戏台,满意地点了点头,转过身来抹了一把脸道:“不错。”
张家姑娘知道自己今日是要来跟男方相看的,出门前便被好好打扮过,本来有五分颜色也变成了七分,只是害羞,便微红了脸低头站在母亲身边,并不四处看。
屠户娘子也十分满意,又走过去看了看戏台上的热闹,然后对戏园子的管事交待起了接引客人的事。
他们在楼上,待会儿就要戏园子的人去门边守着,替他们接今天的客人。
戏园的管事自然是满口答应。
听着他们说话,没人注意自己,张家姑娘这才抬起了头,看向门外。
刚刚他们过来的时候,其他包厢仿佛都还没有订出去,走廊上安静得很。
她想缓解一下紧张,便想要走出去透透气,然而刚出门,身后便响起脚步声。
张家姑娘脚下一顿,才要回头看是谁,一个戴着帷帽的女子身影从她身旁经过。
肩膀交错的瞬间,她感到那帷帽周围垂下的白纱动了一下,似乎有一道粉色的雾气从底下涌了出来,化成无数花瓣迷了自己的眼睛。
她条件反射地闭上眼,鼻端却闻到一股腥甜的香气。
这香气令她晃了晃神,再清醒的时候,那个带着围帽的身影已经消失了,仿佛只是她的错觉。
“秋娘?”
楼下鼓声一响,将她惊醒。
听见自己的娘亲唤自己,张家姑娘这才回神,开口应了一声,然后往回走,边走却边觉得脸上脖子上痒痒的,不由得抬手抓了起来。
张娘子交待完管事,回头看不见了女儿,于是出来找:“人呢?跑哪儿去了?”
见女儿从走廊上回来,才有些没好气的要说她几句,就看到女儿手上抓个不停,很快她的脖子跟脸上就泛起了血痕,犹如片片桃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