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心中的最后一个念头就是:“这就是父亲说过的……草原上的神驹吗?”
“野马群?怎么会在这里!”
看到出现在草原边缘并迅速朝着这里靠近的野马群,聚集地里的人一下子慌了。
有经验的牧民都知道,野马性烈,通常只出现在野外绿洲,并不到人聚集的地方来。
而且它们当中有马王带领,连原本在外面吃草的其他牧马也被引动了,加入了奔跑冲撞的队伍中。
——这群马这样疯狂高速地朝他们冲过来,要是被踩中,肯定非死即伤!
“快!”百长回过神来,马上不再管地上那两个小杂种。
他额头上青筋爆起,对着自己的手下道,“快想办法把它们拦下来!”
这些该死的野马群不知发什么疯跑过来,踩死这些没用的贱民就算了,可要是把他们饲养的战马带走了,右贤王怪罪下来,他们绝对承担不起!
“是!”
听到他的话,聚集地里的三百骑士立刻开始动作。
他们驱使周围的平民去设置木栏,牵起绊马索,阻拦这些狂奔而来的野马。
可是平常无比听话的部族遗民现在却一个个反抗起来,放下手里的东西就跑。
“混账东西!跑什么?!”
“找死吗?!快回来!”
身后的骑士手执鞭子跟刀剑,可是却完全叫不住他们。
他们已经受够了!
这一定是天神给他们的机会,让野马群冲到这里来,给他们自由!
平常轻易就能震慑住他们的王庭骑士看着四散逃去的人群,简直气疯了!
就连倒在地上的两兄弟都被人冒险从旁边拖走,气得面目扭曲的百长一回头,只见到湿了一片的地面跟倒下的木桶。
“快!快走!”
一个身影一头扎进帐篷,将一个病得起不来的妇人架了起来,飞快地出了门。
妇人咳嗽着,回头望向慌乱的后方:“孩子……我的两个孩子呢?”
扛起她的妇人道:“有人去救他们了,快走!”
奔腾的马群转眼而至。
健壮有力的马蹄踏得大地震动。
百长甚至来不及让人绑好绊马索,马群就已经到了。
草原王庭的战士明明是在马背上打的天下,可是在面对这群野马的时候也感到心惊。
——尤其是为首那匹黑色的马王,更是让他们生不出半点驾驭驯服的心。
百长原本还想命令他们快一点,能留下多少是多少,就听自己手下的什长大叫道:“大人小心!”
他听见风声,一回头,就看到一双硕大的黑色马蹄朝着自己踩来!
百长瞳孔收缩,条件反射地举起双手挡在身前。
然而,这就犹如螳臂挡车。
只听“咔嚓”两声,他的骨头断裂,口中顿时发出一阵惨叫。
他往后退去,却踩到打滑的草地,倒在地上,一下就被不知为什么突然转向的马群踩踏得没有了生息。
听见他的惨叫消失,身影也淹没在马蹄之下,那些逃远的牧民才心有余悸地回头。
远远的,就见到聚集地烟尘四起,马群经过的帐篷全都被踩塌,里面的东西也翻腾出来。
那些在他们看来与恶魔无异的王庭骑士,在面对发疯的马群时也是束手无策。
他们甚至不敢过去把他们的百长救出来。
成百上千匹马全部过去,也耗费了不少时间。
过了许久,烟尘四起的聚集地才恢复平静,露出了在踩踏中伤亡倒地的王庭骑兵跟一片狼藉。
“你们听……”就在这些普通牧民站在原地,看着有些狼狈但却还活着的王庭骑兵,不知接下来要面对什么的时候,忽然有人道,“又有马蹄声……”
众人下意识地转头,朝着刚才野马群来的方向看去,就见到又是一片尘土飞扬。
——又一群马朝着这个方向奔驰了过来!
只不过这一次,这群马的背上坐着一个个身披甲胄的骑士。
他们身上负着草原上的普通牧民从没见过的弓弩跟长兵。
他们的盔甲在阳光下闪闪发亮,从头覆盖到了脚,连面孔都没有露在外面,看上去跟王庭的骑兵完全不同,带着一股冰冷的肃杀的气息,令他们犹如神兵,又好似怪物。
被救下来的少年睁着眼睛,一眼看到了冲在最前面的那一人一骑。
哪怕他的盔甲跟战马看起来和其他人没有什么区别,可是当他手持长戟冲在最前面,戟尖上映出一点寒芒,就将所有人的目光就吸引到了他身上。
这些牧民认不出来他是什么人,可是上过战场、甚至在那一场大战中看着大齐那位年轻的战神重伤大单于,令草原大军败逃的王庭骑兵却是认出了那把青龙戟。
他们见到他,更甚于见到恶鬼,一时间仓皇地叫道:“厉、厉王……厉王杀来了!”
人跟人的恐惧并不相通。
聚集地里的恐惧传不到周围的牧民这里。
只有当看到这群追着野马而来的骑兵冲入被肆虐过一次的聚集地,冲在最前面的人长戟一挥,瞬间收割走了几条人命时,那些滚落的头颅跟喷洒的鲜血才唤起了这些牧民的恐惧。
混乱一片的营帐之间传出惨叫。
在厉王的骑兵面前,这些王庭骑士生不出半点反抗之心。
他们之中就算有人拔出了刀,想要跟这支穿过了荒漠,在没有标地物的草原中找到了这里的大齐军队对抗,可是一交手,手中的兵器就断成两截,然后自己的身体也跟着断成两截。
碧眼少年看着这一幕,看着那被称为厉王的将军带着他的人,如同天神一样收割着这些曾经奴役他们、欺辱他们的王庭骑兵性命,没有像身旁的人一样害怕,反而心中升起了热意。
他的目光贪婪地扫过他们身上的盔甲、兵器、马具。
如果说他想过,来自长生天的神使会穿着怎样坚固的铠甲,用着怎样锐利的神兵来杀死这些王庭骑兵,那就是眼前这支百人队伍的样子了。
不管是逃跑的还是反抗的王庭骑兵,都很快成了这支像单刀一样插进王庭西侧的队伍手下的亡魂。
只有剩下十一二个被驱赶到营地中央,一杆长兵压在他们的颈侧,压着他们跪了下来。
周围都是同袍的尸体跟鲜血,这些王庭骑兵却没有半点为他们报仇的念头。
虽然离了战马,他们的实力大打折扣,可他们的表现落在远处的牧民眼中,也远不如他们杀到自己的部族中时。
——大齐的边军真的把他们杀怕了。
跪在地上的王庭骑士战战兢兢。
他们当中还有一个什长,在草原王庭的军制中,正好可以统领十个骑兵。
他跟剩下的这些骑兵正好凑成一支小队。
可即便如此,成了最高指挥官的他也没有半点奋起逃离的念头。
他抬起头,看着一个来回就杀了他们四五十人的厉王,见他的马就停在自己面前。
什长咽了一口唾沫,不知道那副面甲下的面孔长什么样。
大齐的战神,草原王庭的战士暗地里称他为杀神。
他们的盔甲造得几乎刀枪不入,连面孔也保护了起来,他杀了他们那么多人,还没人见过这位厉王长什么样。
什长猜测着他在这个季节来草原的目的,猜测着他下一步要做什么。
就见到不用他下令,那些士兵就自动从马上下来,开始在坍塌翻倒的帐篷中翻找粮食、物资。
这里的粮食跟物资都是集中在一处,由他们这些王庭骑兵掌管的,所以大齐的将士很快就翻到了。
他们挑选了一番,立刻开始往他们用来驮物资的战马背上搬,从头到尾一句话都没说。
什长看着这一幕,总觉得有些眼熟。
在这种安静得诡异的气氛里,什长的思绪飘远,这好像是他们在出兵攻打别人的时候常用的手段。
草原上的骑兵一出动,只带着十几日口粮就上路。
他们打到哪里,就抢到哪里,哪里都是他们的粮仓,只是没有此刻大齐的骑兵这么安静。
等反应过来,他的喉咙就开始有些发紧。
这是他们草原人的打法,原本以为像齐人这样自称文明正统,管其他地方叫蛮夷的人不会这样做,可是今天厉王却告诉他——他会。
不光会,而且还很熟。
熟到根本不需要下令,麾下的将士也不需要交流。
想到这里,他就见到厉王策马向前走了两步,停在自己面前。
顿时那种压迫感更强了,然后更令他惊恐的是,从未在敌前露脸的人将面甲一推,露出了真容。
那是一张怎样的脸?
哪怕是不以容貌来评价男子的草原人,也要承认这面甲后的面孔带来的冲击。
大齐皇室容貌出众,厉王在其中大概也算得上是佼佼者。
他的轮廓深邃,俊美的眉眼极具冲击力,高耸的眉骨,挺直的鼻梁,浓黑的剑眉斜飞入鬓,带出阳刚与坚毅。
他的眼睛却是遗传自母亲的桃花眼,眼角尖细,眼尾上扬。
配上出众的骨相,一压一抬,在不笑时,更具气韵。
在荒漠中追着野马群奔袭十几日,缺粮缺水,就算是再玉质金相的皮囊也要蒙尘。
可是在大齐这位年轻战神的脸上,什长却注意不到那点尘埃。
仿佛他只要在那里,哪里就是明堂正殿,就算是刚被马群践踏过的聚居地也一样。
不管笑与不笑,都是凌厉夺目,俊美至极的。
“我的马呢?”
“什么马……”得见厉王真容的冲击,在听到他开口之后终于散去了几分。
等意识到这个虽然说着他们的话,却与草原男儿的豪迈嗓音不同,而显出一种悦耳贵气的声音问的是什么,什长心中浮现出了一个念头——
那野马群是他赶过来的?
尽管面前这些人只有厉王打开了面甲,其他人的面甲都还在原位,但跪在地上的他还是感到他们的目光都在自己身上——包括那些在搬东西的。
他定了定神,不想在敌人面前表现的这么窝囊。
可迎着厉王的眼睛,想着他如同杀神一样降临的画面,什长还是忍不住颤抖了一下。
“那群马来过……我们没能拦住。”他低声下气地道,仿佛在同脾气暴躁,动辄杀人的右贤王解释,“它们不光踩死了我们好几个人,还带走了我们的战马。”
虽然回答了厉王,但什长却没打算告诉他马群离开的方向。
因为那个方向,是附近的另一个部落。
这位草原王庭的什长只希望他带着这一百多人,能放弃追着马继续深入草原西侧的想法,不要像上次一样直捣龙城,再打一回他们王庭的脸。
周围很安静,一阵带着血腥味的风吹过,什长忽然意识到一件事——
如果厉王只是追着马来的,那刚才看到自己等人,为什么连问都不问,就直接大开杀戒?
他想着,猛地抬头,眼中不由得露出惊惧之色。
见他似乎想清楚了,马背上的人直起了身,因为缺水而显得干燥的唇上浮现出了一丝笑容。
“我看着马朝你们这里跑,现在你却跟我说不见了——”厉王用他们的语言说着令他害怕的话,“是想私藏我追了一个月的马,不打算交出来吗?”
什长想要咆哮——交什么啊!马自己长了腿,不是看着跑走了吗?
他抬手指着马群离开的方向,面容微微扭曲:“它们——”
可是厉王却放下了面甲,将那张俊美而凌厉的面孔重新隐藏了起来。
他抬起了右手,对着那些把兵器架在俘虏脖子上的将士下令道:“杀了。”
什长愣了一下,随即用半生不熟的大齐官话喊道:“你不能杀我们!”
厉王抬起的手顿了顿,什长见状继续高声道,“我们王庭已经跟你们大齐停战,愿意成为你们的附属国……求和书已经由使者送去大齐都城了!就算你是厉王也不能破坏协议,再次掀起战火!”
闻言,那些原本看着大齐的边军制服了王庭骑兵,而且打算把最后这十几个也杀光,于是试探着朝这边靠近的平民又一下子停住了脚步,脸上神色惊疑不定。
他们害怕大齐边军的将领被什长的这几句话说动。
如果这些人不被杀光的话,那等这些大齐边军一走,他们一定会立刻对平民展开报复。
什长一口气说完,胸膛起伏,不停地喘气。
他心跳得厉害,希望自己的话能够让厉王放弃杀死他们的念头。
然而,他的希望终究落空了。
这个虽然长着一张可以叫草原上最尊贵的公主倾心的脸,但却掩盖不了杀神内在的年轻王者似乎在面甲后笑了一声。
众人听他开口道:“不错,乌斜单于确实有意与我大齐结万世之好,但你们右贤王不是不愿意和谈吗?不仅如此,他也不愿意参加乌斜单于的继位,也不愿意接受‘右贤王’这个封号。”
“作为上国,收到乌斜单于献上的和谈之礼,大齐怎好不回礼?
“乌斜单于不愿背上弑兄的罪名,那就由本王代劳吧。”
“清除右贤王的势力,把他的头割下来作为礼物送去龙城,也好证明我们大齐的诚意。”他放下了手,声音里带上了凌厉,“杀。”
话音落下,剩下的十一颗王庭骑兵头颅也滚落在地。
把王庭骑兵收拾干净,这支追着野马群而来的大齐边军却没有离去。
他们清理了一块干净地方,开始就地生火做饭。
虽然是以追马为借口,跟着殿下出了边关到这里来,但他们终究是在荒漠草原中实打实的走了快大半个月,带来的口粮勉强支撑。
现在一抢到粮食,就想立刻坐下来好好吃一顿,休息休息。
等休整完毕,再杀向下一个部落。
将士们身上虽披着全套的甲胄,却不影响行动。
只要随意找个干净地方坐下,推高面甲就能够喝水进食。
他们不是没有注意到那些躲远的牧民,只是草原的融合没有真正统一归心。
这些样貌一看就跟草原王庭的贵族不同的牧民,在被迫跟他们融合以后受到的不是接纳,而是分层与奴役。
那些压迫他们的王庭骑兵被杀死,正常人都不会想要拿起兵器,去对抗大齐的精锐铁骑,给死去的奴隶主报仇,因此,这些跟随厉王出来的将士并没有把他们放在心上。
可没有想到的是,在目睹了刚刚那场虽然是一百对三百,但却称得上是单方面的屠杀之后,这些部族也曾经被裹挟着跟边军开战的牧民竟还敢围上来。
“殿下。”
坐在将士当中,正要拿起水囊喝水的厉王见自己的亲卫起了身,对自己说道,“他们过来了。”
厉王抬起了头,看到这些长相明显分成两三拨的牧民从外围走回来,谨慎地朝聚集地靠近。
他们一凑过来,外围的大齐将士就立刻起身,放下面甲。
空气中响起整齐划一的拔刀声,将这些慢慢靠近的牧民吓了一跳,脚步变得踌躇了起来。
然而,在后方看着的厉王没有阻止自己麾下的将士。
两国交战,老弱妇孺才是最不经意间就能造成伤亡的存在。
要是对他们放低戒心,说不定就会被一箭刺来,扎穿眼睛。
厉王的目光在他们身上扫过。
这些人当中有老有小,青壮不多,有也像是刚抽条的半大青竹。
见到大齐边军拔出了武器,一个年迈的牧民走了出来。
他一出来,就吸引了厉王的注意。
这个老者的打扮就与旁人不同。
他戴着兽骨制成的饰品,有着一种游离于常人之外的气质。
他已经很老了,皮肤如风干的枯叶,手上、脖子上带着青黑色的刺青,犹如奇异的图腾。
他高举双手,表示自己没有武器,用异族的语言说着什么。
在他说话的时候,剩下的牧民全都保持着奇异的安静。
守在王爷身边,亲卫手按兵器,皱了皱眉——他在说什么?
久在边关,将士们自然耳濡目染,能够听懂、会说一些蛮夷的语言。
可草原上的部族众多,光是被王庭打败、吸纳的就有不下七八个,不是每一种语言他们都会。
听不懂,干脆就不为所动。
这些将士就保持着刀刃向外的姿势,犹如一樽樽冷酷的金属雕像。
站出来的老者见状,脸上不由得露出焦急之色。
这些大齐边军听不懂他的话。
他们把部落里的王庭骑兵都杀了,没有屠杀平民,固然算得上是仁慈。
可是等他们离去之后,很快又会有新的王庭贵族来接收这个部落。
他们这些活下来的人就算不会被杀,也逃脱不了皮肉之苦。
王庭来人会降下罪责,怪他们为什么没有豁出性命跟齐人战斗。
什么“非中原之民即草原天骄”,这都是假的。
征服兼并他们的王庭从来没有把他们当成自己人,只把他们当成牲口跟奴隶。
这样的日子他们不想再过了,不知为何会在这个季节袭来的大齐边军就是他们唯一的机会。
可是,要怎么让面前这些大齐精锐明白他的意思呢?
就在这时,老者看到那个被护卫在正中的年轻将军站起了身,朝外围走来。
老者紧张地看着他,感到他的每一步都像是踩在自己的神经上。
虽然他年岁已长,老眼昏花,但也没有错过刚刚这位将军一人就把王庭骑兵杀了个对穿,斩下了几十颗头的画面。
他骑在马上的时候显得很高大,站在地上的时候也让老者要仰视。
老者犹豫了一下,才再次用他们的话说道:“这位将军,我们不是……”
一道悦耳贵气的嗓音从对面传了过来:“我知道。”
这一下不止老者,站在他身后的那群牧民也惊讶地抬起了头,看着这位年轻的将军。
——他竟然会说他们的语言!
蛮夷之语,向来是为中原所不屑的。
在他们还没被王庭收服,还能赶着马到边市去跟齐人交易的时候,也要会齐人的话才行。
然而作为边关统帅,厉王萧应离并没有齐人的傲慢。
草原王庭都知道要去学习大齐的文化跟官制,他自然也学了他们的蛮夷之语,还学了不少。
他从将士的护卫中走出来,把手中的烤羊腿随手递给了亲卫,来到与老者只剩两人相隔的地方站定,问他:“知道我是谁吗?”
老者连忙点了点头。
知道,定然是知道的。
就算一开始不知道,可听了王庭骑兵的话,见了他们的反应,这些牧民也知道来的是谁了。
在王庭人的口中,他是杀神。
他曾经大败王庭军队,还一度打到龙城之下,破了他们的王都。
这位统帅不仅是边关之主,更是大齐最尊贵的皇室子弟。
王庭人天天骂他,王庭上下都将他视为心腹大患、奇耻大辱,人人都恨不得啖其血肉。
可是,没人说过他这么年轻。
也没人说过他面甲下的脸生得这样俊美无俦。
比起王庭骑兵口中所说的恶鬼,他更像一位年轻的天神。
带领神兵,挟着风雷而至,撕破他们面前的黑暗。
面对这群牧民,萧应离表现得很有耐心。
他的神情中没有丝毫的鄙夷,也没有多少戒备。
确实,像他这样能够擒龙缚虎的王者,身边还有对他无比忠诚的精锐拱卫,当然不用担心老弱妇孺的发难。
面对他,老者没有觉得恐惧,而是久违的感到了一丝平等。
只见他问完这个问题,目光就越过了自己,看向自己身后的牧民,然后一笑,转头对他的亲卫吩咐道:“把吃的分给他们。”
草原边缘的河流,就像蓝色的系带,在阳光下轻缓地起伏流淌。
这个刚刚被马群踏过、变得一片狼藉的部落,此刻笼罩在一片奇妙的氛围中。
在王庭贵族手下像奴隶一样生活,鲜少得到优待的牧民们围坐在聚集地之外,感觉像在做梦。
他们每个人手中都拿着热腾腾的食物,刚刚被打的少年甚至还分到了一瓶药。
虽然空气中的血腥气还没有散去,但他们的心却奇迹般的平静下来。
短暂的相视之后,就开始低下头,大口地吃肉。
十几步之外,厉王坐在那里。
他背靠着堆积的物资,吃着手中烤好的羊腿,还用匕首把肉切下来,分给坐在对面的老者。
老者受宠若惊,两手接过,听面前的年轻王者对自己说:“吃。”
这些都是王庭的物资,吃不完带不走的,他们是不会留下的,离开之前都会一把火烧光。
见老者犹豫了一下,才张开嘴,开始撕咬那块肉,萧应离才垂下目光,继续片手上的羊腿:“你叫住我,不会只为这一顿饭吧?”
老者闻言,有些急迫地咽下了嘴里的羊肉。
他想开口说话,却感受到那油质的香气在口中散开,忍不住回味了一瞬。
在他们的部族被打败、被征服以后,他们养的牛羊跟马,甚至他们这些人,都成为了牲口。
他已经不知有多久没有吃到过这样好的肉了。
不对,现在不是想这些的时候。
他回过神来,迫使自己思考要如何对面前的贵人说出自己的乞求,厉王的匕首就再一次伸了过来:“再吃。”
老者犹豫着,迎上萧应离的眼睛,终究还是再次伸手接过了匕首上穿着的肉,狼吞虎咽起来。
一时间,空气中只剩下咀嚼撕咬的声音。
不远处架起的锅上还在煮着肉汤,汤滚了,散发出浓郁的香气。
在荒漠中跋涉了这么久,这样一碗肉汤对将士们来说,是绝顶的美味。
“殿下。”
亲卫盛来一碗肉汤,递给了他。
萧应离伸手接过,一边低头试了试温度,一边向面前的老者道:“我知道你的部族。”
老者停下动作,抬头看他。
“你们曾经生活在水草丰茂的地方,很擅长养马,有时会来边市跟我们交易。怎么,在你们被打败、被跟族人拆散驱赶到这里以后,被这样对待,就没有想过反抗吗?”
老者张了张嘴。
想过,当然想过,怎么会没有想过?
只是他们的青壮不是已经战死,就是被抽去了王庭军队。
这里留下的就只有老弱妇孺,而且还是几个部族混居在一起。
他们这群人,没有武器,没有战力,语言勉强相通,还要彼此防备,不敢完全相信对方。
用了这样的分裂之计,所以王庭才能用三百人就控制住他们这两千人。
老者想着,心中感到一阵苦涩。
他低声道:“我们想过,但不能。”
他们本来是有自己的部族,自己的图腾跟信仰,部族里还有着自己的军队跟勇士。
虽然没有王庭强大,但也能抵挡风沙。
可是现在被分开,谁也不知道自己在这里反抗,会不会殃及在别处的族人。
当一切都被捏在统治者的手里,他们又能怎样呢?
就只能默默地承受,然后在沉默中逐渐麻木、逐渐死亡。
年轻的王者抬头看了他片刻,然后再次让亲卫盛了碗肉汤来,递到他手里。
老者道了谢,听他说道:“但是聚居在这里的这些牧民,我看他们都很听你的话。”
老者摇了摇头,放下了碗,伸出双手。
在他的手背上有着图腾一样的刺青,吸引着萧应离的目光。
他看着这些青黑色的刺青,挑了挑眉,又询问地看向老者。
老者放下了手,平静地道:“这是因为整个部落里就只有我一个‘巫’。”
草原的生民离不开他们的巫。
在他们生病的时候,大巫能有办法治疗他们,也能够为他们占卜凶吉,还能为死去的人祝祷,让他们的灵魂安息。
“因为我是唯一的巫,所以他们愿意听我的话。”
摇晃的白布间,每一个人都在留意着这个方向。
大齐的将士在警惕,这个老者会不会对他们厉王殿下有所冒犯。
离这里更远的牧民则在想他们的命运会如何,他们的巫要怎么说动这位年轻的王者。
厉王面前,名为“晋”的巫者正襟危坐。
他问道:“接下来,您要同现在这样,一路往右贤王所在去吗?”
萧应离喝光碗里的肉汤,随意地放下碗,与晋对视了一眼。
意识到对方察觉了自己的意图,年轻的王者略一扬眉,然后点了头:“不错。”
王庭贵族可以不懂其他部族的语言。
毕竟按照他们一统草原的计划,打败兼并这些部族之后,下一步就是统一语言。
到时候彼此交流只剩下一种语言,自然也就无需担心要怎么沟通。
这是统治者正确的思路。
可惜,还没有走到这一步,前任大单于就死在了战争当中。
这些还没来得及被同化的部族陷入了困境里,不得不努力去弄懂统治者在讲什么。
作为最有智慧的那群人,巫能够首先学会王庭的语言并不奇怪。
刚刚萧应离跟什长的对话,所有人都听着,他眼前的巫者自然也听到了。
晋对他笑了笑,脸上的皱纹变得更加深刻。
他深陷的眼睛带着这个年纪的老人特有的浑浊,但光芒闪动间却有种智慧而清澈的感觉。
“那么——”他缓声道,“让我为您占卜吧。”
战士出征前,由巫为他们占卜凶吉,这是惯例。
大齐边军没有这样的习惯。
出征之前,他的军师祭酒顶多意思意思,祭祀一下。
但出于某些理由,厉王没有阻止老者,他眯起了眼睛,静静地看着晋的动作。
虽说是占卜,晋却没有拿出龟甲或石头。
他低着头,用带着刺青的手掌在地上摸索,然后找到了一截草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