夺回福运后我赢麻了by纳兰十七
纳兰十七  发于:2024年07月1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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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珉收回目光。
而画舫上的狂生骂完当朝风气,骂完内阁跟阉党,话题也自然而然转到了明年春闱。
习得文武艺,货与帝王家。
只要是读书人,都想要下场高中,将一生所学报给朝廷。
风珉捏着酒杯,听他们大声说着等自己考取功名之后,入了朝中要如何不畏强权,要如何风清月朗,要一改朝中风气——听了片刻,风三少只摇了摇头,嗤之以鼻。
朝中现状哪是这样容易改变的?
等入得局中之后,他们就会发现,世上最不值钱的就是热血,为官做人不是只有一腔热忱、一身傲骨,就能成事的。
而且,若他们真想在明年下场,一举高中,现在就应该同长卿一样在书院治学,打磨自身,而不是在这河上泛舟,在歌伎与美酒环绕下夸夸而谈。
风珉垂下眼睛,浓密的睫毛盖住了眼底的不屑,将杯中清甜绵软的水酒一饮而尽。
等到放下杯子的时候,他心底忽地生出了些微担忧。
陈松意听他唤自己,于是从船外收回目光。
就见风珉看着自己,神情有些微妙地道:“你的兄长……是什么样的人?”
——该不会跟外面那些狂生一样吧?
陈松意愣了一下,然后才摇了摇头说:“不知道。”
她做鬼的时候飘不进朝堂、刑狱这样的地方的,并不清楚自己这一世的兄长性情如何。
她对他的印象只是那穿着青衫,如松如竹,走进宫门,敲响登闻鼓的身影。
他是挺拔地走进去的,然而再出来的时候,就已经是一具尸体了。
不光是他,她对这一世的亲生父母的印象,也都来自于死后。
他们给她所留下的影子,都是为了死去的爱女奔波劳累,苍老潦倒的模样。
见她神色怅然,风珉只以为她是近乡情怯。
于是,他没有再问。
船行驶了一段路程,顺利的来到了沧麓书院。
一行四人下了船,登上了岸。
风珉身边的六个护卫,有五个留在了下榻的地方,他只带了一个老胡过来。
到了江南地界还随身带着五六个护卫,实在是太打眼了,何况他们此行的目的地是沧麓书院,再安全不过了。
包括风珉在内,四人都是第一次来这里。
看着眼前掩映在山水间的建筑群,所有人都感觉到了一种幽静之美。
与沿途江南水乡风格的建筑相比,沧麓书院整体要更加厚重,青瓦白墙,坐西朝东,由亭台楼阁等建筑对称地构成,每一块砖每一片瓦、甚至是池中风荷,都积淀着江南的人文气质。
风珉下意识地拿这座书院与横渠书院比较,没有明显的长短之分。
若要说的话,就只是江南这里的学子更加多样,有恃才傲物的狂生,也有看起来出身贫寒的士子,交织当中更显出人间的烟火气。
沧麓书院平日是不向外人开放的,不管是要来探亲访友还是求学,都先要经过门房。
三人停在原地,老胡自觉地过去跟门房交涉。
书院的门房是个老头,老胡唤他一声老丈,告诉他自己是陪着主家过来找人的。
这年岁已长、眼神却很好的门房第一眼见他就看出来了,这个精壮汉子是大户人家的护卫,后面那对公子小姐大概就是他的主家了。
他的两位主家,不管是公子也好,小姐也好,衣着都不华贵,却掩盖不住出身不凡。
也不知是来书院找哪个世家子弟。
老门房心中有了初步判断,态度也很好,笑眯眯地问:“你家公子小姐是要来找谁?”
老胡倾身,用拇指在嘴唇上方抹了一抹,顺手递了一粒碎银过去:“这里有没有一个叫陈寄羽的公子?”
他本来还以为就算给了钱,老门房也要想一会儿,可没想到他一说,老门房就露出了恍然神色:“陈公子啊,知道。”
他收了钱,一边起身一边道,“他今日正好在书院里,稍等片刻,我去给你们叫来。”
“那就辛苦老丈了。”
老胡圆满完成任务,回到了风珉身后,摸着唇上短须道:“虽说今天书院休假,但陈公子没出去呢。原以为沧麓书院跟横渠书院不一样,靠风花雪月之地这么近,江南才子又是出了名的风流,没想到也有跟谢公子一样完全不为外物所扰的嘛。”
他会提谢长卿,纯粹是习惯使然,提完之后才想起意姑娘原是程家养了十六年的嫡女,跟自家公子爷的这位好友是有过婚约的,一时间挨了公子爷一记眼刀,不由得作势打了打自己的嘴。
陈松意却没有在意,她写给谢长卿提退婚的信,对方大概早收到了。
没有意外的话,不管是他跟她,还是他跟程家,现在都没有瓜葛了。
她想的是刚才风珉在船上问的问题。
她知道,他是怕陈寄羽也是画舫上那些狂生中的一员,其实是不用担心的。
因为刘氏调换了两家的女儿,使得陈家没落,能送儿子来沧麓书院读书已经是极限了。
所有人都可能在书院放假的时候去寻欢作乐,但她哥哥不可能,他没有这样做的资本。
放假的时候他还在书院,大概是需要做一些事情来补贴学费,赚取生活费用吧。
陈松意想着,虽然脸上的神情依然平静,但握住手帕的手指已经紧张得用力到发白。
终于,前方出现了两个人,她顿时心神一紧,来了。
走在老门房身旁的是一个二十来岁的年轻人,身上一件穿着洗得发白的蓝色士子衫,他的身材高大,但是很瘦,蓝色的袍子穿在他身上都是空空荡荡的。
陈松意望着他,一时间被一种难以言喻的情感所摄。
面前的人同她记忆里最后的样子一样,身形挺拔如松竹,不因贫困而窘迫,是跟公子如玉的谢长卿不同的、另一种有力量的俊雅。
而被老门房叫出来的陈寄羽,在老者指向站在原地的四人前,也已经若有所感觉地看了过来。
他的目光同样一下就锁定在了陈松意身上,仿佛被这个少女给攫取住了。
一瞬间,周围的世界仿佛都变得模糊、淡去,这对兄妹眼中只剩下彼此。
他们的眉眼并不相像,但轮廓却出奇的相似,尤其是下半张脸。
——都是鼻若悬胆,唇偏秀气,是不容错认的血脉印记。
就只一眼,陈寄羽就知道她是谁了。
“谢谢罗叔。”
陈松意听他向老门房道了一声谢,朝着自己走了过来。
就在这时,她眼前仿佛被无数的云雾笼罩,将面前的兄长身影盖去。
她急切地睁大了眼睛,用力去看破这云雾,眼中却看到了别的画面——
那是她哥哥未曾走上的另一条路。
如果当年那个雨夜,她跟程明珠没有被调换的话,那不久之后,陈家就会因为一个契机从村里搬出来,转到小镇上,做起不错的小生意。
作为家中长子,本来在村中私塾随一个老童生开蒙的陈寄羽也会转到镇上乡学,继续读书。
虽然他出身农家,但进入镇学之后,却在读书一道上展现出了极佳的天赋。
入镇学的第三年,他与其他人一起去考童生,一次就过了。
因为年纪小、资质好,所以他的老师写了书信去给昔日同窗,将他推荐去了县学。
从一开始最末位到第一,他只用了两年时间,然后被沧麓书院选中。
于是陈家从原本的村子搬出来,先是搬到了镇上,然后又搬去了县城,最后因为长子进了沧麓书院,加上生意越做越红火,终于在长子去京城参加科举考试之前搬到了州府。
在另一条没有发生的命运之路上,她的哥哥跟现在一样都在沧麓书院求学,但是那个他更加意气风发,年轻的脸颊是饱满的,不像现在这样因为缺衣少食而消瘦。
那个他的文章跟考试时常得第一,沧麓书院每个月发下来的奖金,他都可以用来买书,不必捎回家里,也不用在休假时给书院做杂事来补贴学杂费用。
云雾再次弥漫,又散去,陈松意眼前的画面变成了京城。
她的哥哥参加了明年的春闱,跟谢长卿同一届,陈松意看着他在考场中信笔挥毫,考官激烈争执,在他跟谢长卿之间决出了名次。
谢长卿夺了第一,他得了第二。
只不过在金銮殿上参加殿试,他又力压了谢长卿,夺了状元,成为了时隔百年第一个力克横渠书院第一,夺得状元的江南学子。
这一届三甲,谢长卿遇上了他的这个毕生对手,与状元失之交臂。
景帝朱笔一挥,将有神童之名的元吉点为了榜眼,将容貌最出众的谢长卿点为了探花。
谢家父子一门双探花,传位一时美谈,却是谢家父子一生的遗憾。
而陈寄羽则顶着黑马之名,入朝为官,开启了他的青云之路。
这位新科状元无论性情才干,都非常令景帝的喜爱。
尤其是他的行事能力跟风格都与年轻时的付鼎臣相似,但性情却比他好上千倍万倍,让景帝用得十分顺手。
有了这个出身农门的状元郎,完全倚仗自己的看重跟培养来成长,景帝就连看马元清都没看他那么顺眼了。
没有陈松意插手的变数,这段未发生的命运里,付大人依然在赴任的途中遇刺,在五十五岁这年陨落旧都。在他之后,陈寄羽就隐然成了南方学子、江南文臣的下任领袖。
景帝任他为太子少师,让他以超越了所有人认知的速度升迁,在力克横渠第一、夺得状元之后,又成为了第一个非横渠书院出身的相公。
这位能力才干与付鼎臣相似,性情手段却截然不同的陈相,做到了付大人没有做到的事。
他在与阉党的对抗较量中,将他们分而化之,逐个击破,结束了大齐的内患,在因厉王陨落而战乱再起之时,极力主战。
他坐镇后方,将整个大齐朝变成了高速运转的机器,把各种战争资源向边关军队倾斜。
大齐的边军跟各地守备力量被全面调动,再次平定了边关,将蛮夷驱逐,将战功扩大到了大齐战神厉王曾经达到的高度。
而在打赢了这场仗,获得了大量的赔偿跟战马之后,他又改革了大齐的屯兵制度,改变了军制,让国家休养生息,让百姓从战时回归到日常中。
从三十四岁入阁,到三十七岁成为大齐首辅,陈寄羽在任将近五十年,抵挡过无数内忧外患,联手文臣武将,平定了数次危机,从阉党之乱这个转折点开始,把这个王朝带向了更强大更繁荣的时代。
他教出过三任明君,为大齐朝培养出了无数能臣志士。
在这条未曾开启的命运之路上,他活了九十八岁。
在他死后,大齐朝还延续了三百多年,而民间祭祀他的祠庙在千年之后,依然有无数人拜祭。
青烟袅袅,香火鼎盛,然后画面就断在这里,一切烟消云散。
陈松意的目光聚焦,眼前所看到的又是现在这个衣衫洗得发白、高大而消瘦的哥哥了。
想到刚刚看到的另一条路上的他,再想到记忆中他冰冷的尸体,陈松意感到一股极端的痛苦侵袭了自己,令她颤抖起来。
在跟随师父学习推演术的时候,她的师父就曾经说过,世上不是所有人都能够看到命运。
但凭借算力,他们可以无限地趋近于天道,趋近于命运。
而这世间也有天赋异禀的人,他们不需要算,只需要一眼就能看透一个人的一生,看到一个王朝的兴衰百年。
师父说,这种天赋是一种恩赐,也是一种痛苦。
陈松意从前不知道这话是什么意思,但现在她知道了。
她为自己的哥哥原本璀璨而辉煌的人生被人为地斩断夭折而痛苦,为这个本该能够更加兴盛、更加强大的王朝而痛苦。
这种痛苦比她曾经经受的一切都要痛苦千倍、万倍。
因为她看到自己想要达到的目标本可以这样实现,但是却被硬生生地折断、碾碎。
她放在胸口的手不得不用力地压紧了,才没有让心脏因为这样可怕的痛苦而碎裂。
她想要哭,但早已经习惯了流血不流泪,越是痛苦,就越是流不出眼泪,然后又再次加剧了这种痛苦。
就在她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做,才能把这种无法宣泄的痛苦给隐藏、消除下去的时候,一只手轻轻地放在了她的头顶。
少女怔怔地抬头,看到来到自己面前的兄长。
陈寄羽眼中映出了她的脸,看着这个仿佛沉浸在莫大的痛苦中、却无法发出声音也无法流出眼泪的妹妹,他轻轻地摸了摸她的头发:“别怕,妹妹,我在这里。”
因为亲生妹妹回来了,陈寄羽直接放下了其他,带着妹妹回家。
陈家还在陈家村,由沧麓书院回去要大半天,先坐船,再坐马车,到了家就是天黑了。
陈寄羽在书院里帮人抄书,抄几本才够半两纹银。
雇佣船跟马车的时候,他却眼也不眨地雇下了最好的。
陈松意在突然接收到那些跨越千百年的画面之后,精神就十分不好,在船上歇了小半日,在马车上又靠着小莲许久才恢复过来。
见妹妹如此虚弱,陈寄羽没有问她任何问题,而是跟这个送着她回来,在她不舒服的时候又明显表现出紧张的贵气公子攀谈了几句。
风珉没有说出自己的身份,只说了自己是陈松意的朋友,从京城送她回江南。
说着,他又看了一眼靠着小莲在闭目养神的少女。
他的紧张,主要源自于陈松意的能力。
哪怕是前方有人截杀的时候,她都没有过这样的反应。
像她这样的人,异常的反应往往是跟大事挂钩的。
可她只是见到了她的哥哥,就在陈寄羽走过来时忽然变成了这个样子。
如果不是在自己以眼神询问的时候,她轻轻地摇了摇头,表示没有什么大事,风珉都不管有其他人在场,也要问个明白了。
当行进的马车停下来的时候,天已经全黑了。
车窗外看得见夜晚村落的影子,听得到远处的犬吠声。
陈松意睁开了眼睛。
她从小莲的肩上一离开,小姑娘就用细细的手臂扶住了她,小声问:“小姐好些了吗?”
昏暗的车厢中,陈松意可以感觉到自己的兄长跟风珉的注视,她轻轻地说了声“好多了,我没事”,就感到马车慢了下来,最后完全停住。
“公子爷!”
跟车夫一起坐在车辕上的老胡已经跳了下去,朝着车厢里说道,“我们到了。”
陈寄羽跟风珉先行下去,陈松意在后面由小莲扶着从马车里出来。
空了的马车很快离开,她站在院子前,借着昏暗的天光看着面前的建筑。
这是一个充满江南水乡风格的小院,土墙低矮,里面是几间瓦房,都盖得十分矮小。
院子的门只是虚虚地拴着,陈寄羽上前轻轻地一拨就开了。
陈松意迈过门槛的时候,没注意脚下台阶,差点摔一跤。
风珉从旁伸手,精准地扶了她一把。
“谢谢。”陈松意说。
“小心点。”风珉收回了手,看向院子,明明暮色已深,屋子里却没有点灯,灶台里也是黑的——家里没有人在吗?
他心中刚刚生出这样的念头,正对着院门的屋子里就传出了咳嗽声。
然后,一个女子温婉虚弱的声音响起,问道:“孩子他爹,你回来了吗?”
一听到这个声音,陈松意就心中一颤,离开了小莲的搀扶,不由得向前一步。
陈寄羽没有错过妹妹的反应,他向前走去,对屋子里的母亲说道:“娘,是我,我回来了。”
“寄羽?”
那个温婉虚弱的声音透出了欣喜。
屋里传来了动静,里面的人点亮了油灯,她的影子映在了窗上。
陈松意的目光立刻黏在窗纸上的剪影上移不开了。
陈母披上了外衣,端着油灯,掀开了帘子从屋里出来。
她的身形跟女儿很像,那张被辛苦清贫的生活染上疲态跟风霜的美丽面孔被油灯的光芒映亮。
“寄羽你怎么——”声音在看到院中站着的另外几人后戛然而止,隔了半晌,她才不敢置信地掩住了自己的嘴,看着女儿,“松意……是松意吗?”
陈父扛着锄头从地里回来的时候,还在想着今天回来得晚了,得一回去就把药煎上。
自京城来人把明珠接走以后,妻子就一病不起,吃了许多药都不见好。
“尊夫人这是心病。”来给她诊脉的大夫说,“心病要是好不了,吃再多的药也不好痊愈,你要多多地劝劝她。”
是心病。
养了十六年的女儿不是亲生的,要被接回京城去享福,而亲生的女儿在被程家当成嫡女养了十六年,甚至已经跟京中的清贵人家定亲了,不跟他们认回来反而是对她好。
妻子自然也明白这一点,可是明白归明白,这要让她怎么放得下呢?
“孩子他爹,这辈子我还有机会见到我们女儿吗?”
想起妻子流着泪问自己的话,陈父叹了一口气,脸上因为风吹日晒而生出的皱纹更深了。
他扛着锄头回到自家的院子外,透过低矮的土墙见到了里面的灯光,还听到里面有说话的声音,不由得愣了一下。
他加快脚步朝着大门走去,就看到本来应该暗着的灶台生起了火,有一个小丫头的身影在里面忙碌,还有个精壮汉子在旁帮忙生火打下手。
而主屋亮着灯,自己妻子的声音从里面传出来。
家里来了客人,但主要是妻子在说话,从她生病以来,他已经许久没有听她说这么多话。
陈父扛着锄头进来,正想着是来了哪里的客人,就听到一个没有听过的少女声音在说道:“程家的人是怎么说的,他们说我不愿意回来吗?”

明明没有听过,却让陈父有种莫名熟悉的感觉。
只不过,少女说话的腔调与江南的吴侬软语有别,让他想起了那日来到家中,居高临下地宣布两边的孩子抱错,要把他们家的小姐接到京城去的程家人。
偏偏在灶台帮忙生火的精壮男子又发现了自己,从灶台后直起身,朝这个方向看了过来,让陈父那种局促的感觉更加强烈了——他明明是回的自己家,怎么会这样?
还好这个时候,主屋门口的布帘动了动,陈寄羽从里头出来了。
眼下早过了该用晚膳的时候,他们一路过来又没有停下进食,该张罗起来了。
陈寄羽知道家中没有什么食物储存,要做一顿饭,还得先去置办点食材。
结果一抬头,就看到自己的父亲扛着锄头、半卷着裤脚,愣愣地站在院中。
而一见到儿子,陈父就明显安心多了:“寄羽。”
“爹。”
陈父放下了锄头,把它靠在墙边,局促地在衣服上擦了擦手:“今天书院休假哦?家里来客人了吗?里面说话的是你的同窗吗?”
沧麓书院收不收女子陈父不知道,但儿子难得带客人回来,怎么也该好好招待人家,于是他便想去院子后面的菜地摘一些菜,然后再去一趟村头的张屠户家,买两块肉。
张屠户家的猪今日出栏了,宰了一头准备明日拿到镇上去卖,现在去可能不便宜,但新鲜。
陈父打定了主意,就示意儿子回去继续陪客人说话,自己再出门。
妻子虽然性情温婉,也曾给大户人家做过厨娘,但终究是小门小户出身,儿子的那些同窗她怕是陪不好。
“爹在地里忙了一天,又是泥又是汗的,就不进去了。”
陈父扯了扯自己身上的粗布短打,不好意思地道,“我去河边洗洗,再顺便摘点菜、买点肉回来。”
他说着就要再出门,却被儿子从身后叫住。
陈父不明所以地停住脚步。
陈寄羽转过身,对屋里的人说了一句:“爹回来了。”
然后,陈父就见到土布帘子被掀开,自己的妻子由一个跟明珠年纪差不多大的姑娘扶着,从里头走了出来。
今夜的月光不亮,两人站在门边,身形轮廓全是由背后的灯光映照。
陈父的目光不由得落在妻子旁边的少女身上。
她跟明珠是完全不一样的。
比起生得清纯无辜、在熟悉的人面前又无比娇惯的明珠,这个与她年纪相仿的姑娘端庄大气,站在那里就像一幅沉静的仕女图。
如果不是差别太大,刚刚有一瞬间,陈父都要以为是被接到京城去的明珠回来了。
“这是……”
整天在地里跟庄稼打交道的陈父口笨舌拙,下意识地看向妻子。
就见妻子一双眼睛哭得红肿,脸上的表情却是高兴的。
她挽着身旁少女,向自己似哭似笑地道:“孩子他爹,你看是谁回来了?”
听到她的话,陈父忙定睛去看站在她身旁的陈松意,借着一点灯光,他看清了这个姑娘的面孔。
少女有着跟自己的妻子相似的眉眼,但是下半张脸却跟站在一旁的儿子十分相像。
他们三个站在一起,让人一眼就能看出三人之间的血缘关系。
陈父的嘴唇颤抖起来。
他感到眼前花了,迅速聚集起来的眼泪让屋里透出来的光芒,都变成了交错的光路。
陈松意也定在原地,看着自己的父亲。
他这个时候,就已经跟她记忆里最后的样子有些接近了。
陈父看上去比他实际的年龄要老。
因为身上背负着一个家,所以他早早就有了皱纹,生出了华发。
跟儿子一样,他也生得高大而消瘦。
第一次见到亲生女儿,这个男人在激动之余,竟显得局促而无措。
就是这样一个农夫、一位父亲,在上辈子女儿横死以后,就带着身体不好的妻子千里迢迢来到京城,为了女儿四处奔波。
他并不要求什么,只是想求一个真相,求一个公道。
“她是有福气的,她不可能就这样死了……”
他对着每一个愿意听他说话的人这样说,整个人在那短短的一两个月内就急速地老去,仿佛把一生的泪都流尽了。
在妻子休息的时候,他一个人来到茶楼里,找到出来听戏的程明珠,跪在她面前苦苦哀求:
“明珠啊……爹求求你,就算你姐姐是真的出意外走了,也让我跟你娘看她最后一眼,就一眼!从她生下来,爹都没能看过她一眼……”
此刻,身在这个院子里,陈松意耳边仿佛又响起了他在茶楼中的哀求,心中火焰再次燃起——
他是养大程明珠的人,这样跪在养女面前求她,程明珠竟然敢受!
可怜她的父亲根本不知道,杀死他亲女儿的,就是这个养了十六年的养女。
后来索了他们性命的,还是她。
在陈松意所能反应之前,她的身体已经动了。
她松开了母亲的手,向院中的父亲一步一步地走了过去。
她这一世的父母,都是很普通很平凡的人,在他们身上看不到那种命运的伟力。
但他们对儿女的恩情,哪怕是生死相隔之后短暂地体验到了一下,都让陈松意感到了如山之重。
来到父亲面前,她缓缓地下跪。
在战场上,她连死的时候都是站着死去的,可是在这个平凡衰老的父亲面前,她跪下了。
一片无声中,她代替了上辈子那个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没有为他们做过,只连累了他们一生的自己跪在父亲面前,向他深而重地磕了三个头。
额头抵着泥地,陈松意深深地闭上了眼。
“女儿不孝,女儿……回来了。”
如果说上辈子最可惜的是她的兄长,那最难受的就是她的父亲。
当他看着妻儿的尸体,最终选择投缳自尽的时候,该是何等的绝望。
陈母抽泣着,不忍地别过头,不去看这一幕。
这一切明明不是女儿的错……
被换走的时候,她才刚刚出生,只是个什么都不懂的婴儿。
这十六年来她在程家,根本什么都不知道,她怎么会有那么多的自责?
在她身后,风珉也在沉默地看着这一幕。
少女跪伏在地上的时候,背脊显得更加纤弱,让人越发感觉到她加在自己身上的无形重负。
一路相处,风珉不时就会有这种感觉。
等到了她跟兄长相认,又再跟父母相认,这种感觉就变得更加清晰。
同饮泣的陈夫人一样,他也不知道她究竟哪里来这么多对自己的苛责。
正在沉默中时,灶台上忽然响起一声响亮的抽泣,打破了院中沉凝的安静。
不只是风珉,连泪眼模糊的陈母跟流着泪的陈父都被这一声响亮的抽泣给吸引了目光。
只见灶台边,老胡一个大老爷们提着烧火棍,哭得涕泗横流。
风珉:“……”
在众人的注视下,一向以硬汉形象来掩盖自己丰富感情的老胡说道:“眼睛、眼睛里进灰了!”
小莲踮起脚尖,伸手安慰地拍了拍老胡的背,把自己的手帕递给了这个当初因为可怜自己,把自己买回来的老大哥。
被老胡这么一打岔,陈松意的心情也沉重不下去了。
她直起了身,看向面前的父亲,见他同哥哥一样,也将手轻轻地放在了自己的头上。
这是女儿出生十六年以来,当父亲的第一次触碰到她。
陈父的手有些颤抖,轻轻地将她额头沾到的尘土拂去之后,才将她扶了起来:“好闺女,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陈父不局促了。
他被迎回了主屋,然后发现屋里除了自己的妻女以外,还有一个俊朗贵气的风公子。
在他由女儿陪着,了解她这个仗义送行的好友时,陈寄羽离开了家中。
他挽起了袖子,先是去院子后面自家的菜地熟练地摘了菜,然后又去村头,敲开了张屠户的门。
听陈家的秀才郎说要来买肉,傍大腰圆的张屠户忙点头让他进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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