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她手边放着一个打开的小玉匣,边上是一卷羊皮。
地上散落的全是画好的符箓,密密麻麻,叫人无处落脚。
从那个教徒的视角看过无垢教的情况后,她就将对这个教派的警惕提到了最高。
因此,在动身去之前,能做多少准备就做多少准备。
在入蜀之前,陈松意并没有算到会有这番变故,身上带的黄纸跟朱砂不多,路上画的符也不多。
所以,在跟薛灵音说完青龙寨里如今的状况以后,她就向她索要了更多的朱砂跟黄纸。
当薛灵音的人去城中四处搜刮黄纸跟朱砂的时候,陈松意就在这里思考圣母的能力是怎么获得的。
太平县大牢被劫、何县令被停职以后,薛灵音去了解过所有被劫走的犯人的身份背景,想要从其中找出一些线索。
她虽然没有如愿找到,但她记下的东西却在这时候派上了用场。
当陈松意向她描述过她看到的无垢圣母长相时,薛灵音立刻便把人跟除了张俊以外唯一一个没有犯罪、也没有找到尸首的犯妇白氏对上了号。
“她是无垢圣母?这怎么可能?”
陈松意听完她说的白氏身世背景,还有她是如何被陷害入狱的之后,也懂了薛灵音为何会这么震惊。
从懦弱的、没有反抗能力的受害人,变成一个高高在上、操纵上万教众的加害者,这其中的跨度确实太大了。
可这并不是不能发生。
像程明珠,她不就是一夜之间就从什么都不懂的普通人,变成了危害极大的蛊女?
但她会有此剧变,是因为那卷羊皮。
她接触到了道人留下的那卷羊皮,灌顶一般从其中习得了蛊术,一夜之间就能娴熟应用。
无垢教的这个圣母呢?她也是如此吗?
可那卷羊皮现在在自己这里,在桥头镇之后,陈松意就把它封了起来,带在身边,再也没有打开过。
这时,她把这个半个巴掌大的玉匣子取了出来,将五指覆在了上面。
这卷羊皮是道人之物,它的威力她体验过,而这世间能做到这样,一夜就将一门术灌顶给一人的,除了道人,陈松意不做第二人想。
外面的人声越来越嘈杂,而一个念头如闪电般击中了她。
陈松意放在玉匣上的手指抽动一下——
白氏不必接触这个东西,道人可以直接传授她。
——他在蜀中!
她的师父在蜀中,道人也在,说不定他人就在无垢教!
这令剿灭无垢教的难度跟危险程度瞬间上了好几个台阶。
陈松意在意识到道人可能现身的时候,几乎立刻想要改变主意,先不去青龙寨,而先取道成都,再去风雷寨,找到师父再说。
对道人的忌惮几乎刻入了她的骨髓。
他不光是天阁的叛徒,也是草原人的国师。
而且他们一样,她不可测算,他也不可测算。
所以,她没有办法在出发去清剿无垢教之前算到他的动向。
他可能是冲着师父来的,毕竟她在明面上所做的一切,都是依托了师父之名。
也可能不是,万一他是设下陷阱,等着厉王撞过去呢?
厉王死亡的结果,她在第二世已经见过了。
他的死会给整个大齐王朝带来不可弥补的重创,会让她先前修补王朝的努力付诸一炬。
她没有把握在道人的手段下保住他的命。
“我冒不起这个险。”陈松意想道,“大齐也冒不起这个险。”
可她如果不让他去,只由自己去,他会答应吗?
想也不会。
但若是他们取道成都,只由薛灵音跟夔州守备军去清剿无垢教,后者就一定会暴露在对方的棋盘上,没有丝毫遮蔽,必败无疑。
陈松意天人交战许久,目光最终落在装有羊皮卷的玉匣上。
道人能够创造出这样的东西,说明上面的道术都是他精通的。
兵法有云,知己知彼,百战不殆。
自己没有办法通过常规的手段去了解他,制定对付他的计划,消除对他的恐惧跟忌惮,那就只有非常规的。
陈松意没有犹豫多久就打开了玉匣,准备再看一次这卷羊皮。
这一次,她的问题基准是,她可能遭遇到的这个对手究竟会多少道术。
夕阳快沉下山的时候,留在门口的人听见了马蹄声。
“来了来了,是不是回来了?”
他们探头出去,朝着马蹄声传来的方向望去,果然见到中午离开的几人回来了。
只不过中午离开的时候萧应离带了几个人去,他就带了几个人回来。
被大小姐命令在门外等候萧堂主调兵回来、随时准备接待的几个人认真地朝着他们身后看去,揉着眼睛确认了两遍,才相信自己看到的。
本以为这位出身漕帮的萧堂主怎么也能带回几百人来,可没想到,他是一个人也没有带回来!
这令几个已经听过了无垢教的情况,知道他们占据了废弃的青龙寨、在那里足足聚集了八千多人的蜀地游侠看着越来越近的五人,全都忍不住面露愁色。
就这样什么人都没调来,他们还要去吗?
那边可是十倍于他们的人数,他们就算再能打,投进去也不够人家吞的。
“不然还是跟大小姐说,先缓一缓,转道去顺庆府搬个两万人马来……”
两万人碾压过去,就跟上次灭青龙寨一样,让他们连还手的余地都没有。
不过担心归担心,他们还是没有下了客人的面子。
等萧堂主跟他的几名护卫来到门前下马以后,他们就迎上前去牵马,一字不提他去调兵遣将、借回来多少人的事,只热情地道:
“萧堂主回来了,辛苦了。”
“大小姐已经把我们的弟兄都召回来了,就在里面等着萧堂主。”
萧应离把马交给了他们,对他们点了点头。
他如何会察觉不到他们所想?不过厉王殿下没有多做解释,很快就带着自己的人进了宅子。
来到院中,果然见到离开时还空旷的宅子现在到处都是人。
他一边走,一边看到这些蜀地游侠的目光朝自己投来,大致一看,少说聚集了有七八百人。
“萧堂主。”正在跟自己的二把手说话的薛灵音见他回来,立刻起了身,迎上前来问借人的结果。
萧应离目光先越过了她,在厅中扫了一圈没见到陈松意,于是收了回来,对她说道:“借来了,我让他们在城外二十里等着。”
城外二十里?
薛灵音手下的几个得力干将听到他的话,纷纷猜测起他是去借了多少人来,是太多了不好带进来,还是太少了不好意思带进来?
薛灵音点了头,萧应离注意到她的眉宇间有着凝重。
只是还没来得及问,陈松意的身影就出现在了门外。
她一来,厉王殿下的注意力立刻全都转移到了她身上。
她看上去跟自己离开的时候没有什么区别,但又仿佛有哪里不一样了。
萧应离想着自己不在的时候,她们是不是从剩下的那个活口身上得到了什么信息,才令这里的人身上都笼罩上了一种焦虑。
而陈松意看到他,已经径直道:“兄长回来了?我们已经准备好了。事不宜迟,这就动身吧。”
薛灵音便再一次见识了萧堂主对他妹妹的言听计从:“好。”
于是,刚回到这里的厉王等人没有休息,也没有用晚膳,直接再次骑上了马。
夕阳余晖照耀的街道上,一匹又一匹的马载着背上打扮得风格各不相同的游侠,从薛灵音落脚的宅子离去。
从红衣女侠来到这里,对附近劫掠幼儿的人追查、惩戒以后,对他们这样来来去去已经很是熟悉的百姓没有被这马蹄声惊动。
他们只是在听到声音之后走出来,站在烟尘之中,看着马队离去的方向,知道他们这一次肯定又是要去抓人了,只默默祈祷一切顺利。
当夕阳的最后一点余光消失在天际,整个世界开始陷入黑暗中。
马蹄声震天,出了县城,几百匹马同时奔跑起来,动静大得仿佛一阵小型的地动。
萧应离跟陈松意策马同行。
尽管中间隔着距离,周围又有声音,可薛灵音毫不怀疑后者还是有办法可以在全速前行的同时,跟她兄长他们说明无垢教的情况。
她收回目光,城外二十里很快就到了。
刚才萧堂主只是说借到了人,却没有说借来了多少人。
薛灵音心中盘算着,如果他能借来八百人,跟自己的人手合在一起,也可以算做两千人了。
无垢教教徒的武器不及他们,加上这一点优势,两千打那八千里最多一半青壮应该没有问题。
就是……他借来的应该有八百人吧?
正想着,她就看到前方道旁黑压压的一片,从人到马如雕像静立,没有发出半点声音。
薛灵音瞳孔微微地收缩了一下,不自觉地勒住了缰绳,降低了速度。
追随她的游侠看到这些骑兵身上的盔甲和武器,同样瞳孔巨颤。
这些骑兵数目怕是他们的六倍之多,身上的每一寸都写着“精锐”两个字。
这里离顺庆府远,能在半日内来回的就只有夔州军营。
夔州的马步兵都指挥使曹斌谁的面子也不给,薛灵音就没考虑过去向他借人。
萧堂主竟然去找了他,还借动了夔州军精锐,漕帮的面子……有这么大吗?
这个问题笼罩了游侠们一路,但不得不说,五千夔州军精锐带来的底气无可比拟。
巴蜀军队勇猛,尤其是这种全员精锐组成,别说是去打八千教众的无垢教,就是敌人的数量再多一倍也不在话下。
将近六千人的骑兵队伍在官道上呼啸而过,马蹄声隆隆如奔雷,混合着山外的江流,震撼大地。
因为不时遮蔽明月的云层昭示了明日将是个雨天,所以他们星月兼程地赶路,直到黎明前的两个时辰才停下来休息。
这个时候,黑夜已经快要过去了,五千骑兵加八百游侠组成的队伍也已经翻过了两座山。
空旷的地上生起了火堆,架在上面的锅里烧起了水,出自夔州军的士兵围坐在火堆旁,吃着干粮。
薛灵音眼中映出火堆跳跃的光芒。
她揪着手里的草,把揪下的草叶随手扔进火堆里。
他们这一行人清楚地分成三个部分,一是她的人,二是夔州军,三则是自称出身漕帮的萧应离一行。
将折断的草茎一股脑扔进火堆里,薛灵音朝着那个方向看了一眼。
明明人数最少,那六人却单独围在一个火堆前。
不管跟自己这边也好、跟夔州军那边也好,都不搭边。
他们究竟是什么人?这个问题再次袭上了薛灵音的心头。
只是半日时间,她就看出了他们对行伍的熟悉。
要适应这样的急行军,就算是她手下的游侠也耗费了很久,今天才能完全跟上夔州军的节奏。
可是自称在江上讨生活的他们看上去却跟陆地行军没有丝毫的脱节,仿佛跟这支军队是一体的。
漕帮不应该有这样的实力,里面也不应该有比他们还熟悉行伍的人。
再加上萧堂主虽然这样轻易就调来了夔州军的精锐,停下休息的时候却跟那位带兵的岳指挥使没有交谈,怎么也算不上感情深厚的样子。
薛灵音不动声色地派出了人去跟夔州军打听,借着送肉干的功夫旁敲侧击地问了一番。
可惜,什么也没问出来。
“……大小姐。”
就在她盯着那个方向,越想越入神的时候,她的左右手回来了。
男人手里还拿着一个水囊,在她身旁的空位上坐下,递出了水囊,“尝尝这个,热的!”
薛灵音收回目光,看着他这一脸兴奋的表情,抬手接了过来。
水囊入手确实是热的,不过他们面前的锅也在烧着水,这有什么值得稀奇的?
这样想着,红衣女侠拧开了水囊的盖子,然后从里面闻到一股热腾腾的、鲜香的气息。
“肉汤?”薛灵音一下分辨出了里面的内容物,稀奇地问手下,“从哪里搞来的?”
他们停下来才一会儿,捡柴打水生火,很多口锅里的水还没有烧开,怎么就有热腾腾的肉汤了?
她说着,将水囊凑近,喝了一口。
随着热汤滑入喉咙,她只感到整个胃都迅速地暖和了起来。
刚刚吃下去的那些冷硬的干粮仿佛也在胃里被泡软、泡开了。
她心中升起一个念头,要是刚刚就有这样的热汤,喉咙就不用遭罪了。
“好喝吧?”拿了水囊回来的手下看着她的反应,把她因为这一口热汤而舒展的表情都收在眼底,高兴地指着不远处,“是陈姑娘给的,一包粉末,直接用热水冲开就是热汤了。这漕帮怎么什么都有?”
他说着,见薛灵音要把水囊递回给自己,连忙摆了摆手,“大小姐你喝,我喝过了。”
薛灵音于是把手收了回来,同时看向了岳指挥使父子所在的方向。
他们父子被包围在夔州军的士兵当中,火光照亮他们身上的铠甲。
和她一样,岳家父子手里也拿着水囊,在从里面汲取水分。
薛灵音眯起眼睛看他们的反应,观察了片刻以后,她便确定他们也分到了和自己同样的东西。
像这种绝对是为行军便利而创造出的汤料,一般的平民百姓谁会去想?
火焰跳动,火光映照在坐在近旁的两人身上。
跟周围的其他火堆上方一样,他们面前的锅里煮着的也是热水。
刚才送过去给两边的汤料是陈松意带出来的。
为了女儿的远行,陈娘子特意又做了一些,跟干粮一起放进了包裹中。
在水路上的时候,这些包含着慈母心意的汤料当然用不上,不管他们想要吃什么,船上都有,而船上没有的,在中途停靠的时候也能买到。
考虑到这些,陈母准备的汤料并不多。
等到了野外,就派上用场了。
陈松意用手中的棍子拨动了一下火堆,让火烧得更旺。
在她的手边放着一把刀,正是萧应离送她的那一把。
她把用得上的东西从船上带了下来。
至于漕帮的船,她则让他们直接前往下一个郡县,在那里等待会合。
身后响起了脚步声。
是秦骁回来了。
因为他话痨跟亲和力的特质,所以把送汤料给岳指挥使跟薛灵音的任务交给了他。
而在他脚步声停下的瞬间,接替着响起的就是厉王的声音:“都送到了吗?”
“回公子,都送到了。”秦骁道,随即嘿嘿笑了一声,“就那么一点,不可能所有人都分到,但交到岳指挥使跟妙音女侠手里,要怎么分配就是他们该头疼的事了。”
在黎明前的两个时辰,野外最寒冷的时候,能够喝上一口热汤,实在是很舒坦快乐。
而谁能分到,谁不能分到,就视乎于自己在上司心目中的重要性。
幸好他们几个的份额是确保的,不必面对“谁对殿下来说更重要”这样残酷的难题。
“行了,去休息吧。”萧应离示意他到旁边去,余下休息的时间只是天亮前的两个时辰而已,天一亮他们就要出发。
因为陈松意判断明天的雨会下很久,将从傍晚一直持续到第二天,而雨势一大,能见度就低,路也不好走,他们的人多,也很难找到遮蔽的地方进行休整。
所以,这两个时辰就是他们最后的休息时间了。
在大雨到来之前,他们要尽量的争取靠近目的地。
秦骁领命而去,陈松意看他走到了稍远处,加入了许昭跟常氏兄弟。
那里跟火堆的位置不远不近,既可以汲取到热量,又给她跟厉王留下了空间,让身为决策者的两人可以不受干扰的交谈。
在从薛灵音落脚的郡县离开的时候,陈松意就以传音入密的方式将自己所查看到的信息告知了身旁的人,连带着对天气的判断跟行军速度的要求,都在那时候一并告知了他。
而现在,在半日急行军之后的休息间隙里,萧应离看见她放下手里树枝的动作,心中便生出了领悟——她还藏了话没有对自己说,眼下似乎是酝酿够了时间,打算说出来了。
他于是安静地等了片刻,陈松意果然开口了,少女的声音伴随着树枝燃烧的声音响起,在他熟悉的平静中添了几分凝重:“无垢圣母获得力量的方式,有种让我很不安的熟悉感,我想草原王庭的那位国师,他也来了巴蜀。”
萧应离瞬间便明白了,那笼罩在她眉宇间的凝重从何而来。
他的目光也沉了下来:“他在无垢教?”
作为随手在中原投下零星的棋子,草蛇灰线地布局,就能掀起让整个王朝都动摇的风浪的幕后之人,迄今为止,他们都没有跟对方正面遭遇过。
她所顺利解决的事态,都是在没有跟对方正面交锋的前提下,身后还有麒麟先生指点。
但是现在,他们还没能跟他会合,就要在途中先面对这个不可预测的强敌,即便是她也好,也没有把握。
“很有可能。”陈松意点了头,然后看向了萧应离,道,“殿下,我对付不了他。”
她本来就没有跟道人交手的把握,尤其是在再次打开了那卷羊皮,去接触了里面千变万化的道术之后,知道得越多,陈松意就越发明白自己跟这个敌人之间的差距。
那种无法逾越的鸿沟,就如天堑一般,横亘在她跟道人之间。
她看到了对方的背影,却也清晰地品味到了无法追及的绝望。
然而,她所接受的教育,是在面对强敌的时候也不能不战而退。
何况现在放纵无垢教壮大,放任道人在巴蜀撒下的棋子不管,后果定会不堪设想。
萧应离望着她的眼睛,不由得放低了声音,问道:“你希望我怎么做?”
其实在问出这个问题的时候,他就已经猜到了答案,果然,她说道:“上策是由我跟他们去青龙展,你去风雷寨找我师父。风雷寨虽然难寻,但我会给殿下画出地图。”
至于入寨前需要破阵,她相信他能做到。
毕竟在上一世他前去风雷寨征召她父亲,没有她在,他也闯过去了。
陈松意理清了思绪,继续道,“我画了不少符,殿下带上会有用处。”
前往青龙寨,要展开的无疑是一场苦战,而她画的符无论如何也不能加护所有人身上,伤亡在所难免,还是将重点放在他身上更好。
萧应离沉吟了片刻,却没有答应,而是说道:“你担心我去无垢教会成为对方的目标,被他所杀,但你又如何确定这不是调虎离山之计?”
以看起来凶险程度更大的无垢教作为诱饵,诱她去带人攻打,自己却在前往风雷寨的路上设伏等待。
没有她阻碍,草原人的这位国师想要取他性命,会容易得多。
“这种可能我也想过。”陈松意答道,她周围的山林影子在这一瞬间仿佛更加黑暗深重了,压缩了她身前的火光,“这正是我一直在犹豫,没有直接让殿下乘船去成都的原因。”
陈松意虽然没有对付道人的把握,但她却是最能牵制道人的人。
让她跟在身边,对厉王来说是安全能得到最大保障的选择。
可夔州军是因为他的征召才精锐尽出,他不可能让他们跟薛灵音一起去清剿无垢教,他跟陈松意两个人却都不去。
如果青龙寨的陷阱是道人特意设来等着他们当中的一个或两个,只凭这些普通的士兵跟游侠,肯定是敌不过的,就是全军覆没在那里也有可能。
所以,摆在他们面前的其实并没有什么选择,萧应离道:“上策就是我们一起去。边关的将士跟随我,是因为他们信我,愿意把性命交给我,于是攻无不克,战无不胜。而我信你,也愿意把性命交给你。”
他的话落在陈松意耳中,令她心中巨震。
这样的震撼大概是也显现在了她的脸上,因为坐在她面前这个说着愿意交付性命的年轻王者在看出了她藏在犹豫中的不自信之后,目光就落在了她的手上。
然后,那只握着枪戟,带领边军取得过无数场胜利的修长手掌伸了出来,不带男女之情地握住了她。
覆在她手背上的掌心带着高于她的温度,将这种托付性命的信任坚定地传递了过来。
“虽然不知道原因,但我活着这件事,对你来说很重要吧?”
在这个时候,他越发清晰地意识到了这一点,不期然的,厉王又想起在济州的回春堂,眼前的人见自己第一眼时的反应。
当时令他觉得困惑的事,随着相处下来,逐渐地变得清晰了。
“我答应你。”厉王说着抬起了眼睛,看向了她,“我会留在你的身边,不会随意地离开,也不会不管不顾地冲锋,你一回头就能看见我,一抬手就能抓住我。”
如果让裴植听到,有一天他竟然会答应不冲在队伍的最前面,一定会觉得太阳从西边出来了。
因为骁勇善战跟天生神力,所以大多数时候,大齐这位年轻的战神选择的作战方式都是一力降十会。
明明是统帅,但打仗的时候他永远冲在第一位,谁都挡不住。
身为军师,裴植不知劝了多少次,让他不要以身涉险,厉王却依然如故,直到今日,在前往青龙寨清剿无垢教的路上,他主动做出了这样的承诺。
不远处,许昭眼尖地看到了他的动作,心猛地跳动了一下:殿下在做什么?
他采取行动告白了?在这个时候?
“……许昭?许昭?”侧腰被人用胳膊肘撞了撞,和他说话、叫了他两次都没见他有反应的秦骁转过了头,朝着他目光所在的方向看去,“你在看什么?这么入神。”
“没事。”许昭的身体比他的脑子更快,一掌盖在秦骁的脸上,把同僚的头转了回来,不让他过于好奇的视线打搅了殿下,“你刚才说什么?”
“哦——”秦骁的注意力立刻被扯了回来,“我说……”
而感受着手背上传来的温度,听着他所承诺的话,陈松意的心才稍稍地放松了下来。
萧应离听她重新开口道:“既然殿下这么说,那就一定要寸步不离地跟紧我。”
他笑了起来:“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用这句《诗经·邶风·击鼓》中,沙场上的将士之间彼此约定、勉励互助的诗句再次回应了她,这才松开了手。
来自另一人掌心的温度离去,陈松意的手背再次露在了春夜野外的寒风中。
温度的落差令她一时忍不住朝手背看了一眼。
其他的火堆旁,除了几十个负责守夜的将士,其他人都已经陆续喝过热水躺下了,抓紧时间休息。
两人也各自躺了下来,周围越发的安静了。
萧应离枕着自己的手臂,看了天上遮蔽月亮的云片刻,原本打算闭上眼睛,陈松意的声音却在这时再次传音入密,问道:“殿下还记得狐鹿身上的替死术吗?”
第261章
“记得”——这两个字刚来到嘴边,躺在地上的人就想起她说这句话是特意用的传音入密。
在这样安静的氛围中,用这样的方式来询问,为的就是不让旁人听到。
于是,萧应离只是重新睁开了眼睛,然后低低地“嗯”了一声。
两人离得很近,在这样的距离下,就算只是这样的音量,她也听得见。
“那个术我学会了。”
陈松意的声音也放轻了很多,落在萧应离的耳中,却比落雷更响。
她学会了,她去哪里学的?
是在自己离开京城,而她留下布局,彻底断绝狐鹿的后路、杀死他的那一次吗?
他坐起了身,转头看向背对着自己、侧躺在地上的少女。
从这个角度,他看不到她的脸,却能听到她的声音继续传进自己的耳中。
“此去凶险,就算殿下说了会一直寸步不离地跟着我,我也还是不能完全放心。如果殿下答应,我可以将这个术用在你身上。”
像狐鹿那样,有多少个替死者就有多少条命。
只要不是像头颅跟身体那样完全断裂的致命伤,哪怕身在爆炸中,也能活下来。
厉王看着她的背影,她一动不动,像周围的其他将士一样,仿佛已经陷入了安眠。
尽管说完这句话之后,她的声音就消失了,但他知道她还醒着。
用自己的命给他挡杀劫,若是将他身份公之于众,这里的六千人,大概每一个都愿意。
将他和其他人相连,连接多少人,就能留下多少次死而复生的机会。
这样做确实能让看重他的性命、想要让他活下来的她安心。
可是,她心中明显不想这么做。
萧应离屈起一腿,将手放在了腿上。
因为他这边的动静,只是闭眼休息没有入睡的常衡睁眼,朝着他看了过来。
接触到亲卫的目光,年轻的王者对他摇了摇头,让他继续休息。
在这之后,萧应离才继续回忆过往的每一次,当她提出某个势在必行的计划时,那总是很坚定地面对自己的面孔和没有半点迟疑的眼神。
沉默笼罩了过来。
此时在火堆旁休憩的士兵大多已经睡着,身上还穿着甲胄,在梦中翻身的时候发出声响。
陈松意背对着火光,听见了自己所等待的人回答道:“此术不正,不该用。”
顿了顿,望着她背影,在这个角度只能看到她的右耳的厉王继续道,“若真的凶险至此,用不用它也没有什么差别。”
他相信,只要她活着,不管自己说什么,她都会拼了命地保护他,不让自己死在她之前。
可如果连她都没有把握活下来,那这将近六千人应当也会全军覆没,所以用与不用,真的太大区别。
明白了他的坚决,陈松意于是没有再说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