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菜市口重建完成,今日便是行刑的时候。
晴朗了这么多天、一直坚持到昨日的太阳终于隐没,雪云又再一次黑压压地笼罩在了京城上空。
在雪下下来之前,京城内外已经重建起了许多足以遮风挡雪的房子,虽然简陋,但却可以让百姓不必挨冻。
从西山运进来的煤炭也源源不断,十分充足,价格压到了往年的三分之一,让所有人都能买得起。
陈松意跟游天再次被召进了宫。
昨日景帝的旨意就被送来了书院,让他们师叔侄先回京城,明日一早入宫。
妹妹竟然比自己还要早一步进宫面圣,而且还是要上朝堂,陈寄羽很是坐立不安。
不光是他,在接了圣旨、送走了来宣旨的公公以后,所有人都忍不住问陈松意这是要跟着游天进宫去做什么。
“没什么,明天你们就知道了。”游天开启了拖延大法,“有我在,你们担心什么?我会照顾好她的。”
然后,他们就驾了景帝给的那辆马车先回了城。
第二日一早便去了宫门外等候,等到景帝一宣召,他们便入了宫,上了金銮殿。
在群臣的注视下,作为局势平定的最大功臣,陈松意终于站到了朝堂上。
有许多人认得她,比如王遮,比如谢谦,比如卫国公,还比如站在一旁的胡绩先生。
也有许多人认得游天,比如忠勇侯,比如不少因为连日高压工作而倒下,被他扎了两针、灌了两副药救回来的大臣。
但更多的人为他们的出现而茫然,尤其是见到陈松意。
她既是个姑娘,又那么年轻,才十六七岁,她为何算是最大的功臣?
直到帝王一桩桩一件件地道出了她所为,他们才知道她奉师命,从危局降临开始,在暗中奔走都做了多少事。
景帝看够了自己的大臣们脸上的震撼神色,最后才看向殿中的少女,隐含期待地问道:“你为大齐做了这么多,你想要朕赏你什么?”
陈松意知道,景帝会这样问自己,是因为自己的“师父”不在。
当帝王提出要以国师之位请她的“师父”辅佐大齐,相助萧氏开启太平盛世的时候,她以不能替师父做主为理由,暂时拒绝了景帝的招揽。
景帝没有放弃,毕竟经过这一次,他知道了有高人守护国祚的重要性。
草原王庭背后有那样一个国师,就可以在战败之后想到这么多的办法,布置这么多的棋子,来让大齐内乱。
若大齐也能得同等的高人守护,就会有更多的实力、更多的把握去向草原王庭宣战,甚至能更快结束战争,所以他不愿意错失这个机会。
帝王在期待她的回答,文武百官也在等待。
这是大齐开国以来第一个能站到庙堂之上、得帝王青眼胜过所有男子的女子。
他们也想知道,得能力挽天倾,坐在幕后就与那么多方势力斗法、挫败了世家与草原阴谋的高人教出来的弟子,究竟会给出怎样的答案。
站在金銮殿上,被这样看着,这无形的压力,不亚于万钧。
不过在这其中,陈松意感到一道跟旁人都不同的目光。
她的目光往旁边稍微一移,就看到胡绩先生也在充满期许地看着自己。
只是这宽厚长者的目光并不给她压力,而是充满鼓励,让她想说什么就说什么。
终于,朝堂上的众人听她开口道:“回陛下,在下并没有什么想要的。在下相信,陛下定会如天命所言,成为大齐的中兴之主。”
这句“高人批命”虽然令景帝展颜,但却不是他所期望的。
壁立千仞,无欲则刚,对帝王没有所求的人,也就意味着朝堂很难留住她。
如果连她都留不住,那又何论留住她的师父呢?
随即,在众人的目光下,陈松意从怀中取出了一枚锦囊。
一看到这锦囊,所有人的注意力就不由自主地被吸引到了上面。
尤其是站在陈松意身边的游天,他都不知道她是什么时候准备的。
难道不是她,又是师兄已经提前算到了今天?师兄已经这么厉害了?
景帝也是一样,目光完全停在了那只锦囊上。
上一次他问她大齐之后的事,陈松意没有回答,而是说很快他就会知道。
这里面装的难道是他所想的东西吗?
果然,站在下首的少女道:“在下没有什么要向陛下索要的,但是有一点东西想要赠与陛下。”
她用双手捧起了锦囊,景帝立刻让钱忠过去把锦囊接过来。
陈松意奉上锦囊,才继续道,“这是师父交给我的,里面的东西或许能一解陛下的疑惑。”
“陛下。”钱忠已经飞快地来到了龙椅前,将锦囊呈上。
景帝接过,在下方众人都好奇得挠心挠肺的注视中打开锦囊。
包括站在最前面的刘相在内,所有人都见到景帝从里面抽出了一卷纸条,展开看了一眼,神色中既有激动又有困惑。
这令他们更加想知道上面写的是什么了。
可是景帝却没有说。
那锦囊里仿佛还有东西,他也没有拿出来。
只是看过纸条之后,就将纸条放回了锦囊中,然后轻轻地握在了手里。
陈松意这才低下了头,拱手行礼道:“我与师父唯愿山河永固,国泰民安。”
景帝握着她所赠的锦囊,他问她想要什么,她说没有,反过来赠与了坐拥天下的帝王想要的东西。
“老师。”他唤站在离自己最近的位置上的胡绩。
“臣在。”胡绩先生侧过了身,向着坐在龙椅上的帝王行礼。
景帝询问:“朕记得,秦汉之际,河内有位神相许负?因预言天子之母而闻名。”
“不错,时人誉之为天下第一女神相。”胡绩点头,道,“汉高祖开国后,封她为鸣雌亭侯。”
“好。”景帝说完,重新看向陈松意,“汉之许负,今之陈卿,朕今日便引汉初之典,封你为永安亭侯!食邑一千户,食禄二千石,再将云康坊的那座府邸赐予你。厉王府就在那座宅子后面,以后你跟朕的皇弟就做邻居吧。”
这——!
群臣猜到景帝会厚封陈松意,但无论如何也没想到他会依照汉制,封她为亭侯。
大齐是有一套封爵制度的,以陈松意的大功,封她一个县主不为过。
但景帝却选择了一个更具军功制意味的亭侯。
而且看胡绩先生跟他的一唱一和,帝王明显是已经跟他商议过了。
这意味着什么?这意味着大齐的军功爵制再启,景帝要开战了!
朝中的议和派已经被清理干净,剩下的都是在大部分时间跟立场上与景帝一致的官员。
草原人如此狼子野心,想要趁地动炸毁京城的军工坊,让京城元气大伤,不跟他们死战到底,那都显得大齐怕了他们!
短暂的怔忪之后,群臣的心情都澎湃起来,心中充满了战意。
唯有最近一直在忙的户部跟兵部两位尚书差点没站稳。
陛下要开战,钱从哪里来?
江南跟沂州的消息还没传回来,他们不知道国库将丰,只想着京畿还要重建,国库哪里支撑得起这般穷兵黩武?
“永安侯,还不谢恩?”
钱忠善意地提醒这个年轻的永安侯。
鸣雌亭侯许负,十九岁受封。
而她十七岁,比许负还要再早两年,真是英雄出少年。
况且,钱忠也从陛下口中知道了,自己的义子这次祸患能够避过去,当中也有她的相助。
女子封侯,这在秦汉之后是多么难得的事啊。
但她在朝中是不会受到任何阻力的。
因为不管文官武将,甚至像他这样的内侍,都有因她而受惠,免去一场劫难的。
陛下只是给她食邑千户,而没有更多,就是因为她还是厉王殿下的军师。
她更能领兵作战,来日是要去边关的。
同草原一开战,她的军功累积只会越来越多,起点低一些,不至于以后封无可封。
就让她自己去边关,挣个万户侯回来!
“臣谢主隆恩!”
景帝跟胡绩先生商议之后定下的加封果然冲击在了陈松意的心坎上,令她根本无法拒绝。
不管是亭侯这样充满军功意味的爵位也好,还是为了开大齐女子封侯先河所找的鸣雌亭侯这个汉初依据也好,全都熨帖至极。
——就好像第二世朝堂亏欠她父兄的,现在一次性都补到她身上了。
见她领旨谢恩,景帝脸上的笑容扩大了。
胡绩先生亦是欣慰地看着她。
朝中大员都看着这个能当他们女儿的新同僚,唏嘘地想道:“今日之后,她就要名动天下了。”
大齐的女儿家中,不知有多少会因为她而生出与过往十数年都不一样的信念来。
站在户部尚书身后的谢谦更是想到自己的老母亲。
她在西郊重遇了这个孩子一回,又好几次提起想要重提婚事。
自己的儿子还没登阁拜相,她却先封了侯。
母亲的眼光怎么能神准至此?
“完了完了……”王遮原本也在唏嘘地看着这一幕,却听见身旁的刘相在盯着人家小姑娘,很不合时宜地嘀咕着。
嗯?王遮不由地看向刘相,他记得自己去江南会馆那次,刘相明明跟人家的师长相谈甚欢,而且这位深得圣心的新贵又是他们江南的人,他怎么反而不高兴?
刘相心里的苦没有人懂。
他本来以为自己提前接触,看好了女婿人选,动作已经够快了。
可没想到准女婿的妹妹甚至在兄长登科之前就封了侯。
现在他看中的女婿不只是农门贵子,江南贡院杀出的第一,更是永安亭侯的兄长。
名声之好,潜力之大,已经不是他能捂住的了,被提前下注的可能更高了。
怎么办?难道要现在就去定下,不让别人捷足先登?
在一众心情各不相同的人当中,只有游天心中有些担忧。
你看,他没说错吧?
萧家人叫人给他们卖命的手段那是无比高杆,现在更是套牢了自己的师侄。
谁都看得出,她现在是对朝堂死心塌地了。
当然,对视世间权贵为粪土的游天来说,别说是食邑千户的亭侯,就算是万户侯也束缚不了他。
不过他可以感到陈松意的开心,他从没见过她这样发自内心地开心、仿佛一偿抱负的时候。
因此,他也就没有煞风景,暂时把这点担忧抛开了。
“游天。”就在这时,坐在上首的景帝再次开口道,“这一次挫败草原与沂州王氏等人的图谋,你同样功不可没。你医术高明,又有济世之心,朕封你为太医院院判,从五品,不必长留京城跟宫内,太医院的医书对你全部开放,只要你在京中、住在永安侯府,朕就会每个月换一名御厨去永安侯府轮值。”
游天:“……”
他说什么,他说什么来着?他就说萧家的人最会收买人心、让人给他们卖命了!
太医院的医书那是很不错的。
他在宫中两日,偶尔看过几眼都被吸引。
皇宫的御厨更是什么菜都会做。
他不用自己亲自搭船几个月到南地去,都能吃到最正宗的南地菜肴。
而且领了这个官职,他还可以想去哪里就去哪里。
有俸禄,却不用点卯轮值,世间去哪里找这样好的事?
“游院判,还不快谢恩?”出言提醒的又是钱忠。
他的旧伤也由游天调理了一番,哪怕今日看着要下雪了,也不再像从前那样一到冬天就难受得很。
游天看着一副拿捏了自己、吃准了自己不会拒旨的景帝。
动摇再三,他还是跟着接受了:“臣谢主隆恩。”
他半跪在地上,侧头去看陈松意。
正好陈松意也朝他看来,对他露出了一个很大的、很不像她的笑容。
小师叔被感染了。
他也傻笑了起来。
第223章
帝王要许出去的两个职位都成功许出去了,唯有国师之位还留着,对“麒麟先生”虚席以待。
在金銮殿上,景帝没对这俩师叔侄说的是,他们在江南留下的通缉令,他也让朝廷把它撤了。
得了封之后,游天就去了太医院。
秦太医他们迫不及待要欢迎这位新同僚加入太医院,趁他在京城的时候好好跟他交流学习。
尤其是姜太医,他一定要搞清楚游天教授给陈松意的针灸术。
没有真气的寻常医者,究竟要怎样才能做到类似的效果。
陈松意则出了宫,由钱忠领着她去看景帝新赐给她的永安侯府。
在地动中,这里也是有所损坏的,正好重新修缮一遍,回头便可以住进去。
停了许多天的雪终于又开始落了下来,重新把冬日的京城变成了白色。
御书房中,看了片刻外面飘落下来的鹅毛大雪,景帝才回身。
那张所有人都很想知道里面写了什么的字条,此刻正在胡绩先生的手中。
胡绩看着上面写的两个日期,一个是春闱,一个却是几年后的日子。
景帝走过来,开口道:“朕向永安亭侯问起大齐的未来,这便是她给朕的回答了。第一个日期朕大概明白,这第二个……老师觉得会是什么意思?”
胡绩心中有所猜想,但是却没说出来,只是把纸条重新卷起,交还给了景帝。
他说道:“第一个日期在两月后,第二个日期在两年后,不过也就是眨眼之间便能到来。陛下年富力强,不妨耐心等待,等到了之后便知道其中深意了。”
大齐的未来还能是什么呢?
一是朝堂核心,二是储君。
这一届春闱想来会出很多精彩人物,在他们这些老人老去之后,就是他们的天下了。
“确实,两年时间不长。”景帝将纸条放回了锦囊中,却越发想见他这位永安亭侯的师父、太医院院判的师兄了。
胡绩在宫中已经停留多日,想要趁厉王跟江南的消息还没传来,回书院看一看。
于是在又跟景帝说了片刻话以后,就要向他告辞。
“老师,等一等。”景帝叫住他,“这个送你。”
胡绩直起身,见到景帝从锦囊中取出了一张符。
原来,锦囊里装的除了写有两个日期的纸条以外,还有三张灵符。
景帝一看便知道,这符跟先前厉王送给自己的一样。
他的准国师果然一早就有所布置,心向着自己这个帝王跟大齐。
“这张护身符是国师所赠,朕体验过它的效力,先生收好了,好好带在身上。”
景帝说着,充满期盼地看着自己的老师,道,“希望它能代朕保老师平安,大齐中兴还有很长的路要走,朕希望老师能跟朕一起看到那一天。”
胡绩先生温和一笑:“臣领旨。”
“行刑了!要行刑了!”
“在菜市口!快去看!就是那些王八蛋损坏龙脉,引发地动,赶紧去吐他们唾沫!”
下雪的正午,恢复了不少生机的京城大街小巷都响起了这样的声音。
原本在避雪取暖的京城百姓立刻从各自所在的酒楼茶馆涌了出来。
众人看着纷纷大雪中那穿着囚服,成串被押到菜市口问斩的罪人。
他们其中有头发凌乱花白的,也有青壮,还有不少十五岁以上的少年。
“就是这群王八蛋!打死他们!”
鹅毛大雪中,不知是谁先喊了一句,然后就有鸡蛋跟烂菜叶子从各处飞过来,砸在这些犯下谋大逆罪的昔日大官跟家中男丁身上。
本来已经麻木的待在囚车中被向前推去,要走向自己死亡的人被砸中,心中又生出了新的波动。
怎么会这样?一切不该是这样的。
他们应该是大齐最尊贵的官员,他们的计划应该成功的。
成功以后,他们只会获得更大的权力,更进一步,而不是被这样送往死亡,还要被这些贱民羞辱。
到这个时候,因为中风而昏迷多日、失去意识的崔尚书反而成了所有人的羡慕对象。
他什么都不知道,不用清醒地承受着羞辱,也不用看着自己的三族被牵连,可以毫无意识地走向死亡。
护送囚车的官吏没有阻止京城百姓的行为,囚车上的这些人被认定为是地动的罪魁祸首,百姓能在他们被砍头之前这样发泄怒气是好的。
——发泄完之后,才能更好地向前看。
只不过按照大齐刑律,就算是谋大逆,夷三族,家中的女眷也可以幸免于难,只需要没为官奴。
可是在这一群男性死刑犯中,百姓们却发现,其中竟然还有一个女子。
她身上挂的枷锁比所有的死囚都多,也不知她是这些谋逆之臣的哪一家的官眷,在其中牵涉得这么重,居然要一起斩首。
刘氏在囚车上听着周围嗡嗡的声音,眼睛还在乱发间看着这些人,试图寻找不同的气运冲天者。
被抓住关押的十几天,她已经彻底麻木了。
在地动的那几日,被转移到南军校场上,赵氏那个贱人一直在骂她。
如果不是她被锁住了,不能再咒杀她,她一定会先索了赵氏的性命。
损坏护国神木,危及国祚,她的罪名是谋大逆。
她的两个儿子还不满十五岁,不用死,可是赵氏的长子却是跟明珠一般大,他死定了。
赵氏越是发疯,刘氏就越用这件事来刺激她:“你骂,你骂再毒也没有用!你的宝贝儿子就是要给我陪葬,给我的珠儿陪葬哈哈哈——”
还有程遇之,他等不到太后寿辰大赦了。
背负人命,再加上又是她夫家的成年男丁,在夷三族的范围内,也不必想救了。
刘氏唯一觉得遗憾的是程老太婆。
虽然她不用死,但是难逃流放,难逃充入奴籍。
可她的命太好,因为在南军校场那几日受了寒,发了高热,人没了。
不能看着她遭人唾骂,在流放的路上受尽苦楚,给赵氏她们添够了堵再死去,真是叫她不甘心。
还有珠儿,她的珠儿。
因为是罪人,所以不得供奉,她在相国寺给她点的那盏长明灯也被撤了。
她现在可以说是什么也没有了。
最不甘心的就是到临死的时候,还没能找到那个人。
“懦夫……懦夫!你出来啊!”
刘氏的脸贴着囚车的框,凶狠地、神经质地盯着周围的所有人。
在她眼中,这个世界已经变成了另外一个样子。
她见不到人,只见到各种朦胧的交错的气运。
可惜里面一个也不是她要找的人。
她只能在风雪中,用已经嘶哑的声音去怒吼。
然而除了走得近的狱卒,谁也听不到她喉咙里像野兽一样,这样嘶哑咆哮、不成语句的动静。
“这疯婆子在说什么?”
“算了算了,不要管了,这女的可比那些大人危险多了。”
知道这个女人是个危险人物,所以狱卒也没有去敲囚车。
反正很快就要到菜市口了,等把她推上断头台,人死灯灭,危害再大,那也是阎王的事。
义愤填膺的百姓从茶楼酒馆中冲了出来,走上了街头。
他们排成了长长的人龙,跟着囚车队伍一起朝着新建的菜市口去。
西市菜市口,自古以来都是行刑的地方,积攒着很多的煞气。
可是地动之后,这里却是新建的,街口还没有杀过人,地上的雪都还干净得很。
今日是行刑的第一天,要杀的人很多。
今天一共出动了四名刽子手,血气旺盛,在数九寒冬依然穿着敞襟的衣服,手中的砍刀磨得锋利。
第一波砍头的人被推了上来。
他们跪在地上,披头散发,其中就有最开始被抓起来的三个尚书跟刑部侍郎。
因为整个家族都被入了罪,不是被流放就是被关押了起来。
所以也没有人来送他们上路。
刽子手们灌了一口烧酒,猛地喷在了手里的刀上。
接着,他们来到这些待斩的死刑犯身后,等行刑的令牌一落下来,便立刻手起刀落。
四颗头颅同时滚落,失去头的身体倒在地上,鲜血喷涌。
可是却没有人同情他们,也没有人害怕这样的场景。
这是第一次,围观的百姓都轰然叫好,然后等着他们砍了第二排,第三排……
尸首分离的尸体被抬到一旁,地上的雪被染成红色。
很快,刘氏被按上了行刑台。
直到最后的时刻,她也依然在用双眼疯狂地寻找自己的目标。
陈松意撑着伞,站在人群中。
这把伞买来这么多天,还是真正第一次用上。
她身上的气运金紫交织,与来看行刑的勋贵子弟相比,算得上是毫不起眼。
而且又被伞遮住了,刘氏最终也没有找到她。
她听见刀子斩断脖子的闷响,从人群的缝隙里看着刘氏的头从她的身体上滚落。
刘氏的脸朝着人群的方向,眼睛睁得格外的大。
透过人群的缝隙,看到她死不瞑目的样子,陈松意眼前又浮现出了第一世的结局。
因果循环,报应不爽,一切终于回到正轨了。
她收回目光,撑着伞,转身走远了。
这个时候,她封侯的消息已经在整个京城传扬遍了。
在重新开张的茶楼酒肆,还有恢复了生气的大街小巷,传的都是景帝新封的永安亭侯。
说书人口才了得,将她从离京开始的故事说得跌宕起伏,扣人心弦。
茶楼中所有茶客都屏息凝神,忘了交谈,完全跟着故事走。
只是朝堂加急的邸报这才刚刚印出,也不知这些人是怎么这么快就编出了故事。
而且还知道得这样详细。
就算是亲身经历过的姚四等人在这里听到了,也要怀疑这些说书人是不是隐匿了身形,就在旁边看着全程。
时人最喜欢的,就是这样有勇有谋、有忠有义的传奇故事。
何况开局还是从京中闺秀变成农家姑娘,用了半年多时间,又逆袭成大齐亭侯。
实在是想都不敢这么想。
而且,在她的故事里,他们还听到了熟悉的名字。
“这个陈寄羽,我好像记得……是不是之前说过,是江南贡院今年的解元?”
“就是他!乖乖,这是永安亭侯的兄长啊?”
不少人都还记得他从年幼时到青年求学,家中情况都很艰难,是认回亲妹妹之后才见到了转机。
那时候他们就对妹妹好奇了——原来,这个伏笔回收是在这里!
在因为前方堵塞、短暂停留在茶馆前的马车上,赵山长郑重地听了半天,然后放下了帘子。
他对面前同样震撼的樊教习道:“我说的没错吧?松意的经历编成故事,是精彩到连话本都比不上的程度。”
他当时就说了,如果松意是男儿,进京赶考,自己要为她扬名,那是轻而易举。
然而,她做的事比他们所有人想的都要震撼。
在今日,江南会馆的马车到来,陆掌柜亲自告诉他们松意封侯的消息时,所有人都不敢相信。
但是胡绩先生却做了证,笑道:“昨日我也在朝堂上,是亲眼所见。”
之所以回来没有说,是准备让松意自己告诉他们这个惊喜。
果然,江南会馆的马车来了不久,从永安侯府派来的马车也来了。
于是,住在江南会馆的所有人就都坐上了马车,朝着阔别了十几日的京城去。
樊教习抚着胡子道:“有件事情,山长你却是没有预料到。”
赵山长看向他,听他说道:“你说松意要是个男儿,必定能够考取功名、封侯拜相。现在她不是男儿,也做到了,还比她这些学兄们还要快。”
“啊——哈哈哈哈,对!”赵山长先是一愣,然后失笑,也跟着抚起了胡子,摇头道,“好嘛,这下他们的压力更大了。”
后面几辆马车上,跟着先生们来见松意的大家同样十分兴奋。
尤其从进城以来听到的这些事情,有很多都是松意在他们眼皮底下做的。
他们都在想,当时她是怎么避开了他们,悄无声息地做了这么多。
结果越是复盘,就越是惊叹。
众人当中,唯有陈寄羽眼中带着愁色和隐忧。
这些事情会传播得这么快,自然是朝堂的安排,得了麒麟之才,帝王怎么可能不大肆宣扬?
而尽管这一切在传扬的时候,都把最危险的部分隐去了,留给听者的感觉只是草蛇灰线,环环相扣,最后在京城地动前夕猛地收束,成就了胜利,听得人热血沸腾。
可是妹妹有多辛苦、多危险,这些故事里不会说。
她的人生不是话本里这样的传奇,她这个永安亭侯得来一点也不轻松。
很快,前方的堵塞通了,马车继续朝着安康坊走去。
一拐入另一条大街,周围的喧嚣就渐渐远去了,变得安静起来。
马车上的众人也逐渐变得拘束了。
这条大街上的家户很少,算得上是整个京城最贵气的宅邸聚集地带。
拐到下一条街,就是几个国公府。
再往右拐,就是忠勇侯府。
等到车子一停下,听到永安侯府到了,所有人纷纷下来。
抬头见到眼前这座恢宏的府邸,还有顶上已经挂上去的御笔亲提的“永安侯府”,一时间人人都没有做声。
这些时日他们见多了废墟,乍一见到这样坐落于安康坊的完好气派的府邸,难免震撼。
不过这却不是他们失语的原因。
真正令他们说不出话来的,是这座府邸的规格。
这不是有钱有官位就能买就能住的,还需要有爵位,否则就是逾制。
而一般的文官身上哪有爵位?
在见到这扇门跟门匾的时候,他们才真正感觉到了自己跟朝夕相处的少女之间,已经有了身份阶层上的天渊之别。
——不知待会儿进去见到她,会不会跟以往相处完全不同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