符文像是以刀深深刻在它的脸上,脖颈,肩头,四肢,而它半透明的魂体之下,像是有什么正要挣破这万道岌岌可危的封印钻出来。
苍韫已经迫不及待了。
而出乎它意料的是,沈长英看到已经化龙的南秀却并不见惊慌。
苍韫只当他是强装镇定。凡人之身,就算修行百年千年,又怎么能两次封印身为妖神的自己?从前沈长英拼上一条命,也不过勉强封印它十数年而已。
可当金光自高空落下时,出现在崖上的却不是理应臣服在它脚下、心甘情愿来为它献祭的巨龙,而是已经又恢复成原本模样的南秀。看到这样一个纤细苍白的小姑娘一步步朝自己走来,苍韫有一瞬间的诧异,随后神情转冷,满目不悦。
这时南秀听心底那声音又问了一遍:“可愿献祭?”
她慢慢抬眼,眼神异常坚毅:“我不愿。”
鲜血从她嘴角、耳中流下。体内躁动的龙妖力量终于渐渐归于沉寂,如同被驯服一般乖顺地选择与她骨血相融。眉间金光隐没,蜿蜒在侧脸上骇人的龙鳞纹路也在一瞬间尽数消失不见了。
她紧紧盯着苍韫,又一字字重复道:“我不愿意。”
随后五指虚空一握,剑随心动,竟能凭空化出。她提剑飞身而起,双手握剑,倾力朝着苍韫斩去。这一剑劈斩下去,好似能与封印相融,不破封纹,苍韫的魂体却被她划出了一道巨大狰狞的裂口,打在魂体上的痛感远比在血肉之躯上更剧烈万倍。
一开始苍韫还不屑抵挡,似乎是没料到她真能伤了自己,冷漠的神色一震,随即又咬牙赞道:“怪不得龙妖要选你。非但能撑到现在不被吞噬,竟还有本事将力量化为己用。”
又怪笑道:“能得你献祭,荣幸之至。”
闻言,南秀顶着面上的斑斑血迹,轻蔑地笑了笑:“献祭?我是来、杀你的。”
苍韫嗤笑:“不自量力。”
然而它只能嘴上逞英雄了。沈长英以身锁阵,它非但进退不能,周身的符文也在不断收束,简直成了南秀的活靶子。他又痛又怒,狂乱的妖力四泄,伤人又伤己。
不过一刻功夫,南秀便如同从血河里捞出来一样。可她像是不知道痛,一心要彻底诛杀妖神。
她与沈长英从未联手过,这一日却前所未有的默契。
少了龙妖献祭的苍韫始终受制于二人,几番挣扎,破碎的封印依然在不断被修补着,蚕食着它最后的生机,令它痛苦不堪,而两个凡人修士分明伤痕累累却始终打不服,打不死,周而复始,使它终于绝望,便想要与这天地众生同归于尽。
既然它不能复生,就让这天地间所有生灵一同为它殉葬。
然而比它更快的,是沈长英启阵的手。
南秀以剑支撑着身体,踉跄一步,又站稳了,慢慢挺直背脊。
沈长英才刚握上她的手腕想要趁最后机会送她离开,就感到一道轻柔又坚定的术法将两人的手缠绕在一起。
沈长英一怔,垂眸去看。
再抬眼,见南秀正在朝他笑,语气微带得意:“困龙索,我新学会的。”
他有些晃神,哑声道:“为何要来,又为何不肯走?”
南秀看着他,只是问:“你又要死了么?”
沈长英略一顿,坦然回:“是。”
“会疼吗?”
他语气温和:“怕疼还敢留下?”
早已经满身是血了,哪里还会在乎多痛一点,南秀不过是玩笑而已,两人都心知肚明。她看着他,认真道:“当初你以性命封印妖神,我就在这崖下仰头看你,看你一个人孤身挡在那里,其实觉得你很可怜。”
所有人都赞他大义,但她心底深处居然是可怜他的。天地之大,不知有多少人从不曾认得他是谁,也不知他因何而死。凡尘中婚丧嫁娶照旧,喜怒哀乐依然,不会知道有一个修士正在以命护卫这众生。
所以她想,既然她知道了,那便要永生记得这份救命之恩。如今,总算可以报答。
而她也终于能真正理解他的选择。
“原来你并非一人,苍生就在你身后。如今亦然。”
南秀虚弱的脸上再次扬起一抹笑,坚定道:“我陪你一起。”
海浪翻涌不止,热气蒸腾浮荡。偌大的世间待下次春来时仍会是花红柳绿,天下太平,而此间一方天地,二人与苍韫即将一同湮灭。
他低声问她:“怕么?”
万道剑光入体的那一瞬间,妖神濒死,魂体将散,不甘地发出痛苦至极的嘶吼声。
“我不怕。”南秀肯定地答。
沈长英眼中含笑,反握住她的手,又以最后残存的力量相护,想要替她多承担一些万箭穿心之痛。
很快,风雪止息。
残阵中同样归于沉寂。
宋明山踉踉跄跄地跑近将散的法阵。直到此刻他才明白沈长英之前的打算。
怪不得他不怕南秀被龙妖力量操纵,因为他不是仅想再度封印妖神,本就决定以魂换魂,彻底诛灭妖神,到时龙妖自然会随之消散,被附身的南秀即便一时失去理智,最后还是能清醒过来。
沈长英知道自己的苏醒只是为了再次赴死而已,他也一直侯着这一日的到来。不过连他都没有料到,南秀居然能做到与龙妖真正相融。他只知她心性坚韧,信她足以自控。
宋明山还是看到了沈长英最后一眼。可暂留此地的,不过是一缕灵识而已。
或许因为他是法阵的主人,要随法阵一同消散。
沈长英看向他道:“师兄说我有私心,我无法否认。我只是很想再尽力护住一个她,仅此而已。”
“师兄教出来一个好徒弟。”
不等宋明山回答,这道话音一落,幻影倏而破碎,随法阵流光散入寒风。
宋明山如同石像一般木然站立着。
世间再无妖神。自此天下太平了。
众人陆续跑上高崖,看到此处只剩宋明山一人,围上来七嘴八舌地问道:“沈师叔和南师姐他们……”其实他们早已经猜到了结果,但还是忍不住存有一丝期盼,希望上天垂怜,二人之间能有所转机。
“有——”宋明山艰涩道,“有南秀相助,两人神魂仍在,有朝一日必能归来。”
可这一世再无二人了。
轮回一说本就飘渺,其实更像是安慰之言而已。因此宋明山说完后气氛顷刻间变得低迷起来,没有一人能笑得出来,都微低着头伤怀。
宋明山叹了口气,一时间失去了所有的力气,肩背都佝偻了许多,转过身深深看着人群之外的沈相川,沉默良久后对他道:“随我回去吧,我与长老们一定能助你消除心魔,重回正途。”
沈相川曾创清心剑,可见其心性与天赋,如今只是一时误入歧途,堪破迷障也只是时间问题。
但沈相川站在原地,神情平静道:“我有愧于千灵山。”
他救过不知多少同门的性命,即便有错,总归没有酿成大祸,反而因他心软令南秀能及时赶来相助,大家也不忍怪他。
他继续说着:“我担不起仙尊之位,也无颜再回千灵山。”
听了这番话,宋明山也只当沈相川是想就此离开仙门。
所有人都是这么以为的,还在等宋明山再劝几句,令他改变主意。而冯小满已经做好准备,师父去哪儿,她就去哪儿。哪怕从此只是散修,也要寸步不离地守着他。
说完该说的话,沈相川抬眼望向静海崖边。
南秀与兄长已死,他内心十分平静,同时也觉得……了无生趣。
他没再说一句话,自脚下忽然燃起一道烈火,又骤然卷高,很快便将他整个人包围吞噬了,速度之快无一人能及时反应过来,就连离得最近的冯小满都被吓傻了,只知道呆呆立着。
回神后,宋明山怔然道:“是自殉。”
沈相川选择以身殉剑,化为守护灵,替静海崖净化残余的妖邪之气。
或许,也是为留在此地长久陪伴死去的南秀。
第98章 男二上位文中的女配一
太后娘娘下旨为辰王李潼赐婚, 将穆家的二小姐穆令月指给了他,听说还是辰王的母亲何太妃亲自入宫求来的懿旨。这消息早已经传遍了长安城, 过去几月仍被人津津乐道。
因此今日高家设宴,穆令月虽迟迟未到场,席间仍有人有意无意地提起她。辰王出身高贵且才华横溢,仰慕者众多,眼热穆令月的自然不少。
况且早前就听闻,镇北侯世子萧安也对她有意。萧侯世子性情稳重,跟随父亲几经沙场, 立下赫赫战功, 是比辰王还要耀眼的人物。穆令月的父亲官职不过四品,母族也不算显赫, 却能同时得辰王与萧侯世子另眼相待——
沈兰衣心里想着:怎么好事全都落在她一人头上了?
七月末的长安城,蝉鸣声声,本就闷热难耐, 沈兰衣听着身旁人提及穆令月时满是羡艳的语气, 满心不忿, 手中团扇也不由摇得飞快,可那股燥热还是不停往她心口里钻。她板着脸将视线一转,恰好看到不远处坐着的南秀。
南秀正独自坐在水边的亭中,身边只有一名侍女陪着,远远避开了人群。沈兰衣觉得稀奇:她这个人仗着家里宠爱, 父兄位高权重, 惯常穿珠戴翠, 打扮得十分招摇, 怎么今日穿着倒素淡起来了。
又想到穆令月的穿衣风格,恶意猜测着:说不定南秀是在故意模仿穆令月, 好能博镇北侯世子的欢心。
她和南秀向来不对付,一旦碰了面,不拿话刺她几句就浑身不痛快,因此立马像是打了鸡血一般,站起身朝那边走了过去。
侍女紧紧跟在她身后,皱着眉欲言又止,但也不敢阻拦,只哭丧着脸在心底腹诽:谁不知道南姑娘脾气蛮横,自家姑娘在她身上从未讨到过什么好处,待会儿被气哭了也是她们这些做下人的遭罪。
沈兰衣提着裙子拾阶而上,人还没进到亭中,便笑盈盈地开口道:“你的好姐妹穆姑娘怎么还没来,倒叫你一人孤零零在这儿坐着,瞧着真是可怜。”
边说边打量着南秀,见她一手支着下巴坐在石桌边,眼皮轻轻耷着,看起来像是没睡好。
南秀听见突如其来的聒噪声音才皱着眉掀了下眼皮,却没有理会沈兰衣的意思,就连她的侍女春叶也只顾垂眼盯着自己的鞋尖发呆。
其实南秀昨夜的确没有睡好,一整夜噩梦不断,懒得理会明显不怀好意的沈兰衣。
她梦到自己跪坐在冰冷的地砖上,萧安面无表情地拂开她扯住自己衣袍下摆的手,冷漠地说她自作自受。而好友令月难过又失望地对她说:“你为何变成了如今这幅模样?”
梦境最后,这两人相携站在一起,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她,般配得格外刺眼。
见南秀始终神游天外,沈兰衣脸色微变,但很快又和缓下来,以团扇遮住半边脸,低笑道:“你与穆姑娘倒是姐妹情深,她将自己不要的让给你了,你很开心吧?”
“可怜你情深一片,镇北侯世子却只钟情于她,唉,从前连我都替你感到委屈,现如今你也总算有了几分盼头,说不定太后娘娘会为你们二人赐婚的。”
太后是南夫人的表姑母,时常叫南夫人进宫陪伴左右,姑侄二人感情深厚。南夫人若效仿何太妃求到太后面前,太后自然没有不成全的道理。
沈兰衣说完又开始后悔自己嘴快,生怕南秀真敢去求太后撮合。
听到这句话,南秀终于肯抬起眼看她,不过却不像是生气了,平和的视线从沈兰衣的脸上移到肩头,又重新看向她说:“夏天虫蚁多,沈姑娘当心。”
她这话说得没头没尾的,沈兰衣先是觉得迷惑,然后顺着她方才看向的位置低下了头,随即惊恐发现一只硕大的黑虫正勾着她单薄的纱衣往脖子上攀爬。
“啊——!”沈兰衣白着脸惊叫一声,手舞足蹈往后退。哪成想黑虫受到惊吓,展开重重叠叠的双翅就朝她的脸飞撞过来。
沈兰衣眼前一黑,狠狠撞上腰后不足半人高的栏杆。
穆令月不紧不慢赶来高家赴宴,进门便听说沈家大小姐沈兰衣不慎落水了,府上正乱成一团,因此没几人注意到她姗姗来迟。
沈兰衣已经被救上了岸,此刻发髻歪斜,簪子也丢了几支,浑身湿淋淋地裹着一件披风,正向众人哭诉南秀刁蛮恶毒,一言不合便将自己从亭中推进湖里。南秀的侍女涨红着脸,反驳说她分明是受虫子惊吓,躲避时撞在围栏上失去平衡才会栽进湖里。她家姑娘还好心提醒了。
沈兰衣一把揪过自己的侍女,暗地里在她手臂上用力一掐,横眉竖目道:“你来说!”
侍女又疼又怕,埋着头哆哆嗦嗦道:“是、是南姑娘和我家姑娘拌了两句嘴,然后、然后推了我家姑娘一把……”
“你胡说!”春叶嗓门极大,要不是南秀在她腰后轻轻戳了一下,示意她冷静,恐怕就要冲到沈兰衣侍女面前质问了。即便如此,沈兰衣的侍女还是被吓哭了。
穆令月比在场的姑娘们都多活了十余年,又在辰王府那种高门大院里磋磨了一遭,一眼就看出沈兰衣的侍女在说谎。
她认真回忆起来,前世在这场宴席上似乎没有发生过这样的事,也许是因为自己来迟一步导致的变化?正准备上前,脚下刚一动,就听南秀徐徐开口道:“明明是你今日用的香粉招虫,看你的肩上,又来了一只更大的。”
南秀语气正经,而沈兰衣因为心有余悸,顾不得分辨真假便慌忙垂眼去看,余光只一扫,就误把披风肩头处的一团黑纹当成了黑虫,瞬间变脸跳脚,恐惧大喊道:“快帮我捉虫!”
她反应激烈,侍女也就信以为真,主仆二人手忙脚乱地在披风上不停怕打着,期间指甲不慎勾在沈兰衣发上,扯得她头皮一紧,疼得呻/吟出声。
在场的众人也不是傻子,光看沈兰衣这幅害怕的表现,也能猜出南秀的侍女方才所言不假。这二人不对付又不是什么秘密,两个被家里宠坏了的姑娘,一遇上便水火不容。
沈兰衣白白被戏弄一通,冷静下来之后脸色难看至极,一把推开侍女狠狠瞪着南秀。
南秀却没再搭理她,扭头向邀请自己来府上的高家女儿道了别。
高金玉面如土色,勉强朝着南秀笑了笑,心中责怪沈兰衣任性胡闹。她及笄礼刚过,是头一回做主操持宴席,今日赴宴的人都是她亲自拟帖邀请来的朋友,沈兰衣还是她的亲表姐,闹成这样深知自己已是闯了祸,只求南秀别记恨了自己。
隐在人群中的穆令月有些惊讶。她记得这个年纪的南秀性子娇气,受不得半分委屈,和沈兰衣也是吵吵闹闹很多年分不出胜负高低。此刻却仅凭一句话就戳穿了沈兰衣的谎话,反倒更像与萧安成婚多年后的稳重模样了。
想到这儿,她不自觉侧身退了一步,恰好避开了南秀转身时能看到的位置,将身形彻底隐藏在看热闹的人墙后。
等南秀离开,她才惊觉自己是在刻意回避南秀,心底顿时生出几分难堪的滋味。不由得想起前世某一次宴会散席,她迈出府门时正撞见萧安扶南秀上马车,南秀侧过脸朝他笑了笑,身旁侍女还感叹二人恩爱。
彼时李潼正和他心爱的侧妃在外宅厮混,她形单影只,满心落寞,但那时也是真心实意替好友开心的。如果不是死后怨念不消,看到萧安沉默着浸湿帕子为自己擦净脸,予她这一丝体面,她也不会到死都遗憾选错了夫婿。
在高家发生的这一场闹剧很快收了尾。沈兰衣哭哭啼啼跑回府告状,但沈家大人近来才办砸了一件重要差事,被圣上骂得狗血淋头,也猜出定是沈兰衣任性才惹出的祸,只责备她一通便不了了之了。
而归家后的穆令月将自己关在房中,静坐在镜前直至傍晚。
“姑娘怎么不点灯?”侍女迎儿拿着烛台,好奇地摸进暗沉沉的卧房里。
挑起重重纱帘,乍见梳妆台前坐着一道细瘦沉默的披发影子,她吓得差点叫出声,好在很快便看清是自家姑娘。
穆令月借着身后跳跃的火光凝视镜中年轻的自己。
想到前世李潼对她的漠视,又想到多年来萧安的默默守护,穆令月觉得自己可真傻,看不清谁才是真正的良配。
李潼一直心有所属,为了他心心念念的人几次想要休妻再娶。但她不甘心,宁愿和他相互折磨,也要死死守着辰王妃的位置,撑着最后的颜面,结果平白耽误了一生,还落了个名声尽毁,惨死外宅的下场。
直到死,真心待她的也唯有萧安和南秀。连她的亲姐姐都避她如洪水猛兽,不肯来看她最后一眼。
迎儿透过铜镜见姑娘眼中蒙着泪,神情也异常哀伤,连忙担忧地凑近问:“您这是怎么了?”
眼泪顺着双颊流下来,穆令月喃喃道:“我负了萧安。”
这话可真是把迎儿吓坏了,回神后细声细气宽慰她道:“您说得这是什么话。萧侯世子不过是一厢情愿,等您嫁给了辰王,南姑娘的执着有朝一日定能感动他,那不就是成就了两对有情人?南姑娘还得好好谢谢您呢。”
穆令月有些茫然。
她想要纠正前世的差错,弥补对萧安的亏欠,可若如此……南秀又该怎么办?
第99章 男二上位文中的女配二
高家发生的这一场闹剧南夫人还是从下人口中得知的。若是以往发生类似的事, 南秀决没有这样稳重,恐怕又要大闹一场。
对于此事, 回家之后的南秀连提都懒得提,南夫人也只当不知情,心里倒是觉得欣慰,认为女儿长大了,性子更沉稳了。要是能再清醒些,不执着于在萧安那一棵树上吊死,那就更好了。
从古至今只说女儿家是红颜祸水, 要让南夫人来评, 这萧安也当得起“祸水”一词,怎么就能让南秀这个死心眼的丫头活像是被迷了心窍一样。
第二日天刚蒙蒙亮, 南秀竟然又是从噩梦中惊醒的。
梦里照旧是对她厌恶至极、不假辞色的萧安,还有望着她满眼痛惜为难的令月。在梦中他们二人奉旨成婚,而她身穿丧服手提长剑, 披头散发闯进了喜堂。
周遭尽是奚落嘲笑的目光和低语声, 她浑身都在颤抖, 几乎连剑都握不住了。
萧安皱眉问:“你又在闹什么?”
令月似乎想上前劝说她,却被萧安拉住,护在自己身后。
看到这幅场景,她更陷入了癫狂之中,流着泪喃喃说:“你的命是我救的, 你欠我的!”说罢举起剑朝两人挥砍过去, 却被萧安死死握住了手腕。
“从小到大, 还你的还不够吗?纵容你到现在, 仍然留你性命,留你南家荣华富贵, 你以为你凭的是什么?”萧安的语气平静又残忍,随即轻而易举夺了她的剑,冷声吩咐侍从,“送南姑娘回府。”
令月连忙握住萧安垂在身侧的另一只手,柔声劝说道:“她是病了,你别吓她。”
萧安抬眸看向她。
他似乎还念着最后的情分,缓和了语气道:“秀秀,回家去吧。”
此话一出,她的情绪瞬间平静下来,含着泪轻轻问:“你会来看我么?”
萧安顿了顿,只是重复道:“回家去吧,不许乱跑了。”
“我不乱跑,我不乱跑。”她低声念叨着,转身踉跄着往外走。
——这梦真是太可怕了。
南秀醒来后背上满是冷汗,小衫都被浸透了,心也砰砰直跳。她抬手压了压胸口,半天都没能回过神来。
置身灰蒙蒙的帐子内,脑海里突然回响起了沈兰衣在高家嘲笑她的那番话。当时她并没有表面上看着的那般不在意,但也没有想象中那么难过。
萧安十五岁起便喜欢令月,初见第一眼便喜欢。这是她早就知道的。
那一年令月随全家自洛山迁居长安,女扮男装出府游灯会,正遇上她和萧安在灯棚猜谜。萧安那时候还是个只懂刀枪不爱读书,整日拉着她逃学的浑小子,为了替她赢一盏莲花灯被店家百般为难。挤进人群中看热闹的令月仗义出手,帮他们二人解出了剩下的四道谜题。
三人也因此结识,结伴玩到深夜,临别时萧安在街边的摊上买了一只鲁班锁送她,又买了一对银叶耳珰送令月。
令月先是一愣,然后摸着耳垂气红了脸。她才后知后觉令月居然是个姑娘家,而萧安第一眼就看出来了,并且一见钟情。
她强撑着笑脸与两人道别,然后抱着鲁班锁失魂落魄回了家,长到十三岁情窦初开,结果连表白都还没来得及,萧安就喜欢上别人了。
鲁班锁被她收进匣子里,每看一次就伤心一次。
不过她惨,萧安也惨。令月在洛山时就读过辰王的诗,十分仰慕辰王的才华,只把小自己一岁的萧安当作朋友。自那以后萧安忽然转了性子,开始发奋读书,没几年便成了炙手可热的朝中新贵,又为朝廷立下汗马功劳。他们三人一直心照不宣维持着微妙的平衡,大概全靠她的不死心,和萧安的不死心。令月夹在他们二人之间不知该有多为难。
南秀觉得自己更像一个旁观者,看着萧安追逐心上月,也看着令月对辰王情根深种。这一切仔细说来,的的确确都与她没什么干系。
连日梦魇十分影响她的心情,一想到萧安,心里不再像揣着一只小兔子一样激动雀跃,而是多了几分恐惧和抵触。梦里萧安对她的厌恶太过真实了,从小到大她和萧安再吵闹,他也从没有用那样憎恶的眼神看过自己。
她喜欢萧安,但绝不会为了萧安陷害令月。可梦中的她变得又蠢又坏,几次三番纠缠萧安,陷害令月,最终让他们彻底对自己失望了……一切就好像亲身经历了一遍,那种绝望的滋味还能清晰地感受到。南秀不由得恍惚,这究竟是在做梦,还是上天对自己的警示。
就连上午看书时也始终静不下心,她想了想,叫来春叶吩咐道:“去将萧安送我的那些东西全都找出来,再派人一个不落地送回镇北侯府去。”
“全部?”春叶惊呆了。
“全部。”南秀语气肯定,“从小到大。”
春叶木愣愣地领命在屋子里翻找,不知姑娘这又在闹哪一出。世子送的东西姑娘从不会收进库房,都整整齐齐放在卧房墙边的红木大箱子里,时常拿出来欣赏把玩,所以找起来非常容易。
几个丫头一起帮忙,很快大大小小的盒子就堆满了桌子,摞得足有半人高。
南秀低头瞧手里的小兔子。
原本翠绿新鲜的草叶经过两年已经变成了枯黄色,她从前都是小心翼翼收在匣子里的,生怕不小心碰坏了。
这草编兔子原本是萧安给令月编的,令月转送给了自己。想到沈兰衣嘲讽的那句“她将自己不要的让给你了”,忍不住自嘲一笑。
南秀在自己院子里闹出的动静不小,南夫人知道后十分无奈,倒也懒得管了。
两人常常这样吵架拌嘴,最严重的时候恨不得老死不相往来。但萧安稍微低一低头,就又把她哄得找不着北了。
不过令南夫人意外的是,这一次女儿坚持得格外久,一直在府上闭门不出,也不再绞尽脑汁派人去打探萧安每日的行踪了。
再出门时还是为了陪她上山拜佛。
长音寺灵验,日日香火不断。这一天母女二人有意来得很早,避开了络绎不绝的香客,去往后殿的路上格外清静。
南夫人想到近日的传言,道:“辰王去了河州,听说是去寻人了,外面还传他是在找一位姑娘。赐婚才多久,这不是把穆家的脸面往地上踩吗?”
南秀觉得离谱:“您这又是从哪里知道的?辰王即便真在找人,大可悄悄去找,何必如此大张旗鼓,传进宫里岂不是令圣上和太后不悦?他又不是傻子。”
南夫人一想也觉得有道理:“可长安城里都在这么传。”
“或许是以讹传讹吧。”南秀并不想过多地议论此事。
其实南夫人提起这件事的本意是想告诉女儿,强求一个心思不在自己身上的男人,往后有得是难堪要受,穆令月就是个现成的例子。结果被女儿一句话就带偏了。
看出她不欲再多说,南夫人便先按下不再提了。走了几步又问:“往年你嫌颠簸,不爱随我来寺里,怎么这一回倒肯了?”
南秀立马撒 娇道:“我就喜欢陪着母亲。”
明知这丫头是在说好听话糊弄自己呢,南夫人还是被哄笑了。结果母女二人走到下一处回廊拐角,迎面便撞见了一身素衣的镇北侯夫人以及世子萧安。
这场面真不知是巧还是不巧了。南秀迎上母亲意味深长的视线,知道被误会了,头疼不已地低声解释道:“我可不是为了他。”
南夫人只当她还在嘴硬,气闷地捏了捏她手心,用只有她们两人听得到的声音驳道:“还说不是!”
坚信女儿是打探到了萧安的行踪,才会“心血来潮”跑到寺里与他偶遇,这般良苦用心真是让她这个做母亲的不知说些什么好了。
萧安先是感到意外,随后有礼道:“南夫人。”
要是从前,南秀非要紧跟着叫出一句“萧安哥哥”这样酸倒牙的称呼。今日她直接略过了,镇北侯夫人还很是不习惯,不由打趣一句:“秀秀长大了,怎么不叫‘萧安哥哥’了?”
南秀尴尬一笑。
既然碰见了自然要寒暄几句。镇北侯夫人表现得十分热络,将南秀拉到自己身前,左看看右看看,真是哪儿哪儿都喜欢,夸奖的话不重样,脸上始终笑眯眯的。
南夫人则打量着萧安。
她是看着萧安长大的,若没有那些儿女间的糟心事,也定要以他为楷模,来教育子侄勤学苦读,建功立业。可谁叫他不喜欢自己的女儿,万般好也成了不好。
两位夫人相携进了后殿,两个孩子一左一右,中间恨不得隔出一道河来。镇北侯夫人轻瞪了儿子一眼,又催着他带南秀去殿外透透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