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冯溪对她的印象一开始就不算好。
除了她,很少有人将小舅舅与冯溪联想到一起。小舅舅的样貌仿佛是从众人的记忆里抹去了,连郭水姜上一回都随口抱怨自己吃多了酒记性变差了,明明当年被辜将军英姿震撼时也动心不已,谁料这几年居然只能隐约回忆起他一个模糊的轮廓,印象最深的也只有那一双堪比星辰的眼睛了。
“我们阿秀若为帝王,小舅舅定为你荡平西夷,守卫河山。”南秀伏在女皇膝上,耳边还在回响着辜时川曾对她说的话。
女皇摸着她的头发,沉吟半晌后说:“也是时候该为你择一夫婿了。”
“那个冯溪不行。”女皇又补充了一句,生怕她犯浑想要给一个罪臣之子名分。
南秀闷闷地说:“女儿不想成婚。”
女皇:“那可不行,你作为皇太女总是要成婚的。等你凯旋便不许再推了,得尽早定下来。”
从宫里回来后,南秀练了整整两个时辰的字。
彩儿见她写了厚厚一摞纸,一边给她揉着手腕一边心疼道:“写了这么久,您也不嫌累。”
南秀道:“练字静心。”
从前她不爱写字,小舅舅却常练字,渐渐的她也体会到了其中的乐趣。
晚膳后王崇州清点了各府送来的东西,列好单子请她过目。因为她要出征,非年非节,送来的礼大都讨巧,并不算十分贵重,比如施太傅府上送了一面护心镜,南郁送了一把削铁如泥的匕首。
礼单还没有看完,忽然听到院子里传来下人慌乱的声音,像是在阻拦什么人,她一抬头,见是冯溪来了。
自从上次王崇州被罚跪后,南秀还没有再去见过冯溪,即将出征他却主动来了,不过显然不是为了送行。
他手里正提着鸟笼,笼里躺着一只鹦鹉,看起来已经死透了。
“这是怎么了?”南秀看他眉眼含怒,又转头看了看身旁的彩儿,见彩儿的脸上浮现出不满,想她一定是知道些内情的。
南秀慢慢靠向椅背,一副准备断官司的样子,道:“说说看。”
彩儿犹豫了一下才说:“不知是哪个杀千刀的,教这只小畜生说了些对殿下您不恭敬的话。”
说到这儿她飞快地看了冯溪一眼,撇嘴说,“但这只鹦鹉是殿下特地送给冯公子逗趣解闷的,喂食喂水都是冯公子亲力亲为,我们其他人哪里敢碰?别是冯公子不小心将它养死了吧……”
“它分明是被毒死的。”冯溪觉得齿冷,再看向表情淡淡的南秀更觉得她面目可憎。
南秀安抚道:“那我叫王崇州仔细查查。”
冯溪冷冷一笑:“你们这样又与贼喊捉贼何异?”
听了他的嘲讽,南秀抬指点点眉心,心里泛起无奈和倦意,说:“你要是喜欢这鹦鹉,我命下人再去寻只一模一样的。”
冯溪撂下笼子转身要走,走到门边脚步顿了一下,侧身讥讽:“若有朝一日大周落入你手中,百姓苦矣。”
今日随意毒死一只鹦鹉,来日寻常百姓也会是同样的境况。
南秀的声音难辨喜怒,问他:“那你觉得谁可为明君?”如今女皇仍在世,她却泰然与他谈论如此大逆不道的话题。
冯溪沉默隐忍许久,将身体转回,撇开眼冷冷道:“昔年吴王文治武功,爱民如子,却惨死家中,若他在世——”
南秀嗤笑一声,慢条斯理打断道:“开元五年,吴王夜宴十三朝臣,酒中言‘女子怎可为帝’,醒后自知失言,入宫向母皇请罪。圈禁半月后,惊毙家中。”
南秀用了“惊毙”一词,这是事实,但在许多人包括冯溪心中,这个词不过是皇室母子相戮的遮羞布罢了。
她说完看了他一眼,便知他不信,又接着道:“许多人都坚信是母皇降罪皇长兄,可虎毒不食子。”
吴王生母亡故,从四岁起就由当时还只是皇后的女皇抚养。他在幼年时经历过宫变,被吓破了胆,长大后在女皇面前唯唯诺诺,不敢顶撞半句。醉酒后这段大逆不道的话传进宫中,女皇顾念着母子情分,只是高高拿起又轻轻放下,并没有想过要他的命。
“这样的话说给我听听也就罢了,别给自己惹麻烦。”他觉得吴王好,觉得吴王是惨死,别人轻易就能从这番话里揪住他的错处,扣他一个不满女皇的帽子。
南秀语气微冷,算是对他说的难得的一次重话,听得冯溪格外不舒服。
很快她又将冯溪房里的下人全都换掉了,冯溪见到身边一张张新面孔,还以为她是想以此给自己下马威。
而王崇州听闻此事后,主动来到南秀面前请罪。
他进门时看到跪在门边的小太监瑟瑟发抖,南秀望着他说:“这小太监对你忠心耿耿,将他带回去吧。”
这是他在冯溪身边安插的人。但南秀知道了也没有太过责怪,只罚了他一个月的俸禄,同时对他说:“你不必提防着冯溪,他为人蠢直清正,倒也没什么坏心思。”
王崇州心里泛起酸意和怒意。
冯溪的蠢都写在了脸上,做出的事也令人生厌,那只鹦鹉学他对殿下不敬,王崇州从得知的那一刻起就恨不能折断冯溪的脖子。
第33章 强取豪夺的女配四
冰雪消融之际, 南秀率大军凯旋。她这一场仗打得异常漂亮,西夷被击溃后奔逃数千里, 只剩些残兵败将,随后大周乘胜追击,大获全胜。
等回到长安论功行赏时,南秀却只向女皇讨了个令冯溪彻底脱离奴籍的恩赏。
在东宫的冯溪也早早听闻了南秀凯旋的喜讯,很快有宫人前来为他拆下脚镣,恭贺他自此摆脱了奴籍,却一直不见南秀得意地赶来欣赏自己感恩戴德的模样。
直到夜幕降临冯溪仍满心复杂, 当王崇州忽然推门出现时瞬间从床边站起, 怔怔望向他。
过来的人不是南秀,他心底有一丝失望悄然划过, 快得连自己都没有察觉到。
数月行军加之身上带伤,南秀从宫中回来后小憩不过一个时辰就忽然发起高热来。出征时王崇州也跟随在她左右,此时身上像是带回了战场上的血腥煞气, 简单解释了几句后便对冯溪说:“请公子随我去主院为殿下侍疾。”
王崇州的语气十分强硬, 不容拒绝, 平素对冯溪冷淡恭敬,此刻眉目携霜,大有迫他出门之意。
而冯溪沉默了一下,并未像从前那样说什么难听的话,呆愣地应了一声:“好。”
春寒未尽, 又已经入了夜。冯溪心头五味杂陈, 出门时忘记披上外裳, 自然也没人会提醒他。
他身着单衣穿过料峭寒风, 紧紧跟在脚步匆忙的王崇州后面,走了一路被冻得唇色青白。等到推开南秀寝殿的大门才有暖香的热气迎面扑来, 逐渐温暖他发僵发冷的四肢。
王崇州并没有随他入内。
他呆呆地在外间站了一会儿。不远处一展屏风掩住 内室,屏风上画着一匹扬蹄的战马,边角处龙飞凤舞地写着几句诗——
“醉和金甲舞,雷鼓动山川。”
他猛地回过神来,提步走进内室。
内室里只有一个彩儿,看到他后不怎么开心地噘了噘嘴,但没有说话。
冯溪已经有好几个月没见过南秀了,此刻目光落在床上发现她和之前相比瘦得厉害,厚厚的被子压在她身上,更显得单薄可怜。
彩儿一言不发地将床榻边的凳子让给他,然后站在屏风附近死死盯着他看。
冯溪默默坐到了床边。睡梦中的南秀仍保留几分警惕,听到响动声眉头跟着皱了一下,眼皮也颤了颤。
在他的注视下,她缓慢睁开了眼睛,只是眼底蒙蒙一片,还未完全清醒过来。看到床边坐着的人有一张无比熟悉的脸,她先是凝视了一会儿,然后费力地抬起手,指尖似乎要触上他的眉眼,近在咫尺时他却习惯性地轻轻偏头躲开了。
最终她的手垂落下来,握在他腕上。
她紧紧握着他的手腕,手心格外滚烫,面上颧骨处浮红,明显烧得很厉害。冯溪过去对她从没有好脸色,但如今想到她是因战事受伤,又知晓了她向女皇所要的封赏,落在她脸上的眼神几度变化。
“我终于……荡平西夷了。”一片安静中,她忽然喃喃道,“你开心吗?”
声音细微带颤,像是一把毛茸茸的小刷子拂过他的耳朵。
冯溪被她握住的手也跟着一颤,没有出声,忽然想起出征前夕她与自己的那段对话:
——那你觉得谁可为明君?
——昔年吴王文治武功,爱民如子……
许久,他嘴唇阖动,不知为何脱口而出:“祸害遗千年。”
同时眼底浮起些茫然的神色。
南秀很快又沉沉睡去,彩儿凑上前来为她仔细地掖好被子,瞥了冯溪一眼低声冷冷道:“殿下虽然睡了,你可不许走。”
冯溪没接话,只轻点了下头。
彩儿又叹气:真是看到他这张木头一样的脸就觉得厌烦!
冯溪就这么在凳子上坐了一夜,也不觉得困倦,在这段寂静又漫长的时间里想了很多事,想到南秀的讨人厌,想到两人初识,也想到他在长汤行宫被监工用鞭子狠狠抽打时她从天而降。
她对自己确实有恩,而自己不过是仗着她的喜欢,才有资格任性妄为。若论卑劣,她实在远不及自己。
第二日一大早南秀就不再发热了,睡了整夜也养足了精神,醒来后看到床边熬了一宿眼底微红的冯溪,先是愣了一下,然后坐起身笑着问他:“你在这儿守了一夜?”
沉吟后又道:“……可别是诅咒了我一夜吧?”
她最擅长煞风景,一夜未眠的冯溪脸色更不好看了,但也没有拂袖而去,仍端正地坐在床边。
没几日南秀的身体就彻底养好了,在此期间冯溪一直留在她寝殿,不过夜里不再需要他守着,只有白天时要在她眼皮子底下呆着。
两人相安无事地共处一室。某一日南秀百无聊赖,心血来潮说要听琴曲,琴女便被叫来铮铮地弹了几曲,全都是些阵前鼓舞士气的乐曲。
冯溪握着书的手紧了又紧,觉得书页上的文字都变成了胡乱跳动的墨点子,实在看不进去,又被她目光灼灼地盯着,索性将书一放,抬眼看着她没好气道:“你若想听,我先回西苑去,等你听够了再回来。”
南秀眼睛一亮,手顺势压在他的书上,在书页上轻轻敲着手指,笑盈盈地看着他:“看书多无聊啊,我们去街上玩儿吧?”
冯溪知道她是闲不住的性子,心里自然不想出门,可与她对视的一瞬间嘴上却说不出任何拒绝的话。
南秀见他默许,扬声命下人去备马车。
两人乘坐着马车到了街上。虽然花灯节早就过了,仍有店家在开灯棚挂灯谜,也有几人驻足猜谜。南秀埋在心底的回忆浮上眼前,顿时来了兴致,催促冯溪下车,也带他凑到了三三两两的人群中。
简单的谜题都被别人解开了,只剩几道极难的还孤零零地挂着。南秀知道以冯溪的才学很轻易便能解开它们,于是撞了撞他手臂,指着最高最大的一盏灯,眼睛亮晶晶地同他说:“我想要那个。”
这句话和回忆里自己曾说过的一模一样。说出来的那一刻南秀都晃了神,视野内冯溪的这张脸也与记忆里的人缓缓重叠。
只是回忆里的小舅舅浅笑着应下了。
面前的冯溪却拒绝了。
冯溪只觉得周围人落在他身上的视线即便克制,依然别有深意。或许是他想得太多了,可还是十分抵触以如今的卑贱之身当街卖弄才学。
更令他无地自容的是,当他无措地将视线微微一移,就看到了不远处越走越近的表妹林萍儿。
一身粉裙的林萍儿眉目间正笼着轻愁。她生得极美,腰肢如细柳,步履款款,见到冯溪后也很快停了下来,遥遥望着他。
林萍儿身边的侍女畏惧地看了南秀一眼,谨慎催促她快些离开,可林萍儿却置若罔闻,丝毫没有挪动脚步。
南秀觉得这实在太巧了,于是同冯溪道:“太平街这么长,今日又非年节,你们二人还能恰巧相遇,可见还是有些未尽的缘分。”
冯溪看向她。
南秀真觉得他快要哭了。自己好似成了牛郎织女脚下的银河,千方百计地拦着有情人相见,哭笑不得间又想着:总归不是小舅舅陪在身边,明明在做一样的事,但她只觉得无聊透顶。
她转头望着那只高高悬挂的花灯,小舅舅若是在,这东西此刻已经在自己手上了。
林萍儿被侍女半求半迫地拉进了街边的铺子里,冯溪也慢慢收回了视线,这才发现南秀正在自己解灯谜,手上已经提了三盏花灯,店家和围观众人的恭维赞叹声不绝于耳。
冯溪颇为惊讶。
南秀解谜的速度比他还要快上一些,他心里才思索出答案,她就已经张口说出来了。
语速不紧不慢,看神态又胸有成竹。
不出片刻工夫,灯棚里仅剩的几盏灯都被她赢了过来。她将它们提在手上负在身后,手腕随着思索一下一下轻轻动着,形态各异的花灯在她手间摇曳不断。
临近午时她又带自己去登月楼吃饭,一直没提方才遇上林萍儿的事,也没有怪罪他的意思。可他坐下后心里还是说不出的愧疚别扭。
各色佳肴摆了满满一桌子,她略夹了几筷子后借口有事离席,让他先吃,却很久没有再出现。
半个时辰之后才有她的随从进入厢内,告知他:“殿下有急事先走了,命属下等到公子吃得尽兴后再送公子回家。”
冯溪一个人被留在了登月楼,有些莫名,有些憋闷,还有些奇怪的委屈。“回家”这个词令他心头一颤,口中顿感苦涩至极——他早已经无家可归,即便父亲有朝一日还能起复,知晓他委身太女,应当也不会再认他这个儿子了。
“走吧。”他垂头丧气地起身,一桌子菜自南秀走后他也没再动过,现下腹中空空,却毫无食欲。
随从护着他离开登月楼,上了马车。
而此时此刻,在登月楼最顶端的高台上,南秀双腿交叠架着围栏,一堆花灯挤挤挨挨地贴在一旁。她一手拿起小酒坛贴近唇边,清冽的酒水随着动作滚入喉间,目光无波无澜,朝下望着冯溪上了马车,又看着马车朝东宫的方向驶去。
只看背影,他也并不像小舅舅。
小舅舅比他高很多,肩膀也宽很多。
一股微冷的风自高台吹过,拂过她发间,像一只柔软的手轻轻摸着她发顶。她又灌了一口酒,觉得心里凝结不散的执念,好像被这一下轻而又轻的风吹散了。
第34章 强取豪夺的女配五
回到东宫后, 冯溪心里还是乱糟糟的,六神无主地坐了许久, 竟真的等到几名宫人赶来西苑,这些人受命为他收整行囊,同时也会作为随从与他一道离开。
王崇州一并出现,态度不像上次见面时那么冰冷。他是替南秀过来传话的——冯父因罪流放束海关,冯家旧宅被查封,南秀已经替他买了新宅作为落脚的地方。若他不想继续留在长安城内,也可以派人护送他去蓟州的外祖家生活。
他说了那么多, 冯溪却一句都没有听清, 等话音落了,迟疑问道:“她真的……要送我回家?”
王崇州道:“这不是公子您一直以来所期望的么?”
他已经恢复了良籍, 南秀又决定放他自由,确实应当开心。冯溪僵硬地扯了一下嘴角,笑不出来, 胸腔内的一颗心沉沉坠着。从前就算她为自己做了再多的事, 也只会觉得她是在挟恩图报, 可现在却令他有了负疚感。
这一群宫人的手脚又轻又快,动作麻利,很快便将他的东西收进箱中,整齐地摆放在院子里,他所处的这间屋子顿时显得空荡荡的。
王崇州环视屋内, 又温声对他说:“东西不算多, 但收拾起来也不容易。天色不早了, 建议公子明日再走吧。”
“当然, 若公子实在心急,此刻便可以动身了。”
冯溪脑子发懵, 不知道自己该给出什么样的反应。王崇州看了一眼他这幅呆滞的样子,漠然地转身走了。
他走后冯溪枯坐一夜,真真切切地体会到了怅然若失的滋味。天地之大,往后任由他来去,确实正是他梦寐以求的,但走了以后呢……他承了南秀的大恩,怕是永远也还不清了,一辈子都要欠她的。
他觉得自己真的需要好好想一想。
第二日天才蒙蒙亮,冯溪沉默地换上一身素衣,独自一人走到了南秀的寝宫外。
一路上负责洒扫宫殿的下人都在看他。
而他神色未变,到了院门外后不吵不嚷,静静候着开门。
南秀晨练后听到禀报,吩咐下人将他带到了自己面前,看着他一脸慨然赴死般的神色,疑惑地问:“找我还有何事?”
想到昨日她还笑语妍妍地拉他上街去玩儿,此刻虽不至于冷言冷语,可眼底的淡漠却能看得分明。冯溪攥了攥拳,纠结片刻后慢慢屈膝跪在了她面前。
他从前这双膝盖是宁死不弯的,彩儿被他出其不意的动作惊得睁大了眼睛,不由望向南秀。
南秀也是一阵无言。
冯溪咬紧牙关,语气坚定道:“我……想奉殿下为主。哪怕做个文书,或是照看书籍。”
南秀没想到自己允许他走,他反而不肯走了。
“你这人——”她无奈的语气一顿,继续道,“你父亲获罪,连累了你,如今虽已非奴籍,却还是做不得官。”
“只求留在东宫为殿下做事,也算……”冯溪有些难以启齿,又鼓起勇气,“也算为自己寻个营生。”
他自幼读书明理,决计无法接受自己沦为男宠之类的玩物,但如果在这东宫中谋一事务,可以堂堂正正地说话做事,直到偿还了自己欠下的恩,比这样靠她施舍得来自由要舒服坦然得多。
南秀静了许久。
她的沉默令冯溪背上都浮起了汗,下一句话于他来说简直如开赦一般——
“那让主事给你找件事做吧。”南秀道。
冯溪目露欣喜,嘴上磕绊了一下,有些不习惯道:“谢过殿下。”
即便南秀已经没了执念,总归对他无法冷眼相对。光凭这张脸,她乐意多照顾他几分,只是他若想要再多却没有了。
而东宫的主事得了吩咐之后,立马跑来旁敲侧击南秀的真实心思,不知道这是两人间的情趣,还是殿下当真变了心,想要随便找个空缺将人打发了。
看出她确实不怎么在意冯溪的去处,主事便先安排冯溪在库中做些整理的杂事。冯溪对此也毫无怨言,笑容倒是多了许多,一段时间过去,连彩儿偶尔遇见他都摆不出臭脸了,毕竟伸手不打笑脸人。
又过了三个月,主事慎重地交给了冯溪一样东西:东宫的行止牌。
有了行止牌,就相当于是正式被东宫接纳了。令牌的背面刻有姓名,代表了身份,东宫主事对他的态度也和从前完全不同,是真的将他视作同僚一般。
这种改变令他手指轻颤,有种被认可了的感觉。他以指腹从令牌的凹凸雕纹缓缓滑过,眼眶发涩。
又一日雨后,冯溪等候在彩儿来往的必经之路上。
彩儿走近,好奇地以眼神询问他的来意。他先是没说话,抬起手给她看自己手里拿着的东西。
“是五彩糕。”冯溪将油纸包握在手上,东西还热腾腾的,食物香气直从里面往外钻,彩儿吸吸鼻子,听他补充说道:“我记得殿下喜欢。”
彩儿没立刻接过来,哼笑着说:“倒是学会讨好殿下了……你这人真是奇怪,从前殿下想留你在身边,你百般不情愿,甚至几次顶撞殿下。如今要你做杂工,你又态度大转。”
冯溪神色一滞,又勾起嘴角,坦然道:“如今靠双手为生,心里踏实。”
但他还是忍不住解释了两句,话里透着几分不好意思,“我不是想讨好殿下,真的是……是正巧看到了这东西,便买了。”又再次恳求道,“劳彩儿姑娘替我跑一趟。”
“好吧好吧。”见他目光诚挚,彩儿也心软了。
随后她与冯溪道别,拿上五彩糕穿过回廊,脚下越走越快,没想到在拐角处一时不察撞上了王崇州。他身上可真硬,彩儿呲牙咧嘴地痛呼一声,手上的油纸包也不慎掉在了地上,被他一脚踏了上去。
“糟了!”彩儿连忙蹲下去捡。
王崇州慢慢抬脚后退了一步。
五彩糕松软,在他脚底下被碾碎成了渣滓溢出残损的纸包,肯定是不能吃了。
“冯溪的一片心意,可惜了。”彩儿有些愧疚道。
王崇州问清了东西的由来,说:“改日我去街上买了还给他,实在抱歉。”
“你也不是故意的。”彩儿反过来安慰他道,“殿下早就不怎么吃这种东西了,算了吧。”
彩儿很快就将五彩糕的事抛在了脑后,忙于准备太女出行事宜。
城郊的长汤行宫已经建成,女皇特地带上随行宫人前往。去时女皇与南秀同乘御驾,在车上命侍女给她细数今日会到场的诸位世家子弟。
经过了第一轮筛选,今日能受邀来到长汤行宫的皆是同龄人中的佼佼者。侍女甚至带上了每个人的画像,从样貌说到才学,又从幼年糗事说到成年后的小嗜好。
是否考学,功名如何,通房几人……南秀靠着柔软的车壁,听得昏昏欲睡。
与她的不在意相比,世家中着实有不少人对帝婿的位置垂涎欲滴。太女正值大好年华,早两年就应当开始择婿了,能拖到现在已经算迟了。
在家中时齐叔良便被父母耳提面命,今日自然也急于表现。他在行宫的偏殿中屁股都还未坐热,听说女皇陛下想看人比箭,腾地一下站起身,匆忙大叫下人赶快去取来自己的弓箭。
下人取来了两把弓,一把交到齐叔良手上,另一把正欲送给帐中另一人时,却被齐叔良侧身挡了一下。
“穷乡僻壤来的,怕是弓都不会拿,别叫他在太女面前丢人了。”齐叔良冷哼一声,将另一把弓直接掷到地上。
那人却只顾坐着品茶,连眼皮都未抬。
齐叔良推开房门大步离开,下人战战兢兢地拾起地上的弓,以袖子仔细擦净了,恭敬地捧到那人面前。
“大少爷……这弓……”
“我确实不会使弓。”被称为大少爷的男子抬头含笑道。
齐府的这个下人曾受过大少爷生母的恩惠,几番犹豫还是低声劝道:“您多年未归家,如今继夫人欺辱您,三少爷也对您如此不敬重,为何不为自己某个好出路呢?”
大少爷眉一挑,语气淡淡:“什么好出路?”
下人声音发颤,说出的话又格外认真:“您貌比潘安,若能得太女殿下青眼,齐家上下便再无人敢看轻您了。”
大少爷轻轻笑了一声:“你是说——以色侍人?”
下人连忙摇头,道:“能做帝婿是光耀门楣的事……更别说太女殿下骁勇无比,又绝顶聪颖,光是看三少爷的样子,您也该猜到这桩婚事有多好。”
“嗯。我知晓了。”大少爷语气轻缓,听不出其中情绪。
下人又将弓捧起来:“今日女皇便是在为太女挑选夫婿,您万不可错过良机。”
另一边,行宫校场之上。
齐叔良在靶前站定后忍不住回头看了看,见齐青长那个笑面虎并没有跟过来,松了一口气。他这个大哥身长肩阔,长相上听说肖似他父亲那个早就病死了的元配夫人,虽不情愿也不得不承认是极俊秀的一张脸。
万一太女殿下看中了他那张脸,选了他,自己和母亲往后的日子不就难过了?太女养在东宫里的冯溪便是出了名的好看,可见是个爱美色之人。
齐叔良沉下心,拉开弓瞄准靶心。
与他隔着很远一段距离的南秀同时也搭箭抬臂,只是她不像从前那样求胜心切,甚至分神在想小舅舅教自己射箭时说的话,第二箭不意外地走空了。
一同比箭的只有五六人,自从看到七皇子南郁上场后,一些人自知不是他的对手也就畏难放弃了。不过南郁明显未尽全力,有两箭射空,沉默着走下场,侍从跟在他身边小声说:“您故意让着太女,却叫那齐叔良拔了头筹,正得意呢。”
南郁并不在意。心道:南秀过去最喜欢在射箭上压自己一头,今日人却恹恹的,没什么精神,不知是怎么了。
即将开宴,所有人都回了各自的座位坐下,女皇等到南秀也坐在自己身旁后特地问众人:“方才是谁胜了?”
齐叔良立即起身朝女皇见礼,又恭敬地自报家门。女皇打量着他的样貌,若有所思,微笑道:“果真是齐颍的儿子,当真虎父无犬子。”
南郁看着齐叔良被夸赞后涨红的脸,手落在膝头攥紧。
周围人向齐叔良投去了各异的视线,女皇欲为太女择婿,在座的几位世家公子都在考察的范围之内,齐叔良算是抢先露了一回脸。
南秀一直沉默,齐叔良说话时她连头都没抬过。
比箭谁赢了她也并不在乎。
女皇留意着她的反应,便知道她是对这个齐叔良没什么兴趣。
第35章 强取豪夺的女配六
女皇并不心急, 放眼望去席上有不少出色的儿郎,由着女儿再多考察几人也好, 将审视的目光从齐叔良身上收回,却在他右后方默默坐着的人身上猛然停顿了一下。
一晃眼,她还以为看错了。这孩子静坐时的气度……倒有些像时川。
小辈们才比过箭,再加上这道气质相似的侧影,女皇的回忆瞬间被勾了起来——过去凡是有比箭的场合,大出风头的人永远是时川,连箭无虚发的南郁都是经他指点出来的, 所以阿秀总是气不过, 明明是一样的老师,怎么南郁总能压她一头。
辜时川出身并不好, 他的父母皆为流民,在他还年幼时就把他卖了换取口粮。不过他人很聪明狡猾,靠着野路子将自己养到十四岁就跑去投军了, 又一路从小兵开始积累战功, 十六岁在军中便有赫赫威名, 年纪这样小却能有如此大的作为,当真算得上是天纵奇才。一年深冬两军交战,他于夜里率轻骑入敌帐救下了她的父亲姜皑,被父亲看重收为义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