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筠怒瞪了她们许久,最后重重拍了一桌在桌面上,背转身子,甩了个后脑勺给过来。
傅夫人便也不理会他了,牵着傅真便走出了书房。
傅真才跟随她走到院门口下,身后就传来重物落地的声音,碎瓷哗啦四溅的声音也跟着响起来。
她回头看了一眼,只见先前在山上那个盛气凌人对发妻说打就打的无能男人,此刻已经暴怒如同狂狮,而他脚下摊着一地碎瓷——
真糟蹋了那只大白玉瓷。
少说也得好几十两银子呢!
傅真住的拢翠斋就在傅夫人住的正院后方,正方便从前傅夫人照顾她。
母女俩先回了正院,进了房,傅夫人就拉着傅真坐下来,仔仔细细地盯着傅真瞧。
事情到了这一步,傅真肯定也知道她心里有话想说,于是就任她抚弄发丝,又看着她红着眼眶垂泪。
“你今儿在山上,到底是怎么回事呀?”
傅夫人小心翼翼地,声音又轻又柔,好像生怕惊扰了什么。
傅真说道:“本来不想说,省得母亲担心,不过柳氏母女着实嚣张,说给母亲听听也好。
“今日在山上,母亲去佛堂寻成空大师,我便在外头等着,丫鬟替我去取衣,傅柔就在那时走来,她说父亲传我有事交代,我不疑有它,就跟着她到了悬崖边。
“可是那里哪有父亲?她冲我咒骂了几句,就趁无人时推我下崖。多亏得有树枝拦着我,我才没能掉下去。
“只是我十分气愤,断断没想到她竟有这么大的胆子,一时未曾控制住,就,就掐了她的脖子,吓唬了她一下。”
当知道傅夫人如此忍气吞声皆是因为一双儿女,她哪里还敢让她知道原来的傅真已经不在了,她十月怀胎生下来的这具身体,已经进驻了另外一个灵魂?
就算她先前那般打人骂人的事情,她也得慢慢想辙给圆过去。
“她傅柔竟然敢动杀心?”傅夫人又惊又怒,“她真的推你下崖了?”
“是真的。不过母亲放心,既然今日我未死成,将来也定不会让她有机会再伤害我。您看,反过来这不也是好事吗?她要不把事情做得这么绝,我还硬气不起来呢。”
也许傅夫人还是想要原来的傅真,但眼下她也只能这般说服她了。
今日事出突然,实在让人措手不及,也没时间思虑谋划,谋求更多。
好在最后傅筠和柳氏他们还是没占得便宜,傅真已不想傅夫人因为傅柔的恶行再次掀起波澜,徒生枝节。
“母亲,”傅真喝了口水,开启了新的话题:“有件事我想问您,这傅——父亲他到底是如何与柳氏爬到您头上来的?他们敛了您多少财?您可有数?”
过去的傅真虽说看着母亲受了不少欺负,可因为傅夫人对女儿保护得太好了,对于傅筠在背后具体做了些什么却不是很清楚。
傅夫人沉沉叹气:“柳氏自然是仗着有你父亲撑腰,才敢如此放肆,加上老太太——”说到这里约摸是因为背后数落长辈不是什么好教养,故而停住了,转而道:“他这些年,家中打点,府第翻修,总之公中所出皆是我的。
“原先你外祖父在世时,我看他对我像是一心一意,但凡有花销,我都不计较,往往他只要提个钱字,我就给他办了。
“可就是这样,不知不觉我的付出成了习惯,他要用钱,已经不必向我开口,竟是问我的管事娘子直取,娘子暗地里告诉我该问问钱的去向,我也问了,都是他与同僚结交的花销。
“我想着男人在外总不能太寒酸,何况他还是我们宁家的姑爷,太小气岂不让人议论?
“再者,一家人嘛,怎么会还想着要分彼此呢?
“谁知道就是我对他这般信任,致使他胆子越来越大,你外祖父过世后他把柳氏他们领回来,我才恍然醒悟立刻去查账,发现他这些年不光是在家中挪用了大把钱财,就是帐上也挪用了不少。
“掌柜的原先只当是我默许的,到彼时才知我被糊弄。好在田产铺子这些他弄不走,损失的也不过是些银钱。
“待我回来与他摊牌,他却反过来拿你们威胁我!他说,倘若我不好好地把这个傅夫人当下去,他便不惜你们,反正他与柳氏已有子女!”
傅夫人说到此处拭起泪来。
傅真听得星火一窝窝的往上冒,但处在傅夫人的角度想想,傅筠的威胁竟不全是虚话。
他能接受那样出身的柳氏,而且还能与她接连生下三个子女,铁定是有几分情意的,那么嫡出的子女一个随时要丧命,剩下一个孤家寡人,再矜贵也比不过那边四个人。
由此看来,今日傅筠说要打死她,也不算全是威吓了。
这个嫡长女死不死,对他来说没差别。
傅真暗地里一口牙快磨去了半截,而后望着傅夫人:“母亲嫁过来之前,傅家有多少家产,您可知道?”
傅夫人冷哂了一下:“我们成亲是在江陵,我过门时,他们傅家只有三间米铺,一座三进的宅子,外加一座三百亩的田庄,此外金银玉器以及票号里的银子加起来,总共价值不过七八千两,不过是一个书香世家的名头值钱。
“我之所以晓得,是因为那年我们进京前,一起盘点过家中产业的。”
傅真深吸了一口气。
原主从来没伸手管过家,因此记忆中对于傅家产业这块没有一点数,但却也清楚的记得如今的傅家名下已经有好几座田庄,在京城也开了几间铺子,其余必定还有。
这些光靠他们自己能成就吗?
都是这么多年来吸了傅夫人和宁家的血才壮大的!
她问:“母亲心里可有什么打算?咱们可不能总这么下去吧?”
“真儿,你怎么想?”
出乎意料的是,傅夫人竟然反问起了她。
傅真道:“要我说,自当该把属于我们的全都拿回来,且还要让坏人全都接受严惩!”
傅夫人微怔,随后喃喃道:“你说的我又何尝不想?只不过谈何容易?”
谁不想惩罚渣男贱女,可也得她有那个本事,她不但自己孤苦无依,还要顾着两个孩子。她要是出点岔子,傅筠和柳氏还能容得下她一双儿女吗?怎么着,她也得忍辱负重到他们有了自保的能力呀。
“所以,母亲可以把这件事交给我来做。”傅真紧紧握住她的手,“你能相信我吗?”
傅夫人望着她,下意识地又想阻止,可不知是否因为攥住自己的这双手有着异于往常的温暖,她竟不自觉地发现,眼前的女儿,其实已经不需要她再像从前那样处处呵护了。反而,她能倒过来保护她了。
她今日所作所为,哪点不胜于自己?
也许,形成如今这样的困局也有她的成因在,是她过去太过小心,太过隐忍,才使得那负心汉的野心一发不可收拾。
从前的自己,不是也更欣赏眼前真儿这样有着爽利性格的女子吗?
她柔弱的女儿能有这样充满生气的一面,无论如何她都应该高兴!
她心潮翻涌,点了点头:“好。我都听你的!就算闯了祸,大不了母亲跟你一起扛着!”
“谢谢母亲!”傅真如释重负,伸开双臂抱了她一下,而后坐起道:“您放心,我也不会乱来的。我自有分寸。”
傅夫人爱惜地轻抚着她的脸,笑了一笑。
她既然都打定主意豁出去了,那么就是招来了麻烦,又有什么要紧的呢?
而现在看着这样充满了活力的女儿,她也渐渐有些怀疑,成空说的那句“天命有变”,会不会真有可能存在呢……
第16章 内宅妇人的用处
柳氏气冲冲地回了房,一看傅真在胡嬷嬷脸上留下的那么明显的五个手指印,气得砸了一只坛子。
后来听说傅真不但掐了傅柔的事儿被抹过去了,就连她打了傅筠这个亲爹的事也不作数了,最终和傅夫人安然无恙地出了书房,更是气得在屋里摔了好几只坛子来。
傅筠进来时,看着满地瓷碎,因着自己也满腹的怨气,便没说什么,摆摆手让丫鬟退了。
“老爷!”柳氏眼泪汪汪依过来,“你真就打算放过真姐儿了?”
“行了!这事就不说了。”傅筠摆摆手坐下来,“你把柔姐儿叫来,我问问她山上的事。”
柳氏又激动起来:“还有什么好问的,难不成你不罚真姐儿,反要罚柔姐儿?”
但被傅筠扫了一眼,她又还是起身去了。
傅柔提心吊胆的来了。
傅筠问道:“今日在山上,当真是你推了真姐儿下悬崖?”
傅柔看了眼柳氏,抿了抿唇:“父亲明鉴,女儿哪有那么大的胆子?”
“那真姐儿若真去官府告你谋杀呢?”
傅柔瞬间慌了神。
柳氏出声解围:“老爷……”
“让她说!”
傅筠神情严肃地阻止了她。
傅柔终于害怕地跪下:“父亲恕罪,女儿只是不小心,不小心碰到了姐姐而已……是她自己失足坠落的……我没有推她!我真的没有推她!”
傅筠盯着她慌乱的脸色看了片刻,心里渐渐有了谱。
看来傅真没说谎,不管傅柔是真心还是无意,总之她今日突然间性情大变,起因就是傅柔。
无论他平日有多么偏心,他也着实没有想到,才满了十四岁不久的傅柔竟然有胆子杀人,而且还杀的是她的亲姐姐!
倘若傅真当真去报官,那么直接影响的就是他的仕途,一个还没及笄的小姑娘,心肠竟然就已如此恶毒……
“父亲,父亲,柔儿纵然有些许错,一切也是为了父亲考虑,您能不能原谅我?”
傅柔在扯他的袖子。
他端起茶来:“你杀人是为了我,这我可不敢当!”
“父亲!”
傅柔立知被窥破了真相,哭了起来。
“老爷……”这当口柳氏也不敢放肆了,软着声音道:“你想想杜家,再想想真姐儿那个身子骨,难道您真觉得他有那个福气消受杜家这样的好姻缘吗?
“柔姐儿今日没有照顾好姐姐,她是有错处,可是,如果傅家真的把这样的小姐嫁过去,将来傅必定是要落杜家的埋怨的呀!”
傅筠捧着茶没说话。
柳氏见他没阻止,便往下说起来:“也不是我咒他,那真姐儿打一出生就被神医断定活不长,傅家硬要把她嫁过去,杜家就会为难,毕竟她可占着嫡长女的身份,可娶过去的话,那就委屈他们大公子了。
“您想想,万一他嫁过去没多久就扛不住这福份归了西,让他们杜家劳民伤财,好好的长子成了鳏夫,他们心里能舒坦吗?
“咱们结这门亲,是要给老爷拉助力的,这样一来杜家不怨上您就不错了,怎么可能还会带契您呢?
“妾身说这么多,也不是非要侵占这门婚约,实在是,妾身也想替老爷分忧解难啊。
“柔姐儿别的不说,起码有个健康的身子骨,她作为傅家小姐嫁过去履行这个婚约,百利无一害。
“可是有真姐儿拦在前面,妾身就是想帮老爷也帮不上呀!所以妾身觉得……真姐儿就是出了什么意外,对老爷来说,恐怕反倒是好事。”
柳氏越说声音越低,但每一个字都清清楚楚的传到了傅筠耳里。
他转过脸来看向她。
柳氏连忙提起裙子来跪下:“妾身对老爷全心全意,所谓忠言逆耳,妾身一番苦心,还请老爷明察!”
傅筠收回目光。
良久之后他把茶盏放下,站了起来。
“今日你们也看到了,真姐儿并不像你我看到的那样可以随便拿捏,你们好自为之。”
说完这句话,他抬脚走了出去。
柳氏原地顿了半刻,蓦地抬起了身子,看向他背影的双眼发出了亮光!
“恭送老爷!”
傅筠头也没回。
傅真坠崖之事他其实倒并不想追究,毕竟傅真没死。
打知道杜家回京任职那天起,他就在琢磨这桩婚事。按照柳氏的说法,也没什么不对,傅真这病体残躯是无福消受这么好的姻缘的,嫁人之前死了,就彻底没了与杜家这门姻亲,在嫁人之后死了,杜家指不定还要埋怨傅家。
关键是,傅真嫁人之后,宁家那些财产,是有一半要当作她的陪嫁的。她有这么多钱傍身,哪里还会顾及他这个当爹的什么处境?她们母女,这些年跟他已越来越离心!
于是他总觉得这婚事落在病弱的傅真身上,真是糟踏了。
傅柔就不同,她健康,又机灵,因为是庶女,所以还只能依靠着他这个当爹的。
如果她能当杜家少奶奶,不但能长久地维系这段姻亲关系,必须靠娘家撑腰的她,肯定还能替他从杜家捞取不少便利,怎么说这么做都是划算的。
但是这种事想起来容易,做起来可不简单。
既然柳氏她们愿意筹谋,那就让她们去试试。就算失败了他也不吃亏,反正他没有授意她们什么。
内宅妇人,不就是用来干这些的吗?
“去小胡大夫那儿打听打听,程夫人前几日是不是真的去过他医馆求诊?
“还有立刻去城中最好的武馆,找找看有没有武艺高强的弟子肯为护院的?有的话尽快带回来见我,不惜重金!”
出了院门后他吩咐随从。
傅真说的话他一个字也不愿相信,可不管怎么说,程家这边他还是想试一试。
如果真的能搭上定国大将军府这根线,那他得到的可不仅仅只是官升一两级而已了!与杜家联姻的事,也会因此存在更多的可能。
至于傅真的狂妄,难道只有她会打人,他就没有办法制服他吗?
这世上比她更懂得怎么动粗的人,多的是!
月上中天,床上的傅真两眼还睁得圆碌碌,无比精神。
醒来之前在黑暗里呆得太久,如今一闭眼就觉得心浮气躁。
傅家这大宅子到了夜里十分安静,不像梁家那么热闹——梁家人丁兴旺,有规矩,却又并不死板,自然热闹。可是后来也不热闹了,两个哥哥牺牲后,明明他们平时也不在京城,可就是觉得家里空了一大块。
也就是因为如此,两个嫂嫂才会想着她赶紧与徐胤完婚,好冲冲那股凄清感,以及,让她赶紧去开启属于她的新的日子。
傅真头枕两手叹了口气,一看窗外明月已然悬空,她便忍不住下了床,推窗看了看,守夜的婆子正在打盹。
西边略有些动静传来,不知道是柳氏还是傅筠,今日他们始料未及地栽在了自己这个“病秧子”手上,必然会思谋应对之策,傅筠这么多年能从傅夫人手中如愿索取那么多钱财,定然有几分下作本事,今夜一过,他们多半不会像日间那般蠢得将把柄送到她手上了。
傅真退身回来,前方镜子里映出了她绝美的脸,她抚着平滑到犹如凝脂的脸庞,精致到无以复加的眉眼,忍不住呲牙咧嘴,对镜扯出几个不可思议的表情,直到确认这张脸是完全凭自己支配的,才善罢罢休。
真是稀奇,“借尸还魂”这种事,竟然是真实发生在她身上的……
借着月光,她打开衣橱,从一堆粉嫩颜色的衣衫里翻了件相对深色的换上,而后轻悄悄地推门走出庑廊。
“姑娘!”
她的贴身丫鬟碧玺提着灯笼从耳房那边走来,看到她后不由惊呼:“您怎么起来了?”
傅夫人身边使唤的人不见得全部忠心,因为掌家权在她手上,宁家财产也在她手上,傅筠会挖空心思在她身边塞人,而她还无法杜绝。
但傅真和弟弟傅嘉身边的下人几乎都是傅夫人亲自挑选的,好些人的父母还是傅夫人带来的陪嫁。
这是因为姐弟俩无甚要紧之处,傅筠也没有在这些事上浪费精力。好在如此,傅真才得以拥有了相对自由。
傅真没有刻意瞒她:“我睡不着,出去转转,你帮我把个门,别让太太知道。”
碧玺紧张得不行:“大半夜的,您去哪儿转悠啊?奴婢陪姑娘去罢?”
“不用。回头让人知道倒不好了,你就听我的,在这儿等着我。”
碧玺还想说什么,傅真却已撇下她,快步地出院门了。
碧玺还从来没见过自家姑娘腿脚如此利索过!……
傅家防卫不算严,从前梁宁连梁家的护卫们都能躲过去,这几个粗把式自然不在话下。
出了傅家,她沿着胡同徒步前行。
她的武功虽然带来了,但傅真的体质太弱,从前的功夫其实只能施展出三四成。当日在崖下之所以能绝处逢生,纯粹是求生欲过于强烈罢了。坠崖那一瞬间她都没有办法控制自己的怒意,恨不能立刻将同样恶毒心肠的傅柔给杀死。
只是再后来她向傅筠出手的时候,才发现自己力度虚了不少,直到末了发现换了具躯体,才恍然大悟。要不然先前她又岂能只把傅柔打翻而已?少说得打落她几颗牙,让她去做爬到嫡长女头上来的春秋大梦。
她得赶紧把这副身体养起来。
这么多年其实原主到底得的什么病,也没个准确的说法,统一的认知便是她自胎里受了亏损,导致先天体弱。梁家人最会养娃的,她不信这个躯壳落在她的手上,还会早早消亡。
月下的街道安静得连脚步声都很清晰。
不知不觉走到了拐弯处,抬头一望,护国大将军裴家后花园的角哨就在前方。
她凝望了两眼,加快了些脚步往前。
裴家那一边就是燕子坊,燕子坊里住着抚国大将军府梁家。
周皇当年杀入京城,梁钦是围攻四大城门的主帅之一,他负责的西城门为最先攻破的缺口,皇帝后来便指了西城门内的燕子坊一块地给梁家敕建府第。
因为当时梁老爷子也一身功勋,虽然长子梁钦功勋更重,但宅子还是算在了老父亲头上,左右将来也是传给梁钦,反倒显得梁家几代英名赫赫。
归家的路刻在了灵魂深处,傅真几乎是一路飞奔着到了燕子坊,当看到熟悉的“抚国大将军府”的匾额赫然出现在眼前,她满眶热泪也不由夺眶而出。
这就是她的家!
她父亲母亲的牌位都还在西边的祠堂里供着,她灵魂在世,身体却回不去了。
她靠着门前大香樟树下一块石头坐下来,看着不远处紧闭的朱漆大门,高悬的灯笼,想想从前无数次曾在这里踏着满地的落叶晚归,然后经常被大嫂逮到臭骂,然后又被大侄儿梁郴护短。
那时候还没过门的大侄儿媳妇苏幸儿是她的手帕交,苏伯父是常年驻扎在北地的边将,苏幸儿有一年生病总也不好,就被梁宁大嫂接到了梁家帮忙抚养了三年,养到白白胖胖才送回去。
后来苏幸儿和梁郴的婚事还是她这个小姑姑促成的。
她怀抱着石头,想着过去这些零零碎碎,手指轻车熟路地摩挲着上头刻着的几个字。
她出生那日,刚好赶上圣上举行登基大典。
因她是所有老将的子女里头唯一一个出生在建国元年的,皇后便抱着襁褓里的她赐了乳名为“太平”。后来她的老父亲在建造完毕的将军府前立了这块大石头,刻了“太平宅”三字,这三个字,还是两个哥哥拿刀子亲手刻的。
而怀中这块大石头,小时候是梁宁攀爬玩耍之处,后来就成了梁宁的拴马石。
没想到如今,却成了她此刻唯一能触摸到的东西。
“吱呀——”
正当她沉浸在往事里,这时东南角上传来了门开的声音。
几束灯笼光自门内泄出来,照亮了跨步走出来的几个人。
傅真迅速收敛神思,藏身在石头后方,小心地露出了一线目光,朝着那方打量。
是郴儿!
傅真一眼认出来,身着青袍的高壮男子,正是她的侄儿梁郴!而在他身边的端庄少妇,则是她的侄儿媳妇、也是她的挚友苏幸儿!
她心潮翻涌,手指紧紧抠住面前石头。
他们夫妻是出来送客的。
来客是个与梁郴不相上下身材的锦袍男子,看身姿十分年轻,且因为过于挺拔,跨门时都不自觉地低了一下头。逆光的缘故,看不清他的脸,但那浑身的肃杀之气,却是傅真最为熟悉不过的。
这是一种独属于沙场金戈铁马浴血奋战练就的威慑之气,他一经出现,仿佛就坐拥了千军万马。
难道这也是从前的熟人?
可朝中良将名将傅真俱都认识,这年轻的武将的身影,她却没有印象。
“……这小子实在太淘气了,今儿要不是婶母拦着,我非狠狠揍他一顿不可!看他搞得你这一身乌糟,对不住啊,改明儿我一定让人重新做身新的给你来!”
梁郴打着哈哈的声音随着夜风传来。
他口中的“小子”,想必是傅真那小侄孙梁瑄。
她默默算了算,六年过去,瑄哥儿得有七岁了,的确是猫嫌狗厌的年纪啊!
“你说的这话,你自己信吗?”
客人接住了侍从递上来的马缰,声音清越,但懒洋洋的,“上个月那小子祸祸了我一树的桃花,你就说过要把你那两坛藏了十几年的酒赔给我,一个月过去了,酒呢?”
“啊?哈哈哈……你看我这记性!”
梁郴一拍脑门,声音更响亮了:“这回你放心,半个月后你们老太太的寿宴上,我一定带几身锦服来给你!”
就是绝口不再提那两坛酒。
“德行!”
男人似乎是给了他一个白眼,然后跨身上马,掉转马头后朝着傅真的方向走来。
傅真纹丝不敢动。
即便如此,嗒嗒的马蹄声却还是在她身旁放慢了速度。
她一颗心提到嗓子眼,石头很大,足够挡住她身子,且有树荫屏蔽,她对于匿身又有经验,按理说是绝不可能露出马脚的。
果然,那马蹄声只停顿了片刻,便又恢复速度驶向了街头。
傅真重新露出面目,只见门下的梁郴摸着下巴上的胡茬儿嘟囔:“这家伙,倒是会算计我,他那劳什子桃花树,长得都快有瑄哥儿儿那么粗了,瑄哥儿一小屁孩能祸祸得了吗?还能给他祸祸完了?
“分明就是栽赃。他就是惦记我那两坛酒!”
苏幸嗔怪道:“那酒还不是你自己捅出去的?你不说他怎么知道你有?”
“嗐!当年我也不过随口一说……”
梁郴一面念叨,一面揽着妻子,转身进了门中。
门庭前很快恢复了寂静。
傅真走出石头,来到院墙下,侧耳听了听风声,而后掏出一块深色布料蒙住了脸,攀爬上了香樟树,站在树顶府瞰着她的家。
没有了好的体魄,爬这棵树都只能用小时候的笨法子了。好在视线所及,能见到府里大半个前院,跟从前也没什么两样,只除了前院里没了那匹时时等待着她的小红马,也没有了那盏为了她晚归而随时亮着的灯。
如意门内里有灯光向府宅深处移动,应该是梁郴和苏幸儿正回房。
两个哥哥牺牲后嫂子们就都退居了后宅,将军府正院由梁郴夫妻当家,因此便由他们住了。
此时府内多已熄灯,只有大嫂所住的荣福堂方向还有光亮,不知何故还没睡。
一时间不知哪处院子又传来了稚童啼哭,又有灯火移动,想必是她哪个侄儿又添了子嗣,正处在难搞之时。
一切物是人非。
傅真内心像晚风下广阔的湖面,涟漪一波接一波地生起。
过了许久,直到所有移动的光亮全都静止,熄灭,她才摘下了手边几片香樟树叶,小心翼翼地揣进怀里。
只要知道家里都还安好,她也就踏实了。
换个角度说,总有一日她会死去,只不过早死了一些,可如今却还能借着傅真的双眼看到他们的安好,也算是不幸中之大幸。
她起身下树,计划下一步行程。
当抱着树干往下滑,却在还离地三尺的地方,她蓦地停住了……
树下不知几时站着一个人,正双手负在身后,微微昂首,冷冷地瞪向她……
傅真此时四肢并上全抱着树干,加上扭着发呆的脸,活脱脱一只壁虎。
她眼没瞎,第一眼就从衣着认出了他就是先前跟梁郴他们寒喧的那人!——他原来长着这样一张冷硬又利落的脸。
但他刚才明明走了,怎么又回来了?!
傅真本能地想蹿回树上溜走。
她当下干的勾当,可是宵小们的勾当!
要想解除误会,只能表明她是梁家姑小姐的身份!
可她现在顶着傅家大小姐的脸,认亲是绝对不可能认亲的,谁会相信世上真有借尸还魂这种闻所未闻之事呢?
认不了亲,那她就只能被扭送回傅家,说实话,自打日间拿程夫人的名号整治了一番傅筠和柳氏,她还打着日后继续借着从前在京中权贵圈里混得倍儿熟的便利占点便宜,这要是被当场抓住暴露了身份,还怎么行事?
“你不跑?”
男人懒洋洋地挑高了尾音。
傅真当然想跑,可也她跑得了不是吗?!
“阁下,怎么称呼?”
反正走不了,索性她定住了心神。
男人几不可闻地低哂了一声,吐出来的话语跟寒冰也似:“倒有几分胆色!”
当下很明显双方实力悬殊,傅真觉得,他想抓就抓,想拿就拿,摆出这么一副冷冰冰的面孔看着她玩儿,跟猫儿戏鼠似的,她不太高兴。
“还不下来?”
傅真手指甲正扣着树皮的时候,他冷冰冰的声音又响了起来。
要她还是梁宁,她就偏不下!她浑身上下就没有哪根骨头不是反骨。
但下一瞬,她乖乖把脚一伸,踩在石头上,然后从树上滑下,坐到了石头顶上。一面觑着他,不停想着心思的她手指一面不自觉地扣起了最上方“太”字的笔划。
男人忽然沉脸:“把手挪开!”
他奶奶的,她摸摸自己的名字怎么了?犯天条了?
她以不太高的语声分辩:“这也没竖牌子说不许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