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怀里又有大周的路引,虽被血污去了大半,名姓已不可见,但能拿到路引,以及能公然走在京城街头买糖葫芦,也应该不会是身份诡谲之人。
在西北见多了惨死的将士,梁宁对生命十分敬畏,心中常怀悲悯,她把男人睁着的两眼抹合,又把糖葫芦放回了孩子的手中。
而后她就意外发现了他们身下那把雕刻着繁复纹路的短匕。匕首在雨后的微弱月光下也呈现出熠熠的寒光,明显不是寻常之物。
刚拿在手上,胡同两端就突然传来了脚步声,又轻又急促!
这种是非时刻,当然是不能暴露的。
她唯一的出路却只有跃上两畔民宅高高的阁楼窗口。可她突然的闯入,十有八九也会引起惊慌,到时同样露马脚。
就在这情急时刻,就近的一家窗口上却突然开了扇窗户,有人急切地探出半个上身冲她招着手,微光之下一张圆润而又满布着紧张的面孔就像此刻这样,突然地出现在视线里!
没有别的选择了。梁宁手执匕首,不假思索跃了上去。
在她落地的同一时刻窗户就关了,下方的胡同里,脚步声都在对面的侧巷停了下来!
室内的人一直引她到屏风之内才虚脱地瘫坐在椅子里,梁宁就着灯光看清楚了她的脸,后来自然也有交谈。于是即使面前妇人的面容已并不丰润,神态也不再如那时一般踏实,她也认出来她们的的确确就是同一个人!
从那之后街头并没有任何关于那桩血案的传闻,以及徐胤几番执意问她要那把匕首来看,那夜的事情一定关乎着不同寻常的人。
而那种情况下,身为弱质女流的这位夫人却能冒着风险让陌生的梁宁入内避险,实在是难能可贵的善举。
说这是梁宁的救命恩人或许言重了些,但如果没有她的拔刀相助,梁宁必然已经卷入了那场血案之中,这却是毫无疑问的。因此这也是她的恩人!
此时梁宁心中戾气不觉平复了大半,她甚至还露出了笑容。
“那天为怕连累夫人,走得太急,因此都忘了询问夫人尊姓,没想到到底有缘,此刻你我又相见了。”
当时她们都没有打听对方的身份,只因心中都有同样的顾忌。但梁宁心存感念,却将她深深的记住了。
然而妇人听到此处,神色却越发惊愕了,她的脸已变得跟纸一样白!
“真儿,我是母亲啊!你,你莫非已不认得我?!”
傅夫人死死攥着她的手,眩晕感一波一波的涌上来!
两刻钟之前,她才从成空那里得了噩耗出来,佛堂连求了三次签,她都被告知傅真已经活不过三日!
“她命格注定如此,施主节哀。”
成空这句话险些使她昏死过去!
至于后来还成空叹着气说:“夫人宅心仁厚,此路虽绝,但或许天命另有安排,亦未可知啊。”都只能说是身为出家人有慈悲之心,怜悯之下赠给她的劝慰了!
——另有安排?!
他一介能够测国运的高僧都说此路已绝,她女儿已无活路!那天命还能有别的什么安排?!
她跌跌撞撞出了佛堂,没想到被她嘱咐在外等候的傅真,在短短片刻未见之后,竟然就变成了这等模样!
她不但眼神冷漠睥睨着一切,而且浑身布满了戾气,如同杀神临世!
虽对她这个母亲还有亲昵和欢喜,但却已不认识她了!
她连自己的亲娘都不认识了!
她早就听说人死之前会有些异常之象,难道厄运说来就来,傅真这是大限已至了吗?
“都是你生出来的好女儿!”
正当傅夫人心中翻腾着无边的哀恸,已经追过来的傅筠突然一巴掌甩到她脸上,怒骂声也咆哮而至:“是你纵容她,庇护她,才使得她如此不懂尊长!
“是你惯的她仗着自己体弱身残,以至今日竟敢光天化日之下杀害自己的亲妹妹!还敢对我这个父亲的话置若罔闻,对我视而不见!
“教出来这样的不孝女,宁氏,你配当什么嫡母?!”
傅夫人猝不及防打了个踉跄!
正处在偶遇恩人的欢喜心之中的梁宁下意识将她扶住,而后猛地看向傅筠——
醒来后她所面对的一切都很糟心,只有这位温柔善良的夫人的出现让她感到心中舒适。
却没有料到她会突然挨上这一巴掌,更没想到这个巴掌和这番怒斥是出于刚才的男人!
他是她丈夫,他居然打她?!
如果说先前梁宁还碍着不明内情,不愿搭理他下去,此刻他一巴掌甩过,便犹如打在她自己脸上一般让她震怒!
她飞起一脚,朝着男人当胸踹了过去!
——什么东西呢?也敢在她面前行凶!
没有人能预料到这一幕,于是,男人在一声错愕中又夹杂着恐慌的惊叫声之后,就这么飞出了三五步!
仆从们的惊呼声此起彼伏地响起来,并一窝蜂涌上去搀扶。
“真儿!”
“哇哦!这个姐姐好厉害!”
傅夫人才刚惊讶得出了声,不远处的树后头就钻出来几颗小脑袋,一溜三四个六七岁的孩子使劲地鼓掌疾呼,声音都盖过了她的惊呼声和傅柔的尖叫声。
梁宁这才看到不知何时,竟已有那么三三两两的几个人在远处观望起了这一幕。其中还有两道目光格外锐利,只是相隔太远,看不清楚其真容。
“你这逆女!”
已经坐起来的男人颤抖地指着她大骂,梁宁听得这声称呼,已经由不得她不正视起来了。
他们都不像是胡说八道,而是真的把他当成了“女儿”和“姐姐”!
怎么会这样?
她脑袋之中咚咚咚擂鼓似地响起来!
眼望着山下古寺,她突然拔腿朝着山下冲去!
“真儿!”
傅夫人哑声喊了一句,也旋即追了上去。
而远处那些的目光也渐渐收回,低低的议论声之中,一道淡漠的声音转向了树后的小脑袋们:“好了,该走了。”
梁宁认得这山崖,自然也熟知寺中地貌。
她下山进了寺中,便径直冲到了她原先住过的禅院!
禅院大门已锁,门窗上皆是灰,屋角瓦楞里,已然积了好些尘土,新发的矛草扎根在其中,正绿油油地在风中摇晃。
她狂咽了下唾液,又抬步往前,终至到了那夜她等候徐胤时所处的佛堂所在处。
穿过繁花间隙照下来的阳光,像针芒一样刺痛了她的眼。
一排三间的屋子,原本供奉着菩萨,摆放着桌案,床榻,还悬挂着梁家英烈的画像,可如今此地,已经只剩一片焦土,不,连焦土的原貌都已被尘沙所模糊!
梁宁抬起双脚,刚踏上从前的门坎,就听见傅夫人后方凄厉的喊声:“真儿停下来!——”
梁宁没有停。
她沿着当初的屋子,一圈圈地走着。回忆随着脚步,一寸寸地重现于眼前。
拂过脸庞的风,变成了那夜的烈火。
山间林木的窸窣,则是游荡在耳边那一句句寒凉透骨的话语。
原来不是做梦,不是幻觉,她的的确确已经被烧过一遍,如今的她阴差阳错地成为了傅家的小姐!
“你出来!你跟我回去!”
傅夫人冲进来,用力地把她往外拽。
这种地方终归不是可以随意走动之处,尤其她一个被断定了死期的人,更是不祥啊!
但傅夫人拽不动一个能抬脚就踹飞盛年男人的人的,最终她无力又无助地哭了起来。
梁宁双手下意识架住她,看着她脸上红红的掌印,喃喃说道:“这火里的人,烧成什么样子了?”
傅夫人抬起泪眼,半晌后才勉力压下心中的惊涛:“那夜大火漫天,她半边身子都成了焦尸……只有趴伏向下的脸部与前胸,紧贴着地的正面才得以保持原貌。
“……真儿,你突然跑到这里来做什么呀?”
梁宁没有说话。
她死了之后只有正面保持了原貌,也就是说正好据此辨认出了真身。如此,她的身体被烧毁在那场火里,灵魂却进驻了傅真的身体。
即使没有死,她也回不去梁家了。
她已经成为了傅家可以随便让人杀、让人骂的大小姐,而就在前一刻,她还亲自把她的亲爹给踹飞了!
梁宁抱起了脑袋,那里头堵着一大团麻。
先前那头痛的感觉又涌了上来。
“不是我的错……”
当这样一句没头没脑的话从她的嘴里吐出来,当她惊觉到还是自己说的,梁宁惊愕得睁大了眼睛!
她的脑海里,此时已突然喷涌出了许多画面!
这些画面居然都很熟悉,仿佛深嵌在她灵魂深处……
它们从“傅真”记事起,到她坠崖前的那一刻,数不清的人和事,都变成了走马灯,一轮轮浮现于眼前!
梁宁双手扶头,震惊到失语。
在极度的悲伤之下,这具已经入主了梁宁灵魂的身体竟然释放出了傅真的记忆,此刻的梁宁对于傅真的生平已然了如指掌!
“母亲!”
她抬头看着傅夫人,心情难以自抑。
难以想象她竟然变成了另外一个人……
借着傅真的五感,她拥有了一个闺阁千金所掌握着的对当下处境的认知。
她知道了这还是大周开国皇帝的江山,是盛元二十二年,正是她死后的第六年。
也知道延续了多年的北疆战争已经于去年冬月停止,朝廷胜了,眼下四海皆安。
她看到了过去母女们所经历的一切,她也懂得了傅夫人的全部愁苦!知晓了傅家门楣包裹之下所有丑陋的现状!
她也知道了原主胎中带病,从小就被断定活不久。她的庶妹欺她身弱体残,常常暗地里欺负她。
刚才一切奇怪的冲突全部都有了解释……
她的“父亲”傅筠,只差没把宠妾灭妻和狼心狗肺八个字挂在脑门上了!
不被烧死一次她还不知道,原来世上的渣男竟有这么多!……
“真儿,”傅夫人拭去眼泪,脸上有惊惶,“我们该回去了,你刚才……他是你亲爹,无论如何你刚才也不该冲动,要知道光是一个孝字压下来,就足够要你性命了!
“再不走,只怕更加收不了场了!”
她不知道柔弱的傅真为什么突然有力气打倒身强力壮的傅筠?又哪来的底气敢打自己的亲爹?
可眼下不是追究这些的时候,她得赶紧善后,以免更加激怒傅筠,给傅真招来更大的麻烦!
梁宁看到如此惶恐的她,心中陡生不忍。
她想说那是因为狗男人打你在先,就算他是爹,她也不怕他!是他不对,她就算打断了他两条腿也不怕!
可她张了张嘴,到底没有说出来。
如果她还是梁宁,她完全可以将傅柔收拾得再也出来做不了恶,再将傅筠暴打一顿,甚至再禀知御史参他一道治家不严之罪,让他在朝堂上也受点教训,这都没什么大不了。
可她已经不是梁宁了。
她没有了梁家姑小姐的身份,没有了在西北立下的那些虽然不算很了不起、可也依旧能在宫中与朝中占有几句好评的功绩,她已经没有了嚣张狂妄的资本。
同样,她也不能再像过去一样随心所欲地凭着一腔意气去收拾恶人。
如今她只有一身尚存的武功可以倚仗,自然她可以一走了之,远离傅家这趟浑水,她就算回不了梁家,未来的日子也绝对不会过得很坏。
可她离开了,傅夫人怎么办?
那场大火,已经把梁宁的身体烧成了灰,“梁宁”再也活不回去了。
还要多亏了傅真这具肉身,才使她不甘的灵魂得以栖息,得以不变成孤魂野鬼。
傅夫人是这具肉身的母亲,此后也是她的生身之母了,她能撇下母亲不顾吗?
而傅夫人力量是如此之微薄,当初她却偏还曾在那般凶险的夜里,勇敢地掩护了素昧平生的梁宁!……
这不仅仅是个需要她保护的人,这是两世都于她有恩的人。
梁宁抬起手臂,回抱住了身旁如同风中飘零叶一般的凄楚的傅夫人。
“别难过了,母亲!此事我自有对策,就算他是亲爹,我也已经不是从前的我了。”
从这一刻起,她是真正的傅真。
她会担起长女和长姐的责任,照顾起深陷在泥沼中的母亲和幼弟。
当然也会全力保护好自己,不让渣男贱女占得半点便宜!
她更会完成梁宁的遗愿,誓向徐胤那狗贼讨债复仇!她会拭去覆盖在正义和善良之上的厚厚尘埃,让它们重新散发出光芒!
梁宁已身死,但她不屈的灵魂是不会逝灭的!即使换了一条征途,她也照样会坚定无畏地走下去。
第5章 这是唱的哪出?
傅筠这一摔实在不怎么体面,崖边地面没什么树木,全是山石泥土,先前还人模狗样的他此刻发髻也歪了,衣襟也散了,一边脸上还蹭了大片黄泥。
他气得颤抖,颤着声音打发人去追傅真,可哪里追得上?
下人们做了个样子,远远地看到了那片残垣,也不敢再去。
傅筠活到三十五,还没有人动过他一根手指!便是他儿时不好好读书,父亲操起了鸡毛掸子,母亲也总是会在鸡毛掸子落到他身上之前及时赶过来,替他挡住责罚。
没想到他如今当了爹,竟然还被自己的亲生女儿给揍了!
他气傅真的胆大妄为,气她的不孝。又恼他这么个体面人,竟然出了这桩子糗,还让外人看了笑话!再者还忿他今日上山原是来偶遇贵人的,事没办成就算了,衣裳也污了,头发也乱了,必定是不能再可能有机会去碰运气的了。
如果不是这个无法无天的不孝女,他怎么会落得这般境况?
不过除去气恨,傅筠心里也十分惊疑。
他这个女儿,从小到大就是个药罐子,可方才的傅真气势强得让人害怕,且她竟然有一脚把他踹翻的力气,以及先前竟然还死死地掐住傅柔,傅柔都动弹不了!
这到底怎么回事?
明明先前上山时她还一步三喘的,怎么突然之间就像变了个人?
“父亲……真,真姐儿她们,回来了。”
这时傅柔战战兢兢地指着不远处走来的傅真和傅夫人,脸上还有残留的恐惧。
傅真奔走之后她才得以喘下口气,此时见她回来,一颗心便又提起来了。
今日的傅真像疯了一样!
一个还要仰仗家中父辈护佑的弱质千金,竟然会一言不合连自己的亲爹都踹翻,这种事说出去谁敢相信呢?
再想想先前被她掐得自己几乎都一脚踏上了鬼门关,她又打起了寒颤!
她怕死了!
一想到日后还要和这样的疯子继续在一个屋檐下生活,她更害怕了!
眼看着傅真越走越近,她的双手也越攥越紧——
“父亲。”
就在父女二人俱都紧张不已的时候,傅真到了跟前,竟然和善有礼地行起了礼来!
正咬牙切齿提防着她的傅柔差点没一个倒仰栽过去!
眼前的她神态自如,淡定从容,之前的那股无边的戾气和怒意此刻都已荡然无存,也许仔细看,她的眼底还是浮现着一层怪异的冷硬,但跟方才比起来,眼下实在可以算得上春风满面了!
——这又是唱的哪出?
傅筠呆住了。
“女儿方才因惊吓而失态,冲撞了父亲,给您赔罪了。”
更让他惊讶到失语的是,接下来她竟然还向自己赔罪了!
傅筠睁大了眼睛仔细看她——没错,此时的傅真说话中气十足,身姿摆得笔笔正正。
不但比过去更为端庄大方,俨然一个见惯了大世面的名门世家大小姐,而且连体态都很好,完全不是过去那样,走几步路就要气喘的病秧子的模样了!
“父亲可是原谅我?”
此时傅真觑着他,又说起话来。
傅筠心下定了定,再看着她这云淡风轻的模样,再有轻描淡写的口吻,气又不打一处来!
“逆女!你犯下这大逆不道的罪行,还敢让我原谅你?你给我跪下!”
她终于知道自己犯了大错?
知道来赔罪了?
知道伦理纲常不可乱了?!
他若今日不就地打死她,出了心中这口恶气,他就枉为人父!
傅真叹了口气:“父亲,我都已经赔罪了。”
傅筠瞪大了眼睛,她这话什么意思?
是说光天化日之下踹翻了他这当爹的,如今给他赔个罪,已经是给了极大的面子?
只当她是知错了,没想到她竟依然如此狂妄!
傅筠气得浑身发颤,当下他扬起巴掌:“畜生!”
傅真闪开了身子,说道:“父亲,这里是外头,你难道要在此行凶不成?”
“什么行凶!父亲这是行家法!”
旁观了许久的傅柔看到这里,忍不住上前帮腔。
今日她在傅真面前受了奇耻大辱,如今唯一能够镇压得住她的只有纲常伦理四字,她必须得让傅筠往死里惩罚她,才能使她出得今日险些死于她傅真手下的这口恶气!
“你住嘴!”
傅真异于往常的精神气,不由也给了傅夫人力量,她驳斥了傅柔,也抢身上前:“老爷!有什么事,还是回府再说罢!”
“你还敢替她说情?”傅筠怒骂,“她今日敢顶撞我,敢动手打我,都是你所纵容!我是谁?我是她亲爹!就是天王老子来了也饶不了她!你给我闪开,等收拾了她,必连你也一并罚了!”
“父亲威武!”傅柔说道,“太太,上个月您还教训我,说无规矩不成方圆呢,怎么轮到姐姐头上,您就换了个说法了?合着只是我要守规矩,姐姐就不必守规矩了?都是傅家人呢,这是哪门子道理?”
她从旁观察了傅真这么久,已经没那么怕了。之前的傅真如同有着睥睨全天下的底气,那股嚣张和狂妄是她压根不想掩饰的。眼下虽然还是隐隐有种让人不敢轻易造次的威慑在,但是她有顾忌了!
不管她是顾忌着伦理纲常,还是顾忌着自己的母亲和幼弟,只要她心存忌惮,她傅柔就不怕她!
傅真之所以选择息事宁人,是因为这是在大庭广众之下,傅家丢了脸,对她和傅夫人都没有好处。
不想这傅柔蠢得,竟然还在此刻不依不饶!
就这样烂成渣的家风,难怪傅家在京城这么多年都没什么出息了!
她便依旧和善有礼地笑着问傅筠:“那父亲觉得呢?”
傅筠竟从她眼中看到了一股只要他认同傅柔、那她就立马开干的架势,一口牙咬了又咬,最后忿而拂袖:“回府!”
“父亲!”
傅柔可不想有这样的结果,拽着傅筠的袖子不肯他走。
傅筠回头,看了四下,咬牙压下声音来:“别忘了杜家今日也在,不要任性!”
傅柔闻言当下把手松开,下意识环顾一圈,然后捋捋衣服头发站直。
杜家可是她势在必得的,若这副情形让他们家人看见,实在是得不偿失。
傅柔岂敢落单?自然立刻跟了上去。
父女俩离开得气势汹汹,仿佛刚才的闹剧压根不关他们的事。
傅真看着先前那些远远围观的人,问傅夫人:“今日外头必会有流言,母亲可有应对之策?”
傅夫人横了心下来:“他们今日不依不饶,无非是撕破脸罢了。”
傅真未置可否。
傅筠待她们不好是事实,但此前倒也未曾落下过话柄在外,在傅真记忆里,傅柔如此丧心病狂要杀她,也是头一遭。
今日他们不要脸,傅夫人和儿女却是要脸的。
傅夫人往日忍气吞声也是为了一双儿女着想,毕竟幼子傅嘉已然启蒙,对待课业十分认真,将来多半是要走科举入仕之路,贸然撕破脸,对傅真,对傅嘉都会有影响。
想到这里她问道:“我们跟杜家有何渊源?”
傅夫人怔住:“哪个杜家?”
傅真纳闷:“先前傅柔说过,她想要和杜家的婚约,难道母亲不知道?”
傅柔先前那番话的意思很明显,那婚约是傅真的,但傅柔想要,结合前后不难明白,傅柔今日所有的怪异之处都是因为杜家,既然是傅真的婚约,傅夫人没理由不知道。
果然,傅夫人的眼神开始有些闪躲,她掐了一会儿手心,回应道:“她道听途说罢了,你不要理会她。”
婚约还有道听途说呢?
傅真看出来傅夫人不想说,便也不与她深究,眼下她待解决的麻烦够多了,并不想再多一个莫名其妙的婚约。
“这善后之事,就交由父亲吧。”
“他?”
“傅家家主是他,当众不依不饶的人也是他,此事可不得由他去善后么?”
傅真笑了下跨上马车。
傅夫人半信半疑,随后也登了车。
大殿里梵音清朗。
后房禅院里贵眷们正坐着吃茶,一会儿有婆子小碎步地到了其中一位贵妇人跟前。
“傅家人都已经下山了。奴婢仔细跟了一段,发现傅家那位大姑娘确实瞧着与当年不同了,虽说看着瘦弱,但举手投足间神气十足,不像是病入膏肓的模样。”
妇人凝眉:“你可瞧仔细了?”
“奴婢瞧得千真万确,她上马车的时候,不但是自己上的,没让人搀扶,甚至还伸手带了她母亲一把。”
妇人脸上浮出了莫测的神情,对座的贵妇跟她说话她都没听见。
紧靠着她座位的一位高贵少妇见状笑言:“杜三太太莫非有要事待处理?”
妇人回神,忙笑着把茶放下:“无妨,小事而已。刚才说到哪儿了?徐侍郎近日又有什么好的建言?……”
下山路上,母女俩都没再展开新话题。
傅夫人心底还是担忧着回府后傅筠发难,但见傅真坐在榻上,安然如老僧入定,一时间又不由看出了神。
傅夫人没有亲眼见到傅柔是如何欺负傅真的,事出突然,也还没来得及问丫鬟,但她却毫不怀疑是傅柔先作的恶,可是从前傅真都是默默忍受,从不发作,当然凭真儿那般孱弱的身子骨,上个寺来半路都要停好几回,她也拿身强体健的傅柔毫无办法。
归根结底,还是因为她这个当娘的不够硬气,才使得傅真今日被逼急了,用这样不计后果的方式来保护她自己。
可她实在也是身不由己……
她愧疚地叹着气,傅真一只手却把她搁在膝上的右手给握住了:“母亲叹气作甚?”
傅夫人涩然摇头,反抓起她的手放在掌心里:“总觉得像现在这般,就很好,很好很好。”
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如今的傅真充满了鲜活的气息,她的双手温暖而有力量,像是无形在给予她力量。
傅真确实变了,起初她也非常不安,但如今她并不想去追究为什么变了。
左右都是这般了,比起失去生命而言,性情大变,变成什么模样,算得了什么?
起码女儿还在身边啊!
自从柳氏带着那双在外所生的儿女进了傅家门,她何曾有过看恶人有恶报的时刻?
放在以往,她们母女已然被傅筠折磨成个半死了。
就算是事后外头要议论傅家嫡庶不正,傅筠听了闲话,回到家里也是要怪罪于她们头上的。
然而今日,她的真儿竟如此冷静地挽救了自己和她,避免了一场皮肉之苦,而且还让那父女俩一个赛一个灰头土脸地离去!
六年了,她从未有方才那般的气顺啊!
她有什么不满足的?
只是……她却不知道能拥有这样的她多久。
三日期限,已然过去大半日了!该不会三日一到,真的有场生死决别等着她吧?
“这胡同尽头,可就到护国大将军府了!”
傅真突然一声低呼,打断了傅夫人心里的七上八下。
她讶道:“是啊。我们去庙里上香,经过多次的。”
傅真放开手,落在了窗户上。
面前胡同里占了快半条街的大宅是亡朝太傅傅子钰的旧宅,也是如今的傅家所在。
在亡国之君自刎禁宫时,傅子钰也带着家人殉国了。曾经位列京城一等之列的傅府大宅便自此清寂下来。
梁宁幼时在京生活到八岁,这些事自然听说过,便连这傅宅,她也曾与玩伴们好奇张望过的,因为这条胡同的尽头,就是同为开国功臣的护国大将军府裴家,她经常打这儿路过,只不过那时还是荒草遍地,时有蛇虫出没。
裴大将军裴昱与梁钦岁数差不多,跟梁宁同辈,两家往来很密切,梁宁常常率领着小伙伴穿过这里去裴家玩。
那会儿裴家全是子弟,没小姐,故而只有一个大花园,小花园就辟成了校场,可以射箭。
梁宁唤大了他足足二十岁的裴昱为哥哥,于是他那一大串的儿子侄子,就都得叫她姑姑。
不过裴家那个比她小两岁的次子裴瞻却不太听话,从来不叫她姑姑,只跟他爹娘一样“太平太平”地叫她。
梁宁就常常端出长辈的架子教育他,裴瞻还不服气。梁宁就跟他爹娘告状,后来他就连她名字也不叫了,见了她直接别道,要是不巧迎面撞上了还掉头!
梁宁那时候多快乐啊,身边全是拥趸,拥有大片森林,自然不少他一棵小树苗。
八岁后她去了西北,再也没见过这小子,如今对他的印象,还不及傅家这院子深刻。
但一晃多年过去,如今他竟然成为了大周的英雄,打跑了强敌,还收复了大周丢失的那么多城池……她这个当姑姑的,心里也老怀甚慰啊,到底长江后浪推前浪,子弟们有出息,她们老一辈也是欢喜的。
傅柔没追上怒气冲冲的傅筠,进府之后便往东边走去了绮罗轩。
还没跨门,柳氏屋里的丫鬟明珠迎上来:“二姑娘回来了?铺子里刚送来一批绸缎,姨娘正好在挑料子呢,姑娘快去罢。”
傅柔加快脚步进了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