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王停止了哭声。
皇后匀了匀气息,接着往下说道:“但他们当时没有成亲,那时候你母亲还年少,我们当时将他安顿在洛阳城里。立国之后,你父亲林将军向我们求娶你母亲,我们答应了,他就安排了人去洛阳接你母亲。
“结果他们在回家的路上就染上了疟疾,没多久就病故在驿站里。
“我们把你母亲接回京城,才知道她已经有了身孕。
“她是个未婚之身,这件事情自然不便对外透露,而这又是朝中将士的骨肉,你外祖父与舅舅为国牺牲,你父亲也是正三品将军,我们自然要保住你这个两家仅有的独苗。
“于是我便与皇上商量,让她成为了后宫中挂名的妃子。先以皇子为名将你养大,等你成年之后,再将你的身世告知。
“谁知道生你时你母亲受尽了磨难,你落地的那一刻她就失血而亡,而你在胎腹之中就因为辗转劳顿而受了损,故而生下来之后,体质一直虚弱。
“我不得不抽出时间来照顾你,一来二去,我自然也就把你当成了自己的孩子看待,只不过因为你终究不是我们的孩子,所以我可以给你皇子的身份,却没有办法让你真正成为皇子。
“然而谁也没有想到,后来会出现老二逼宫这样的事情!”
皇后说到这里看向他,“虽然你不是我们生的,但是,对我和皇上来说,也和亲生的没有什么分别了。
“如果实在别无他法,由你来接承皇位,也没有什么不可以,毕竟我们都以为奕儿已经不在了。所以在奕儿出现之前,我们的确在安排礼部筹备册封之事。
“可是你,你偏偏要自作聪明!”
燕王表情破碎不堪,他不住地摇着头:“可我不是真的很想当太子,我不是为了想要皇位才做这一切!”
“有什么区别呢?你终究是被人愚弄了!七年前你才十一岁,那个时候你就已经见到了奕儿,你整整瞒了七年,你有这么深的城府,不管是做太子还是做皇子,都能有成就,你为什么偏偏要害得我和我的儿子不能见面!”
皇后抓住了他的肩膀,嘶着声音将他一阵摇晃。
燕王栽倒在座椅上,说不出话来。
皇后稳住情绪,深吸了几口气,说道:“白玉胡同案发生在你去城隍庙之后,你把死在胡同里的大月人当成了你的舅舅,那么你是不是早就对老二暗中追查奕儿的事有所察觉了?”
“没有!”燕王骤然直起了身子,“母后,这件事情我一无所知!七夕那夜之后,我病了一个多月,白玉胡同发生血案的时候,我还在病榻上啊!
“我从头至尾就没有想过要伤害大哥,我所做的手段,仅仅是不想让他回到宫中,能和母后团聚而已!我从来没想过杀他!”
燕王一遍又一遍的说着,很快嗓子就哑了起来。
廊檐下的傅真,忍不住叹了一口气。
其实她也知道燕王在背后所做的手段有限,毕竟如果他真的对皇位有执念,那他早就应该对杨奕下手了。
而他从小到大生活在皇后身边,要悄悄做些事情就很不容易,能够把一个秘密瞒住七年,已经很了不得了。
但是,当年给他送信,拿假的身世来哄骗他的蒙面人又是谁呢?
既然他哄骗燕王是大月人之后,那必然是大月过来的奸贼是跑不了了!
七年前大周和大月的战事正如火如荼,当时还是大月王段若在位。段绵在大周境内流亡,倒是有作案的条件,但他那个时候已经死去了好多年,自然不可能是他。
而段绵的儿子徐胤当时刚刚进入了朝廷为官,他还没有实力做这些事情,从后来这些年徐胤的轨迹来看,他的行为也的确没有与燕王这条线有交迭之处。
所以不可能会是翼王府这一枝。
而只能是段若一党了。
段若人在大月指挥作战,当然不可能分身跑来大周京城。
反倒是他那个放养在外的儿子连旸很有可能。
傅真圈定了目标,正要再往下倾听,此时她脑海中却蓦地闪过一丝念头——
连旸?!
难道他有可能来过大周的京城?!……
关着门的殿里头,皇后看了燕王片刻,方平静了些许。
“那你是怎么找到奕儿的?”
“死在胡同里的那关氏父子,是大哥他们在火堆里抢走收尸的,儿臣病倒在床,虽然不曾再出宫跟进此事,但也对那蒙面人说的话半信半疑,于是就打发了人那几日悄悄的在城门口守着,如有特征相似的人入京,便前去打听来历。
“后来果然让他们蹲到了,结果等他们找上门去的时候,却已经被章士诚拖着尸体去城外焚烧了。
“儿臣岂敢在二哥和荣王他们面前暴露自己,于是打发出去的人也没有露面。
“但是他却知道了大哥将关氏父子葬在了龙泉寺中。我只当他们真是我的亲人,等我找到了埋骨之处,便将他们悄悄又挖出来另葬了地方。
“由于是新土,大哥自然没看出端倪。
“后来他再去那里祭拜,我听到了他的忏悔,就忍不住出现了。”
“那你又是怎么知道那就是你大哥?!”
“母亲在打发出宫寻药的侍卫顺道四处探听大哥下落之时,总有风声流露出来,当我知道自己还有个大哥,自然就会去打听究竟!
“只要你们还在找他,那我就知道他还很有可能没死!”
皇后抿紧双唇望着他,问出了最后一个问题:“你既然全都知道,那又是怎么狠得下心来满足我整整七年的?”
燕王无言以对,眼泪一汪接一汪的涌出来。哭着哭着他就哭出了声音,两腿一软,跪倒在了地上。
屋里头已然只有哭泣之声,皇后看着眼前的地下,眼眶也渐渐泛红。
她的双眼里有悲愤,有遗憾,有心伤,也有颓败。
“我虽然母仪天下,养了三个儿子,竟然却没有一个如我之愿,顺我之心。可见我愧当这贤后之名。没有替大周栽培出来一个名正言顺的皇储,是我的失败。”
“母后!”燕王膝行上前,抓着她的手,“大哥他在哪儿?儿臣这就去找大哥,我把真相全都告诉他,我让他回宫来!”
“晚了。”皇后也盈出了眼泪,“他从来未曾在宫中住过一日,他不知治国之策,不知帝王之术,哪怕是七年前他回到宫里,也才二十多岁,仍然大有可为。
“可他如今已经三十出头了,就算他现在重新开始,最起码也得学上好几年,而皇上的身子,你觉得还能撑上这么多年吗?”
她垂着泪眼看着面前的少年:“你耽误的不是他,也不是我,你耽误的是大周!是全天下刚刚迎来安定的黎民百姓!
燕王似被吓住了,他惶恐的退后:“我没有想这么多……我其实想着,我也不是个长寿之人,等皇上册封我为太子,过两年我死了,在我死之前我就把真相全部都告诉给大哥,那时候也不耽误他再回来继位!……母后……”
他的脸上没有了一丝血丝,喃喃的语无伦次:“那我现在该怎么办?我该怎么办?”
皇后没有说话,她无力的看着前方,“你现在该做的,是把这个秘密在皇上面前死守住。然后,等着干清宫那边下旨册封你。”
“不——我不敢——”
“你必须敢!”皇后站起来,右手用力的抓住他的胳膊,“我如今不用你治理朝政,你只要顶着皇储的身份住进东宫,你就给我坐在那里,让天下人安心!”
燕王呆呆的望着她,连哭泣也忘记了。
门外的傅真深吸气,手上传来刺痛,低头一看,只见左手的手指竟然已经让她掐出了血印子。
皇后说的一点都没错,就算不去管燕王的身世,就凭他的品德,凭他做事的不顾后果,凭他那一枪偏听偏信和冲动,他也不看皇储之位,但是大周实在多灾多难,再经不起一点的变故了。
倘若目前宫中唯一的一个皇储人选都被世人知道不是皇家血统,那四野必有动荡。
关键此刻西北还有乱子,大周此刻再生内乱,那就直接中了有心人的下怀!
想到这里,她情不自禁的往宫外方向投去一眼,杨奕显然是一个知晓大义之人,否则他不会为了向朝廷递出情报而暴露隐藏了二十多年的身份。
无论如何,情势走到当下这一地步,皇位最终由他来继承,已经是唯一正确的走势了。
而由曾经参加过平定天下之征途的皇长子来接掌江山,毫无疑问也更加有说服力。
但傅真不知道杨奕得知这一切之后会怎么想?
积压了二十多年的心酸和委屈,他将会如何安置?
思绪刚乱飞到此处,身后就传来了“吱呀”的开门声。
殿门开处,皇后站在门坎之下,憔悴的面容让人望之心疼。
“娘娘保重……”
此时此刻傅真也不知该说什么好,只能道出这样一句了。
皇后跨出门坎来,默然走到他面前,然后抬头望着天空,幽声道:“你都听到了吧?”
傅真默然点头:“承蒙娘娘信任,臣妇全都听到了。”
“那你知道,我为什么要将你叫到这儿来吗?”
傅真顿了会儿,望着她说:“国家兴亡,匹夫有责,任何人都有保家卫国的责任,我想大殿下也是。”
皇后转过身来,对上她的目光:“果然你能领会到我的用意。”
傅真颌首。
皇后道:“他可以不当周王的儿子,不当皇帝的皇长子,但大周有难之时,他却有责任出一臂之力。
“因为他也是大周的子民,天下兴亡,他亦有责。所以无论如何,当下西北那边的战乱,他不能袖手旁观,宫闱之中的这个难关,他也要帮忙度过。”
傅真点头:“娘娘,回去之后我会好好劝说大殿下。殿下对大月和东兹的情况都十分了解,有他在如虎添翼。
“而且当初段若还囚禁了大殿下五年,这不单是殿下之耻,也是我大周之耻!
“如今他放养在外的儿子,又野心勃勃卷土重来,这笔账无论如何得清算。”
皇后点头:“正是。”
傅真想了一下又道:“不过,臣妇却也想替大殿下请个保护,殿下一旦参与,十有八九要暴露身份,一旦为皇上知晓他的存在,还请娘娘务必护佑殿下周全。”
理智上来说,傅真认为杨奕的确应该回归朝堂,可站在杨奕的角度说,就这么回来未免憋屈。更何况当年皇帝在决定舍弃他当诱饵之时,究竟是什么样的心态尚且不为人知,往最坏处想,万一虎毒食子的事情真的就发生在他的身上呢?
即便皇后比起任何人来都更希望杨奕活得好好的,傅真也仍然想在此时提醒一句。
皇后似胸有成竹:“我既然作此打算,自然会有万全之策。端看你可愿意信我?”
傅真俯身:“臣妇自然相信娘娘。”
皇后点头:“如此,我就等你的回话。天色已不早,我让人送你回府。”
这时候一直站在不远处的太监碎步走上来:“禀娘娘,半个时辰之前,东华门外的将领就前来传话,说裴将军在宫门外等候着将军夫人。”
傅真闻言讶了讶。
皇后就望着她扬起了唇角:“该当如此。这小子人口冷面了二十年,如今也知道疼人了。
“你便去吧。别耽搁了。”
傅真福身下拜,其身的当口顺势看了一眼门户大开的殿门里头,然后才退下了庭院。
第369章 枷锁
傅真乘着软轿来到东华门下,宫门下将士开了门,坐在马上的裴瞻还穿着盔甲,他闻声抬头,然后翻身跃下,迎着傅真大步走来。
月光从头顶洒下,将他映照得如同从天而将的天神。
“你终于出来了。”裴瞻似松了一大口气。
傅真轻轻点头,踮起脚来,抬袖将他额角的薄汗擦了擦:“一直在这儿等吗?”
“听杨彤说你来这儿了,我就直接来了。”
傅真把手放下来:“那我们回去吧。”
裴瞻点头,然后弯腰将她抱起,大步走到马下,将她放到了马背上。
傅真在马背上笑起来:“吓我一跳。”
裴瞻也仰头笑着,然后上马,一手缆着她,一手牵着缰绳,朝着街头驰骋而去。
回府后裴瞻习惯地要去耳房,傅真拉住他:“别走。”
裴瞻停下来。
傅真道:“你不想知道皇后娘娘为什么传我入宫么?”
裴瞻有些犹豫:“想知道,可是已经太晚了。”
“没关系。”傅真拉着他往屋里走,“这事很重要,必须马上告诉你。”
皇后带着傅真走了之后,裴昱夫妇也立刻入院重新与杨奕重新见了面。
从前杨奕还在周军大营里的时候,裴昱跟着父亲在营中,彼时也才是个意气风发的小伙儿,和杨奕自然接触颇多,后来他陡然失踪,跟随在皇帝身边的这些将领没有不为他痛心的。
这二十多年过去,没想到他竟然好好的,而且还回来了,在眼下皇位传承陷入危机的当口,他以如此高大健壮的形象出现,无疑给了裴家这样朝廷的中流砥柱莫大的振奋。
裴夫人亲自备好了茶点,留下杨奕来叙旧,杨奕对少年时的事情还记忆犹深,只是对他们怀有的期望反应淡淡,裴昱是个明白人,话题点到为止,接而就说起了这些年来西北的状况。
杨奕对大月东兹两国从前至今的状况侃侃而谈,大多时候都是在陈述事实,偶尔在表达观点时也很温和。
裴昱一路听下来,只见他不论是在提及当初在大月被囚的那五年,还是提到这些年来所遭受的追杀,自始至终都很平静,全无愤世嫉俗之意,如果不是先前听傅真讲述过他这段坎坷的过往,谁能想到他还有如此之多的心酸?便觉其心境城府远非废太子及燕王可比,一股打心底里的钦佩便也油然而生了。
大周经历过多番波折后,朝野上下都需要强心的药剂,而当皇帝已然力不从心之时,有个阅历丰富又有着大是大非的皇室子弟出现无疑是个利好消息,哪怕他不愿当太子,不屑要这皇位,他能坐镇皇室之中也是好的。
这一留便留到了月上中天,裴昱极尽诚意挽留杨奕留在裴家住下,杨奕也推辞了,于是裴昱只好亲自护送他回到万宾楼。
回来后正巧门下说傅真和裴瞻也回来了,实在忍不住想去问问傅真这趟进宫发生了什么,却被裴夫人给拉住了。
裴夫人道:“大殿下执意不肯留宿裴家,一看就是不想跟我们这些重臣来往过密,也是想跟朝堂保持距离的意思了。这个结不是三言两语能解开的,何必急在这一时呢?”
裴昱闻言叹了口气,也就作罢。
东跨院这边傅真将今夜之事从头至尾向裴瞻说毕,裴瞻也震惊得哑然了许久。
这么多年里,燕王一直被养在深宫,朝上朝下对他的印象就是一个温柔而多病的少年皇子,将来就是一个蒙受着皇室荫庇的王爷。哪怕皇后对燕王的保护的确过于周到了些,但在朝中还有个太子的当时,这些并不算什么,谁又会想到这后头竟然还藏着燕王隐秘的身世呢?
“所以娘娘的决定是,还是顺势而为让燕王当太子,先摆平大月和东兹那边再说?”
“没错。”傅真点头,“她先前警告了燕王,命他不许透露任何风声出去,我想这个时候如果大殿下在世并且还就在京城的消息传到皇上耳中,无论他当初对舍弃大殿下当诱饵是怎么想的,对他来说都会造成冲击,这对于稳定朝局不会是件好事。”
裴瞻沉吟:“如果皇上有任何闪失,就算大殿下突然现身,这个危机也不会如我们所愿顺利过渡。事出突然,到时总会有人难以接受他的存在,又或者会有质疑。娘娘的决策是对的,此事须得从长计议。姓连的还在暗中作妖,除去这个毒瘤才是当务之急。”
“正是。”傅真点头,“你那边西北查探到的军情应该还有些日子才到皇上手上,趁这段时间,我们要尽全力说服大殿下加入对敌阵营中。先同心合力把东兹的危机解决了,然后宰了连旸,将大月余孽斩草除根,才能集中力量护佑朝堂平稳过渡。”
裴瞻在屋里来回走了两遭,停步在帘栊下:“大殿下心性坚定,经历过那么多的坎坷,他的意志不是轻易能转移的。明日你就先去将今夜之事先告知于他吧,在想到更好的办法之前,目前只能尽全力促成他与皇后娘娘母子相融。
“我与少旸最近在操练兵马,如果西北有动乱,我们随时都要出兵增援,耽误不得。”
“我知道。”傅真起身,“你就去忙你的好了。明日一早我就去万宾楼。”
裴瞻扶着她的肩膀点头,然后扬声喊来紫嫣:“给少夫人备水洗漱。”
这一夜对杨奕来说,好像天长地久一样漫长。
从裴府回来后,他如常洗漱,更衣,又如常躺在床上,平静地望着帐顶。
这一望竟然就望到了天际泛白。
贺昭端着热水进来时,看到两眼睁睁的他,门下怔了怔,然后放下水盆上来。
“看起来主公又是一夜未睡。”
杨奕趿着鞋子下地,坐在了窗前。
天色才蒙蒙亮,已经是中秋时节了,庭院里的几盆菊花已经结上了薄霜。
贺昭拧了帕子递到他跟前:“主公,先擦擦脸。”
杨奕接了帕子,擦了一把,走到水盆边自行清洗。指间水一下下地流入盆中,在静谧的早晨里格外响亮。
水声静止之后,杨奕终于直起了腰来。他低头看着水盆里自己的倒影,两手撑着洗脸架,把头又垂了下去。
贺昭忍不住走上前:“主公要是实在难受,属下便护送主公先行离开京城亦可。”
杨奕埋头不语,良久后才摇了摇头说:“虽然我的确想当这个懦夫,但眼下走不成。就是走了,也会被追回来。”
“主公,您不必这样为难自己。”
贺昭看得心疼,下唇都已经咬起来了。
“怎么能说是为难呢?”杨奕深深的望着面前的镜子,“从昨天夜里,我决意踏出这个门前往裴家开始,就不存在为难自己了。
“这是我自己的选择。
“我的母亲她没有抛弃我,从来没有想过要牺牲我,我没有理由僵持下去。”
“可是,娘娘与皇上应该是同声共气的。而且,如果这个消息走露到皇上耳里,会引来什么样的后果,我们谁也不知道。”
“既然已经这样了,又何必再瞻前顾后呢?”
贺昭无言以对。
杨奕把帕子放下,然后转过身来,“能够与母亲相见,当面解开这些误会,已经值得了。
“昨天夜里见过一面之后,我突然释怀了。原来之前这么多年,我也都是别扭着的,一方面怀疑她是否与父亲串通一气,一方面又怀着希翼,觉得她不会是那样的。
“亲情成了我的枷锁,即使这么多年过去,我有足够的能力独当一面,应付我的人生,一旦提到当年,我还是挣脱不开。
“所以我当时听到母亲不好的时候,我毫不犹豫的去了,也不管这样做是否违背了我之前给自己定下的原则。
“我知道会见到她,虽然出乎我意料的是,她并不是真的病了。
“但我反而松了一口气,总觉得上天还给了我时间,这是在眷顾我。
“后来解开误会,其实已经在预料中了。打从老三冒出疑点开始,我心中的那杆秤就已经倾斜。
“我心中已经有了答案。也就是从那一刻开始,我整个人都轻松了,也许这二十多年,我等待的就是这一刻。
“我不能强求她完全放弃她的身份和立场,她不仅仅是我的母亲,她还是大周的皇后。
“她应该去做处在她的位置该做的事情。所以即使接下来她所做的,我都能够理解。”
贺昭闻言,也情不自禁点起头来。
随后他却又问道:“那主公心里,不觉得委屈了吗?如果万一皇上知道了您……”
真正辜负了他的,应该是皇帝才是。
所以真正能够称之为结的,也应该是皇帝的作为。
“那不重要。”杨奕望着他,“其实我早就已经理解他了。”
贺昭怔忡。
杨奕接着说道:“我作为一个男人,或者作为大周的一个将领,我能理解他舍小保大。只不过我终究是他的儿子,过不去的也是亲情这一坎。
“但这已经无所谓,因为,我本来也已经舍弃他了。这辈子的父子之缘,只是已经断了而已。”
“主公……”
“我们这些年来,东奔西走的目的,也不仅仅是为了我的委屈,我们做我们该做的事情就好了。
“弟妹和孩子们还在等着你回去,等我们闷着头把事情干完,一切就尘埃落定了。”
杨奕说到这里拍了拍他的肩膀,然后把手收回来:“你也去洗漱吧,回头用了早饭,我们去看看宅子,不管将来如何,眼下都不要辜负了母亲的一片心意。”
贺昭抿紧唇,点了点头。
杨奕待他出去,继续洗漱更衣。
在他平静的脸上已经找不出一丝伤感的痕迹,相反整理好冠带之后,他顺手又把桌上那瓶桂花小心地侍弄了一会儿。
一路坎坷的经历的确会给人带来不小的创伤,但他已经三十四岁了,已经拥有了成熟的心智,如何对待被背叛,被辜负,心里早就有数。
“看不出来呢,杨大哥还挺有品位。这花被你重新摆过之后,更显得美妙了。”
正沉浸在花香之中,身后传来了傅真清脆的声音。
杨奕听到这声“杨大哥”,诧异地回了头,对着她上下打量一轮道:“怎么才过了一夜,我又降了个辈分?”
傅真笑眯眯走到他跟前:“您昨日可是称我公公为叔父,我要是再叫您叔父,回头跟我公公又怎么论?”
杨奕顿住,随后道:“你论你的,我论我的,便是了。”
“那要是让旁人听到了,可不得笑话死?”傅真举起旁边的小水盆,挑了一些水泼到花枝上。“我可不想让人家说我没规矩。”
杨奕望着她,而后在旁边的椅子上坐下,撩眼瞅她:“你这大早上的跑我这来,又有什么鬼名堂要使?”
“您要这么说可太不公平了。”傅真抬手指着自己眼窝下两团淤青色,“你看我这黑眼圈,像是来是鬼名堂的吗?难道你不对我昨天晚上入宫的经过感到好奇?”
杨奕端起了茶:“那是你们这些官吏的事,跟我一介草民有什么相干?”
“那我要是告诉你,你没有弟弟了,你又怎么说?”
杨奕正准备把茶喝入口中,一听这话把杯子压下来了:“什么意思?”
傅真道:“昨天夜里我随皇后娘娘去了燕王宫中,亲耳听到燕王把他欺骗你,并且挑拨您和皇后娘娘母子之情的真相说了出来。”
杨奕不以为然:“这我也已经猜到了。”
“那你肯定猜不到,燕王他根本就不是皇上和娘娘的亲生子。”
杨奕一下被烫了嘴。他抬头道:“你说什么?”
傅真扯了他方才洗脸后搭在架子上的帕子递给他:“我说,燕王根本就不是你的亲弟弟。他还说,做这一切的目的,是因为有大月人在背后挑唆,说白玉胡同死掉的那关氏父子,是他的舅舅。”
杨奕愣住了。
“当然这纯属假的。”傅真直起腰来,“七年前他在城隍庙里受惊,根本就不是被菩萨吓到,而是被暗中去见他的蒙面人给打晕了。”
“大月人?”杨奕凝眉,“什么大月人?”
“不知道啊,”傅真摊手,“我这不就来找您来了嘛,您消息灵通,不知七年前大月王段若养在威武大将军连庆府中的那个皇子连旸,当时他在干什么?”
第370章 蜜糖丸子
“你觉得是连旸?”杨奕开始思索,“段若是去年死在了敏之手下的,所以七年前他还活着,并且还坐镇后方指挥大月发动战争。
“而连庆作为他的威武大将军,正是大月军的主帅,连旸被寄予厚望,当时确实在阵营之中。
“如果他当时想要潜入大周,也不是没有机会。”
傅真听到这里问:“您见过他吗?”
杨奕摇头:“他在连家很低调,毕竟他是一个暗中被寄养的皇子,连家不可能把他推到阵前来。大多数人只知道连家有这么一位公子,而不曾见过。”
说到这里,他稍稍抬头:“其实只要能锁定是大月人,那也基本上能确定就是大月那帮余孽了。
“具体是他们当中的谁,已经不重要。”
傅真赞同:“所以说,东兹眼下这场危机,我们大周更加没有理由袖手旁观了。”
杨奕望着她:“昨天夜里,还发生了一些什么?”
傅真沉气顿了顿,瞅他一眼:“您觉得会发生什么?”
杨奕低头看着自己的茶盏:“我又不是神仙,我怎么会知道?”
“燕王的身世这一暴露,等于宫中已经没有真正意义上的皇子了,您觉得皇后娘娘该怎么决策?”
杨奕停住了手势,定定地望着地下未语。
他没有说话,傅真也没有急着开口,直到她自己也捧起茶来,一口茶下喉,才说道:“皇权大统关系天下,无论如何,那位置上总得有个人来坐着的。
“既然您不愿意,那娘娘当然不会违背您的意愿,所以燕王还会是太子。”
随着她最后这句话,杨奕也把头抬了起来,他的脸上浮出了诧异,一句话就要脱口而出,但最终还是咽了回去。
他皱紧着双眉,把茶放回了桌上:“如此也好。”
“‘也好’?”傅真不由扬高了声音,“这满朝功臣元老一起帮着杨家打下来的江山让异姓人坐了,您觉得这消息要是传出去,大家能心服?”
杨奕瞅了她一眼。
傅真接着说道:“更别说燕王竟然被坏人三言两语就挑拨成功了,就他这样的心智城府,他真的能扛得起大周来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