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你住在何处?”
燕王的眼眸里染上了灯笼的光芒,清亮而夺目。
杨奕沉吟了一下,避开了这个话题:“你是特意在这里等我的吗?”
“我是特意在这里等你的。”燕王绕过土堆走回来,停在他的面前:“我们三兄弟,二哥已经不在了,我已经只有你这个哥哥了。
“二哥的野心暴露之后,对父皇和母后的打击甚大,现在朝上朝下都很不安,就怕父皇撑不过这一关。你,真的不打算入宫见见他们吗?”
“没有这个必要。”杨奕背过了身子,“从他们决定抛弃我开始,我与他们的亲情就已经尽了。
“就算万一他撑不过去,宫中也还有你。”
“我?”燕王苦笑起来,“我这病体残躯,比父皇又好得了多少?就算可以执掌这江山,也不一定还能传得下去。
“哥,我们杨家的皇位,其实由你来坐最合适。大周的万里江山,也有你过往的一些功劳。”
“那你觉得我该以什么心态去接这个皇位呢?”杨奕转身面向他,“我永远都是那个有需要,就必须到位接手的人吗?”
燕王在他的目光之下垂下了肩膀来,他幽幽地说道:“我知道。父皇那么做,或许尚有几分理由可说,我万万没想到,就连十月怀胎亲自生下了你的母后也……”
燕王的声音随着晚风清晰地送到了傅真的耳里,她像个木桩子一样呆坐在树上,万根心弦都拉扯了起来!
“他这话什么意思?”
燕王竟然会出现在这里,是第一个震惊了她和裴瞻的地方,在他们的印象中,燕王极少极少出宫,由于他体弱多病,在宫闱朝廷存在感都极低。
唯一一次引起了他们的注意,是从禁卫那边意外得知,有可能被派去各地查探皇长子下落的人就是他的侍卫。
后来确认其实他宫中这些侍卫乃是受皇后的派遣,裴瞻他们的目光,自然也就从燕王身上移开了。
可是向来不曾露面的他,此刻竟然出现在这龙泉寺,而且还和杨奕碰上面了!
他们兄弟俩竟然还认识!
这实在是让人想不到!
杨奕在立国之前,在皇帝还在率军北征的途中就已经离开了,而燕王出生于建国之后好几年,按理说他们不可能会见过!
燕王也根本不可能会知道他还有个大哥!
当然皇后在动用他的侍卫之时,也有可能会告诉他这点,然而他们又是怎么会认识的呢?
这绝对是一个重大的发现。
但他们俩谁也没想到,在这个重大的发现之后,竟然又有一个疑点冒了出来!
凭他们兄弟的口吻大约可以确定,皇帝当年在湖州那一役当中,一定做出了一些不利于杨奕的事情,但这件事情竟然皇后也参与了?
听燕王的意思,皇帝那么做,是皇后同意的?
秋风里头的傅真感到浑身发凉。
冯夫人说过的话,以及她亲眼所见皇后对杨奕的思念,全部都在她脑海里滚动起来。
不管是她听过的还是所见过的,没有任何地方指向皇后参与此事,并且还同意皇帝的做法,为什么他们会这么说?
“看来燕王知道的东西不少。”
耳畔传来了裴瞻的气声。
看了他们想到了一块儿。
一个体弱多病,从不参与任何事情的皇子,竟然比他们任何人都更早的知道了杨奕的存在,这一点足够骇住所有人了。
不管皇后到底有没有参与抛弃自己的亲骨肉,也不管她这么多年,苦苦寻找杨奕到底是什么心态,总归她心中的痛苦和思念总有几分是真的。
那么燕王是怎么做到可以一面看着皇后苦苦寻找杨奕,一面又安然的在私下与杨奕保持着联系的呢?
望着那边厢亲密交谈的兄弟俩,她按捺住心底的思绪,重新抓住树干倾听起来。
“她还好吗?”
一阵长久的沉默之后,杨奕又缓慢的问道,他的问话带着一半犹疑,似乎问出这个问题,下了极大的决心。
“谁?母后吗?”燕王看着他,“不怎么好。可是这或许也是报应吧,如果当初她不这样对你,如今又何必承受这些呢?”
杨奕默语。
良久之后他说道:“天色不早,夜风寒凉,你早些回去吧。以后,就好好的帮着他们打理江山,爱护百姓,也不要想着再来见我了。”
“我不!”燕王道,“你我手足同胞,我岂能不见你。”
一时间的急促,使得他又咳嗽起来。
杨奕凝眉:“快回去吧,眼看着入秋了,再不当心些,只怕又要把旧疾勾出来了。”
说完他击了击掌,将贺昭和先前那执灯笼的太监都唤了过来:“好生送殿下回房。”
说完他便抬脚往山下走。
“哥哥!”燕王在后头喊:“你既然还不会离京,那你至少告诉我你住在哪里,我这个样子,这辈子还不知道能与你见几次面,你就成全我,可好?”
杨奕停下步伐,咬牙握了握腰中的剑柄,然后解下了剑柄上的剑穗,隔空抛了给他:“见面与否,就看缘分吧。你我兄弟一场,这个留给你做个念想。”
说完他单脚点地,便如同鹞鹰一般的掠向了山下。
燕王追上前两步喊他,确实再也看不到他的人影了。
他停步看着手上的穗子,攥紧在手心,然后回头看了一眼身后焚烧过纸钱的土堆。
远处的树上,傅真与裴瞻对视了一眼,而后不约而同的向后腾跃,离开了树林。
贺昭已经奉命去送燕王了。
杨奕独步出寺,沿着胡同一步步朝前走着。
临近中秋的月光明晃晃的,照得被磨得光滑无比的青石地面十分敞亮。
这个时候路上几乎已经没有了人,两畔的民居也早就已经熄灯了。
只有间中几个大户人家门前的灯笼,将路过的他的影子拉长又压缩,压缩又拉长,孑然而立的高大的身影,因此拥有了万分孤寂。
胡同外的大街上,倒还有几件未曾打烊的铺子。
第一间映入眼帘的,是间酒坊,店家老远就开始了热情的招呼:“这位爷,本店新出的烈酒,可要入店尝尝?”
杨奕停步站了站,目光落在他身后空荡荡的店堂里正带着孩子玩竹蜻蜓的妇人身上。
那孩童五六岁而已,还在跟母亲耍赖皮。夫人亲昵的捏捏他的鼻子,笑着说了声“小淘气鬼”,然后顺手拿了个芝麻饼给他。
杨奕痴痴地望了一会儿,继续抬步向前。
傅真和裴瞻不远不近地跟随在他身后。
直到听到身后有脚步声,他们藏身到暗角里,看到贺昭箭步追上了杨奕,这才停止了跟踪。
主仆俩步伐一致地朝着万宾楼方向而去,先前那浓重的孤寂之感似乎又已经不存在了。
没有揽到最后一个客人,酒坊的店家打了个哈欠,也收拾器具打了烊。
长长的街头很快就只剩下傅真他们俩留下来了。
傅真深深呼出一口气,肩膀沉了下来:“从他们刚才的话听起来,兄弟俩应该见过不少次面了。
“过去这几年里,大皇子应该进京过多次,也来祭拜过胡同里那父子俩好几次,也就是说,燕王对于白玉胡同的案子早就有数了,可是他谁都没告诉!”
这个病怏怏的少年皇子,他竟然有如此深沉的城府!如果不是今夜里让他们偶然撞见,谁又能猜得到呢?
裴瞻也咬牙叹了口气,双手插起了腰:“看了宫里头这桩矛盾,还得认真花心思弄清楚了。”
傅真转身看向他:“我记得你上次从宫里回来后说过,燕王正好也是在七年前出过一次意外?”
想到这里裴瞻目光闪动:“没错,是七年前的七夕夜,据说他是跟随宫人上街,突然被吓着了,后来本来经过多年调养的身子,病情就加重了。”
燕王作为皇子,是有出入宫禁自由的,尤其在他病情还算稳定的情况下。
“居然会那么巧,同样是在七年前!”傅真环起了双臂,“根据废太子他们当时交代的情况来看,那一年的七夕,荣王他们已经奉东宫的旨意暗中追查皇长子有一段时间了。
“也不知道燕王在遭遇意外的时候,是否已经知道这件事情?”
裴瞻深吸气:“别的东西或许不好查,但七年前燕王受惊之事,这个查起来或许不会太难。
“看来我又得上禁卫署去走一趟了。”
傅真凝眉点头,遥望着杨奕他们离去的方向:“我今日已经画了画像,也可以再去一趟坤宁宫了。
“这个谜团,我还非解开不可!”
不管燕王多么笃定地说出来当年的事情皇后有份参与,傅真也坚信自己所看到的皇后对杨奕的思念不会作假。
既然几十年来都如此真挚地思念,那当初又何必从自己身上割肉呢?
这一点无论如何是说不通的。
第358章 将军要做东
杨奕回到万宾楼时,宁夫人竟然还没有走,于是他特意绕到楼上,跟宁夫人打招呼。
“大姐怎么还没回去?”
“我在这等您,”宁夫人立刻站了起来,“平安回来了就好,我已经让人烧好了热水,还温好了夜宵在那里等着您。”
杨奕感到非常抱歉:“没想到让大姐这么操心,是我鲁莽了。”
“说哪里话呀?”宁夫人笑道:“反正我回去也没什么事,也经常因为看账而晚归的。”
说到这里她关心道:“那位官先生父子的坟茔还好吗?”
杨奕点头:“当时从火场里把他们俩尸骨带出来时,我就暗中将他们葬在了龙泉寺中。并在土下定好了石碑。今夜我去时,封土都没有动过,寺中僧人应该还不知道。”
“那要不要另外寻处山头好生安葬于他们?”
“我原是有此意,不过暂时却也没有想到更好的去处。总觉得他们俩替我受了一死,魂魄定然不会安宁,如果不能好好超度他们一番,现下倒还不如就让他们待在寺院中。”
宁夫人点头,想了一下说道:“你若有需要我的地方,只管说。我们宁家在城郊外,还有几片山头的,朝向都还不错。”
杨奕拱手:“多谢大姐。”
“客气什么呀?”宁夫人含笑道,“我早就说过,既然看得起我,叫我大姐,那你就把这当成自个儿家。有任何事情,都不要见外,咱们自家能做到的,就万万不要舍近求远了。”
杨奕心绪浮动,深深点头:“我听大姐的。”
回到房里,贺昭已经掌起了灯。
日间的那一瓶桂花已经盛开了,满屋子全都是馥郁的花香。
傅真留下的皇后的画像还平铺在书案之上,杨奕目光在画上停顿了一瞬,然后别开脸,伸手将画像折了起来。
翌日夫妻俩是一块吃的早饭。
裴瞻本来还是恪守规矩地在自己耳房里吃,谁知道傅真自己带着早饭过来了。
她一来就开始合计进宫的事,裴瞻不得不配合,这一来也就无暇去关注她怎么巴巴地跑过来共餐了。
饭后便就按照说好的,一个去禁卫署打听燕王当年受惊吓之事,一个则上坤宁宫给皇后看画像。
不过裴瞻这次没有选择直接去禁卫署,而是让程持礼出面,把时常跟他在一起遛马喝酒的燕王宫中的禁卫——常绍给想办法约了出来。
程持礼当然对他的安排摸不着头脑,但他胜在听话,裴瞻斜了个眼过来,他便立刻去了。
宫中的侍卫也都是朝中的武将子弟,程持礼这样的性子,跟谁能合不来?
常绍这帮人做着宫廷禁卫,平日拘禁也多,大多找几个身家清白的子弟坐在一起喝喝酒,聊聊天,作为消遣。
常贺是三品将军府,也乐意跟大将军府的人亲近,故此程持礼说跟裴瞻一起搞了条船钓鱼,嫌两个人太无聊,便找他来凑个趣儿,自然也就二话不说的赴约了。
船就在积水潭不远的一道河湾里,这片河湾不通大船,平日赁给人垂钓,听曲,吃茶等等。
裴瞻他们这条船不小,共两层,楼下是喝茶听曲的地方,常绍跟随程持礼上船时,裴瞻正在楼上垂钓。
“卑职参见裴将军。”
常绍在三步外行礼。
裴瞻扭头看了他一眼,示意道:“坐吧。”
常绍称是,拘谨地在最边上的椅子上坐下。
程持礼将他扯起来,按坐在裴瞻右首坐下:“你怎没点眼力见儿?坐这么远,人裴将军怎么跟你说话?”
常绍瞅了一眼裴瞻,不得已坐稳当,拿起了身边的钓竿。
等到程持礼在另一边坐下,裴瞻道:“程将军说你擅渔,刚好我们俩技术都不怎么样,就把你请了过来。”
常绍意识到是跟自己说话,忙说道:“将军谦虚了。我等不学无术,学了一些消遣的本事岂敢在将军面前卖弄。”
裴瞻眯眼望着水面:“我听说你也挺上进,如今是燕王宫中的副统领。”
常绍道:“卑职惭愧,卑职十三岁入宫,能升为副统领,全靠殿下念旧。”
“这么说来,燕王殿下对你们还挺仁厚。”
“殿下十分仁厚,对所有身边人从未苛刻过,掌事公公对办事不仔细的太监宫女会严厉苛责,殿下有时候看到了,都会替他们说情。
“对卑职和侍卫兄弟们也很关照,不时会问一问卑职将来的打算,也提拔过几位资历甚老的侍卫去军营中了。”
在这位铁血将军面前,谁敢乱说话?尤其提到被列为下一任皇储的燕王,常绍自然要捡详尽的说。
裴瞻未动声色:“程将军说你成亲两三年了,这么说你来你入宫有十来年了?”
“是,卑职已经入宫十一年。”
“如今朝中已经在筹备册立新的皇储,燕王殿下近来身子如何?能扛得住大典的劳累吗?”
常绍静默了一下:“殿下近年努力调养,已经康健了很多。皇上说,大周的将来都寄托在殿下身上了,所以殿下自己也会努力的。”
将来燕王承接大统,他宫里这些人的前程也都系在了他的身上,常绍当然希望燕王好。
裴瞻道:“如果不是七年前意外受到惊吓引发了旧疾,殿下必然也不会如此让人担忧。”
常绍闻言感慨:“将军所言甚是,因为此事,当年跟随在殿下身边的一干人等,至今都还在戴罪之中。”
“民间的七夕节热闹非凡,人又多又不安全,燕王殿下怎么会选在那样的日子出宫?”
裴站瞻说到这里看向他:“你已经入宫十年,发生这件事的时候,你可曾跟随前往?”
常绍摇头:“卑职当年还年轻,没有贴身跟随出宫的资格。不过当时跟出去的有卑职的师父。”
“哦?那你师父后来回来可曾说过此事?”
“说过。”常绍凝眉望着水面,“因为当时他是贴身跟随的侍卫之一,后来也因为保护不力受了惩罚,所以跟我还说的很清楚。”
“那前因后果又是什么?”
常绍深吸气,缓声道:“燕王殿下的病,确实是月子里就有的,但其实也不算太严重,毕竟太医院的太医医术都很高超,再加上皇上和皇后十分关注殿下的健康,什么药材都会想办法弄来。
“所以在他七八岁以后,基本上就算得上健康了。我刚入宫的时候,他正好八岁上下,我们那一批六个人就陪着殿下骑马,练强身健体的,又不用很费体力的功夫。
“我们陪伴了两年后,殿下甚至都学会了射箭,虽然准头不是那么好,可是已经很让人欣喜了。
“总之只要不是过分的活动,以及只要入秋之后到来年春天之间注意避免着凉,殿下已经和常人无异。
“由于当时废太子被寄予了厚望,而且看起来也有能力承接大统,所以皇上和皇后对于燕王殿下的学业也不是那么严格。
“当燕王殿下提出来想去民间走走,皇上和娘娘也是乐意的。毕竟皇上娘娘爱民如子,平日就很关注民间的情况。
“那日殿下提出来要去城中过七夕,没有人感到意外,皇上和娘娘也没有过分阻拦,只是细心挑选了一批办事仔细的人跟随,又严格嘱咐侍卫们好生看顾。
“本来一切都很正常,我师父他们带着殿下逛了街,看了花灯,又去茶馆里听了戏,喝了茶。
“打算回来了,结果途中下大雨。我师父他们就带领众人保护着殿下进入了胡同里一座僻静的城隍庙中暂避。
“就是在那座庙里,殿下受到了惊吓。”
“那庙在什么地方?”
“就是南城宁泰坊里的城隍庙,早些年因为打仗而损坏了,后来就断了香火。
“但庙里还有许多菩萨,又结了蛛网,久未有人打扫。当时太监们安置了座椅在庙堂里让殿下歇息,侍卫们就在外间,那雨下的又急又大,电闪雷鸣的,等到太监们的惊呼声传出来,殿下已经昏倒在地多时。”
“昏倒了?”裴瞻凝目,“当时没有人跟在殿下身边?”
“有人。”常绍点头,“当时有两个太监跟随殿下,可是进入破庙安顿好之后,太监们就走出来打点茶水,其实离开的时间也不是很长,还不到一刻钟。”
裴瞻转回头望着水面,片刻道:“也就是说,就在那短短一刻钟时间里,殿下昏倒了。”
“正是。”常绍道,“据师父说,他们闻声入内时,殿下倒在地下,坐着的凳子也翻倒了,殿下面如金纸,经他们掐人中醒来后,整个人还在抖瑟。
“他指着身后的菩萨迭声地说有鬼,还冒着冷汗。师父和太监连问了他几句话,他都回答不出来,回宫之后,殿下就大病了一场。”
裴瞻问:“太医他们是怎么说的?”
“都说是气血紊乱,倒行逆施,和乎受惊的说法。”
“那受惊的一刻钟里,他究竟看到了什么,殿下自己后来可曾说过?”
“殿下只说是当时闪电照亮了菩萨的法相,那场景格外狰狞,就被吓到了。没说别的什么。”
裴瞻拧紧了双眉。
水面上波纹涟涟,时有游鱼戳一下鱼线,却不曾上钩。
反倒是常绍在回话的同时不时关注着鱼竿,这时候已经有一条尺来长的鱼上钩了。
裴瞻道:“看来程将军所言不虚,你这钓鱼的技术堪称一绝。我知道南城宁泰坊里有一家馆子做鱼的手艺也很是地道,今儿午间的饭我来做东。”
常绍诚惶诚恐:“让将军见笑了。这如何敢当?”
裴瞻扬唇:“也不让你白吃,你这不是钓了鱼么?此外,我对那个城隍庙很是好奇,想知道里头有多吓人,回头你引个路,带我去看看。”
如此一来常绍岂敢不尊?当下应了下来。
这边三人钓鱼钓得起劲,另一边,傅真也已经卷好了几幅画像,又到了坤宁宫。
皇后仍然在宫里坐着,与昨日相比,双目之下却多了两团乌青。
傅真见状便跪了下来:“都是臣妇的不是,昨日无端端地说起那些,勾起了娘娘的心伤。”
都六旬的人了,一般人也经受不住这样的心理冲击,傅真心里的确是有着几分歉疚的。
“这又岂能怪你?”皇后亲手把她拉了起来,让她坐在了身旁的榻沿上,“不但不能怪你,我还要向你称谢。是你告诉我他还活着,我这颗心才踏实了下来。”
话是这么说,可是凭他们的母子深情,杨奕明明可以入宫相见却选择不来,到母亲的心里必定不好受。”
不过这种话说出来无异于往皇后身口上撒盐,傅真因而并未出声,而是将带来的画像呈了上去。
“昨日从宫里出去后,我就去见了大殿下,顺道绘了这两幅画。都是在臣妇与殿下交谈的当口绘下来的。”
皇后连忙双手接过,展开画像痴痴地睃巡起来。
看着看着,她喃喃说道:“没见到的时候,总是想象着他如今该是什么样子,可总也想象不出来。
“如今见到了,便觉得他理该如此。这捧书盘腿的坐姿,听人说话的时候,会微微的扬起下巴,这都跟当年一样呢。”
皇后说着说着眼眶又湿润了。
傅真朝她坐近了一点:“娘娘瞧着,大殿下和两个弟弟相像之处多不多?”
皇后闻言又细看起来,然后道:“不太像。他更像我和他父亲。因为他是我一手带大的,一直跟随在我和皇上身边,耳濡目染,自然许多神态也让他学去了。
“他两个弟弟都是在宫中所生,彼时我要协助皇上处理后宫,皇上又要管着朝廷,两个皇子的教育,都交由他们的师父了。”
傅真望着他:“也不知道让燕王殿下如今知道大殿下还好好的活在世上,他会不会欢喜?”
“他?”皇后抬起头来,缓缓沉气,“他应该只会觉得错愕。”
傅真眸光微闪:“娘娘的意思是说,燕王殿下还不知道大殿下的存在?他并不知道您和皇上一直都在寻找着大殿下?”
第359章 帝王
皇后凝眸:“原先我们为了避免有人知道奕儿的下落而被有心人捷足先登,谁也没有告诉。当然也包括他们兄弟俩,但这并非防备他们,而是怕他们会意外说漏嘴。
“所以我们根本没想到老二会知道这件事。
“但是老二能知晓情有可原,毕竟他是太子,他的消息渠道还有人脉势力都比燕王强。”
“我知道了。也就是说,在废太子逼宫之前,皇上和娘娘从来没有跟燕王殿下他们说过大殿下的事情。”
皇后点头:“应该说,在这件事情的真相被揭露之前,每一个人都默认奕儿已经不在人世了。”
傅真望着皇后,半天才把目光收回来。
皇后跟过去任何时候一样坦荡,谈到这件事情时没有丝毫的闪避,这不像是在隐瞒事实的样子。
退一步讲,皇后如果真的把寻找杨奕的事告诉了燕王,那就没有必要瞒着废太子。
话说回来,皇后如果没有透露任何消息给这兄弟俩,那燕王为什么会和杨奕相识?
他是怎么做到可以眼睁睁的看着自己的母亲思念哥哥而无动于衷的?
她在脑海里把昨天夜里听到的兄弟俩的对话重新过了一遍,然后拿起了那张画像:“目前看起来,大殿下心中仍对湖州发生的一些事情耿耿于怀,如果当年事发之前,娘娘与大殿下先通通气,也许事情也会有另外一个结果。”
根据他们各方的表现来看,其实当年在湖州发生了什么,外人虽然不见得十分清楚,但多少也跟冯夫人当初透露出来的消息有关。
如果皇帝当初是牺牲亲身骨肉而选择了赢下那场战役,杨奕不肯回到他们身边是情有可原的。
这种事情,哪怕异地而处也可以接受,从情感上说,却没有人能够毫不介意。
“不对,”皇后摇头说,“根本就无从通气,你认为这是我和皇上共同的决定吗?并不是!甚至是事情发生之后很久我才知道!”
皇后目光灼灼,好像一眼就看透了傅真这番话背后的用意。
“你是个聪明的孩子,我知道,就算奕儿没有向你提过这件事,你也多少猜到了。
“没错,他不肯回来,是因为他被他的亲生父亲给出卖了!那是他从小到大一直钦蓦仰望着的领袖,是他血脉相连的亲生父亲!”
傅真胸口一紧:“还请娘娘明示。”
皇后咬紧牙关,深深咽了一下喉头,别过脸去说道:“这真是我万般不愿提起的过往。一边是我相濡以沫的丈夫,另一边是我怀胎十月生下来、又亲手带在身边共同生活了十年的儿子,每回忆一遍,都是剜心之痛。”
傅真上前一步:“我记得娘娘上次说,这都是权力惹的祸,这么说来,皇上当时是因为权力之争而选择了牺牲大殿下?”
“天下大乱源于前朝君王的失德,彼时各地都有起义军,那是我们不光要对抗朝廷的兵马,还有别的义军队伍。
“历经数年之后,渐渐的也就只剩下了两三支兵马,而我们打到湖州的时候,已经成为了最为强盛的一支。
“有好几支义军归附了我们,他们的头领也成为了周军的统帅大将之一。
“那天夜里袭击湖州城的是朝廷的兵马主力,原本走入穷途末路的他们那一次竟然来势汹汹,不但偷袭的时间选的刚刚好,进攻的几个地方也选得十分准确。
“没有办法,周军只得立刻奋起抗敌。
“我不知你有没有听说过当月的军情,那是我们整个征战途中最为艰难的一场仗之一。
“我们的大帐受到了火攻,而所有女眷居住的后方阵营也遭到了袭击。
“而就在四面楚歌之时,当中一只归附周军的义军首领,竟然在那万急之时与皇上争夺起了周军首领的位置。
“当时如你公公,还有杜家,程家等嫡系大将都不在身边,皇上只有梁家已经牺牲了的两位将军在侧。可他们当时却也早已领下了任务前去抗敌。
“你以为对方是趁人之危?可你不知道的是,那场战役竟是他的一场预谋!
“那时皇上带领周军已经打下整个中原八成的疆土,攻入京城已经是计划中的事。
“这意味着当时皇上已经是周军上下所有人眼里预定的新皇了。
“可是归附周军的几支义军并不服气,在那之前的几次战略议会上,彼此双方已经发生过矛盾。
“只是所有人都没有想到,当初都是因为痛恨前朝暴虐无道而奋起抗义的那些义军,竟然会在战事还没有最终平息之时,为了夺权而故意把周军内部的消息递送给前朝的朝廷兵马!
“他们本来是为了反抗暴虐,结果却又成为了暴虐之人。在湖州战役里,我们死去了上万的兄弟同胞!”
皇后说到此处,心情已经万分激动,她枯瘦的手指紧抓着椅背,手背上的青筋一根根的暴突出来。
傅真听得心里也犹如火在烧。
她端起旁边的茶递到皇后手上,待她喝下两口之后,不由问道:“我竟从来没有听说过这一段,不知后来如何了?皇上如何会想到牺牲大殿下突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