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压力这件事,她没有再和旁人提起过。
那个冬天,许沐子的焦虑严重到极点。
她在竞争失败的情况下,失去参加某音乐会演出的机会,原本有场去国外的比赛,但她练琴频繁出错,每晚疼得睡不着。
又是压力型的神经疼痛。
家里找了最好的医生,医生建议休息放松,缓解压力。
爸妈则很不解地拉着医生解释,说他们对孩子很宽松的,根本没有给过她压力,比赛之类的输了就输了,没什么大不了。
许沐子知道,压力源于她自己。
是她野心太大,也是她一心想站到金字塔尖。
可是,被夸了十几年天才的人,要怎么接受自己其实是天赋不足的普通人?
与此同时,爸妈那些虚荣的聚会还在进行。
她深夜疲惫地从琴房走出来时,听见妈妈用明显喝多了的高八度音调说:“过几天,沐子要去墨伽洛斯比赛,压力很大的。”
语气不完全是担心,也是炫耀。
有人附和着在夸许沐子。
邓昀妈妈的声音传来:“这么巧,邓昀也在墨伽洛斯。”
“那是很巧哦,邓昀是去玩的?”
“哪有,这孩子假期也不肯休息,在参加学校组织的活动,说帮老师记录数据。”
邓昀妈妈说,如果沐子到那边有什么需要帮助的地方,可以联系邓昀,毕竟邓昀大沐子两岁,是哥哥。
担心风头被抢,许沐子妈妈急于证明女儿的独立,拒绝道:“沐子那边有老师带队的,邓昀那么忙,还是不要给他添麻烦了。”
许沐子莫名有种感觉:
邓昀在墨伽洛斯一定没有在忙正经事。
常年的孤独感令人生出叛逆,许沐子没有去参加比赛。
抵达墨伽洛斯后,她和老师说身体不适,不能参加比赛,要留在酒店休息,然后联系了当地的实弹射击体验基地。
她需要自救,需要一点和平时不一样的刺激,把困在紧张和焦虑里的灵魂拯救出来,不然她这辈子都没办法再上场比赛了。
在比赛当天,许沐子去了基地,天未亮就跟着车子出发到野外靶场。
那是一种全新的紧张感,伴随着兴奋。
听教练讲解操作方式时她整个人都在抖,周遭此起彼伏的射击声刺激着神经,冷风里有人在快乐地尖叫......
没想到会在这地方遇见邓昀。
家长口中品学兼优、在墨斯洛斯参加学校组织的活动的邓昀。
他端着滑膛枪,在射击飞盘。
放下枪听旁边的同伴说,有个国内来的女孩也要玩这种,挺漂亮的,挺酷的。
邓昀对女孩没兴趣,只是在总结瞄准经验的同时,顺着同伴的话随意瞥过去一眼。
收回视线准备继续射击时,忽然反应过来,刚才看到的身影似乎有些眼熟?
他皱眉,重新看过去——
是许沐子。
她穿着长款的白色羽绒服,戴白色针织帽,站在冰天雪地的户外,鼻尖被风吹得有些红,正绷着脸听工作人员介绍各类射击套餐。
如果忽略掉她那双紧紧攥着手套的手,单从微扬下颌的冷淡表情去判断的话,她的确像同伴说的那样,挺酷的,像个拽姐。
但许沐子一开口,拽姐形象如同被其他玩家打中的飞盘,全面崩碎。
许沐子跟在工作人员身旁,一遍遍用外语询问哪种操作起来更安全、会不会对手部造成伤害、对听力会不会有影响......
仔细听会发现,她声音在发抖。
同伴用手肘撞了邓昀一下,笑着说:“姑娘挺可爱,反差萌啊?看得我都想去搭个讪了。”
许沐子那边的工作人员解释了很多遍,显然也没料到酷女孩开口这么婆婆妈妈,逐渐不耐烦,手往不远处一指,建议许沐子去玩靶场里最小儿科的那种小枪。
她在犹豫,跟着负责小枪区域的工作人员走出去几步,又折返,带着某种决心般,坚定地说要玩滑膛枪。
这次换成工作人员不放心,反复确定过很多次,才肯带着她过来。
滑膛枪后坐力太强,别说女孩,就他们这群经常锻炼身体的男生玩完,肩膀淤青淤紫、回家疼上大几天都是常事。
在许沐子路过面前时,邓昀突然伸手拦了一下。
“玩这个容易受伤。”
哪怕人在国外,偷跑出来是带着心虚感的。邓昀的突然出现把许沐子给吓了一跳,手套掉了一只,落在雪地里。
她蹲下捡起手套,反问他:“那你受伤了吗?”
“......目前没有。”
许沐子说:“我也不一定就会伤到。”
大话吹得有点早,还是受伤了。
她连手机上的射击小游戏都没玩过,姿势没控制好,被滑膛枪的后坐力撞到脸侧。
疼得直吸气,也还是坚持用光了套餐里的开枪次数。
结束后手臂酸麻,耳朵也嗡嗡响。
脸肿了,许沐子坐在基地休息区,找工作人员要来一杯冰块敷脸。
过了一会儿,邓昀拎着羽绒服过来,走到她旁边坐下。
他身上有火药味,目光从她微肿的脸侧扫过:“听说,你现在应该在三十七公里外的钢琴比赛现场。”
许沐子不甘示弱:“我也听说,你现在应该在帮老师记录数据。”
邓昀愣了一下,然后开始笑。
他头发比以前更短些,朗声大笑时有股痞劲儿,笑完给她留了杯热巧克力,起身就要走。
许沐子长这么大就没叛逆过,异国他乡的,脸还肿着,她自己也有点后怕,一只手拿着冰块杯,另一只手拿着热巧克力,视线追着邓昀背影走,一时又不知道怎么开口。
邓昀只走出去几步,和工作人员用外语说了句什么,在工作人员用对讲机交流时,他转头对她丢了三个字。
“我不走。”
许沐子是坐邓昀他们的车回酒店的,邓昀和他几个朋友住在另一家。
几个比她大些的男生们不方便进她房间,只是确认她的脸没什么大碍,也就离开了。
隔天早晨回国前,许沐子在收拾行李箱的时候接到前台电话,说有人给她留了东西。
跑下楼去看,是一支消肿药膏。
她的这次叛逆的行动,没有被爸妈发觉。
他们相信许沐子的说法,认为她没有参加比赛是因为身体不适在酒店休息。
有时候,许沐子会想到邓昀在露台抽烟的样子。
她也会猜测,他会那样做的原因。
年关过后,聚会又轮到在许沐子家里举行,
几位妈妈很自然又聊起各家孩子们,压轴的总在最后,直到开饭前,邓昀妈妈才笑着分享自己儿子的近况。
许沐子听见她说,邓昀最近好像谈恋爱了。
第06章 05:00-AM (1)
妈妈们对这个话题还是蛮感兴趣的,追问着,好奇邓昀的女朋友是什么样的人。
“是哪里的姑娘,本地人?”
“长什么样子,有没有照片给我们看看?”
“谈多久了?”
许沐子的妈妈放下一盘招待客人用的水果,也跟着问了:“哎呀,是不是邓昀在大学里认识的同学啊?”
基于了解,许沐子能听出妈妈话中有话。
搞不好她妈妈正在心里吐槽:就邓昀那样子只知道学习的呆瓜怪咖,他还能谈到女朋友?
她爸妈都不喜欢邓昀的性子,觉得男孩子太内向孤僻不太好。
被邓昀家什么事情气到时,背地里也有过几句酸酸的过分话,说邓昀优秀归优秀,就是感觉学废了,除了课本什么也不知道似的。
她们一个个问题抛过去,邓昀妈妈始终是笑吟吟的模样,摇摇头,带着某国际大牌经典logo图案的耳环随着动作在耳垂上晃动着:“其实我也不知道,只是猜测......”
“怎么猜的,总得有个可猜测的地方吧?”
据邓昀妈妈说,邓昀每次出去参加比赛、跟学习活动,只要是去到其他城市,无论国内国外,都会给家里人买些当地的特产或者纪念品。
“他自己有钱,奖学金啊,比赛奖金这种,存了不少呢。有时候收到儿子的礼物,才觉得他是真的长大了。”
先是炫耀了一波邓昀的孝心,又拖延着吊足了在场妈妈们的胃口,在一双双羡慕的注视里,邓昀妈妈才话锋一转,切入正题——
“前阵子邓昀不是去墨伽洛斯了么,也给我和他爸爸带了礼物。分礼物时我看见了,除了我们的两份,还有多出来的一份哦。”
提到墨伽洛斯,许沐子探头往楼下看去,果然看到她妈妈不自然的表情。
这次没能参赛,让爸妈失去了可炫耀的谈资,在那之后家里都对墨伽洛斯闭口不谈,有人问到,也是干笑两声回答,孩子身体不适,没参赛。
爸妈还是希望她是场场比赛拿冠军的天才吧?
眼下没人留意到许沐子妈妈突然端起茶杯的掩饰动作,注意力都在邓昀的八卦上。
剧情走向略显平淡,妈妈们不满地说,不就是多出来一份礼物,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搞不好是邓昀给朋友带的呢。
邓昀妈妈神秘地摇头:“自己的孩子我还能不了解么,我们家邓昀呐,是个独行侠,跟谁也没有多亲近。”
许沐子听得直摇头。
在墨伽洛斯那辆车上,除了她,剩下几个大男生都是邓昀的朋友,他们勾肩搭背地开玩笑,明明关系好得不得了。
和独行侠完全不沾边好吧?
他那些朋友还合起伙吓唬过她。
说她不该一个人去玩实弹射击,怎么也应该叫个人陪着,真要是毁容了怕不怕?
他们可能是听邓昀说了,她是逃掉钢琴比赛去玩的,想把她给往正轨上拉一拉。
许沐子脸疼,闷不吭声。
邓昀倒也没端出邻居家好哥哥的架子教育她,他都没怎么说话。
只在下车前帮她拿了落下的羊毛帽子,扣在她头顶:“靶场噪音大,伤听力,还想弹琴的话,少去。”
楼下的谈话还在继续。
邓昀妈妈分析说,邓昀留下的那份当地特产,是个冰箱贴,可爱款,一看就是女孩子会喜欢的样式。
而且包装纸上的丝绒蝴蝶结也是浅粉色的,大概真的是偷偷交了女朋友。
许沐子在机场看见过墨伽洛斯的冰箱贴,有几款确实很可爱,她换的当地钱币都用来玩枪了,余额不够,所以没买。
楼下长辈们那些聊天内容,许沐子没有听完就离开了。
她还是老样子,不参与长辈们的聚会,也不和他们一起吃饭。避开热闹,独自先去琴房练琴。
她自己还有一堆心理问题没有解决,没太多兴趣关注别人的感情八卦。
那趟墨伽洛斯的叛逆之旅,还是有收获的。
她也算开始明白,失去一次比赛,或者放弃一次练习,后果远没有她担心的那样严重。这些事情的发生,并不会毁掉她的钢琴生涯。
在许沐子试图接受天才梦与现实的落差,慢慢调整状态时,邓昀谈恋爱的消息也会偶尔被她再度想起来。
就像牛进食后的反刍,她会把这个消息再拎出来砸吧砸吧。
唯一的结论是:
国外靶场遇见时,邓昀明明还一副无罣无碍的孤寡潇洒相......
原来也是有女朋友的吗?
那他还真的是个令人看不透的男生。
整个寒假,许沐子都在努力调整自己,但状态不算太稳定。
有时候睡前看几个鸡汤故事,在心里给自己加加油、打打气,安慰自己说:
没关系的,就算没那么有天赋,不能成为钢琴大家,也可以热爱钢琴啊。
许沐子,你要学会让自己放松下来。就算是根皮筋,总那样紧绷着,也有一天会断掉的......
这算是想通了,当晚能睡个好觉。
可隔天阴雨天,坐在琴房连续几个小时都没能找准某支曲子的感情,还错音,连砸几次正确的琴键后又开始焦虑......
这些“天崩地裂”和“女蜗补天”都只在许沐子心里无声地来回上演,别人感知不到。
她爸妈也觉得不算大事。
他们口径一致,认为偶尔一次的失眠和低落死不了人。想想当年发迹前过过的那些苦日子,情况多糟糕,那时候都没人崩溃呢,小孩子这点情绪根本算不得什么。
爸妈还要忙着生意、应酬、虚荣的聚会。
大多数时间,家里只有许沐子和负责做家务的阿姨。
这天阿姨接过许沐子妈妈的电话,要出门去送东西。
可她打扫高处橱柜时,蹬了椅子,下来时不慎扭肿了脚踝,现在坐在玄关换鞋椅子上,想换上加绒皮靴都十分困难。
刚好许沐子要出门去拜访过去的钢琴老师,问阿姨是要去哪里送东西。
阿姨说:“是去邓先生家。”
是送去邓昀家的?
看看包裹里的东西轮廓,大概是前阵子年关,邓昀妈妈带来的家乡食物时用的陶瓷器皿,确实好久都没还回去了。
两家离得不远,稍绕路几分钟就能到。
许沐子代替了家里阿姨,抱着提袋往邓昀家方向去。
她站在大门前,连按了几遍门铃,没等到有人来开门,心里想着也许他家里人也都出去忙生意去了。
正打算把东西放在门边不碍事的地方,门开了。
北方室内供暖很足,邓昀一身宽松的棉麻料家居服,好像刚洗过澡,清爽的植物香型沐浴露味道随室内暖气轻轻散开。
他头发半干,发顶稍显凌乱,几撮碎发还带着潮湿。
看见是她,他有些意外地抬了下眉。
毕竟是成年异性,又不是姑姑姨姨家刚会跑的小弟弟小妹妹,突然见到邓昀这么私人的形象,许沐子有点不好意思。
她把手里的大袋子往他面前递:“我来帮忙送东西。”
邓昀接了袋子,提着放到玄关柜上。
他没有马上同她道别,而是手扶在门框上,玩笑着说了一句:“还以为你是登门道谢,给我送礼来了。”
许沐子掏掏羽绒服口袋,里面什么都没有。
邓昀笑了一声:“逗你呢。好了?”
她点头:“好了。”
脸消肿很快,肩膀被后坐力撞出来的淤青还真是疼了好几天。
“没问你这个。我说你的叛逆期,好了?”
......
许沐子睁开眼睛的时候,已经有点睡懵了,分不清自己在哪。
她在忽明忽暗的光线里愣了好一会儿神,才想起来,这是客栈里放电影的房间。
可能是肩颈和指关节的酸痛感搅的,她梦到的是去墨伽洛斯玩实弹射击那次的场景,还有......
穿着家居服的邓昀。
这些梦里的场景,都是真实发生过的。
认真想想,那天在邓昀家门口,还确实发生了件特别的事情。
不过,不回忆也罢。
许沐子从半梦半醒的状态里挣扎出来,揉着脖颈坐起来。
之前她放的电影是战争片,毕竟是高分榜里选出来的,镜头氛围感和剧情都挺吸引人的,是她自己熬了通宵,终于有点扛不住了。
最开始也只是有那么一丁点的犯困,闭过两次眼睛,她没想到自己能真的睡着。
这一觉睡到五点多,电影被调成静音状态,已经播放过半,只能听见窗外潺潺不断的雨声。
她身上多了条薄毯子。
往旁边的沙发里看过去,邓昀没在,只有遥控器留在他坐过的位置上。
睡得太沉了,完全没有感觉他曾到过身边。
她猜想,邓昀大概是觉得无聊,先走了。
睡着时电影跳了太多情节,接不上,她也懒得再重新看,想着不如回房间去。
许沐子研究着关好投影,把薄毯叠好放在沙发旁边。
走到门边想起忘记拿手机,又退回茶几旁去拿。
这个时间段,手机里居然会有十几条未读信息,不用动脑都能想得到,肯定是在国外生活的堂姐发来的。
解锁,点开APP,果然是堂姐。
堂姐还在执着于聊她的感情问题,可能是和哪位亲戚通过电话了,又得到了些新消息,说她爸妈打算让她见的新男生,长得应该是巨帅,极力撮合,说见了不亏。
许沐子觉得这类消息没有任何可信度,长辈们眼里的帅,总有些奇怪的滤镜在。
上一位,拉小提琴的那男生,在他们口中简直要帅死了,其实也就是中等偏上的长相。
上上位,搞金融的男生,他们还说像某国外巨星来着,都该把那些话截图发给人家巨星,让巨星告他们诽谤。
如果那些人都能被称为帅哥,那他们见到不装社恐时候的邓昀,得是什么反应?
许沐子看着堂姐发来的信息,推开门,抬眼,然后愣住了。
五点多钟的天色,阴雨遮住了日出前的光,天边呈现出一小片灰调的绯色,透过被雨水冲刷着的玻璃窗去看,很像古典油画。
邓昀没走,正对着放映室的门,靠在窗前。
如他所说,他来这家客栈比她早,已经一个星期了,这地方有什么好吃的、好玩的、好景色,他应该都是知道的。
不像她,那份店家精心准备的漫画指南都没认真看完过。
仅仅是睡不着的话,邓昀应该还有很多事情可以去做,但他选择拎着一罐凉茶守在这里。
是因为对她说过“我不走”这句话吗?
“醒了?”
邓昀手里的凉茶是冰镇过的,还在泛着一层冷霜气,指尖触到的地方,冷霜凝结成水滴,顺着瓶身滑落。
许沐子本来想说,天也亮了,鬼都怕光,他不用再这么守着了。
看见他指尖和凉茶罐上那些湿答答的冷霜气,她一时走神。
在这种雨势连绵的天气里,气温骤降,连客栈备的都是些驱寒的糖水热饮。
怎么邓昀一直在喝的,不是清热的白菊花,就是降火的凉茶?
怎么,邓昀有那么大的火气么?
第07章 05:00-AM (2)
许沐子慢悠悠答出“刚醒”这两个字的同时,邓昀拎着那罐挂满冷霜气的凉茶,微微仰头喝过两口。
喉结滑动着,冷霜水凝结成的水滴擦着他的下颌处,落在地上。
听见许沐子的声音,邓昀在仰头喝茶的动作里把注意力分给她。
他垂了眸子,同她对视。
许沐子多年来一直习惯用某个品牌的甜扁桃杏仁系列沐浴产品,有种特殊的、淡淡的香气。
而她不知道,那些淡香混合着药油味道,在自己怕鬼扑过去时,曾沾染在邓昀衣服上,若有若无,久不消散。
许沐子在时明时暗的投影光影中,抱着蘑菇造型抱枕,像小鸡啄米般磕头几次后,终于不堪困倦地睡着。
而她不知道,邓昀过去给她盖毯子时,曾被她无意识地紧紧拉住过手。
当然她也不知道,她寻到温暖顺理成章地缩进那张薄毯时,只露出脚踝在外面。
上山路途间脚踝被行李箱轮子刮破一道,经过洗澡水的刺激,红红的。
惹得他皱着眉,多瞥过一眼。
许沐子什么都不知道,只觉得邓昀目光幽静,后面的话忽然就卡住了。
有种说不清的氛围流动在空气里,像梦里她站在邓昀家门口,和穿着宽松家居服的人相对而立,暧昧难明。
可现实中发生那件事时,他们之间是没有暧昧情愫在的。
应该......没有吧?
许沐子偏开视线。
雨水冲刷着玻璃窗,有只蜗牛托着壳在潮湿的墙壁上缓慢爬行,又被滴落的积水砸得瞬间缩回眼睛和触角。
走廊里某一扇门打开——
有个女生气鼓鼓地嘀咕着“这种天气肯定看不到日出了”,从房间里走出来。
女生看着远处天空埋在阴云里的浅淡绯色,遗憾地叹了一声气。
同一扇门里走出来的男生也跟着驻足在窗边,看了看天色。
男生安慰女生说,“晚上雨停的话,我陪你去看日落吧”。
旁人的出现,打断了他们之间那种若有若无的奇怪气场。
许沐子终于有机会把话说完:“我打算回房间休息了,你呢?”
邓昀晃着手里几乎喝空的凉茶罐子,点头:“一样。”
看电影是她提出来的,刚才怕鬼需要人陪的也是她,现在她先撂挑子准备回房间,不知道邓昀会不会因此不开心?
许沐子还是多问一句:“你也困了?”
“不困,回去洗澡。”
“......哦。”
他们没再说什么,并肩往楼下走。
这间客栈住的人很多,才五点多钟而已,已经开始脱离安静。
一扇扇奶白色的门里隐约传来动静:
洗漱哗啦啦的流水声,电视声,还有住客间的对话声......
有人穿着雨衣,推着两个大行李箱出门,看样子是打算退房离开。
那人行李太多,许沐子和邓昀没有和人家挤电梯的意思,默契地往楼梯方向走。
每层楼电梯旁和楼梯口处都有指路标,她瞥见个游戏室的字样,随口一句,“游戏室是玩什么的啊”。
邓昀说:“你擅长的那些。”
“我擅长的......”
许沐子重复着,疑惑地偏头看邓昀的侧脸,见他一抹似有似无的笑,才转念想到他话中所指的是什么。
从小弹钢琴有个好处,手眼协调练得特别牛,游戏操作大多讲究反应和手速,这些许沐子都是强项。
她一个能熟弹《野蜂飞舞》的姑娘,哪怕没有实战经验,什么足球机、桌面冰球机、打地鼠,想赢也是容易的。
连邓昀她都赢过。
难得在他面前有过胜仗,许沐子心情不错,眼睛也跟着弯了弯。
楼下一直有脚步声,是带新人进行入住前参观的夏夏,和他们在二楼半的楼梯上碰面。
楼梯间过道狭窄,许沐子和邓昀本来是各靠着一侧,中间留些许空隙。
遇见夏夏他们,两人不得不同时往右侧靠拢。
被转角落地窗外光线拉长的身影叠在一起,两人侧身让夏夏他们先过。
许沐子常年练琴,肩颈落下些久坐和过劳的职业病,阴雨天遇见冷空气会更难受些,休息时的习惯性动作是把手探进颈后的散发里去揉捏脖子。
错身又下过几节台阶,夏夏叫她:“对了,许小姐。”
许沐子转身:“嗯?”
邓昀就走在她身后,空间有限,她这么忽然间一停、一侧身,手肘撞到他。
“山里蚊虫多,在前台留的那份电蚊香液是给您的,我看您上楼时没拿,还是用上吧,这里蚊子很毒的。”
许沐子看邓昀一眼,知道他不至于把这么轻的碰撞放在心上,才放下胳膊说:“好,谢谢,我现在下去取。”
跟在夏夏身后的是个男生,小麦色皮肤,不知道打哪个炎热地区来的,穿得特别清爽,短裤加背心,外面披着的浴巾估计也是夏夏给的。
男生插嘴说:“给我也准备电蚊香了吗?我特招蚊子,很需要。”
夏夏继续带着人往楼上走:“准备了的,待会儿办完入住和门卡一起给你吧。”
他们没再恢复到并肩同行的位置,一前一后走到二楼转角。
邓昀从身后拍了下许沐子的肩。她回头,他对她倾了下额,意思是他到了。
许沐子点点头,邓昀就转身走了。
邓昀也住二楼吗?
许沐子下楼取了蚊香液,一回房间就扑倒进床里。
以前因为生意或者攀比,许、邓两家走得近。
那时候不需要格外留心,也总是能够听到关于邓昀的消息。
或者,不经意间和邓昀有些接触。
就像她去还陶瓷器皿那次。
那年邓昀妈妈提着做好的家乡食物到她家,明明说过,那些装食物的器皿,如果许沐子妈妈喜欢也可以留下用。
都是邓家托人跟做陶瓷器的厂商定制的,质量很不错。
许沐子妈妈大概觉得邓昀妈妈是在炫耀,那些陶瓷器皿当然不肯留。
不但不留,还用了个小心思,送回去的那些陶瓷里,有许沐子妈妈惊心挑选的一件盘子。
像是有意向人家展示:你瞧瞧,做工精良的好陶瓷,我们家也有的是。
邓昀妈妈打电话给她妈妈时,她妈妈一定装作漫不经心地说过,“一定是我粗心放错了”“你要是喜欢就留着好啦”“家里还有很多的”类似这样的话。
所以才有了那天晚上,长辈都还没回来时,邓昀提着盘子按响她家门铃的事情。
不过,自从家里的生意出事后,许沐子再没听到爸爸妈妈说起关于邓昀家的任何事情。
那年运势不好,实业受到不小的冲击。
尤其她家这种平时没给自己做过太多风险规避计划的小暴发户,吃喝玩乐时根本没人想过,会有一天大厦将倾。
他们间的联盟分崩离析,当初那些日日往来的好邻居们,随着破产、纠纷几乎都断了联系。
别墅卖掉了,家里也过了几年入不敷出的苦日子。
也是到今年,许沐子家的生意才开始有些好转的。听爸妈说,是遇见了贵人。
不知道邓昀家现在怎么样。
也不知道邓昀这个人,究竟有没有变成他爸妈口中期待的学术研究者?
但邓昀来客栈已经住一个星期了,恐怕也是有什么烦心事难以消解吧?
遇见邓昀是个太意外的事情,搅得许沐子总在琢磨这些和他相关的。
待她反应过来后,连忙拍了拍自己脑门。
心说,真是魔障了,邓昀现在过得怎么样和自己有什么关系?
许沐子暗暗警示自己,千万别变成长辈们那种喜欢八卦的样子。
想着这些,她翻身压到一沓纸,再拿起那版漫画指南研究,终于分散了注意力,发现附近可玩的东西挺多的。
整个山谷都是他们客栈的地盘。
有可以挖竹笋的竹林区,也有能蹲到松鼠出没的松林区。
松林区这个季节有蘑菇可以采。但想要食用,还是要带回来让工作人员帮忙分辨一下是否有毒性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