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确实没用。
邓昀听完,连个反应都没有,转身走了。
她想:那你问什么?!
他是在许沐子又一次催吐不成功时回来的,当着她的面洗过手,又用消毒湿巾仔细擦拭过。
催吐又不是什么雅观动作,有外人在场,许沐子很难继续,只能停下来。
她嘴上没说什么,腹诽的抱怨就没停过,暗怪这个人没一点眼色。
她都这样了,他只是洗手而已,为什么不能去用其他洗手间?
许沐子有什么都写在脸上,正烦着,眼看着邓昀撕开包装袋,戴上了不知道哪里寻来的一次性手套。
嗯?干什么?
在她满腹狐疑的时候,邓昀走过来,冷静地托起她的下颌,把戴着手套的手指填进了她的嘴里。
是食指,微凉。
指尖划过舌侧,一直按到舌根、刺激到喉咙,最终催吐成功。
在干呕的那一刻,许沐子窝在眼眶里的眼泪终于滑落下去。
视线骤然清晰,近距离撞上邓昀那双情绪过于镇定的眼睛。
邓昀可能帮她倒过温水,也可能是她记错了。
后来许沐子吃了过敏的药,那些裹在肉馅里的虾没有对她造成任何影响。
反倒是长辈们喝得太尽兴,隔天都在宿醉,要么头疼难受,要么浑身乏力,终于在大年初五的当天,改掉了砲龙烹凤的饮食风格,换成满桌的清汤小菜。
许沐子没有对邓昀道谢。
就像撞破他吸烟的那天,她的保密他也不客气地照单全收过。
而在那之后,许沐子和邓昀依然没什么交集。
只不过,在许沐子大部分时间都用来练琴的寡淡生活里,除了偶尔看一眼雅思班的男同学,又多了一项内容:
在餐桌听到邓昀的名字时,她比过去稍留意些。
那时候邓昀已经在读大学,很少回家。听到他名字的频率,不像他刚高考完那段时间那么高。
也有个规律,但凡被提及,必然是他又得了什么奖,或者做了什么别人家的熊孩子望尘莫及的事情。
每每谈论过这些后,许沐子的爸妈总会补上几句对她的鞭策。
他们说:
“沐子,你可要加油,得给咱们老许家争光啊!”
“那是当然的,我们沐子从小就厉害,是小才女,小神童,还能输给别人?”
当然会输啊。
事实上,那段时间许沐子刚输过一场钢琴比赛。本来心态难以调整,面对这种加油,连假笑都挤得十分艰难,只觉得压力倍增。
“邓昀”这个名字,总是伴随着长辈们施加给她的压力出现。
所以听着听着,也就听烦了。
还是雅思班的男同学好。
至于暗度陈仓地厮混到一块去,背着长辈们在露台接吻,那又是后来发生的故事了......
这段关于往事的回想,被夏夏发来的信息给打断了。
客栈是在网上订的,赶路过来之前,有工作人员打过电话给她,并添加了许沐子的联系方式,在软件上发了入住须知给她。
她当时一心想着逃离家里人八卦的追问,没仔细看过。
现在看看,写得很全面。
有乘坐各类交通抵达的小贴士,也备注过住客可以提前打电话约定时间,工作人员会下山帮忙提行李。
最新收到的信息在两分钟前,内容如下:
您好,近期山区降雨,气温较低,我们24h为您提供煮好的糖水热饮,可以驱寒。
如有需要,请随时到一楼公共餐厅区域自取。晚安。
在这条信息后面是一张图片,图片里清楚地罗列了驱寒热饮的配料食材,对许沐子这种不敢随便乱吃的易过敏人士来说,非常友好。
原来国内的酒店行业竞争这么激烈吗,这家客栈的服务真是好贴心、好周到。
手机屏幕上方明明白白写着,现在是临近四点钟的时间,准备红枣糖水的人是夏夏?
都已经这个时间了,夏夏还没有休息吗?再熬下去天都快亮了吧?
话虽然这样说,许沐子本人倒是真的完全没有睡意,尤其涂过药油后,周身被药油清凉的味道萦绕着,人就更精神了。
睡不着,脑子混沌,她躺在床上把漫画版指南翻来翻去,也没真正记住什么,倒是打起了热饮的主意。
上山时淋过雨,她的确有些着凉,就刚刚坐在床上回想过去那些有的没的那会儿,还打过两个喷嚏。
这样的话......
去喝一杯热乎乎的糖水驱寒,似乎是个不错的选择。
房间外的走廊很安静,许沐子没有乘电梯,沿楼梯走下去。
一楼还是刚才她上楼前的样子,细雨嘀嗒,剩余的几盏灯仍亮着。
她借着不算明亮的光线,摸到餐厅区域,在摆放整齐的各类咖啡和茶饮中找到贴着“驱寒热饮”字样的保温壶,给自己倒了一杯。
那些原本敞开的窗子被人关掉了,阻隔掉夹着潮湿气息的冷风穿堂,她又喝了些热的,在楼下温感也不像之前那么冷。
入住后没见过其他工作人员,许沐子总觉得这些贴心事都是夏夏做的。
她捧了温热的杯子,在光线昏暗的空间里放轻脚步踱着,想看看夏夏还在不在。
转了一圈,没找见。
倒退着想回到餐厅那边去多添些热饮,却撞到仍然没睡的邓昀。
“身体不舒服?”
在许沐子看来,邓昀是把她这杯褐色的驱寒热饮看成了感冒冲剂,解释说:“没有不舒服,这是夏夏准备的,驱寒用的糖水热饮。”
说完,发现邓昀仍然看着她,没应声,许沐子也就继续说下去:“就在餐厅那边,可以自取的,你没有看到信息吗?”
邓昀的目光落在她手指戴着的金属环上:“嗯,没注意。”
还不如让他不要注意到!
这个人简直贪得无厌,他居然把整壶热饮给提走了,提到他之前等着看什么蛇麻什么花的那张桌子旁。
许沐子是还想再喝些,只能跟着过去,顺势又往窗外看了看。
邓昀好像知道她在干什么,把手机解锁点到手电功能,光源往郁郁葱葱的植被里照过去:“绿色的那种,就是蛇麻花。”
这也......不怎么好看呢,许沐子是没看出来这花哪里值得熬夜等着。
花也看过了,热饮也续杯了,干脆就坐下吧。
在网上浏览时,许沐子只觉得这家客栈风格看起来不错,但网上信息真真假假,有良心商家,当然也有人为了赚钱无所不用其极。
图片、评论都有可能是假的,可看过了这家,再看其他的,总觉得差点意思。
她也算做好了会被欺骗的准备,出乎意料,真正住进来才知道有多舒心。
客栈老板一定是个温柔细腻的人,处处都装饰得这么养眼。
就连眼前这张摆放在旮旯角落里的小餐桌,也是铺了绣花桌旗的。小盆栽压着绣花布角,靠窗的桌面内侧摆了个大大的南瓜造型玻璃罐子,放满了巧克力糖。
不像是她花钱住在外面,反而像是在某个亲友家做客。
美中不足的是,这张餐桌有些窄。
两个无心睡眠的人面对面坐在椅子里,又都是长腿的成年人,显得桌下空间更加局促。
窗外雨势不减,热气自杯口缓缓散开。
某种奇怪气氛也在蔓延,沉默到有些不自在,邓昀适时抛了个话题:“你跑到这儿来,是出来散心的?”
想到家里那群八卦的糟心亲戚,许沐子闷着声发音:“嗯。”
一问一答间,坐姿略换,桌下有了不经意的肢体接触。
谁会乐意在好不容易逃离之后,再想起那些烦心事?
肢体上的小动作也只是在无意识地传递内心的不满,许沐子把脚从座椅脚踏上放下来,没想到膝侧会触碰到邓昀。
他体温较她稍高些,温热剐蹭,转瞬即离。
人体膝盖处皮肤的感觉阈值应该是高的,没有那么敏感,理智来讲,碰到邓昀的腿和碰到带着热饮余温的玻璃杯没什么差别。
事实是,差别还是有的。
许沐子脑袋里那群逮着她可劲儿问八卦的亲戚形象,忽地散了。
她端着杯子,闷不做声地喝空最后两口,微妙地回避着对面的视线,尽量把腿往桌子外面挪。
邓昀还在喝之前的白菊花,浅浅抿两口,和当年坐在她家沙发里看书时样子差不多,八风不动且老神在在。
窗外疾风急雨,他们又陷入沉默。
许沐子和邓昀认识的年头虽然很长,却从来不算是朋友。
其实这种关系,他们坐在一起,也没有太多可聊的话题。
大多数时间他们都是这样默然相对,各喝各的,但毕竟又是认识过的人,偶尔也会开启一两句无关痛痒的闲谈。
有那么十几分钟,他们都处于这种半生不熟的状态里,对话间的自然程度可能还不如刚见面的陌生人,直到他们聊到许沐子的回国时间——
“什么时候回国的?”
“三天前。”
准确地说,许沐子乘坐的国际航班,是三天前的晚上十一点多才落地的。
她在给自己添第三杯热饮,添完,答完,在一缕蒸腾的水汽中,瞥见邓昀偏开头时瞬间的笑意。
再想着撇清,到底是知根知底,她不用细想也知道他是在笑什么。
可不就是在笑她常年住国外,回来一次连这么点耐心都没有,这才在家待了两个整天,就已经受不了逃出来了。
许沐子把保温壶重重放在桌旗上,心说,你邓昀有什么资格笑我?
你就受得了那些长辈么?
那过去是谁,整天装得酷爱学习、给自己立忙碌的社恐学霸人设,结果背地里瞒着长辈玩得比谁都花?
是谁吸烟、喝酒、三更半夜从别墅二楼翻窗户出来,借助窗台和空调外机支架跳进庭院?
又是谁,用同样的方式,翻窗进了她的卧室......
许沐子心里叭叭叭一通冷嘲热讽的反问,表面一声不吭。
邓昀瞥一眼,拆穿她:“又跟心里骂我呢?”
废话,我说我夸你,你信吗?
骂了骂了骂了,我骂你了,能把我怎么样?
许沐子抠着桌旗上绣着的一朵小雏菊图案,怂里怂气地否认:“没有。”
“又没其他人在,光明正大骂?”
才说没有其他人在,电梯间就传来声响,有住客下楼来了。
静谧空间里像溜进来一只小老鼠,悉悉索索地在翻找东西,还有操作某种电器的声音。
片刻后,伴随着越来越近的脚步声,食物的香气扑鼻而来。
许沐子顺着食物味道回头,看见一个头发蓬乱如同鸡窝的年轻男人,提着一瓶啤酒,端着餐盘走过来。
看见他们,鸡窝头小哥似乎感到很意外,目光犹豫地在他们身上来来回回瞧几圈,最终还是选择开口:“那个......我有打扰到你们吗?”
这话是对着邓昀问的。
许沐子已经习惯了,仅从面相上看,可能她是个容易翻脸、不给人留情面的人。
而邓昀,他看起来好说话些,沉默不语时像个温文尔雅的绅士。
邓昀说了“不打扰”,鸡窝头小哥瞬间就松了一口气。
小哥应该算是个外向的人,大大咧咧地挤入他们这方小空间里,很快又问邓昀,自己可不可以在餐桌这边拍张照片。
“不会耽搁你们太久,刚好这边灯光足,我随便拍一下就好。”
许沐子给人家挪地方,坐去邓昀身旁。
鸡窝头小哥把餐盘和啤酒摆在桌上,掏出手机对着餐桌连拍好几张,还举给他们看:“欸兄弟,你觉得哪张好看?”
反正又不是对着她说,许沐子没抬眼,直勾勾地盯着人家餐盘里的披萨。
盘子里的披萨被冷落着,上面可以拉丝的奶酪渐渐冷却掉了。
好可惜。
再看鸡窝头小哥,选照片倒是很认真,看样子是要发朋友圈的。
P好照片,到了配文案的环节,小哥卡住了,挠挠后脑勺,自言自语:“那句凌晨四点钟的诗怎么说来着,怎么就想不起来了......”
她倒是知道那句话,是川端康成的句子。
只是......
往窗外看看,这地方植被茂密,包括邓昀口中的蛇麻花在内,还有很多她不知名的植物都顶着花苞。
就是没有鸡窝头小哥说的海棠花。
海棠花她还是认识的,不但这里没有,花期也不在这时候,早在春夏交接前就已经开过了。
文案配得勉强,不够贴合。
身旁的邓昀突然往她这侧倾了些,挨近她:“你不如把表情做得再明显些?”
“什么?我没有......”
什么表情?
意思是她看起来像在嫌弃那位鸡窝头小哥吗?
有时候是这样的,但凡她稍微有点思考,变成面无表情的样子,看起来就像在对眼下的什么事情不满意。
长这么大,许沐子被误会的情况还挺多的。
人人都有可能错估她的心理,但她以为,起码邓昀不会。
在最频繁接触的那段时间里,长了张冷脸的这件事,她是和他抱怨过的。
邓昀忘了?
许沐子转头,发现他根本不是认真在说,是个玩笑。
鸡窝头小哥发好朋友圈就端着披萨走了,打着哈欠说要睡回笼觉。
楼下又只剩许沐子和邓昀。
他们坐得近,许沐子忍不住想动手,手刚伸到他手臂旁,肚子先不争气地叫了一声。
她的确饿。
昨天晚饭家里满桌的美味佳肴,几乎都是按照她喜欢的口味做的,知道她过敏,也避开了所有海鲜类。
黑椒牛仔骨就在眼前,她夹起一块,每当想往嘴里送时,总有亲戚把关于相亲、恋爱这类的问题抛给她。
“沐子,这次这个男生还挺优秀的,对吧?”
“还行。”
“哎呀,你们又给沐子介绍男朋友了?沐子,和人家见过几次了?”
“一次。”
“听说那男生也是个学乐器的,你们发展得怎么样啊?”
抬手三次,那块色泽迷人的牛仔骨也没能成功送进嘴里。
许沐子说:“已经断了。”
像一滴水落入高温油锅,水花四散迸溅。
许沐子那句“已经断了”成功拉开了餐桌所有人的话题闸口,有人诧异,有人劝说,也有人追问原因。
许沐子妈妈无奈地摇着头说:“人家男方和我说了,沐子每天只顾着练琴......”
在这些围绕着自己进行的对话中,哪怕她后来吃到牛仔骨,也失掉品尝的心情,食不知味地囫囵咽下去。
许沐子敢说,除了她,餐桌上没有第二个人真心期待过那份牛仔骨。他们期待的大菜,是她的感情问题。
在那种情况下,没吃几口,许沐子就放下筷子,回房间订客栈去了。
这家客栈的住宿是包含早餐的。七点半开餐,这才四点多钟,要饥肠辘辘等上将近三小时,总觉得遥遥无期。
邓昀抬手叩一下许沐子面前的餐桌,起身:“跟我来。”
他带她去了餐厅,轻车熟路拉开冰箱的门。
瞬间想起过去,邓昀曾坐在她卧室窗台上,坏笑着问她要不要跟他走。
这人真是什么都能干出来,他都能把她一个大活人从家里给偷出去,还有什么他不敢的?
许沐子连忙握住他的手臂阻拦:“你干什么?”
邓昀抬眉:“你不是饿了?”
“你疯了,这是偷窃行为......”她边说,肚子边叫。
邓昀开始笑,抱臂,肩懒洋洋地往冰箱旁的墙壁上靠过去:“没看漫画指南?”
看是看了,没认真罢了。
许沐子犹豫着:“所以,冰箱里的东西真的可以吃?”
“嗯。”
“......不用付钱?”
“要么,你回去拿漫画再看看?”
冰箱里有分装在保鲜盒里的披萨,分别用便签贴纸标注着两种口味。
牛肉和金枪鱼虾仁。
刚才鸡窝头小哥吃的披萨是金枪鱼虾仁的,她不能吃,所以再饿也没开口问过食物来源。
邓昀直接拿了牛肉的,换了容器,放进烤箱里加热。
一人份的量。
她问:“你不吃?”
“不饿。”
不饿算了,披萨烤好后,许沐子独享着美食,懒得换地方,干脆在餐厅站着吃。
邓昀也没离开,靠在一旁,他在看许沐子。
外面雨势不减,且随着闪电和闷雷。
雷声好大,震得许沐子一个激灵,嘴里叼着的披萨吧“嗒掉”回盘子里。
四点多钟的天色她太熟悉了,以前练琴总是这个时间起床。
如果没有这场雨,天空此刻该是一种清透的靛蓝色。
肚子填饱,还是没有睡意。
在不经意的时刻,互动变得自然,许沐子转头看邓昀,问他知不知道客栈里放电影的房间在哪里。
她打算去看看电影打发时间,把餐盘洗好后跟着邓昀走出餐厅。
在外面留学久了,总有些省吃俭用的习惯在,她忘记这是楼层里仅剩的光源,出餐厅时顺手就关掉了灯。
风雨晦暝,一楼空间陷入昏暗。
视线适应不足,什么都看不清,只能瞧见自己身边高高的身影,在光线消失后停下了步伐。
许沐子也觉得自己这个顺手,顺得有些脑残,怕邓昀笑她,不肯承认,先一步走出餐厅,准备摸出手机照明。
恰逢一道闪电划过天际,电光劈开黑暗,短暂照亮过廊里的陈设。
不止陈设,还照亮了一个散发、穿白色长裙的影子。
紧接着就是雷声,轰隆隆营造着恐怖氛围。
许沐子不怕雷电,但她怕鬼。
眼前的一幕把她魂都给吓没了,根本顾不上端什么姿态,转身往邓昀身上扑。
她撞过去的力道非常大,像学过穿墙术。
邓昀身形很稳地接住她,下意识抬起手臂把人往怀里带。
许沐子在他怀里不老实,催着他后退:“鬼,邓昀,这里有鬼!”
明知身处险境只是个假象,邓昀还是配合地拍拍她的背,把许沐子护到身后:“别怕,那是夏夏。”
黑暗中一阵心惊胆战的慌乱,许沐子真是快要吓疯了。
是邓昀顺着她横冲直撞的力道后退半步,反手探进餐厅里,按了灯盏开关。
他开的不是大厅主灯光。
餐厅光线柔和的暖色灯亮起来,不刺眼,也足够看清楚周围实物,驱散被雷电烘托出来的恐怖氛围。
灯亮了,胆子回来不少,许沐子才察觉自己紧贴着邓昀,脸都快埋人家身上了。
她尴尬地松开他的前襟,转身后更尴尬地和愣在走廊里的、无辜的夏夏四目相对。
刚才对着夏夏叫鬼,好不礼貌,许沐子红着脸连连道歉。
据夏夏说,她是睡到一半被惊雷声吵醒的。
下楼时餐厅这边还有依稀可见的光源,再加上这地方她已经工作了两年多,处处熟门熟路,也就没想着再开其他的灯。
完全没想到走到中途,灯会熄。
夏夏看起来很自责,连忙把披散在肩上的浓密长发拢起来,卷了个超大号丸子顶在脑袋上:“真是不好意思,我没有吓到你......”
卡壳,目光移到邓昀那边,才继续说,“......们吧?”
许沐子摆手:“没有没有,是我自己吓自己。”
两个姑娘都把过错归结给自己,足足五分钟都在互相道歉,再这样下去,她们可能要跪下对着磕头了。
邓昀淡淡一声:“下楼做什么?”
许沐子以为他是对自己说的,不明所以地转过头去。
几秒后才反应过来,他是在问夏夏。
没有主语,怎么好像......他和夏夏很熟悉?
夏夏脸上还带着没睡醒的困倦,被揉掉的一根睫毛沾在下眼睑旁,抬手往窗户方向指过去:“雨下得太大,我下楼把......欸?”
敞开的窗子都已经关好,没有雨水入侵。连中央空调都贴心地开着暖气,也不冷了。
许沐子没来得及去琢磨那声疑惑的含义,听见夏夏很快转口:“检查水电。”
想到那壶驱寒热饮,许沐子又和夏夏道谢,并表示自己打算去楼上看电影。
夏夏没有自告奋勇带路,检查过楼下情况后打着哈欠回去睡了。
带路的仍然是邓昀。
从刚刚闹鬼的乌龙过后,邓昀一直很沉默,走在许沐子身边也没再说什么。
邓昀没有拿这件事打趣过许沐子。
但生扑人家这件事,让她感到不自在,也跟着沉默下来。
有阳台和落地窗的房间都是客栈的卧室,相比之下,播放电影的房间稍微偏僻些,在楼上走廊尽头的转弯处。
房间内面积三十平米左右,蛮宽敞的,装修风格依然温馨。
软乎乎的沙发上一排蘑菇造型抱枕,茶几旁摆满小玫瑰干花,淡绿色矿物扩香石飘散着柠檬草的清香。
邓昀在调试投影仪,许沐子蹲在旁边看着他熟练的操作,终于找到话题可谈:“你来这里很多天了吗?”
他手下动作停住:“一周左右。”
“你一个人来的?”
“嗯,想看什么?”
她往投影幕布上看两眼,拿不定主意:“我也不知道,要不......你随便放一部吧。”
其实许沐子很少看电影,她几乎把所有时间都用在练琴这件事上。
曾经她以为自己是个天才,也以为自己将来能像那些闻名全球的钢琴大家一样,站在金字塔尖上的。
当然也偷懒过,是小时候。
她在夜里悄悄溜到门边,轻手轻脚地把门打开缝隙,趴在门缝里偷看客厅的电视。
家里长辈们喜欢电影频道,无论播放什么,她都能没头没尾地跟着看一会儿。
会怕鬼大概是因为,某天她偷偷扒门缝时,看见电视上正在播放八十年代的经典恐怖电影。
两个穿蓝色裙装的小女孩手拉手站在走廊里,诡异地笑着问,“你想和我们一起玩吗?”
许沐子惊恐地关上门缝:“......”
在那之后,随课业和练琴时间的增加,她能够心无旁骛地欣赏完整部电影的机会屈指可数,那部恐怖电影也就成了她的童年阴影TOP1。
邓昀把遥控器递过来,许沐子在高分电影里随便点开一部播放。
为了投影效果,屋子里所有灯都熄了,画面清晰地映在幕布上。
电影已经进入片头剧情,脑海里闪回的总是楼下灯光恢复的画面——
她慌张地抬头,正对上他垂下来看她的视线。
也许不该再独处了。
但惊吓过后自己在黑灯瞎火的房间里看电影,还是需要勇气,总觉得会有什么脏东西从光线昏暗的角落里钻出来。
而邓昀,他好歹是个人类。
许沐子委婉地询问:“你困吗?”
邓昀靠在距离她不到一米远的位置里,显然对她挑的电影没什么兴趣,已经阖了眼,抱臂向后仰靠着:“看你的,我不走。”
许沐子正拎了个蘑菇形抱枕往自己怀里塞,闻言微怔。
“我不走”这句话,以前他也说过。
那是大学一年级的冬天,许沐子状态非常差。
在所有人眼里,她家庭条件好,长得漂亮,又有一技之长,根本没什么可烦恼的。
小时候很多人都说她是天才,尤其是她弹钢琴的照片被做成海报的那几年。
曾经她也以为自己是天才,越是学得久,越是明白差距,她偷偷努力过,想要真正得到头衔,后来发现,勤能补拙但难以把自己补成天才。
许沐子以冠军的身份走出过音乐学校内部比赛、市级比赛、省级比赛。
到了全国性比赛后,她开始遇见各种各样强势的竞争对手,他们天赋异禀,比她年龄小却比她能力强。
自此之后,她也开始与前三名无缘。
许沐子是个很容易内耗的人,也很容易紧张。
以前有常胜冠军势在必得的傲气在,顺风顺水时也紧张过,显现得并不怎么明显,只是会在每场比赛开始前失眠个几夜,完全不影响比赛结果。
难以拿到比赛名次后,她跌落天才假象,压力逐渐增加,越是害怕失败,越是神经紧绷,每到赛前都会紧张焦虑到浑身发抖,偶尔会出现神经性疼痛的症状。
那时候许沐子朋友很少。
她自己长相偏冷感,性格不够外向可爱是一部分原因;
也有一部分原因是因为练琴。每天六小时,几乎所有课余时间都用于练琴。
当女孩子们凑在一起讨论某部动漫、某部综艺或电视剧,讨论某位明星,讨论某本书,讨论当季最流行的穿搭或发型......
以及,当女孩子们相约着假期结伴出行,许沐子总是坐在旁边,像个格格不入的局外人。
没有人能和她讨论令人崩溃的肖邦;
没有人理解比起不会生青春痘的皮肤或者怎么吃都不胖的身材,她更希望有一双超大的、能轻松跑十度十一度的手;
也没有人能够陪伴她。
练琴这件事是孤独的,所有喜怒哀乐都是在琴房里发生。
哪怕上一秒她正因为频繁错音情绪失控地重砸琴键,下一秒也要收拾好情绪,坐回到钢琴前,继续完成当天的“六小时”。
许沐子最好的朋友是她高中的同桌,同桌说喜欢她的冷脸,总夸她像是杂志封面上的那种高级长相。
但做为好朋友,同桌也无法理解许沐子的压力。
而且能到国外留学已经够令同桌羡慕,她会扯一扯许沐子身上的名牌小裙子衣袖,对打不起精神的许沐子这样说:“我说许大小姐,你天天锦衣玉食的,还压力什么,让我们这些钢琴都买不起的穷人活不活了?”
许沐子也没办法告诉同桌,自己其实有更遥远的目标,可是路太长、太远,她好像永远也无法抵达目的地。
也许世界上根本不存在感同身受,有些话在其他人听来只会像无病呻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