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他竭力忍住。
便是只在外面,也不能保全然无事。
当年有了令欢后,他公事忙碌,夫人家事也繁杂,他又外放湖北,本约定那两年先不要孩子,让夫人养好身体。他便次次,都在外面。可夫人还是有了身孕。生下便是令嘉。
幸好夫人平安!
他自己也反思,阴阳融合乃能有孕。即便最后在外面,难道开始没在里面?他也未必每次都能及时出来。可见这法子靠不住。
盼着弟妹真能送他一个好法子!
崔瑜满心期待入睡。
崔珏一夜睡得不算太好。
五更睁眼,夫人自然还处酣梦中。他先如往日一样更衣上朝。
与大哥在车前相遇,他只颔首示意。
这才过去三个时辰,想必阿珏还没和弟妹说,崔瑜当然不能追问结果。
朝散,崔珏先回翰林院与众同僚辞别。崔瑜也回都察院有公事。
兄弟二人各有正事。
家里,纪明遥用过早饭,也跑去和嫂子讨教。
月内便要离京,那就是只剩不到二十天就要出发了。时间紧任务重,她得抓紧学习!
学到一半,女官来请纪明遥入宫。
刘皇后给她一件差事:“我正要让新选上来的孙吏目去开封。开封离崔按察驻地中泽不远,你们一同南下,也好有个照应。你在中泽,须一月一报当地及附近产钳使用的情形,有事也可随时回禀。奏章走官驿也可,加急送来也可,看你自己方便。可惜你无实职,不好赐你官印,你就用私印吧。”
她笑说:“我知道的你的性子,不爱出门。可我也知道,你当会同他去。便是本没打算去,也只当为了我出去?”
“臣领命!”纪明遥先接下差事。
起身,她笑道:“我昨日便定下要去的。可惜少让娘娘欠了一个情分。”
“这倒不必可惜,以后多得是机会!”刘皇后笑道,“好了,去吧,不虚留你、耽误你预备出门了。”
纪明遥告退回家。
宝庆已等了她有两刻,见面就说:“我和娘说了,也想去河南玩,娘应了!你们什么时候走?一起上路吧!”
“日子还没定,定了告诉你。”纪明遥高兴,“姐姐去住多久?恐怕衙舍狭小,你要先叫人去收拾房舍。”
“或许玩几个月?”宝庆笑道,“高兴就多住几日,不高兴就走,我也不知道。房舍的事不用你操心,我已叫人南下去办了。”
她便问:“你要不要也在外面住?”
“嗯……不必了。”纪明遥想了想,“屋子能住就行。搬到外面,他想见我、我想见他,还得多走一段路。”
那多麻烦!
“我就知道!”宝庆捏她的脸,“你呢,外人夸你再多,你还是能懒则懒,一步都不愿意多动!”
“嘿嘿。”纪明遥不反对。
宝庆便说起:“二公主的驸马人选好像定了,是右相第四子舒丞——就是秋猎上做《金虎赋》那个。”
纪明遥有印象:“他比二公主小一岁,一双桃花眼,笑起来两颊都有酒窝,是不是?好像他也去了东林,但我不记得他猎物多少了。只看样貌,倒当得起做二公主驸马。”
“你那时全在想妹夫,你能记得什么!”宝庆笑说,“比猎他虽下了场,不过应付了事,早早就回来了。但我看,二公主也不必要一个英武强健的男人,能温柔体贴伺候她就很好。”
“那你要什么样的,想好没有?”纪明遥便问,“是不是义母和陛下、娘娘催得你烦了,所以你要借口去河南玩躲一躲?”
宝庆:“叫你知道了!”
她无奈:“我就不明白了,有什么好催?我一不缺人伺候;二不想要孩子;三又不少乐子;四又不想和男人做那事,怎么就非要把我一个男人凑成一对,非要催我成亲?”
“或许是——”代入广宜公主,纪明遥猜测,“你虽不急成亲,可再过两年,年岁合适又配做仪宾的男子就不剩了,所以催你?只要你看得顺眼,虽不喜欢,先娶回家当摆设也行?”
“你看,”她笑,“二公主和你同龄,选的驸马已经比她小了。”
“我自己的郡主府住得好好的,做什么非要多一个人碍眼。”宝庆不喜欢,“就一辈子不成亲,我也不少人伺候!那些男人,生得又没你好看,我想看美人,来看你不就成了?你还能不给我看吗?”
“那你就多在外逛逛!”纪明遥边笑边出主意,“娘娘让我一月一回禀中泽附近产钳使用的情形,可娘娘还分别派了人到江南、两广、南疆和西北,我去不得那么远,姐姐替娘娘去巡看,岂不还有了正当理由?这一圈走下来,没有两年也有一年了!”
“还得是你!”宝庆一拍手。
“这个好、这个好!”她站起来,“我这就向娘娘请命去了!”
宝庆走得像一阵急风。
崔珏回来得似一缕清风。
他手里捧着一支玉兰,递在夫人面前:“翰林院开得最盛的一树,我猜,夫人最喜欢的一支。”
“所以——”纪明遥立刻接在手里,“你当着全翰林院的人折花了?”
“是。”崔珏笑,“还有人给我搬椅子、找梯子。”
“幸好翰林院玉兰不少,”他说,“否则,几乎全被摘尽,都要送自家夫人。”
纪明遥闻着花香笑。
小心把花养在白瓷瓶里,她说:“中午去太公家,来不及了。等回来,我再给你做面。”
“不许拒绝!”她警告。
崔珏只好合上嘴。
纪明遥亲了亲他的嘴。
清寒春风中,松句亲手给崔珏加冠。
还未到春耕时节,园中土地大半裸露,只有一畦春韭、两畦冬小麦迎风轻摇。
礼成,松句含笑训导:“人能否屹立天地之间,原不在加不加冠。这虚礼虽成,你亦不可有所得意松懈,仍要审慎修身、修心,自持自重,方为人生一世。”
崔珏领训。
“行了,吃饭吧!”松句向孩子们招手,“吃完各回各家!”
纪明遥尝到了太公给崔珏做的长寿面。——太公专给她分出了一小碗。
比她做的好吃十倍!
那她晚上也要做!
太公事事比她做得好,她还全不做了吗?
松句还对她解释:“你过生日忙,没空来,面送去就不好吃了,所以没给你做,不是偏心他。等你再过生日有空,过来我也给你做。”
“那要等两年了!”纪明遥期待。
两年后,她和崔珏能回京吗?
还是直到三年、五年之后,她才能再见到今日桌边的这些人?
哪怕只是一年也很久。
纪明遥忽然觉得碗里的面更香了。
怎么做的?她也要学!下次做给太公吃!
纪明遥当真缠住太公,又学了两小时做面。
她午饭特地没吃几口。学出来的三碗面,两碗进了她自己肚子,一碗小童吃了,一点没浪费。
松句年老之人,又在昼短夜长之时,午间不睡。
但教学结束,纪明遥已困得神志不清。
她上车就睡着了。
醒来是下午四点半。
崔珏正在东侧间安排家事、挑选人手。
纪明遥决定现在就去实践做长寿面!
一碗面做成,清淡味美,她叫天冬速速端去正院。她自己拿,又慢又怕洒。
轻松走回房中,面已只剩半碗。
等他吃完,纪明遥笑问:“可得了太公两分真传?”
崔珏放好碗筷:“今日起,夫人便是‘松氏汤面’唯一亲传弟子。”
“那我是不是得先改姓‘松’?”纪明遥顺着他的话说,“‘松明遥’?”
也很好听哎!
不过,还是“明遥”最好听。
她本姓是“明”,不是“纪”。
松遥……好像也行?
但“明”是妈妈和姥姥的姓氏,她不要改。
胡思乱想一回,纪明遥想问崔珏辞别亲友的安排。
她就看到了崔珏眼露为难。
“你不会又想劝我别去吧?”纪明遥警惕,“皇后娘娘可还有差事给我,我不能不去!”
“不是!”崔珏忙道。
虽然他昨夜的确有这个打算。
“是,大哥——”他看一眼四周。
在此处不好说。
他请夫人到卧房。
几经斟酌,他只能照实开口:“大哥问你我……避子之法。”
纪明遥:“……”
纪明遥:“哦!”
纪明遥:“大哥和嫂子……不想再要孩子了吗?”
“不清楚。”崔珏垂首,“是大哥说,不想再让嫂子受生育之苦。不知嫂子心意如何。”
他问:“能说吗?”
“能啊!”纪明遥揪住他衣袖,“你、你学会的那些,就送他们吧。”
“羊肠套的制作、使用方法”最要紧。其余的……取悦女子的书籍,也可以让大哥学嘛!
“那我,找时间,送去。”崔珏语气僵硬。
他身体也僵硬。
“看你方便。”纪明遥小声回应。
和嫂子分享小·书而已。
小事……小事!
“那你,怎么辞别亲友?”她决定翻篇、下一话题!
“先去苏世伯、于世伯家,再去舅舅家相辞。其余亲友、同僚分别相请,大约要几日。”崔珏便也回答正事。
“先定日子吧。”纪明遥拿历书,“我还想去广宜公主府辞别,又要多一日。”
成婚之前,她的交际范围,自然只与安国公府重叠。
现在,与张尚书府关系尴尬,不必去。
从前交好的其余公侯家中小姐,也早因立场不同断了往来。
明宜不能出门。便是没被禁足,也不好请了。
这便是,世事难两全吧。
做出决定,就不须遗憾。
纪明遥一笑。
说来,明宜的名字,和娘的名字,还重了一个字。
是“缘分”?
还是在给四妹妹取名时,温慧已经忘记了娘的本名?
应该是,她认为无需记得、更无需避讳一个侍妾的姓名。
纪明遥目光还在历书上,神已飘荡天外。
明宜会过得比娘好。
至少,她应不会死在十九岁。
温慧年已三十有七。快活到娘的两倍。
安国公今年四十,更已活了娘的两倍还多两年。
“夫人?”崔珏轻声唤。
她是,在为生子之事烦恼?
纪明遥回神,对他笑:“在想该请谁。”
两人一夜没有再提“避子”二字。
把亲友家辞遍,纪明遥和崔珏的行李也装好了大半。
定下二月二十六日启程,路上约需二十日。去修缮衙舍的管家已提前出门,等他们到时,便可直接入住了。
兄长数次想问又不问,崔珏也再没有拖延的借口。
装好一箱书,他起身:“夫人稍坐,我去寻大哥。”
看了看他的耳尖,纪明遥:“去吧!”
早送早省心!
崔珏便先回卧房,选出两册他已融会贯通的画册。又装好几个羊肠套。
他先用木匣装书。
但拿在手中片刻,他又打开木匣,取出书册,找细布包裹,放在怀里。
春日衣衫不薄,放在怀中,没人能看出他带了东西。
崔珏行至崔瑜书房。
崔瑜赶着跑了来,见面就笑问:“有了?”
崔珏并不应话。
他请兄长来至内室,将怀中物品一一取出。
“大哥看过便知。”他说完就要走。
“哎——等等!”崔瑜眼疾手快拦住他。
“大哥该认真钻研学习。”崔珏不想留。
“就一句话……两句话!”
崔瑜快速说:“我不催你和弟妹要孩子,你嫂子更不会催!你都及冠了,位在四品,一地要员;弟妹诰命比你还高,我也不充家长多劝什么。只要,你自己不后悔……就好。”
崔珏看向兄长。
崔瑜却侧开脸。
“阿珏。”他低声说,“十二年了,看开些吧。”
“看开。”崔珏重复。
“大哥劝我看开,自己又何曾看开?”他轻声问,“真已看开,为何还向我询问避子之法?”
崔瑜紧紧闭上了眼睛。
“但是——”他说,“娘,不后悔生下你我。也不后悔,有那个孩子。”
“后不后悔,那要问娘自己。”
崔珏绕开兄长,走出门外。
春日早已来至。
白玉兰开在墙外,粉玉兰开在院中,彼此相映生辉。
娘最喜欢玉兰。娘喜欢所有鲜花草木。即便病重不能起身之时,娘也会努力看向窗外,多赏一眼人间景象。
娘离去时,尚还未至不惑。即便活到今日,也还不及半百。
这是娘再也望不到的春光。
但夫人,还能再赏很多年。
他该看开的,并非娘的离去,而是其他。
比如,“一生无子而终”。
西院书房。
坐在卧房床边,纪明遥随意整理着书。
她已经了解了崔珏看书的喜好。虽然她不同他一起看,但先挑几本不难。
这还有一个没收拾的箱子,是不是他上次离京带的?
纪明遥随手拿出几册,准备先放好,等他回来再自己细选。
书里掉出一件东西。
她忙伸手接。
是个信封。
还好,没捏皱!
才打算把信封夹回去,纪明遥便看清了上面的字。
那是崔珏的字迹。
上写——
“纪二姑娘亲启”。
抱着几本书在怀里,纪明遥自己笑一会,又笑一会。
崔珏回来得很安静。书房就很安静。所以纪明遥还是听到了他的脚步声。
她拿起信,想对他笑,却发现他眼中有些尚未散尽的哀意。
这是怎么了?不是去送小……书吗?
和大哥有争执?
放下信起身,纪明遥才想迎过去,崔珏便已快步行来,握住了她的手。
他眼中哀愁尽散,含笑看着她,似乎想说什么。
但他瞥见了床上的信封。
于是,他什么都没能说出来。
“这个,我能看吗?”纪明遥小声问。
“我不是故意翻的。”她解释,“你自己夹在书里的。箱子又开着,我拿书,就掉出来了。”
“不怪夫人。”崔珏微微抿唇,“夫人想看就看。但——”
他两耳滚烫。
“但?”纪明遥捏他耳朵。
“但,里面没写什么。”崔珏呼气。
他应该庆幸没写什么。
但他却在遗憾。
夫人会不会失望?
纪明遥打开信封,抽出了信纸。
一页纸上大半空白,的确只有一行字:
“近六月中,虽于定凉,亦绿荫成帷。”
“然后呢?”纪明遥笑问,“你那时还想写什么?”
“还想写,我身在官驿,临窗而坐,窗外是夏风恬和,青山隐隐,日光净澈。”
环住夫人,崔珏坐回床边。
“想写那日之前,有灾民拿攒下的鸡蛋、干货请我和钟御史。钟御史收下鸡蛋,私留了两串钱。后来,我又叫观言去买了些干货。”
“好吃吗?”
“还算可以。”崔珏笑,“但当地饭菜偏咸,应不合你的胃口。”
“还想写,遇见了那处莲池。”他说,“本想以那幅画,作你及笄生辰之礼。”
“但你没送。”纪明遥故意说,“等回京才送。”
“为什么?”她问。
“怕礼太薄。”崔珏想起两年前的他,“又怕,太过黏腻。”
“哦——”纪明遥枕在他膝上,“现在呢?还嫌不嫌‘黏腻’?”
崔珏将她扶起。
他吻上了这双追问不断的唇。
他及时停止。
“看来是不嫌‘黏腻’了!”
纪明遥笑着咬他耳垂,又拽紧他的腰带。
尚在白日,些微刺痛让崔珏心中更快清明。
他先起身,又抱起夫人,给她整理衣襟,抿平鬓发。
“还有吗?”捉住他的手,纪明遥继续追问,“当时,还有没有其他想写给我看的?”
“是……还有。”
崔珏又觉身体燥热。
“还想写,”他轻握夫人指尖,“应是想写,我在想你。”
“‘应是’?”
“那时,我不明白这是思念。”崔珏低声剖析。
他以为情爱无趣。
他不明白何为情爱。
所以,他只当那是因已定亲,而对“纪二姑娘”当有的关怀挂念。
所以,他以为留在修云阁外,是他身为未婚夫婿应尽的义务。
所以,他以为自己能应下换人成亲,是因安国公夫人昔年情分,和“纪二姑娘”平和知礼。
所以,他以为见到夫人的第一面,他对温从阳并不羡慕、更无妒忌。
“现在你明白了?”纪明遥仍在追问。
“明白了。”崔珏笑。
“明白什么了?”纪明遥不肯放过。
“明白了我倾心于你。”
崔珏再次吻上她的唇。
“白天,还是在书房——”纪明遥却推他,“你行了?”
不能做……别这么亲!
崔珏支起上身。
他笑:“其实还有。夫人想听吗?”
“快说!”纪明遥嗔。
“原来,我对夫人,是一见钟情。”
崔珏又俯下身,轻轻吻她额头。
原来,从见到夫人第一面起,他便已然动心。
只是当时,他毫无自觉、并不自知而已。
二月二十六日,纪明遥和崔珏辞别兄嫂,上船启程。
宝庆暂携孙吏目同乘一船,不与他二人一起。
四人除崔珏外,都是第一次坐船远行。不上两日,全倒在舱内歇息。
滚在矮榻上,纪明遥鼓励自己:“等回京,就不晕船了!”
崔珏也鼓励她:“是会好。”
他稳稳将药碗端在夫人身前。
纪明遥半爬起来,就着他的手,一饮而尽。
……爽!
苦得真爽啊!
苦上这几天,安稳一两年!
上路第五天,晕船症状减轻许多,纪明遥能出舱走走了。
坐船还是比坐车舒服许多,至少活动空间更大。即便夜晚行船,睡在舱内,也比睡在车里更安稳。
一路南下,春光渐盛。
将到临青时,已在晚春,着单衣而不寒。
崔珏看完的历年治水、督工条陈已能铺满一整个长案。
桑叶与百合常到另一船上找孙吏目,讨教生产、接生的事。
一日从临青转卫河,靠岸歇息,镇中正有一户人家妇女临产,孙吏目亲去接生。
桑叶百合请示了姑娘,便也去随行助手。
她二人在女护卫中年龄最大,原是由她们负责教授骑射武艺。
八个女护卫到身边半年,纪明遥仍让桑叶负责出行时驾车护卫的事,但女护卫们实际的领头,已是山姜和天冬。日常教学也大半转为山姜负责,桑叶与百合只教导丫鬟媳妇们。
现在,落选掌事,她们并不自弃,要在本职工作之外开拓新技能,纪明遥当然支持。
自卫河上岸,便要走陆路、过黄河,至开封。
陆路共四百余里。路上共行六日,于三月十四日抵达开封。
送孙吏目上任,纪明遥和崔珏在开封略作修整。
崔珏分别拜望了河南按察使与河南左右布政使,送上仪程。又对几家官员送去拜帖,并未特地拜访。
而女眷里,因有宝庆郡主同行,应是开封诰命前来拜望她与纪明遥。
问过妹妹、妹夫,宝庆接下拜帖,便令人去说不必来见,她要清净一日。
纪明遥也没亲去各家,只与众位诰命互换了拜帖。
她无意仗着身份——广宜长公主义女——和皇后的信重张扬跋扈、目中无人,得罪所有人。但一省之中,左右布政为从二品、都指挥使亦为从二品、按察使为正三品。她为淑人,只看诰命,便与一省中官位最高的官员家眷地位无有差别。又有宝庆姐姐同行,若她再主动去各家拜望,便是把姿态放得太低,或许会叫人看轻。不卑不亢最好。
崔珏也不需要她特地进行“夫人外交”才能开展工作。
宝庆要先在开封逛几日,玩够了再去中泽。
次日,便只有纪明遥和崔珏上路。
傍晚,两人抵达七十里外的中泽县。
崔珏几个直属下属和中泽知县亲出城外来接。
车停,纪明遥仍在车里昏昏欲睡,没太听清崔珏怎么与这些人交谈。
但片刻后,她清醒时,城外欢迎仪仗已尽数散去。
新按察副使的车队清净入城,没有搅乱城内百姓日常生活。
她推开一点车窗,看她今后至少一年会居住的县城。
千里不同风,百里不同俗。京城离中泽足有一千五百余里,此处风情人物自然与京中有些差别,更不及京内繁华。但城中房舍整齐、街道洁净,往来行人皆衣能蔽体、面无菜色,少见乞儿,时而便有一两个拎着鱼肉鸡鸭的男女行走,显然百姓的生活还过得去。
至衙门,三牲祭门。
纪明遥不参与这些繁琐礼节,由崔珏和人应酬,自己先在后门下车,验看后宅。
官衙整体不大,后宅只占不到四分之一面积,共前后两进,东西各一跨院。极西一所小花园,已超出“后宅”范围。
纪明遥自然住中路正院。
上房五间,青砖灰瓦。屋内亦是青砖铺地。窗明几净,家具齐全,都结实能用。管家说,大半是衙门里本来就有的家具,只多添了几样,换了床。
她从东至西推了推所有桌椅箱柜,没有晃动不稳的。
这就行了。
派管家来此之前,崔珏还命他按家中规矩置办家具,被她立刻阻止。
家里虽然有钱,可她又不是真的“千金小姐”,还非花梨木、红木、檀木家具不用。上辈子四人间宿舍她也住得很舒服。出差在外,房舍舒适就好,很不必追求奢华。
对他官声也不好。
他自己都是随便住住就行的人。
沐浴过后,丫鬟们分别开箱铺设被褥,摆出日常用具,纪明遥便向院中来看。
庭前几株花木,独有海棠开得正盛,其余都不在花期。
东西厢房空着,只已打扫干净,预备将来使用。
后罩房有几间做库房,余下是丫鬟们的住处。
这次外任,他们共带出八十六人跟随。随身丫鬟里,她留下白鹭守家,另有两个女护卫给嫂子留用,其余青霜、春涧、花影和天冬等六人,全随行至此。
连金嬷嬷两口儿她都带了出来。
睡觉,有床就行。有大床、软而细滑的被褥枕帐,大加分。但铺盖卷儿带过来不麻烦。
吃饭,也是有嘴、有饭就行。
可若连续一年甚至几年都要吃不合胃口的饭菜,就太折磨了!
能省的排场省。不必省的,她也不会委屈自己。
晚风吹落花瓣,纪明遥伸手接到几朵海棠。
她对海棠并无特殊情感。只是每种花都有独到的风致、美丽。
她喜欢看见万物生发、繁荣,风吹不尽。
更喜欢看见崔珏!
他回来啦!
“你吃饭了吗?”
“夫人可用过饭了?”
两人同时问出口。
“还没吃!”纪明遥跑到院门接他,“你也没同他们吃酒?”
“今日天晚,他们都说不多扰了,明日再接风洗尘。”握住她一起回房,崔珏犹疑问,“屋子还能住吗?”
“能住啊!不漏风、不漏雨,宽敞明亮、有花有木,多好的房舍!”纪明遥问他,“还是你想让我和宝庆姐姐住去?”
“着实说不出‘想’。”崔珏诚实回答。
“那还说什么!”纪明遥送他进浴室,“洗完澡一起吃饭吧!”
晚饭还是熟悉的、家里的味道。
纪明遥赏金嬷嬷夫妻两个月的月例,慰劳他们辛苦,赶路二十日还能厨艺不减。又赏余下所有人一个月的月例,令不需来谢恩,都趁早歇息。
“明天会有人来见我吗?”她打着哈欠问。
若有客来,她得早起。
“他们对我极赞夫人‘刚烈’‘仁德’之名,是提起会让家眷来拜会。明日当先送拜帖。夫人想见再见,不必勉强。”崔珏笑,“似乎得益于夫人名声,我提出明日接风宴前先去看水坝工程,无人劝阻、推诿。也或许是他们心中的确无愧。”
“也或许是,他们知晓你受陛下信重,奏章可直达天听,陛下特令你来,也正昭显重视,所以不敢妄动歪心?”纪明遥也夸赞回去,“毕竟是杀虎英雄,又以弱冠之龄掌一地水利,怎可小觑。”
两人对视片刻。
“我错了。”崔珏解释,“但我并无任何假意吹捧。他们的确对夫人极口夸赞,我亦真有此猜想。”
“我也没说谎呀。”纪明遥亲亲他的脸,“但我的确是被你夸得不好意思,所以故意这么说,想让你也不好意思。”
她理直气壮。
崔珏无奈。
窗扇微开,送入些许春夜清风。他近日因初次单独外任、身有水利重责的些许焦心尽散。
松开夫人下床,阖紧窗扉之前,他望了几眼院中繁盛的海棠。
他与夫人初次相见,夫人发间装饰的便是几簇垂丝海棠。
海棠虽艳,但花朵细小、花瓣扶弱,虽聚集成团,仍不相称夫人的神采风范。
应是夫人为避旁人气焰,故意低调藏拙。
也或许是因温从阳喜爱海棠,夫人有意包容。
但现在,这些都不再重要。
夫人已能让自己随心舒适生活。
他也不会成为另一个禁锢夫人的牢笼。
——他会时刻警醒自己。
躺回夫人身边,崔珏一夜安眠。
到任第二日,崔珏仍五更起身。
他先至前衙与老吏同用早点,详细套问本地风土人情,再与管家之言相对应,获知中泽县内共有几家有德有名的乡绅、乡贤,及各家亲朋关系。
早饭毕,卯正,他便会同了下属和中泽知县,先至城外十五里查看工程。